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七年，大宋正跌跌撞撞爬過最后的歲月。邊關(guān)戰(zhàn)事不停，而百姓只求過活兒，若無暴政與壓榨，倒是無所謂那龍椅上坐的是否是人。

那南岳七十二峰有座山名為岳麓山，山上有一門派名為劍宗，二年前老宗主閉關(guān)，少宗主白雪玉正式成為代宗主出山，同他左右護法二位師弟，帶著宗門一眾弟子下山幫著百姓務(wù)農(nóng)活兒、張羅生意，順便清一清偶爾騷擾村落的山匪。白雪玉在百姓那里口碑極好，山腳下的村民都傳言道生于岳麓山腳實為這亂世中一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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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那白雪玉白大俠，目灼灼，似鷹隼，身著青衫，長劍出鞘，一招便將那匪首的首級拿下，小嘍啰四散而逃，再不敢來犯。常言道，先有大俠后有天……”

我抿了抿口中便宜苦澀的茶水，將最后半碗一飲而盡。聽那茶館的說書人說完那段故事，扔下兩文錢，拍了拍剛剛被灌了個水飽的肚子，起身打算離開茶館。

明日便是劍宗招收新弟子之日，我計劃提前到達山腳下，明日好早些上山。

咸淳五年時我剛十二歲，那時父母便常念叨著岳麓山劍宗少宗主雖是江湖人卻為國為民，堪稱一代大俠。

“衾兒啊，若有機會，拜入劍宗當個弟子也好啊……這連年荒亂，又難擔稅負，去學點兒本事，也好在這亂世自?！?/span>

后來交稅逐漸困難，又連年饑荒，餓殍遍野，邊關(guān)又時常被蠻人騷擾，很快我便成了孤身一人。我憶起父母的話，將他們葬在老家，背上行囊南下去尋那岳麓山。

這一路走來，倒是沒少聽見說書人講白雪玉的故事，那真是越說越玄乎，連滅九天這等言論都冒了出來。早年便飽嘗生活苦難、知道螻蟻生存如何不易的我本知那是夸大其詞的說書，這次卻不知為何偏信了所有，連白雪玉是天命正統(tǒng)這一番話都能回味良久。

“若能入劍宗內(nèi)門，必拜于白雪玉門下。”

這是我這一路愈加堅定的想法。

可是出了茶館我卻總覺得有人跟著我，我翻了翻自己滿是補丁的包裹，又謹慎地拍了拍，里面都是依舊鑲滿補丁的換洗衣服，一個漏了的水袋，和幾塊發(fā)霉的干糧……小毛賊會盯上這東西？

我住不起店，打算到山腳掏個草窩將就一晚上，卻在翻草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半成型的草坑，我大喜過望，正欲放下包裹，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影子的主人終于竄了出來。

我早已聽到動靜，可反應(yīng)還是慢了一拍，那小子蹭一下跳進草坑，展開手臂攔著我，大叫道：“喂喂，這是我去茶館聽書前就鋪好的草坑，先來后到懂不懂?。俊?/span>

“就是你小子一路跟著我？”我把包裹一甩，也跳下了草坑，“這草坑無名無姓，你又怎么證明這是你挖的？”

“誰……誰跟著你了！”那男孩看上去十一二歲模樣，抿著唇瞪著眼，臉都漲紅了，“我怎么知道你與我同路，還像我一樣都想到這山腳下找草窩過夜?！?/span>

我眼睛一轉(zhuǎn)：“難不成你也是打算明日去拜入劍宗做弟子？”

他脖子一梗：“怎么，只允許你去拜師，我不能去嗎？”

我輕聲一笑，將包裹往一旁挪了挪，開始著手在他的草坑旁邊做另一個草窩：“哪有……既然不是歹人我就放心啦，這月黑風高的，有個伴總歸是心里踏實——對了，你叫什么？”

那男孩看著我利索地鋪好了草窩，皺了皺眉，也躺了下來，雙手枕在腦后：“從容?！?/span>

“江衾?！蔽遗擦伺舶奈恢茫屪约赫淼酶娣?，“你可一點不像你名字那么從容啊小弟弟……對了，叫聲師姐來聽聽？”

