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區(qū)67號轉移留觀?！?/p>

我夢到了一片海。湛藍湛藍的，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閃著光，像一塊無限大的蔚藍色的塑料片，除了白色的天空外世界上就只有它。我隨后意識到那其實是童書上的插圖——像我們這樣出生在虎耳草星的人是沒見過真正意義上的海洋的。在虎耳草星還不叫虎耳草星的時候，它只是一顆小小的圍繞一顆龐大氣態(tài)行星旋轉的衛(wèi)星，冰冷干燥，自身的引力勉強支撐得住以二氧化硫為主要成分的大氣。在白銀艦隊捕獲它以后，它便因上面驚人儲量的鉭鐵礦而受到了重視。作為戰(zhàn)后最初的一批殖民行星，它的大氣層被重新改造，主恒星的能量被戴森棱鏡引導和調節(jié)用于對抗漫長的公轉周期，彗星被牽引撞擊到表面來儲備液態(tài)水。后來第一株虎耳草發(fā)芽了，人類才終于可以驕傲地宣稱自己征服了這顆星星，就像幾千年前我們的前輩，那些水手們宣稱自己征服了海洋一樣。高聳的船桅從湛藍色的遠方慢慢聳起，船頭雕飾著金色的獨角獸，水手騎在船頭上揮動帽子，豪商在船艙里心有余悸地談論蒙古大軍的鐵蹄——虎耳草星上從未有過這樣的海，只有人類自己制造的水庫，被嚴密保護著，負責各個大小城市的供水。對于這個時代來說，航路在頭頂上，新大陸是夜空中那顆散發(fā)著米黃色冷光的巨大行星和天空中所有可見的星點。我在夢中聽著水手們用失傳的語言對話，緊接著海風忽然停止了，閃耀的海面變成了暗灰色，天空不再有光。水手的尸體掛在舵上和桅桿上，渾身滿是水泡和黑疽，膿液在甲板上流淌。船靠岸了，岸上的妻子沒有等到丈夫，商人沒有等到貨物，父親沒有等到兒子——船艙在沒有人的情況下自動打開，從里面竄出來的只有一只只一團團漆黑色的老鼠。

“B區(qū)67號轉移留觀?！?/p>

老鼠吱吱地趴在海上，海水向兩側溫順地分開，仿佛站在那兒的是圣人摩西。它甩打著長長的肉色尾巴，皮毛倒映著銀河系優(yōu)雅的旋臂。當心了。一個似乎是母親，又有些像海珊的聲音溫柔地說道。從遠方回來的，既有黃金，也有瘟疫……

老鼠抖動起肥碩的身體，黑色的小眼睛凸了出來。它的腦袋在膨脹，顱骨開裂，紅紅白白的東西像氣泡一樣鼓出來。它的脊椎也膨脹了起來，鮮紅色的肉撐開脊背像玫瑰花一樣綻放。大片大片人類的黑發(fā)從它身上抖落，掉在地上生根發(fā)芽，變成黑色的花朵，一片片將海染成黑色。漆黑的星空垂懸在我頭頂，黑色的花海在星空下延伸。仿佛上千個孩子的稚嫩聲音在周圍旋轉著竊竊私語：“帆船從熱那亞來，帆船從威尼斯來，玫瑰開在黑檀上，我們躺在墓穴里……”

“B區(qū)67號轉移留觀?！?/p>

我慢慢睜開眼睛，夢境中震耳欲聾的低語聲似乎仍震顫著耳膜。白色的陌生的天花板，床鋪有些潮濕。我將視線慢慢向側面移動，看見淡藍色的床頭柜貼在手邊的呼叫器。萊斯利躺在我旁邊的床上，兩只胳膊纏著厚厚一層繃帶，臉上也涂了凝膠狀物，紅色的長卷發(fā)似乎短了一大截。海珊趴在他的床邊，黑發(fā)散亂著，臉頰貼著他沒纏紗布的肩膀。房間里只有不知名儀器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滴滴聲。墻上的電子表顯示凌晨三點零三。我試著活動了一下有些發(fā)麻的手臂，左臂從指尖到肩膀都纏滿了醫(yī)用繃帶，隨著感官的逐漸蘇醒而越發(fā)瘙癢，右臂倒還算完好，只是吊著一瓶葡萄糖。我努力抬起右手手指碰了一下呼叫器，片刻后，一位護士進門看了我一眼。

