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編輯，我跟張語格已經(jīng)認識快十年了。她是我手上為數(shù)不多能按時交稿的作者，自律謙和又討人喜歡，外貌出眾且內(nèi)心堅韌，關(guān)鍵還能跟我吃到一塊去，所以除了日常交流工作上的事宜，私下我們也經(jīng)常約飯。

這一頓飯張語格吃得很安靜，仔仔細細地地咀嚼著，放下筷子后眼神開始游離。我知道這是她有話要說的征兆，便也不急，自顧自慢慢吃著等她開口。

“莫莫，前幾天…我做了一個夢…”

“嗯？”

“那天我莫名其妙…失眠到快三點，好不容易睡著了，七點四十就醒了…我夢到我還在讀書，下了課跟爸媽一起，可能是要回家吧…可路上我嘴饞，就拐進一家便利店想找吃的，沒想到撞見了她…她側(cè)對著我，畫著淡妝，穿著杏色的店員服，戴著同色系的貝雷帽，站在收銀臺后面接待客人，笑得很乖，眼睛都看不到了…”

張語格嘴里沒頭沒腦出現(xiàn)的“她”，從來只有那么一個人。

“我花了不到兩秒的時間看她，震驚于她為什么會在那里。明明我也沒有對不起她，可我卻像做錯了事一樣，轉(zhuǎn)頭就邁著唐老鴨一樣的步子逃走了…”

“特別可笑?！陛p飄飄的四個字蹦出來后，她下頜的線條就繃緊了。

她輕微地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后接著說：“逃走之后我很害怕她看到我了，一著急就醒了?！?/p>

我雖然沒有談過戀愛，但身在這一行見聞覺知，看千般感情在各式各樣的文筆下喜悲無常，久而久之多少也能想象毫無寄望的愛是什么感受。

“莫莫，你知道我有一個小號…有時候發(fā)點隨筆，很久以前我以我和她為雛形寫了一篇短篇，起初也沒想拿出來分享的，畢竟年少心事現(xiàn)在讀起來多少有點矯情，但真發(fā)了之后有人喜歡我也挺高興的，可我沒想到有人會問有沒有另一個人的視角的。我試著構(gòu)想了一下，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寫，想挑戰(zhàn)一下自己就答應(yīng)了下來?？烧娴綄懙臅r候，卡得…”

她略仰起下巴，歪著腦袋虛了虛眼睛，尋思了半天后吐出兩個字：“難受?！?/p>

隨即又低下頭把眼神藏到齊劉海后，舔了舔唇接著道：“有些措辭總覺得不太恰當，更難的是要揣度她當時的想法…可我真不知道她當年怎么想的…要是真想得明白…說不定現(xiàn)在…也不至于此吧…甚至…”

她說得有些艱澀，像老舊銹蝕的鉸鏈和齒輪硬要拉扯著彼此運轉(zhuǎn)，緩慢而痛苦地發(fā)出讓人牙酸的聲音，正當我以為她會像以往那樣在短暫的沉默后故作輕松地換個別的話題，她卻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后毫無卡頓地說完了下文：“甚至我有動過念頭去問她當年怎么想的，畢竟時過境遷，也有了恰當?shù)慕杩凇！?/p>

我難得聽她這么大段地剖白自己，忍不住接話：“那你問了嗎？”

“我忍住了?！?/p>

“…你現(xiàn)在還想問嗎？”

“要是這輩子還有機會的話，可能我會把這篇文章當面讀…嗯…還是給她自己看吧，然后親眼看看她的反應(yīng)…不是當面的話，她又會把情緒藏得好好的，偶爾漏出一些，也是插科打諢地就混過去了?！?/p>

我沒想過那一次竟是與張語格最后一次見面聊天，也沒想過人的離去，可以這么悄無聲息，毫無預(yù)警地就再怎么喚都不應(yīng)了，像失聯(lián)的飛機，卻連黑匣子都不曾留下，或者說她留了黑匣子的。

雖說無人知曉也很美，可我私心想讓她的匣子被打開，被看到，無論結(jié)果如何，至少它能夠?qū)崿F(xiàn)它存在的意義。

張語格下葬的那天，我看到一個久違的身影。因為沒有遺體，便也省卻了瞻仰的步驟。她面對遺像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三躬，可能是我的錯覺，她最后一下起身的時候有些許踉蹌。她回過身，口罩遮去了她臉上大部分的神情，還沒等我瞧仔細，她就行色匆匆地離開了。她那時的背影讓我第一次意識到，老馬曾經(jīng)吐槽有著蝴蝶袖的這個女人如今瘦了好多，看起來更干練了，但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愛在人前表露負面的情緒。之前的同事以為她這樣成天不是樂呵呵就是呆愣愣的是因為她傻，其實也不全是，她對抱著赤誠接近她的人從來聰明。

那以后我也沒有刻意去找她，雖然想完成張語格不算遺愿的遺愿，可如果她已經(jīng)一點也不在乎了，倒也沒有必要上趕著去投遞這份心血。

所以我只是帶著那份稿件年年在清明和冬至前后都去看看張語格，跟她念叨念叨最近的生活，點束香聊表心意。如果還能撞見孔肖吟的話，那就在墓前讓Tako借著我這雙眼睛觀察她讀這些文字時的反應(yīng)吧。

三年半后在一個過于潮濕的早晨，我終于如愿再一次見到了她，還是那么明艷動人，像是時光不曾帶走任何。沒有開場白，沒有一切多余的動作，我把捏得已經(jīng)有一些皺的十幾頁稿紙遞到她面前，她掃過作者的名字便接下來。

其實沒有很長，區(qū)區(qū)萬字，她卻讀了快一個小時，沉默地翻閱著，除了閱讀的速度越超常人地慢之外，她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神情甚至可以說是坦然的。

她的視線長久地停留在最后一頁，好像每個字都艱深晦澀，難以理解。非常突兀地，她笑起來，笑得像是一棵夏季茂盛的樹要在一霎那抖落全身的葉子。

“果然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干得過于熟練是會遭報應(yīng)的?！边@像是張語格寫出來的句子，卻從孔肖吟的嘴里說出來，要不是通讀過那篇稿件好多遍，我?guī)缀跻詾樗窃谥貜?fù)其中的某句原話。

她說完耳側(cè)的肌肉向上抽動了一下，像是在咬著牙關(guān)，濃稠的情緒被映射在墓碑前的地面上數(shù)不清的水洼里，分崩離析。沉默半晌后她又張了張嘴，可沒來得及繼續(xù)沖口而出的話被無聲地堵了回去。

“謝謝?！边@兩個字她是出于教養(yǎng)還是什么別的原因而說出口，是在謝我還是在謝長眠不醒的人，是在謝什么，我都無從辨別。

我仿佛看到張語格的針已當啷落地，而她的卻依舊高懸。

我忽然想要勸勸她，可她又一次走得匆忙，離去的背影肩膀挎喪地聳著，全然不像她來時的模樣，時光還是沒有放過任何人。她就這么帶著那沓微皺的稿紙走出了我的生命，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