“喂，憑什么你是師姐，你武功能學得比我好嗎？還沒拜師，你就……”

“劍宗長幼，按入門時間排；同期拜師者，按年齡排——看你也就十一二歲模樣，我可是長你兩歲——來，叫師姐。”

“我呸。”借著月色，我見從容有些惱地背過身去，便在心里竊笑。

我總歸有些無聊，想找人嘮嘮嗑，便又絮絮叨叨起來：“你想好要拜誰為師了嗎？右護法胡桃，左護法劉川川，還是白……”

“拜托拜托，雖然最后還是少宗主和兩位護法傳授我們武藝，可是這一批的弟子還是掛在老宗主名下的，少宗主還沒有正式繼任……嘁，連這都不知道，當什么師姐?！?/span>

從容翻了個白眼，表情有些得意。

我了然地“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最想要誰的……”

“當然是白雪玉了！”從容的聲音突然變得興奮且狂熱，人更是直接在草坑里坐了起來，“我見過他的！我見過他擊退山賊，真的就像說書先生講的那樣——唰——唰，那小毛賊就跑嘍！”

從容站在草坑里，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所謂的“白雪玉的劍招”。我只是在草坑里抻了抻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看他表演。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白雪玉如此倒真擔得起大俠之名。我仰頭看了看夜色中的岳麓山，它臨江而立，護著不知在深山哪處立著的禹王碑——倒是頗有為國為民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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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拜入山門的也就十來個孩子，有劍宗弟子領(lǐng)著我們?nèi)チ寺镉貌汀@陋巷，是劍宗的飯?zhí)?，明明只是個廳堂，卻偏偏要叫“巷”。據(jù)門內(nèi)弟子介紹，這名字取自顏回的生活“一簞食，一瓢飲”，旨在教弟子習武為賢。

“劍刃寒徹，劍心炙熱，劍宗弟子為蒼生執(zhí)劍，為蒼生揮劍。劍本無心，而人有義；劍刃無情，而人有情，習武并非予你們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慈者方能掌兵，這世間并無先殺天下后濟世的道理。慈悲之人，方配使劍。”

酒足飯飽后，白雪玉立于劍宗正廳，向我們訓話。我捏著還未吃完的半個饅頭，呆呆地看著他，看著他著青衫于堂前，腰懸長劍，烏發(fā)高束，目光灼灼，似夜色涼如水。

正同那說書人講得一般。

左護法劉川川與右護法胡桃一玄一翠，立于那青色身影兩側(cè)。十余弟子被分撥到三人手下，我同周圍幾人叩首后剛叫了聲師父，白雪玉卻淡淡地一擺手。

“師父還在閉關(guān)，叫師兄就成?！?/span>

那聲音很是動聽，雌雄莫辨，甚至白雪玉的相貌亦是雌雄莫辨。此語一出，身前齊刷刷一片脆脆的聲音：“見過大師兄！”

入門第一日很快就散會了，我一步三回首地走向自己的住處，卻恰巧瞟見胡桃?guī)熜謹堉籽┯窦珙^說笑著什么，白雪玉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將他推開，帶著他和劉川川向山下走去。

大師兄……好像有點兒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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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同從容聚在一起切磋劍法，這小子總是嫌棄我的路數(shù)，不過說句實話，我確實學得遠不如他，因而我也一直都沒能聽到心心念念的那一聲“師姐”。

技不如人，也是自然。

從容被轉(zhuǎn)手分給胡桃指點的那天哼哼唧唧，差點哭出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可搶占更多先機，快劍亦然。可白雪玉更推崇手中無劍、心中無劍，從有到無的過程，即是人劍合一的過程，因而他的劍法并不快，尋對手破綻卻尋得又穩(wěn)又準。而從容性子偏急，于白雪玉劍道不符，便被他推去了劍招以快著稱的胡桃那里。

“師兄不要趕我走啊師兄……等我練成了，一定要打敗師兄！”

