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單槍匹馬跋涉山路,找到烈士母親,老人接過遺物嚎啕大哭
作者:肖運錟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所在的13軍38師114團到重慶進行國防施工,戰(zhàn)友范月富突遇崩塌壯烈犧牲。因我是城口人,又在營部工作,所以,上級就派我和二連副指導員到城口,去做烈屬善后工作。途中,張副指導員和190部隊送我們的北京吉普車,因故先走了。
第二天,我從太和場坐上顛簸的木船,好不容易渡過滔滔滾滾的仁河,來到位于土城的縣人武部,向人武部領導出示了相關手續(xù)和材料,并匯報了范月富的情況及部隊的處理意見。人武部領導同意我部的處理意見,但說:“范月富家住在明通公社金字背后的山坡上,從縣城去,要步行200來里陡峭崎嶇的山路,往返最快也要四五天,我們目前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陪你去,怎么辦?”
看得出來,他們的人員是不愿去吃這趟跋山涉水的苦。我只好無可奈何地說:“實在沒辦法,那就請你們給明通公社武裝部聯(lián)系一下,我到了那里后,由他們陪同我去吧!”縣武裝部的領導一聽,這樣很省事,馬上給明通公社武裝部打電話落實了此事。

今日城口
第三天上午十點鐘左右,我背著范月富遺物等沉重的行李,拄著木棍,冒著炎炎的烈日徒步出發(fā)了。才翻過歇(謝)腳坡,我的衣服褲子就被汗水濕透了,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太陽像千萬根毒針扎得人頭皮發(fā)痛,我口干舌燥、氣喘吁吁地獨自跋涉在秦家河那漫長的峽谷中。盡管一路上不停地喝著那冰涼的河水,仍然難解饑渴。下午1點多鐘,我已經餓得兩眼直冒金花,只好在路邊一戶農家買了3斤洋芋坨,煮熟吃飽了才又出發(fā)。
過了一座風雨涼橋,就開始爬坡。坡度越來越大,小路越來越陡,我背上的行李也越來越沉重,受傷的腰部開始隱隱作痛。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只有無邊無際的荒草和樹木,看不到一個人影。有的,只是滿耳的鳥啼蟲鳴和偶爾傳來的鳥獸怪叫聲。我“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爬行著,汗水濕透了全身。
直到夕陽西下,巍巍的群山涂上了一層燦燦的金輝,茫茫的峽谷籠罩著撲朔迷離的霧嵐,我還是沒有爬到旗桿山海拔兩千余米的山頂。再往前走,就是荒無人煙的老林了。

路途中的群山
我只好在山腰一個叫黃柏廠的路邊客棧借宿住下。這里自古是“挑老二”落腳的農家店子。簡陋的茅草房低矮昏暗,火塘上吊著的罐兒,在呼啦啦的火焰中“咕咕”作響,幾個口含葉子煙桿的“挑老二”,袒胸露乳地圍坐在火塘邊,天南海北地吹著牛。這里最奢華的房間,就是木樓上五六個床位連在一起,叫做“連二床”的大鋪。除此之外,就只能睡豬、牛圈樓上的包谷殼堆,城口人給這種睡法取了一個詼諧的稱謂,叫做“沖殼子”。參軍前,我曾多次在這里“沖”過“殼子”。即使是最“奢華”的鋪位,臟得看不見本色的被子不但臭氣熏天,而且虱子、跳蚤和臭蟲成群結隊。
入夜,我在閃爍跳躍的松明子燈下,吃了一大碗洋芋坨后,連洗腳的力氣也沒有了,便爬到茅屋樓上的“連二床”上睡覺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夢見自己睡在一個濕漉漉的悶罐里,憋得透不過氣來,渾身上下有無數(shù)的小蝸牛在慢慢地蠕動著,爬行著,啃咬著。我的肌膚正在它們的蹂躪下麻酥酥地癢癢。
我膽怯了,朦朧中急忙掙扎著打起滾來,想把這些可惡的小生命全部碾成粉末。我吃力地滾呀,滾呀,可怎么也滾不動。忽然,“砰”的一聲悶響,我的身子震顫了一下。原來是鄰鋪的“挑老二”踹了我一腳。我醒了過來,只覺得渾身又癢又痛,伸手一摸,全身都是肉嘰嘰的虱子、硬殼殼的跳蚤和臭蟲。這些可恨的小東西,還真是“餓皮虱子幾重圍,藏匿窮人衣底肥。”“生來愛跳喜鉆營,刺肉穿皮吮血生。”
“喔喔喔——”遠處雄雞的尖啼,劃破了黎明前的夜空。我探頭一望,東方的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于是,我急忙起床走到樓下。

