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歲仍舊早寒，長父在車?yán)锕o了自己的衣服，捧著炭爐，借由這微微的熱量來撐過去往鎬京的這段路。寒風(fēng)吹起車簾，路旁凍死之人干癟的身軀不時顯現(xiàn)。

“虢公，鎬京要到了?！避嚪虼蛄藗€噴嚏說道。

車子在離鎬京不遠(yuǎn)處停下，長父差人拿水澆滅了炭爐，藏于自己的車座下面。接著，一行人入了鎬京，在館驛歇息。飯畢，一個身影闊步走來，長父急忙起身。

“榮公何時到的？”長父稍稍行禮，向來的年輕人問道。

“早來了半日，已在這里等候你多時。天子宣你我二人，我不好先行覲見，準(zhǔn)備明日同你一起去?！?/p>

“天冷，馬老蹄慢，讓榮公久等了。”

“無礙，無礙，我算著時間呢，剛好今晚還能和虢公一起商談王室以后的……”

虢公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說：“我真是羨慕榮公，離鎬京咫尺又年富力強，能少受些趕路之苦。我今天在路上凍得難受，不好好睡一覺的話，恐怕明日面見天子會有所失據(jù)。要不此事咱們改日再談？”

榮公見到長父如此頹色，也不好多言，就行禮離開了。

長父回到房里，寒氣透過墻滲進來，他凍得雙腳發(fā)涼，怎么也睡不著。恰好，小二端來一盆熱水，供他緩和。長父叫住小二，問他店里怎么會有熱水。小二說道：“近年生意清冷了些，來鎬京的公卿沒有以前勤了，因此生火做飯用到的木材也少。原本說要便宜賣出些炭，沒想到天子發(fā)詔，王畿之內(nèi)三年不得用炭取暖，這炭便緊俏起來，恰好用來應(yīng)付冬日?！?/p>

長父又問道：“我聽說現(xiàn)在市面上炭如金貴，你們何不用這閑來之財大賺一筆呢？”

小二將洗腳盆拿到一旁，邊擦地邊說：“您呀，有所不知，市面上炭是一個價，可是我們國人私底下的炭價一年前就降下來了。王畿周圍的荒山早已經(jīng)被包光了，而且不用給王室納捐，頭兩年確實難買的很，到現(xiàn)在不甚稀罕了。聽說，還有王室里的人倒賣木炭發(fā)了呢……”

他站起身來，略向前探了一下腰，恭敬地答道：“我們掌柜的說了，您是貴客，這炭的價雖然降下來了，但也不是什么客人都給備著的。我們小店的生意還仰仗您這樣的大人物多多照顧呢?！?/p>

來人退去，房間里又恢復(fù)了寧靜。長父感到身上暖和了不少，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讓自己難以入睡的不是寒冷，而是對未來的擔(dān)憂。

榮公被長父婉拒后，心中的熱情倒是沒有減弱。這一晚，他也沒有睡好。

天亮，風(fēng)住。幾天的大風(fēng)把天吹得透亮，二公的車并排駛?cè)胪鯇m。

五年前，獫狁犯境，長父接王命入宮，那時的宮中頗為破敗，夷王還在把玩著他去年在社林捕獲的一只犀牛角，而如今，有些宮殿已經(jīng)修飭，宮人來來回回忙碌著，每個細(xì)微處冒出的生氣，讓人覺得來年的春天正悄悄臨近。