白雪玉只是輕聲一笑：“那便等你練成?！?/span>

我原以為從容被遣到胡桃那邊只是失去了經(jīng)常被白雪玉指點的機會，而當我發(fā)現(xiàn)去劍閣領(lǐng)佩劍可以有白雪玉陪同時，我又幸災樂禍地同從容調(diào)侃了好久。

我看中了一把劍，那劍的劍鞘看上去銹跡斑斑恍如古董，出鞘時刃鋒卻帶著凌冽白光，刺痛雙目，劍柄末端刻著“碎玉”二字。

“這劍……罷了，緣分已定，拿去用吧。”

我揣度著白雪玉的話，不明所以地撓了撓頭。離開劍閣時卻瞥見白雪玉腰間的佩劍，分明綴著“零珠”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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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上山的女弟子也并不很多，二位師兄也常給白雪玉帶些物什，大抵是信不過一眾皮小子，每次的小玩意兒都會交給我。

“哎，江師妹，大師兄不在？”

“川川師兄又給大師兄帶了什么？”

我接過來，見是山下市集里賣的草編螞蚱。

“江師妹……江師妹……這個給玉……大師兄。”

每次胡桃?guī)熜謥砭惋@得更加奇怪，他常常會給白雪玉帶不同款式的荊釵和各色的發(fā)帶。

“……大師兄用荊釵當筷子使嗎？”

就連從容也來湊熱鬧。

“喂，這是我這半旬學到的武功匯報，幫我交給大師兄好嗎？”

我威脅地將手搭上劍鞘簧扣：“小容哥兒你現(xiàn)在可是胡桃?guī)熜謳У牡茏樱灰靸深^往白師兄這邊跑行嗎——而且你的武功匯報是不是應(yīng)該給胡桃?guī)熜挚窗?！?/span>

“胡桃?guī)熜钟幸环萘?，這份是白師兄的……你若是不幫我，年終論劍時我一定跟掌管名冊的弟子打招呼，我們第一輪就碰面?！?/span>

“……好好好……”

真是的我怕了還不行。

我在劍宗待的時間愈久，便愈發(fā)覺得說書人不只是夸大其詞。

白雪玉素來仁善，從不擅自斷人生死，便也絕無可能做出為救一人殺一人之事，更不可能所謂“一劍斬下山賊首級”。他從不輕易出劍，就連指點我們劍法時，也常常是連鞘揮動他那柄“零珠”。

在這個人吃人的世道里，唯有他立得端正，善得純粹，從未有些許躬身與屈膝。

我很少見白雪玉劍出鞘，讓我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有一年的門派論劍。

零珠對我出了鞘。

白雪玉不修暗器，也不愿我們過于專注暗器，他總以為暗箭傷人乃旁門左道。而我卻總藏著些投機取巧的小心思，用偷練的還不錯的暗器傷了劍術(shù)高我一些的同門師姐。

下一刻頸側(cè)寒風掠過，我?guī)缀跷⒁坏皖^便能觸到冰涼銀白的劍刃，我抬眼時神色幾分驚詫，只聽得白雪玉略帶慍怒的聲音：“偷習暗器，又傷了同門，論劍本是點到為止，你可知若單論劍法，你不如她?！?/span>

我有些惶然地垂了頭：“我知錯，我……”

“你下一輪的對手是我?！卑籽┯癯谅暤馈?/span>

我徹底慌了神。原本打完這一輪我便可名列前茅，少宗主與左右護法原本不參與論劍，他此時出手，定是要阻我躋身前列。

不過我的確一直想著與白雪玉交手一次，便拋了拿個好名次的念頭，應(yīng)了邀，卻打得畏手畏腳，自然輸?shù)脩K烈。

我看見臺下從容眼睛都紅了。

那年論劍第一名自然是從容，他甚至在打敗同門后求白雪玉與他比一場，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勝了。

白雪玉只是欣然舒了眉眼，緩緩頷首。

“我跟你講，今日只是險勝，待我日后完完全全勝了師兄，就……就把他娶回家！”