老茅屋客棧
清晨,來到樓下,滿耳都是歡快婉轉的鳥鳴雀啼,無邊無際的蒼山已經涂滿太陽的金輝。我急忙到茅屋側面流水潺潺的小溪邊,胡亂地洗了一把臉,進屋去吃了一大碗洋芋坨。結賬后,我又忍著腰部的疼痛,背起沉重的行李,朝那林海茫茫的旗桿山山頂一步一喘地爬去。

從旗桿山俯瞰目之所及的巍巍群山
好不容易爬到山頂,陰森的林間小道涼風習習,雜亂的樹木遮天蔽日,除了偶爾聽到野獸行走的窸窸窣窣聲,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腰疼如折,氣喘吁吁,索性放下行李,躺在地上,展開臂膀,閉上雙眼,迎著麗日當空的東方,盡情地享受著清風的撩撥與香吻,來個自然性的精神療法,以獲得繼續(xù)前行的力量。
闊別四年多了,我又回到了故鄉(xiāng),這柔和的清風,就像母親深情地撫摸,像親人溫暖地慰藉,我的傷痛也仿佛緩解了許多!這時,山下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九彎十八拐的陡峭山路,那玉帶飄逸般的悠悠前河,仿佛不再是橫亙在我眼前的艱難行程,而是專門為迎接我回歸故里而展開的優(yōu)美畫卷。當夜幕再次降臨時,我終于涉過前河,拖著滿是血泡的雙腳,趔趔趄趄地跨進了明通公社武裝部的大門。

今日金子山后山

今日金字山前山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明通公社武裝部長、明通中學鄭福莊老師等三名師生,就沿著金字山前山崎嶇的小路向范月富家進發(fā)。雖然山高坡陡,道路崎嶇,驕陽似火,但畢竟行李被分擔了,又多了幾個人,我們一路有說有笑地走著。接近中午時分,我們終于來到了位于金字山背后的范月富家中。
范月富的母親聽說我是她兒子部隊來的,高興極了,急忙把我們招呼進屋坐下。我環(huán)顧四周,只見陳舊的穿架木屋煙熏火炕,稀疏的竹片墻壁處處透風。屋里除了幾根破舊的木板凳和簡單的炊餐、農耕用具外,幾乎別無他物。

范媽媽一身破舊的衣著,還沾滿泥土,古銅錢色的臉上布滿皺紋,飽經滄桑的眼睛顯得渾濁,雙手像粗糙的松樹皮,蓬亂的頭發(fā)中已經略見銀絲??粗窍膊蛔詣俚臉幼樱覍嵲诓蝗绦恼f出她兒子犧牲的事情來,故幾度欲言又止。
還是明通公社武裝部長幾次使眼色催我,我才迫不得已地說出了范月富犧牲的事。范媽媽一聽說兒子犧牲了,就猛然撲進我的懷里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像無情的利爪撕碎了我的心,我的眼淚不停地往外涌,喉嚨像被一團棉花堵塞住了一樣,哽咽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一陣,我們大家說了許多安慰的話,老人家才慢慢鎮(zhèn)靜下來。我們急忙把范月富屈指可數(shù)的幾件遺物交給了范媽媽。

哭泣的老母(資料圖)
在范媽媽家吃了午飯后,我們一行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明通公社。由于過度勞累,我的腰痛病加劇了,乃至于坐立、行走、小便都很困難了。經公社、縣武裝部電話請示我所在的部隊領導同意,他們決定讓我回到百余里外的老家去作短暫的休息治療。正是:
跋山涉水回故園,撫慰烈屬千里遠。
正嘆戰(zhàn)友早逝去,哪知自己傷病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