不存城同人:犬都時報(1)
這個周末,河?xùn)|通訊社的在職記者華北安一如既往地從新城區(qū)趕回老城區(qū)。這條應(yīng)龍誤了三點的班車,卻不愿意等下一趟,于是一路飛了回來。等他降落在辦公室的陽臺上時,河?xùn)|的“大西洋鐘”已經(jīng)敲了五點,比他平常坐火車回來晚了一個小時。他的爪子被那袋從雜貨店里買回來的雜貨勒得生疼,放下來時還差點把給周婷帶的那瓶胡麻油從九樓摔下去,幸虧他用尾巴護(hù)了一下才勉強(qiáng)得保。
身后的屋里傳來啤酒瓶落地的聲音,他把雜貨放在腳邊用鑰匙打開陽臺的門,低下頭探進(jìn)屋內(nèi),用尾巴挑起雜貨袋子放到一旁的辦公桌上,一伸右爪護(hù)住幾個差點被頂下來的空酒瓶。
打開燈,白光照在幾張辦公桌,幾堆文件,四五臺電腦上。四圍被書架占據(jù)著,唯一一面空出來的白墻貼著河?xùn)|通訊社的標(biāo)志和八十年代霜狼的宣傳標(biāo)語。沒人加班,他拉過來一把椅子坐下,狠命地揉著酸痛的肩膀。
夕陽照在湖藍(lán)色的玻璃上。換氣扇的聲音低沉地響著。
他閉上眼,疲憊不堪,有一瞬想起自己忘了買咖啡,但這種遺憾隨著白噪音的催眠慢慢化作睡夢到來之前無意義的碎片了。
……
?
他夢見她還在哭。
?
“怎么了,告訴伯伯?”
?
“他們說,咱是累贅,不想養(yǎng)咱了。”
?
他抱住她,說:“會過去的,別怕,還有伯伯呢,還有伯伯呢……”
?
他的目光聚焦在她前額中間的那塊煞斑上。
?
然而,他看到的,分明是一只流著血的眼睛。
?
……
“呃?。 彼麙暝用搲趑|的襲擊。
啊!哦,還好,沒事的,他只睡了十分鐘而已。而且……今天夜里不需要送郵局的急件。
流水的聲音傳進(jìn)了華北安的耳朵,順著聲音向下望去,原來是睡夢中踢倒的半瓶啤酒,涓涓地在地板上流著。他趕忙起身,拿起一桿豎在墻角的拖把,把地板上冒著白沫的啤酒清理干凈。
肩膀還是一樣的痛,也許他翅膀上的肌肉已經(jīng)被拉傷了。他用拖把支撐著身體回到那把椅子上,心里想著歇一歇就好了,他是不可能這么早就不中用的——他弟妹和侄女還指望著他活著呢——一定是這兩三個小時的飛行把他的體力耗盡了,一定是。
可是他畢竟是四十歲的龍了。翅膀又能硬多久呢?華家的龍大多三十歲以后就開始頤養(yǎng)天年,把翅膀當(dāng)做擺設(shè),他又不是不知道。而且,他干這么多也沒什么太大的意義——沒人在乎——弟妹至今都在猜疑他別有所圖,但又毫不猶豫地把他當(dāng)作苦力使喚;同事們嘲笑他沒什么出息,升職比蝸牛還慢,卻總也想讓他從河西給他們帶些什么回來;還有華家那一堆遠(yuǎn)親近鄰,即使他早就被掃地出門,臟活累活也絕不少他一個。大家都把他當(dāng)做老好人,該推卸時總是把一切都盡可能地推給他,幾十年了都沒什么改觀。
于是有那么一秒他真的開始懷疑自己這一生其實過得很虧。
可是……現(xiàn)下里想這些事情也不過是無用功。
“想啥呢,呆子,該咋樣就咋樣了,這把年紀(jì)了……”他自言自語道,滿懷歉意地笑笑,繼續(xù)揉著自己酸痛的肩膀。
他早就曉得這歉意的弊病,但誰也不知道它是從何而來的——可能就是骨子里的東西。
……
忽然他想起自己的弟弟——華伊寧,和他完全相反的一只龍,就連毛色也是和他的深褐色格格不入的亮黃色。他想起從郵局轉(zhuǎn)職到通訊社很久之后終于坐上辦公桌時,他帶著弟弟過來,把他介紹給同事們??墒堑艿芩坪跻稽c都不客氣,像是所有人都欠他一樣說了很多不合時宜的話,毫不掩飾地針砭時事,仿佛是要剝了那些趨炎附勢的家伙的皮一樣——那時,他把伊寧拉到自己的辦公桌旁,勸了他幾句,可弟弟反而問他:“有支持者,就不許反對者存在了?這叫什么道理!”