論劍結(jié)束后我與從容上陋巷搞了幾樣小菜，一壺酒，接著便于山中借著月色小聚。這小子喝得上了頭，手舞足蹈地用筷子比劃著劍招。我忙不迭地躲著，險些被他戳到眼睛。

“哎，你去看過師兄洗澡嗎？”

“……？”

“就在后山的溫泉……”

“？？？”

我后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小子年齡不大，玩得倒是挺花。我搓了搓胳膊，環(huán)顧了四周確認沒人偷聽后，俯下身子，壓低了聲音貼著從容的耳朵——

“下次帶我一起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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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靜謐，林間唯余輕微風聲鳥叫，流水潺潺，和我們的腳步聲。溫泉邊鑲著山石，遠遠望去可見霧氣蒸騰。

“那天大師兄和胡桃?guī)熜窒律饺ペs集了，川川師兄就帶我們一群男生來了后山泡澡，還說幾位師兄沐浴都在這里。”從容興奮地直搓手，連說話都壓低了聲音。

“帶著你們……不是等等，我不是男生?。　北话籽┯窈×说哪X子此刻才逐漸清醒過來，我猛地站定，咬著唇皺著眉，不知該不該繼續(xù)往前走。

“那你不去的話，我自己去嘍?！睆娜萜ζΦ氐鹬?，背著手轉(zhuǎn)身繼續(xù)向溫泉走去，“川川師兄都給我們講了，這個時間誰都不許來溫泉——那也只有大師兄有這般特權(quán)了吧，這不……”

眼前豁然開朗，我慌忙撲上去捂住從容絮絮叨叨的嘴，抬眼望去，差點被水面的光晃瞎了眼。

茉莉的熏香淡淡地在溫濕的空氣中彌散開來，清澈的泉水從白雪玉肩頭澆下，烏發(fā)散開披在身后，我緩緩地眨了眨眼睛，臉似新燙的酒，而從容早就漲紅了臉，說是目瞪口呆也不為過。

還沒等我覺出哪里不對，略顯沉滯的破空之聲襲來，右肩猛地一痛，剛猛的力道砸得我向后踉蹌了幾步，我撞在樹上，頭暈眼花。

而眼前青衫一晃，水中人長身立起，衣袍裹住身體，白雪玉的神色有些僵硬。

我揉著被他隨手揮出的水花砸痛的肩，轉(zhuǎn)臉去看從容，這小子卻早已雙手抱頭瘋狂逃竄，嘴里還大喊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腦子有些木，只是愣愣地抬頭，看向已經(jīng)穿好衣服了的白雪玉：“師兄，那個……師……”

慌的不只是剛剛的從容，還有現(xiàn)在的我。

“……白……師姐？”

此時無聲勝有聲，四目相對良久，還是白雪玉先低了眉眼：“都知道了，便回去吧?！?/span>

我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師姐，我……我只是……”

白雪玉卻只是朝我溫和地挑了挑眉。

我的視線卻突然陷入一片純白，虛無中只余身前青衫之人，低眉抬眸，目如夜色。

我竭力穩(wěn)住慌亂的發(fā)抖的聲音，躬身抱拳道：“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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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啊，你看都已經(jīng)有人知道了，就不要再扮成師兄了吧?！?/span>

我常常偷跑到三位師兄師姐的院子旁的大樹上偷聽他們的談話，胡桃不止一次勸白雪玉將女兒身公開，劉川川也跟著附和。

“是啊，這般藏著掖著，反倒容易弄出誤會……”

白雪玉似乎抬頭向樹上看了一眼，我渾身一抖，又朝葉子后縮了縮。

她卻沒有什么太大的反應(yīng)，只是抿了口茶，安慰似的拍了拍胡桃和劉川川的手，聲音有些無奈：“樹上那個我倒還放心，只是門口這個……”

“師姐我對不起你我真的錯了！我會對你負責的！待我武功大成，便娶你回家！”

兩位師兄同白雪玉一般露出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樣，我透過樹葉的縫隙朝下看去，從容正跪在院門口，對著皇天后土發(fā)大勢。

