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雖然隔這么遠(yuǎn)，筠沒法聽見她們在講什么，但是還能看的見她們的動作。從燃姬比劃的樣子看，她大概又在責(zé)備虛子。

? ? 他笑了，她們倆一塊的時候有趣極了，他能看上一整天，不過，也只是想想罷了。他翻過身，滑下外墻的屋頂，借著垂渠的勢躍起，在空中轉(zhuǎn)過身，輕盈地落在庭院的石板上。

? ? 正好撞上喜然。

? ? 哦豁。

? ? “嘆為觀止，”火烈國子女監(jiān)的前任祭酒說，雙手背在身后，“等什么時候，神靈有事想請教雜耍的替他們說話，也算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p>

? ? 筠的表情不太自然。他的御火術(shù)導(dǎo)師有項特別出眾的本事，那就是精準(zhǔn)地在他得意時潑一盆涼水。

? ? “布置的訓(xùn)練我都做完了?！彼f?！拔灏賯€烈火蹲。沒有偷懶，一氣呵成。”

? ? “可你得了空卻在屋頂上閑躺著。你該接著練習(xí)，或者是冥想，直到我回來。難怪你到現(xiàn)在都生不出一星火花來。盡管你比誰都強壯，你的靈魂依舊軟弱。”

? ? 筠發(fā)現(xiàn)，喜然在燃姬面前從來不會這么打擊他，像是不想損了自己在女兒眼中的形象一樣。燃姬總是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他的形象必須好好維護，好比院里種的盆栽。天知道是誰規(guī)定的，他絕不能和普通人一樣。

? ? 筠立馬擺出了火拳架勢。他定在那，等著喜然糾正，好像他會錯一樣。他的步法身形，吐息控制都無可挑剔。然而還是沒有火焰。

? ? 喜然看著他，皺了皺眉。她把他完美無缺的動作理解成了反叛和輕蔑，不過還是使了眼色讓他開始。筠朝著空中打拳，喜然則圍著他踱步。這也是說教的機會。

? ? “勤在無人時，沒人監(jiān)督也要自覺用功。”喜然說，這句諺語說不定被刻在火烈國子監(jiān)的牌匾上，“訓(xùn)練的成果，遠(yuǎn)不如訓(xùn)練時的態(tài)度重要?！?/p>

? ? 筠不覺得她真的這么想。絕對不是。這些模棱兩卻不立竿見影的東西，只不過是喜然挑刺的借口罷了。如果喜然沒辦法教會他御火，那么筠的不足肯定比她此前的學(xué)生藏得更深。

? ? 他的動作干凈利落，出手越來越有力，到最后，他每出一拳，訓(xùn)練服都鞭抽似地撕裂開來。他像是振火卷軸上的示范，兩個動作來回反復(fù)，左拳，右拳。

? ? “你的情況不特殊，”喜然接著說。“歷史上不乏仗著自己的天賦，想要輕易取得成功的神通，你也不是第一個想混過去的?！?/p>

? ? 筠愣了一下，這可是很難見到的情況。

? ? 他重心沒穩(wěn)住，一下向前傾倒，跪在地上。汗水刺痛了他的眼，順著臉頰流進他的嘴角。

? ? 混過去？混過去？

? ? 她是故意要裝聾作啞，假裝自己沒有通宵達(dá)旦研習(xí)楊塵的政法嗎？假裝自己沒有懸梁刺股，把各國上溯三百年至今的達(dá)官貴人生平事跡背得滾瓜爛熟嗎？他用那些遺落的文獻標(biāo)記出來的氣和族的古老圣地，連凱申都為其中幾個感到驚訝。

? ?勤在無人時，可無人之時，他又哪里只是勤奮而已啊。他根本就是拼了命。他直到很晚才被發(fā)現(xiàn)，所以他用盡全力想要彌補自己浪費掉的時間。他要以此回報堅竹，還有整個世界，謝謝他們將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譽贈與他。走捷徑這種事，從來未在他腦中出現(xiàn)過一次。

? ?他知道，喜然心里也明白。她只不過是想用激將法罷了，但筠的心里還是起了一團無名火。

? ? 筠攥著手里的石頭，輕而易舉地粉碎了它。他絕不會頂撞自己的老師，向喜然表達(dá)抗議的方式就只能是自暴自棄。喜然不是說他任性孩子氣嗎？那么他就任性一回吧。

? ? 下一拳打出了漩渦的煙霧，像是龍息。白石灰模擬的火焰，和火烈王也沒什么差別。筠讓這些石灰在拳風(fēng)中閃爍舞蹈，然后掉在地上。

? ? 為了讓演出效果更加強烈，他還擺出了庫魯克的招牌笑容。既然是雜耍的藝人，那妝面肯定也要好看。

? ? 喜然愣住了，看起想扇筠。雖然筠打出的石灰沒近她的身，但是也確實是圍繞著她的。

? ? “古時候，對師長不敬是要被打斷腿的。”她的聲音沙啞。

? ? 筠盡力不表現(xiàn)出恐懼?！艾F(xiàn)在畢竟不是那種不開化的時候了。”

