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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片機緩緩轉(zhuǎn)動，古典的舞曲流淌在觥籌交錯之間，奢靡的燈光有些慵懶，華先生坐在角落里，看向舞臺上賣唱的歌女。歌女對達(dá)官貴人賣弄風(fēng)情，引得底下權(quán)貴往舞臺上拋著玫瑰花和錢幣。商女不知亡國恨，他在心底罵了句，堪堪要走了。忽然清清冷冷的歌聲撥開那一陣粘膩庸俗，拉住了他的腳步。他抬頭看去，那歌女不知怎么消失了，連著燈光都暗了，舞臺上全是茫茫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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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西洋人傳過來的什么把戲麼。華先生無聊地想著，目光卻盯著霧氣里的一團黑影。霧氣散開了些。他看不清舞臺上那個人的臉，但是他聞到了些紙墨的香氣，混在糜爛的酒香和銅臭里，很清晰。那個人站在霧里，就像北方茫茫的平坦原野上拔地而起的孤松，他的脊背瘦削而挺直，他的歌聲同雪落在水里一樣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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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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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覺得熟悉，他朝舞臺跑去?？删瓦@短短的距離，他怎么跑也跑不到，他恍惚地發(fā)覺，那些達(dá)官貴人早已消失，天地間，唯有不斷奔跑的他，和舞臺上那近在咫尺卻怎么也夠不到也看不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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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臺上的人唱完了一曲，舞臺底下響起掌聲，聽起來像隔著霧的感覺。舞臺下又向舞臺上拋東西，這次是一朵朵白花，如大雪一樣落在那人的腳邊。華先生覺得臉龐濕潤，有些涼，他停下來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竟是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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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微涼的手輕輕地抹去了他的眼淚。華先生緩緩睜開眼，恍然發(fā)現(xiàn)又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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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颯先生正側(cè)躺著看他，指尖是華先生的淚痕，輕聲問他：“怎么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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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握住颯先生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許久沒有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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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是顫抖的。颯先生想，他應(yīng)該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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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好像找不到你了。”華先生低垂著頭不愿抬起，颯先生分明感到手上濕潤的涼意，那是華先生打碎了牙硬忍卻強忍不住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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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卻笑起來：“很少見先生哭?！彼行┏粤Φ貜拇采献饋?，將華先生摟入懷中，輕輕拍著男人顫抖著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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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難過，終有這么一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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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風(fēng)過窗，華先生在颯先生的懷中醒來，颯先生早就醒了，病痛的折磨讓颯先生連入睡都成了奢侈，但他想給華先生一個安穩(wěn)的夢，正安撫性地一下又一下輕拍華先生的背。很小的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哄還是孩子的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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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猶如沉默的業(yè)火，去消融冰雪，去溺斃天真。他的一生都在顛沛流離，在看不到希望的年代執(zhí)著地獨行。他以為自己什么都失去了，可回到颯先生身邊，他又覺得擁有了一切，枯死的心臟重新生出了芽，叫囂著開出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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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這是上蒼垂憐。他可以帶著颯先生回去，甚至可以等到戰(zhàn)火徹歇，局勢穩(wěn)定后，在武當(dāng)山過如老莊般與世無爭的日子，清貧自在地與愛人共老水云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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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他作孽太多，他的手上沾了多少血，他根本記不清。他開始后悔，他開始憎恨，他想要以他的骨血為代價回到從前，管它什么國，管它什么民，這吃人的責(zé)任誰要擔(dān)就擔(dān)，他要頭也不回地和颯先生一起走，去和平的地方，去不以分離和死亡為底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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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似乎永遠(yuǎn)都看得透他，看得透他咬著牙的沉默，他帶著笑意問：“武當(dāng)山，是什么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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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一愣，他從來沒有和颯先生提過要帶他去武當(dāng)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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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止一次和我說過，武當(dāng)山是你的家鄉(xiāng)最美的地方?！憋S先生的眼眸亮著，少有地帶著點任性向他提要求，“我想去你的家鄉(xiāng)?！?/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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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天氣儼然熱著，路途顛沛波折，坐了船，又轉(zhuǎn)了幾趟火車，火車嗚嗚叫著，車頭煙囪噴涌著白煙，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很大。沿途到處是蕭條人煙，馬革都來不及裹尸，似乎連山河都帶著彈孔。颯先生沉默著看著車窗外的民不聊生，而華先生緊緊握著颯先生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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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經(jīng)轉(zhuǎn)折到了湖北，颯先生精神像是好了些?！霸偻髯呔褪侵貞c，當(dāng)局戰(zhàn)時的陪都，但許多機構(gòu)和資源都在湖北，所以連帶著湖北打過不少仗。擔(dān)心日本人開坦克進(jìn)來，就在巷子里打，許多巷子屋子都?xì)Я?，現(xiàn)在肯定不好看了?！比A先生向颯先生講著這些年國家的創(chuàng)傷，一路走來，都不算什么好聽的故事，可耐不住颯先生想聽，華先生便一件一件地講。他也多年不曾回來了，家鄉(xiāng)和記憶中的已然不同，好在講著講著，竟也忘了鄉(xiāng)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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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車的時候，風(fēng)一吹，颯先生咳了幾聲。華先生托朋友借了車，帶著颯先生往武當(dāng)山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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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家鄰居的院子有養(yǎng)一只大黃狗。院子里還種著大梨樹，那狗天天就爬樹，竄到我家院子來。老學(xué)究在上邊和我講書，我就和大黃狗做鬼臉。”華先生不厭其煩地說著小時候的事兒。這么多年過去了，大黃狗肯定也是不在了，想到這里，他就沒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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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見華先生不說話了，便輕聲哼了一首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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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聽的，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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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名字呀，小時候媽媽教的，她也養(yǎng)了一只狗?！憋S先生笑著說，“很多事情等想起來問的時候，能回答你的那個人已經(jīng)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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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先生愣住，颯先生從來沒有講過他的家人，他有些小心地問：“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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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先生看起來并不難過：“我母親說，人死的時候就像一滴墨融入蕓蕓眾生的水，再尋不得。但我想，從后蕓蕓眾生的水便都有了那滴墨的影子，便覺得她仍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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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車終于停在了武當(dāng)山腳下。颯先生被舟車勞頓折磨地疲憊不堪，華先生便在山腳尋了間廢棄的屋子過夜。颯先生睡了一會又被病痛磨醒，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看向窗外的黑夜，等似乎永遠(yuǎn)不會到來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