不過這事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門派中不久便公開了少宗主實則是大師姐。無論是大師兄還是大師姐，白雪玉總歸是那個眾人喜愛的白雪玉，跟她修習，學她向善，便足矣。

畢竟亂世之中，無人會考慮那么多雜事，只是都拼命地，用力地想要活下去。

畢竟戰(zhàn)火在逐漸南移。

咸淳九年，襄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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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跟著白雪玉加入了朝廷的陣營，修煉之余助仗。有不少地方貪官依舊發(fā)著國難財，江湖義軍艱難地支撐著，卻不愿擄掠半分百姓的財糧，亦不愿將刀落在貪官身上。

白雪玉永遠持著她那一套純善的理念，不依律法單憑個人，誰也沒有權(quán)利定奪生死?？伤氐米∵@純善，并非所有人都秉持的住這多數(shù)人都厭倦的純善。軍糧難供，因而龐大的義軍便分做小隊而散，但共同的目標始終未變——抗元，收復失地。

我曾在村落中見到販賣武器的云游商人，來自西方，長了一副奸商的面孔。他賣著并不好用的火銃，卻漫天要價，百姓是有的防身便沒得吃，要留口糧便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都是高看了他，那火銃還啞火，甚至沒有劍好用。

那奸商德爾菲尼被我抓住時大喊這只是普通的交易，可我聽他那一堆嘰里呱啦的洋文便心煩，話不多說便挑了他手腳筋扔到了荒野。

過了不幾日再去瞧，已經(jīng)被野獸吃的只剩半個骨架了。

白雪玉耳目靈通，自然也知道這消息，我亦是未曾想要瞞她。不想我并沒有等來預期中的懲罰，白雪玉只是抬手揉了揉我的頭，皺眉道：“江衾，不妥，以后莫要再干了?！?/span>

“可是師姐，是他……”

“不妥?！?/span>

我咬了咬嘴唇，沒再說話?？墒沁^了半晌又忍不住到：“師姐，我們又要打仗，又要辛苦地尋來糧財供給軍隊，還要接濟生活困難的百姓……可他們卻去買那破火銃，騙錢的人你卻又說不該殺……”

“會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白雪玉抱膝坐在山頭，目光遠眺喃喃道。

可是師姐，我們要吃不上飯了，要打不贏了。亂世中狼虎爭斗，綿羊總歸是要死的，為什么，我們不能先吃一點，多搶一點。

這是個人吃人的世道。

你能不能，只是稍微的放下你的清高……

白雪玉卻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她的手搭在我按住劍柄的手上，輕輕地拍了拍：“聽話，不是只有吃人才能活，總歸會有其他出路的?！?/span>

我噙著淚，用力點了點頭。

那可是白雪玉。

我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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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祐元年，元軍兵逼臨安。我攜小隊突圍傳信被伏擊，所幸隊內(nèi)有人逃脫，消息得以傳出。

不幸的是我身上帶的好多消息都泄露到元軍那里去了。

但愿沒釀成大禍，我心煩意亂地想著，在逃離敵營的路上心煩意亂。

到了營地才發(fā)現(xiàn)先前離開的胡桃?guī)熜峙c川川師兄都趕了回來，還有一眾同門圍繞在帳內(nèi)。大抵是接到了白雪玉的消息，想要發(fā)奇兵救我——可從我們被伏擊到我逃回，已經(jīng)過了好久了。

我氣喘吁吁地下馬，抬頭卻對上了冰冷的眼。

“臨安城破，若非關(guān)鍵信息出了差池，多少還能堅守一陣子……你還要瞞我們到什么時候？”

“……完顏衾。”

我瞳孔猛地一縮，聽見白雪玉用毫無溫度的聲音緩緩吐出那個在無數(shù)個夜魘住我的名字。

胡桃和劉川川似乎在試圖拉住白雪玉勸說她，卻毫無結(jié)果。我的耳朵里全是轟鳴，只能斷斷續(xù)續(xù)聽見白雪玉審判的聲音。

“岐國公主與成吉思汗之后……隨了金人的姓……戰(zhàn)亂流離……漢人養(yǎng)父養(yǎng)母……”