這是新王接管這個家族的第三年，三年里他深居宮中，王畿同各地的聯(lián)系愈發(fā)減少。這次召二人入王畿，如此安排，三年來尚屬首次。

二人見到天子，分坐兩旁，新王總算露面了。

“今天，請兩位入宮，是想說一些家里話。你們兩位雖然年紀(jì)相差很大，但都是寡人的長輩，這些，我也是查了宗譜，才知道的。自周滅商，我們這個家已經(jīng)九世，姬姓的子弟像種子一樣灑落各地，久而久之，大家雖然以我為王，卻難免有些疏遠(yuǎn)，甚至互相攻伐。路遙知馬力呀，歷代虢公和榮公都為維護王室的安危與團結(jié)盡心盡力。無論是東征還是北伐，榮國的文章誅賊擎旗，虢國的軍隊沖鋒陷陣……現(xiàn)在，新朝初立，寡人想有些作為，但是常常感覺自己力量有限……思來想去，我才發(fā)現(xiàn)，大家真的很久都沒有坐在一起，好好說說話了。那么就從這次起，慢慢地，我得和大家再熟絡(luò)起來。寡人一定會像北斗星那樣，重新指明暗夜的方向，把這個破舊的家撐起來，恢復(fù)以往的禮制，讓大周像你們今日看到的王宮一樣，漸漸容光煥發(fā)?！?/p>

王的意思很明白，到了榮公和虢公的耳朵里，卻被解讀成了不同的意味。

長父回到虢國沒多久，鎬京就傳詔，解除了炭禁。

榮公對周王的動作捕捉得較為敏銳，那次朝見后，他就頻繁地前往鎬京議事。

當(dāng)大家還沉浸在炭禁解封后的暖和里時，周公冷靜的目光卻透過騰升的火苗，鎖定住了這個王庭里出現(xiàn)的年輕人。

臘月的一晚，周公趁夜上了一輛車，悄悄進入召公的府邸。

“兩月前，王召了這個年輕人，如今他更隨便起來，進出王庭就像回自己家一樣。召公，這下看來，王是要疏遠(yuǎn)你我二人呀?！敝芄牬箅p眼，眉頭緊蹙，說話間，語沫不時從他掉了牙的嘴里飛出。全然沒了其先祖當(dāng)年吐哺求禮的寬仁之貌。

“周公，你是不是有些過于警惕了？年輕人，有些想法不適合和我們這些長輩說，也是能夠理解的。找?guī)讉€同齡的，能說知心話的朋友，僅此而已，掀不起什么浪頭的……”

“不不不，我一直覺得這孩子不祥。你忘了，孝王七年……”

“周公！”召公輕拍了一下案幾，打斷了面前這個正欲指手畫腳的人，他稍停頓了一下，緩了一口氣，繼續(xù)說道：“這非人臣之語，切莫再說。退一萬步說，就算他要不服舊章、不近舊臣，以他現(xiàn)在的能力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自召公奭以來，歷代召公經(jīng)營陜西，公伯叔親遍布宗周，幾代周王這么胡鬧，最后穩(wěn)住場面的，不還是你我二人嘛？他又能怎樣呢？這孩子命苦，我們得給他足夠的耐心，他和他父親可不一樣?！?/p>

“我還是不放心，如果他有其他的動作的話，我覺得有必要把成周的八師……？”周公又向前趨近幾步，悄悄地說。

“不可……，新王剛剛上位，兵戈不可大動。他現(xiàn)在不也只是找了榮公嘛，榮國之力小，只是王看上了他的政見和文采，且看他接下來怎么辦。再說了，現(xiàn)在王室軍力本已大不如前，經(jīng)不起這樣的消耗了。我管好陜西，你管好陜東，我們扼住宗周與成周，天下就亂不了……”

周公有些懣忿地出了門，天下真的亂不了嗎？他不免懷疑召公的話。

對于周王胡來說，他正要將這站不住腳的話，變成現(xiàn)實。寢殿里，他獨坐在床上，撫著手里的貓，想借著清冷的夜晚抑制自己等候三年的沖動。

三年前，躺在這張床上的其父，哆嗦成了一個篩子，他也哆嗦成了一個篩子，就如同今晚的這般氣氛，安靜地在父親的床榻邊。想起白日里應(yīng)付宗親叔伯的自己，他忽覺現(xiàn)在失去了支撐自己粉刷門庭的力量。于是，他將貓摟得更緊。柔軟的觸感，方能安慰他深夜無助的靈魂。

人到深夜就容易胡思亂想，這會兒，他已趟過了緬懷先王的回憶，仔細(xì)思忖天下這盤棋。

“君上的處境實在艱難，其狀況有三……”他想起了榮公對他說的話，“一是二公擅權(quán)卻無所作為，自成王以來，周、召把持朝政，一代不如一代，尸位素餐，地位殊高而于周室無功。國政交于此等德不配位之人，則王勢必衰。二是府庫告竭，此難處乃是由于井田不繼，山河專利被士卿大夫獨營。三則是諸侯驕縱，禮制崩壞，進貢愈發(fā)減少，王命漸漸不達……”