“需要上廁所嗎？”她輕柔地說道。

我奮力搖頭：“不了謝謝……我…只是想問一下我的手機…？”

護士將頭縮回門外，似乎說了幾句什么。一分鐘后，一個警察拿著一個公文包走了進來。我認出那是之前來過我家問話的黑眼圈警察。

“你的手機是證物，我們得借走調查一段時間，”他打了個哈欠，從公文包里掏出一盒酸奶放在床頭柜上，“大概明天下午還你吧，別急。這個酸奶挺好喝的，黃桃味?！?/p>

“我得用手機工作……”

“不行的話我?guī)湍汩_個假條吧，協(xié)助警方辦案，挺光榮的，你老板不敢難為你。”

“我沒老板，”我感到一陣眩暈，“我是寫稿的……今天就得交稿，沒手機干不了活?！?/p>

“能借用你朋友的手機嗎？你手機最快也得明天中午才能還你?！?/p>

“我朋友的手機？”我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來，“他們的為什么不是證物，我的就是？”

隔壁床鋪發(fā)出一些細碎的響動，海珊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我，又看看那個警察。警察做了個手勢讓她放輕松。

“別緊張，我不是來問訊的，就是過來通知你們出院以后去做個筆錄，”他揉了揉眼睛，“搞自媒體的嘛……我都明白，但你們這次真的撞到大事里了，好好配合我們?！?/p>

我胃里一陣發(fā)冷。

“我的手機到底怎么了？”

“有人作證說看見身形很像游樂園案兇手的人背著你出來，在你昏迷后又在你身邊逗留了一小會兒，你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手機就放在你手邊，備忘錄里輸入了一段文字。我們需要確定他沒有用你的手機繼續(xù)做什么或聯(lián)系同伙。”

我頹唐地陷進枕頭里：“好吧……就是說我的手機回不來了？” “明天中午就還你，”警察耐心地說道，“你明天早點過來的話可能還會更早一些?！?/p>

警察出門去了。我慢慢轉過頭來和隔壁床上的萊斯利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樣？”

“還行，繃帶再打48小時就能拆了，吸了點煙不過沒啥?！比R斯利的嗓子明顯啞了，海珊站起身接了杯溫水放在床頭柜上，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倆，目光中透著復雜的情緒。我被她盯得心虛，卻完全不知道該看哪里。 “那個……海珊……？”

海珊舉起兩手，搖了搖頭正要說什么，病房門口卻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我把頭扭過去，看見一個臉上貼著紗布的矮胖男人把頭探了進來。 “請問是納雷托·歐文先生和萊斯利·魯比先生嗎？”

我愣了好久才想起來他似乎是那個記者身邊的攝影師。那男人慢慢走了進來，拄著一根拐杖，左腿褲腿下面被繃帶纏得滿滿的。海珊站起身來給他拉了把椅子，他用法語道了謝，坐在椅子上看著我和萊斯利。

“這家醫(yī)院很貴?！彼f道。

我機械地點點頭。這個問題我在護士進門的時候就想到了。護士的胸牌上寫著虎耳草第一醫(yī)院，在虎耳草市的綜合排名不如虎耳草醫(y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yī)院，但燒傷和燙傷科比虎耳草二院出名，而且直線距離上離洪升小區(qū)近。我母親在打工的時候是沒有職工保險的，我在社區(qū)大學時候的公費醫(yī)療也已經(jīng)過期了。萊斯利的情況跟我差不多。不知道醫(yī)院會怎么處置我們這種欠賬的，就算是上不受歡迎名單對我們倆來說也沒什么影響。