“你是蒙古人。”

最后一句宣告審判結(jié)束。

元營中大汗與將士對我畢恭畢敬，早已將身世說與我聽。我卻如何不愿接受，不愿留在待遇極好的元營，只想瘋狂逃離，回到白雪玉身邊。

卻等來了身份挑明后的驅(qū)逐。

“怎么，你這個外人，還想要留在這里聽我們漢人研究布防？”

“小玉……太過了吧……”我聽見胡桃小聲的唏噓。

“不是的，師姐，我……”

“不要叫我?guī)熃?。”話未出口當即被白雪玉打斷，夜色的瞳極寒，一如她的劍刃，“你走吧，我再不是你的師姐?！?/span>

“難怪品性劣難琢磨，先是想著暗器傷同門取勝，后又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下毒手……我說為何教導不好，原是蠻人骨子里的狠戾與乖張?！?/span>

一句句話似出了鞘的劍一招一招劃在我心上，我去扯她的袖子，央求她不要再說下去，卻反手被她甩開。

“師姐，你為何就不能對我仁慈些？”

“啪！”

回答我的只有扇在臉上的一巴掌，和令我如墮冰窟的話語——“我緣何要對一個外人仁慈？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何況是這般兇殘的蠻人——不要再叫我?guī)熃?，再叫一聲，我撕了你的嘴?！?/span>

我愣愣地捂著被打后發(fā)燙的側(cè)臉，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眼淚滑落，已經(jīng)到了這步田地，再留下無異于自取其辱。半晌，我雙手抱劍，一躬到地：“弟子江衾，今日拜別師門?！?/span>

胡桃留在帳中給白雪玉順氣，劉川川出來送了送我：“江師妹，她正在氣頭上，別太……嗯，別太在意。我們自然知你對大宋忠心，也明白被俘后身上帶的資料肯定會被搜走，不然她怎地會將我們又緊急召來……只是你這身份突然被元軍那邊傳信挑明，著實太過……”

“我懂，”我甩了一把擦在手背的眼淚，揚起笑臉，“她不信我也是自然?！?/span>

“所以師妹日后作何打算?！?/span>

我緊了緊背囊道：“萬千山河，民心同在，組織農(nóng)民義軍或是其他江湖義軍吧，總歸也是一份力?！?/span>

劉川川并未送多遠便回去了，即將離開時，我卻碰見了從容，他神色糾結(jié)，嘴張了又閉上，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

“師……”

“哎哎哎這么多年都沒叫過師姐，甭現(xiàn)在叫，搞得像生離死別一樣?！蔽覔]了揮手，打斷了從容的話，“容哥兒，別咒我啊?！?/span>

從容總算把他那副郁結(jié)的神色拋到了九霄之外，換上了最常見的痞痞的表情，朝我翻了個白眼：“哇你這個人，真不風趣，讓我醞釀一下情緒都不肯?！?/span>

我只是擺了擺手，將宋營甩在了身后。

野獸餓極了都會食尾，這人吃人的世道，你不跪，那便折了你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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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后自然也去組建了義軍，勝仗不少，卻都是既定的戲碼。我早在離開宋營后去了元營，忽必烈大喜過望，忙迎我入帳。

“想來你也是查證了你的身世，也全都信了，可是為何先前不愿留下……這草原才是你的故鄉(xiāng)啊?！?/span>

我淡然一笑，搖了搖頭，并不開口，直到他問我為何又改變了想法，我才抬了頭。據(jù)他后來所說，那時我的眼中有狼的光芒，那才是草原人該有的眼神。

“戰(zhàn)事結(jié)束后，欲于江南水鄉(xiāng)，置一宅邸……”

囚一人。

大汗聽了我的想法后哈哈大笑：“不愧是草原兒女，以牙還牙，以直報怨。既然你有這心，那戰(zhàn)后也不強迫你回草原了?！?/span>

我只是垂了頭，默不作聲地眨了眨眼，做出附和他的樣子。

非也。

心有所屬，畫地為牢。

白雪玉是我逃不開的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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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大軍繼續(xù)南下，我知道我會有對上白雪玉的一天。戰(zhàn)場上一見，我將她指給大汗：“大汗可還記得我欲囚一人，正是此人，宋營江湖義軍的良將。”