他掰著手指頭，將問題數(shù)過來、數(shù)過去，壯志在胸中燃起，睡意四無，恨不得想象的盛景能在明日出現(xiàn)。

侍衛(wèi)來報，有人求見天子。周王胡急忙起身，裹好衣服，朝偏殿走去。

來人是客棧的小二，周公今晚所做之事，悉數(shù)被王所知。

是夜，一騎悄出，直奔虢都。

虢公接到密令，叫來他的兒子公子子段。

“天子怎么說的？”

“命我率領(lǐng)虢師，前往鎬京，聽他調(diào)遣?！?/p>

“父親，您看……”

“看來我此去是要得罪人了……”長父看著桌子上的劍說道，“他等了三年，覺得自己的力量可以經(jīng)得起和周、召二公的對抗了。時間和閱歷，會讓人成長，也會讓人自負(fù)。二公糊涂呀，還把他當(dāng)成小孩子看?！?/p>

“您看，天子此舉可收回王權(quán)嗎？”

“未必，風(fēng)險有的，不過總要試一試，王命不可違?！?/p>

“王命不可違，然可拖也。不如趁天子同二公斗法的時候，借機發(fā)難，提高我虢國在諸侯中的地位?！?/p>

“那不行……你看到為父身上著的虎袍了嗎？何以曰虢？與猛虎而搏者。先君立國，全仗著對周王室的這份忠心，同惡虎拼殺，救了天子一命。當(dāng)下，有的諸侯不服王命，一天天坐大，正因如此，我們才要堅定地站在王上這邊。我虢之人尚武，西六師全軍喪沒后，虢師就成了王上能夠依靠的斧鉞長戈，以此等之地位，助天子成王業(yè)，方乃顯譽諸侯之正道?！?/p>

“兒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將士，準(zhǔn)備助王。”

“等等……子白有消息了嗎？”

子段停住步伐，搖了搖頭。

“唉……他也走了三年呀?！遍L父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示意子段離開。

集結(jié)令傳下去后，虢都東營立時準(zhǔn)備，兵士趁夜出關(guān)。

長父在距鎬京不遠(yuǎn)的地方令部隊駐扎，自己攜帶幾名隨從喬裝自西門而入。

天亮，王宣眾臣入宮。

周、召二公領(lǐng)眾人陸續(xù)進殿，這才發(fā)覺氣氛不對。兩隊兵士自偏門入，在大殿兩側(cè)站定，長父身著戰(zhàn)甲，立于階下。就在天亮前，部分虢師已入城，待大夫們?nèi)氲顣r，就立刻看住了周、召二人的宅邸。

“寡人今日在大殿里生了足夠的炭，如何？暖和起來了吧……此次召各位入宮，是請大家閱兵，以提振新朝之精氣，希望諸位像這旺盛的爐火一樣，與寡人同心同德，以興王威?！敝芡鹾@番話，琢磨了許久，哪里該下重語氣，早已被他標(biāo)在絹帛之上，熟記于心。

“此次閱兵，由虢公長父指揮。虢公之將才，想必諸位早有耳聞。夷王七年，虢公曾率師在太原大破戎狄，俘獲寶馬千匹。請諸位隨寡人登臺?！?/p>

語畢，外面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之響起，眾人跟隨周王胡出殿，登上高臺。虢公此次帶來的只有少部分騎兵和步兵，加之連夜趕來，兵士們都略顯疲態(tài)。他心里其實沒有底，自己手下的人能否鎮(zhèn)得住滿臺的公卿大人。

其實，這些人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表明了一個意思，如果今天沒有另一方人馬的出現(xiàn)，這意思就會變成一聲新時代的號角。

周公恨得牙癢癢，即便他沒有多少的牙齒，召公則略顯平靜，好像知道這一天要來臨似的。

“你們把持朝政的時代，結(jié)束了！”周王胡內(nèi)心咆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