當(dāng)時他覺得弟弟年輕氣盛,一點都不成熟,然而這是錯的。那天下午,也是五點多,辦公室里只剩他們弟兄兩個。陽光流淌在那張實木桌上,弟弟展著翅膀,細(xì)細(xì)的撫摸著桌上霜狼的貼紙:“它自以為它很強(qiáng)大,不是么?”沒有贊嘆,反而是在詰問著這個強(qiáng)大的政權(quán)。他很震驚,因為弟弟的語氣和他眼中堅毅決絕的目光似乎已經(jīng)明示了他在參與某些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絕對不應(yīng)該參與的事情。
然而,他沒再勸他——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獸人而已,他知道沉默是可以保全性命的,他不想被牽連進(jìn)那些該死的斗爭里面——他愛自己甚于愛自己的親人,也甚于所謂的“正義”。
于是弟弟面對懦弱著的,耳朵耷拉下來的他,說出了最后的話:“華北安,你答應(yīng)我,不要和他們一樣,保持理性,保持中立?!?/p>
他用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地叩響了那張朝向陽臺的實木桌。
……
從那以后,愧疚感就在他的心里生根發(fā)芽。他對自己說這是在贖弟弟的余罪,但這難道不也是在贖他自己懦弱的罪嗎?
然而他又想到,3988年弟弟入獄以后,弟妹生病,而侄女因為頭上那塊破斑要被趕出華家,這時他發(fā)了善心,把侄女和弟妹接出來租房子住。弟妹不想重組,也堅決不領(lǐng)救濟(jì),鐵了心要在新城等弟弟出來,可她一條龍生著病飛都飛不起來怎么過活?于是,只有他,也只能是他,背著扛著提著她們母女倆一周的生活用品從一樓飛到九樓給她們送上去——那棟樓租金那么貴卻連臺電梯都沒有。
每周末他都要從河?xùn)|不遠(yuǎn)千里地跑到新城來這么一出,回去時還要給同事們帶一大堆雜貨,到周一翅膀就像折了一樣飛不出半米遠(yuǎn)。然而,這十年里他從來沒有聽弟妹說過一聲“謝謝”,就算是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在為她們一家拼命!
都快十年了!
但他敢說什么嗎?
他要敢說什么,他也不至于是今天的華北安了。
懦弱而麻木的華北安。
他摘下頭上的護(hù)目鏡,繼續(xù)揉著酸痛的肩膀——此時的疼痛似乎沒有先前強(qiáng)烈,這讓他安心了不少。他瞥見護(hù)目鏡中倒映出的自己,雖然在昏沉的夕陽下顯得模糊不清,但并無絲毫的老態(tài),尤其是那雙金黃色的眼睛。
他站起身來,翅膀隨之撐張,舒展,漸漸脫離疲勞的狀態(tài)。并不透明的雙角閃著瑪瑙似的柔光。
他只是拉傷了他的翅膀而已。
冬天的寒風(fēng)穿過沒有關(guān)上的陽臺門打在他的茸毛上。晚霞映在湖藍(lán)色的玻璃中,換氣扇的聲音低沉地轟鳴。
辦公桌上的紙張被吹落在地,還沒有干透的啤酒潤濕了幾張沒什么用處的草紙,但他還是把它們撿起來,照舊疊好,放在桌上用筆筒壓住,然后才去關(guān)掉那扇透風(fēng)的門,從里面反鎖上。
快六點了,他也要回家了,今天晚上不需要送郵局的急件。
他解開雜貨袋子,把胡麻油擺在門邊靠書架的桌子上,大米則放在那張桌子底下,用一本好像是講什么心理學(xué)的雜志墊著;從城外進(jìn)口過來的一大盒速溶的茶粉丟到中間靠右的小桌上,沒關(guān)系,茶葉又不怕摔;忘了是給誰帶的一小罐護(hù)毛霜,就放在袋子里讓他過來拿吧;不過,那盒呂宋煙,還有幾節(jié)七號電池,他很清楚是誰的,所以他輕輕地把它們放在那張擺著草紙和酒瓶的桌子上。
這時,他才看清楚,那幾張看起來像是草紙一樣的東西其實是幾份剪報的復(fù)印件——上面還印了日期,是3988年的,她要那東西做什么?……或許他不應(yīng)該問。
于是他抬起頭,向出口走去。
……
六點的鐘聲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