忽必烈只是拊掌大笑，連聲稱好。

期年之后，我劍法依然不如白雪玉，可我早將那為她不齒的暗器練得爐火純青，還跟元軍強化學習了鞭子。精鋼鐵索出手的一瞬間，我看到白雪玉顯然是愣了一下。

義軍早已斷糧數(shù)日，自然不抵元軍勇猛，更何況見到白雪玉被擒，失了頭領(lǐng)也失了志氣，很快便潰不成軍。

在將白雪玉移往臨安時，為保險起見，我事先廢了她一身經(jīng)脈，挑了她的手腳筋——雖說確實可惜她那一身武功，不過我不敢去賭——她掙不開那精鋼鐐銬，卻依舊可以帶著精鋼鐐銬打我。

我將白雪玉鎖在了西湖邊一座宅邸的地下室，只有一小塊窗透著微弱的光。鐵鏈很長，足夠白雪玉活動，鐐銬的內(nèi)側(cè)都被我貼心地裹好了棉花，決計不會傷到人。

沒了武功的白雪玉依然如我預計的那般寧折不彎，我進屋后便見到鐵鏈朝我飛來，我只是側(cè)身迎上前，大開大合幾個動作，便將她撂倒在地。

“師姐，你大概還不知道吧，我養(yǎng)父母都是漢人，可我們住在邊關(guān)，也有不少因戰(zhàn)亂流離的蒙古小孩?！蔽姨蛄颂蜃旖?，瞇起眼睛，用手指試著白雪玉腕骨與棉花的松緊度，膝蓋死死壓著她小腹，“這一招可并非武功，此乃蒙古摔跤術(shù)?！?/span>

義軍無糧，白雪玉如今也是瘦得硌人，可她躺在石板地面上，依舊狠狠地瞪著我，恨意化成千言萬語，罵我叛門，罵我野蠻，罵我與這個世道同流合污。

可是我不在乎，我故作看不到她的眼神。

守國門的蒼鷹被狠狠拽到荒原，它在荒山野嶺間撿來的可憐巴巴的小狗崽兒卻是草原的野狼。

野狼呲出尖牙，探入蒼鷹的羽毛，輕輕劃過它的脖頸。蒼鷹撲扇著翅膀，可它早已不在空中翱翔，而是摔落在荒原，只能任由野狼踐踏，充其量揮起翅膀拍上狼頭。

“……登徒子！你可還知長幼尊卑！”

白雪玉緊抿著唇，眼神厭惡地一如那日稱我為外人、驅(qū)逐我離開宋營。她已經(jīng)瘦得手腕不盈一握，卻依舊掙扎得嚇人。我捂著再一次被她扇過的面頰，伸出舌頭緩緩舔了舔嘴角的腥甜，眸色逐漸暗下來，接著便不管不顧地俯身上去。

草原上的狂風暴雨比山巒中可怖百倍，狂風摧枯拉朽，暴雨洶涌磅礴。蒼鷹于草原上毫無遮蓋之處，羽片全被雨水浸透，隨著狂風的呼嘯而飄搖。

蒼鷹本不懼峭壁上的風，可這來自草原的風帶著蠻荒的野性，拽得它飄搖不定，站不住腳，幾乎連呼吸都成了奢侈。繁花于暴風雨中綻放，溪流匯聚成江。

風雨漸歇，野狼依舊踏著蒼鷹展開的翅膀，露出犬牙幫它做無濟于事的理毛。

迷離中傳來一聲嘆息：“……胡桃……”

風雨戛然而止。

我走出囚室?guī)侠伍T，回頭對上白雪玉失神的雙眼，咧開嘴笑得乖張：“你果然是心心念念著胡桃?guī)熜?，白雪玉，你怎么還不收起你那懦弱偽善的面孔?！?/span>

“既要保萬民，又舍不得殺天下，在哪里都想當個圣人……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兒。你那套不殺人的理念，在這個世道根本站不住腳?！?/span>

“你不甘向這世道下跪，也不會有人替你站著，只會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假面，讓你世事欲行則不通。”

“圣人不能讓人吃飽飯，說著保護國民，卻依舊戰(zhàn)火連綿……不過若是那些村民得知，你在元軍做了禁臠，換得他們安生，那會不會就很感激你這個‘圣人’了呢？”

“可那樣的你，又何來顏面稱‘圣’？”

?