“不會取我們的腎抵醫(yī)療費吧？”萊斯利說道。

“不，虎耳草一院是一家有信譽的醫(yī)院，”攝影師心平氣和地說道，“他們不會因為醫(yī)療費就對您怎么樣的，最多不過是把您列進不歡迎清單里。”

萊斯利喪失了興趣：“無所謂，反正我平時也不來這里?！?/p>

“但我想說的是，有一位先生給兩位付了賬單，”攝影師低頭拔掉拇指上的一根肉刺，“從住院到后續(xù)恢復期的藥物和敷料。你們倆加在一起應該有六千五了吧，還沒有醫(yī)保，他全給付了。那位先生要你出院以后跟他見個面，他有要緊事跟你說?！?/p>

我張著嘴巴聽他把話說完，和萊斯利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八溃娴?？那位先生讓我去哪？”

“那位先生姓呂，他說你知道他家在哪里?！?/p>

萊斯利啪地一下閉上嘴。

“呂、呂先生？”

“看來你們認識，”攝影師饒有興趣地說，“方便聊一下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那雙眼睛是藍色的，但和火石和楚天都不一樣，是一種泛著鐵青的灰藍，閃爍著飽經(jīng)世事造就的狡猾。我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為什么對他沒產(chǎn)生什么特別印象，或許是因為記者小姐的形象太鮮明的緣故。我反問了回去：

“攝影師不應該負責這個吧……那位記者小姐呢？”

“桑蒂斯小姐傷得很重，她運氣不好，在火場里吸入了太多毒煙，現(xiàn)在還沒有醒過來，”攝影師說，“其實你們兩個才是太過幸運的兩個，警方發(fā)現(xiàn)爆炸的東西是幾罐有機溶劑，天知道廚房里為什么會有那種東西。洪升小區(qū)都是老房子，消防系統(tǒng)有點失修了，承重墻上的涂層只起到了一部分降溫和吸收爆炸沖擊的效果。救援機器人帶著桑蒂斯小姐離開火場以后那里的溶劑蒸汽發(fā)生了二次爆炸，你們差一點就沒命了，更別說只受了點輕傷。”

我看了一眼萊斯利，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以同樣震驚的表情回望著我。那位記者說過的話還在耳邊，才僅僅過了幾個小時，她就這么躺在了重癥病房里。我想起她關于調查記者的那幾句不知用意的話，意識到她或許是想做點什么的，但現(xiàn)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了。

“……是很令人遺憾，”攝影師撫了撫下巴上的胡茬，“桑蒂斯才來工作沒多久，這是她的第一次獨立采訪任務。她是虎耳草市的本地人，但是是在新的那個鐵線蓮市念的大學。我之前也問過她為什么放著鐵線蓮那么好的條件不去偏偏要回虎耳草這個已經(jīng)不行的地方，她說她不信虎耳草會一直不行下去，她想成為調查記者，找出讓虎耳草市變成現(xiàn)在這模樣的原因?！?/p>

我眨眨眼睛，忽然間心口一陣絞痛。那姑娘應該跟我差不多大，或許還要更年輕一些?；蛟S是年輕和理想讓她回到了這個沒落的家鄉(xiāng)來，盡管人人都知道這棵連鏟小廣告的市政機器人都沒錢維護的虎耳草已經(jīng)完了。

“你……”我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你看到火是怎么燒起來的嗎？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很確定，那時候我正站在陽臺上，聽見有警察敲門的時候我剛想給點建議的，但是啊……嗯……”他皺起眉頭用指尖輕輕叩著下巴，似乎在努力回憶細節(jié)，“我瞥見窗外閃過去一個人影，大概就是廚房窗戶那個位置吧，非常快，然后火就燒起來了，我可能是被爆炸推出窗子來著，摔壞了一條腿。”

“那個人影您還記不記得是什么樣了？”萊斯利問道。

“動作太快，不一定看清了，”攝影師說道，“穿著兜帽衫，臉上裹著圍巾和繃帶，個頭不高……哦對了，應該是藍色的眼睛，他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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