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迪
倒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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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子倒閉了。這段極盡敷衍的日子終于結(jié)束。他們會將其總結(jié)為“一小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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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準(zhǔn)時來到這里。我聽見旁邊的人問他們:“今天是哪一天?”
他們說:“十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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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我習(xí)慣掛一張笑臉——適度。一份M碼的微笑,保我安全度日。
我的工作是打電話。他們給我一張單子,讓我照著打,再給我一本手冊,讓我照著念。
很快,我就掌握了要領(lǐng)——面無表情,并在聲音里注入大量微笑。相反,在放下電話的時間里,我露出微笑,并發(fā)出面無表情般的聲音。
過日子于是變成走流程,我開始沒什么參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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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閉通知是在微信群里發(fā)的,被大家自然地忽視——因為大家想要正常的生活,所以大家認(rèn)為生活還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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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流水線上,他們開始把同一批衣服縫了拆、拆了縫,制造仍在工作的假象。辦公室里,我旁邊那個人開始頻繁去門口抽煙。我實在無事可做,就選擇和她一起,培養(yǎng)點無根無據(jù)的友情出來。
說實話我討厭煙味,我想吐。但我人在辦公室里,不找個人順從一番,我就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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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例——管理檔案的大媽給我一張表,讓我填了。沒說為什么。所以我不問。
“張亞迪,女,23歲。”
然后呢?一些沒用的話。
填好最后一格,蓋上筆。糊弄好我自己,大媽滿意:
“你讓他們都過來。他們寫字,你等著。所有信息都填好,把表格一起給我。”
我安靜地聽著,忘記了我自己的臉。
大媽說:“亞迪這么隨和的孩子,什么時候都能過上好日子?!?/p>
我好像聽到自己笑了。我平等地恨這個地方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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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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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像我這樣的人,日常的許多慣例才能出現(xiàn)在廠子里。比如,食堂今天的菜是燉排骨、醋溜白菜。
我這樣的人很多,需要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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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親戚會打聽你工資多少嗎?”
“倒是不會。他們現(xiàn)在只在意誰家孩子還有工作?!?/p>
“不論如何,我們還是有一份工作的?!?/p>
“至少我再等十天。如果十天之后還是這樣的話——”
“那就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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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等著,一起過一小段生活。我問他們,敢不敢拋棄消費秩序,勇敢地做一個窮人?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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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是積壓很久的囤貨,有股腐臭味。白菜只有很少的爛葉,大部分是菜幫子,生硬。大家不約而同地縮減了飯量,只吃自己胃口的三分之一——
面對此情此景,大家吃一口爛排骨,有人吞下去,有人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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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漏底的杯子擺在桌上,一顆壞掉的蘋果放在碗里,一頭大象坐在屋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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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一個人問他們:“什么時候會有新東西?”
櫥窗里的人回答:“十天以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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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以后”、“十天以后”。
櫥窗內(nèi)外,彼此積極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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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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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十天”已經(jīng)成了我皮膚的一部分,成為一股難以掩蓋的臭氣,我甩不掉。我開始分不清,這十天究竟是他們給我的,還是我自己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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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清晰地看到我的皮膚在老化,身體也越來越差。時間往不知名的地方漏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拖一陣,得以呼吸。呼吸再開始困難,新的十天又重新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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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我和李曉娟、朱文,以及那個抽煙的女的一起吃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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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一滴油濺在李曉娟的褲子上。她居然笑了。她說:“穿漂亮衣服有什么用?再好的衣服不也是要穿在我身上?可我能去哪?我他媽還能去哪?”
大家都笑,我也笑了——其實我很生氣。李曉娟的語言,存在一些冒犯。
要是讓你說,這種不糊弄自己的人,這種把話說出來的人,她難道不會讓你感受到一些冒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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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直在排隊、拿菜,像在流水線上一樣整齊。理所當(dāng)然地,這座城市有很多流水線,在不同的名義、不同的形態(tài)上,運轉(zhuǎn)出一些正當(dāng)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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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油濺出來,是在羞辱我。我意識到,我必須有條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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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百度多點耐心,我做合格現(xiàn)代人,我辨別真假、摘取有效自然段,最終,我得出一條關(guān)鍵信息——
65克以上的夾竹桃汁會讓人死亡。
于是,李曉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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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信息:工廠里有一片空地,兩側(cè)有大量夾竹桃。它們會半死不活地晃。什么都不做,也做不了,只是晃。令人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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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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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娟的葬禮辦得很臨時,來的人也不多,整件事被匆忙結(jié)束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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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時間——或許是十天之后,有人把這件事傳上網(wǎng),說李曉娟是過勞死。
工廠的法人終于趕來,發(fā)出倒閉聲明。排骨和白菜,終于能正式地開始發(fā)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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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沒什么事干,沒人過勞,因為勞動已經(jīng)成為一種幻覺?!?/p>
“食堂還會做排骨,大家在生理上的狀況都很不錯,只是前途未卜而已?!?/p>
法人這樣說。大家接受宣判。
但說實話,我無所謂。醫(yī)生檢查了李曉娟,出具一紙證明。那上面將有我的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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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某一天,或許是十天以后,有人突然在外面梆梆敲我的門。他報出了我的姓名、工作單位、身份證號,我不得不給他開門。
我被抓走了。這樣很好,十分正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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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明白,我這樣都是為了李曉娟好,是為了他們所有人好。
如果非要究其根本,他們分配給我的律師能做出體面的解答——
“張亞迪女士知道大家都前途未卜,這事也不能怪誰,但正因為不能怪誰,就沒有人能限制,或者指責(zé)張女士對他們的恨。這是張女士個人的問題,是她心態(tài)不好。她最好先去趟醫(yī)院,再去她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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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聽到一股“嗡嗡”的聲音。好像從這個城市很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傳到離我很近的地方,傳到我耳朵的皮膚上。我問別人,這是我的幻覺嗎?他們說是的。
現(xiàn)在,我再次被合理放置。在四面圍墻內(nèi),我飲食簡單,生活規(guī)律。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到新的流水線上,整個情況都提醒著我,城市還在正常運轉(zhuǎn)。而我是其中的一份子,我有一個身份,對號入座。
我應(yīng)當(dāng)為此感到慶幸,并在周末盡可能吃點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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