元軍打得很快，沒幾年便打到了崖山，可所過之處皆不擾百姓，坊間傳言道，元軍不擾民，是因為當年劍宗少宗主在元軍軍營里做了禁臠。

我得了蒙古名字，兩個身份換著奔波于漢室民間與元軍，山高水遠，信息不通，也從未露餡。

我曾在昏暗的地下室倚著石床，慵懶地挑著白雪玉的發(fā)梢，如今的她倒是乖得像一只綿羊。

“師姐，民間話本寫的不太對啊，你明明……是我一個人禁臠……”

毫無生氣的眸子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白雪玉挪得離我遠了些，嗓音有些沙?。骸皾L。”

大宋已無回天之力，江湖人重新遁入山林，有志之人暗中尋找機會復興漢庭。

胡桃和劉川川陸續(xù)聯(lián)系到了我，向我問過白雪玉。兩個人都是踏盡山水在尋她。

“小玉那一仗敗了，戰(zhàn)后便失蹤，元軍的戰(zhàn)俘也并未有她的消息……她……你也是蒙古人，可不可以幫著問問，小玉她不會是元軍的禁臠對不對，元軍戰(zhàn)后不擾民的，對戰(zhàn)俘……”

“師兄放心好啦……”我抬起頭，乖巧地對著急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的胡桃一笑，“大師姐不可能是元軍軍營的禁臠的，我問過啦，軍營里沒有她……可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當然不會在元營當禁臠了，她是我一個人的禁臠。

我的。

“若是你比我先見著她，那便給她這個，告訴她還有人念著她?！眲⒋ùǖ氖稚炝擞质栈?，末了遞給我一只草螞蚱，便轉(zhuǎn)身離開。

我勾了勾嘴角，收好了螞蚱，又看向胡桃。

“胡桃?guī)熜?，你的荊釵呢，不再告訴師姐你拿她當‘拙荊’嘛……”

胡桃?guī)缀跻幌伦蛹t了臉，草草解釋了幾句便落荒而逃，臨了了還不忘囑咐我一有消息便傳信給他。

從容也來找過我，從相識到現(xiàn)在八年，小伙子已經(jīng)逐漸沉穩(wěn)，不再是從前那個毛躁的樣子了。

他眼底盛著淚，也是同兩位師兄一般拜托我打探到白雪玉的消息便告訴他，一字一句幾乎從牙縫中擠出：“我說過要娶她回家的。”

“師姐，求你?！?/span>

一躬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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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興二年，崖山海戰(zhàn)極為慘烈，宋室遺留全部跳海身亡。

那一日我不知為何心情頗好，哼著小曲兒就去了地下室。白雪玉正在石床上坐著，微微昂著頭，看向斜上方那個唯一能透進些光亮的小窗戶，目光十分死寂。

我在她身邊坐下，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肩膀，她卻毫無反應(yīng)。

我嗤笑一聲：“師姐，當初我入劍閣選劍，果真像你所說那般緣分已定——碎玉，碎的可不就是你這塊美玉嗎？”

“看看你現(xiàn)在這副模樣，你……”話說了一半，不忍又莫名涌上心頭，我嘆了口氣，沒再進行下一步的羞辱。

還是說不出口。

因為那是白雪玉。

我索性捧過她的臉，將額頭貼了上去。

“師姐。”

“給你講個好消息呀，你理理我唄?！?/span>

額頭相貼，鼻尖相觸，我能看清白雪玉那雙眼睛中灰暗的夜色。

感受到鼻尖和額頭的溫暖，我又勾了勾嘴角。

“師姐?！?/span>

“宋亡啦?！?/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