? ? 清脆的拍掌聲劃破了此刻凝重的空氣。他們轉(zhuǎn)頭，看向旁觀的堅竹。

? ? 筠咬緊牙關(guān)，甚至發(fā)出咯吱的磨牙聲。平時他都能通過土地感受到堅竹的腳步，探知他的行動，可是今天…今天什么都不太對勁。

? ? 堅竹對著筠揮了揮手，仿佛沒看見神通與老師上一刻的劍拔弩張?！皝戆桑彼钢粋€小房間說，“我們休息一下?！?/p>

? ? 訓(xùn)練場的墻壁上鑿了凹室，堆著武器，水罐，還有受力會爆炸，但是無法傷人的空心陶制飛碟。裝備多到可以支撐一個整個軍隊的御者。堅竹和筠進了最大的一間凹室喝茶，身邊圍繞著稻草扎成的傀儡。

? ? 地面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筠沏茶，堅竹從一邊的麻布袋里折了一個樹枝，當(dāng)作鐵筆在他們之間的地面畫了個簡單的牌手棋盤。

? ? 筠有些不解。他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基本上天天都會對弈，可是自己已經(jīng)被禁止下棋好久了。牌手，是他掌握四大元素路上的阻礙。

? ? 堅竹看著空蕩蕩的網(wǎng)格，回憶著過去的棋局，那些落子時展現(xiàn)出的妙招險步。這讓他嚴(yán)肅的面容上也閃現(xiàn)了些光彩，他眼睛里的光來自于歲月的積淀，那些讓他操勞的問題染白了他的鬢角，也在他的眼周刻下痕跡，卻還沒爬上他的嘴角。

? ? “有新消息了，”他說，“派去的使者回報，更新達(dá)賀佳祖父簽訂條約的事宜，她本人已經(jīng)同意了?！?/p>

? ? 筠振作起來，這么多年，他的師父一直努力解決這位海盜女皇的問題，“怎么回事，師父？”

? ? 堅竹轉(zhuǎn)向筠。“你出現(xiàn)了，達(dá)賀佳已經(jīng)知道我們找到了降世神通，而且神通本人已經(jīng)是同齡人中最為出色的御術(shù)者?！?/p>

???筠知道這不假。起碼，在御土術(shù)上是這樣的?；蛟S自己這么想有些自負(fù)，但是這地板上到處都是證據(jù)，不認(rèn)都難。

? ? “五行洋國的船隊，以后不會突襲沿著棲杉山脈的海岸了，”堅竹說，“東氣和寺目之所及之處，也不會有一艘她名下的船只。”

? ? “他們要什么回報？”

? ? “合法獲得邪娑島的木材。他們偷偷上島伐木業(yè)游十年了吧。士大夫們都覺得這是外交上的完全勝利。代價這么小，卻收獲了那么多?！?/p>

? ? 筠的杯子里，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忽然斷了桿子。水是他要掌握的最后一個元素。不過他一直覺得，比起火，自己還是和水更加親近。

? ? “也不是那么完全的勝利，是不是？”筠說，手里把玩著茶杯，“她答應(yīng)不在此處搶掠，可這些盜匪也不可能一夜之間丟了刀槍去種地。他們會去別的海域鬧事，北上到避役灣，甚至去火烈島。這不過是把暴行推給了另一群人而已?！?/p>

? ? “那么你想怎么做呢？”堅竹問，“你要回絕達(dá)賀佳嗎？”

? ? 現(xiàn)在換筠盯著空白的棋盤了，特別是通常放船子的位置。他忽然靈光一現(xiàn)，打了個寒戰(zhàn)。

? ? 和當(dāng)?shù)厝说牟聹y相反，堅竹從來不把他關(guān)在宅子里，把他當(dāng)成在陽光下就枯萎的懼光花。在訓(xùn)練的間隙，他們和凱申時常騎著飛天野牛周游世界，會見各國的首腦人物。這樣做是為了培養(yǎng)筠的世界眼光，畢竟一個理想的神通，也該是一位出色的外交官，不對任何一方有個人偏愛。筠去各個城市，和他們的首領(lǐng)交談，并且在這些旅行中學(xué)到了很多，有時候這些出行也非常有趣。

? ? 不過，他們的最后一次外出卻不太相同。

? ? 堅竹告訴筠，他們理應(yīng)去看看，近百年來土強國東南沿海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海盜襲擊造成了什么損害。筠想著自己會看到的東西，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血流成河，伏尸千里，噩夢中的生靈涂炭。

? ? 但是，蓬蓬飛低靠近海岸，載著他們勘測海邊村莊的幸存者時，筠非常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木頭稻草搭成的房子基本上沒什么損傷?？梢哉f是完好無缺。可是卻沒有看到一點活人的蹤影。他們不得不落地，走進一些房子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那些屋子里的兵器架上還擺放著長矛，桌上煮好的飯菜還沒有腐壞，中間擺放的漁網(wǎng)也只補了一半，沒有屠殺的痕跡。

? ? 完全出乎他們的預(yù)料，村民被帶走了。像是從農(nóng)莊的獸群中趕走的一群家畜。

? ? 綁架村民之外，達(dá)賀佳的海盜基本上沒做別的事情。不過，臨走前的最后一秒，筠還是注意到了一些常見物品。海盜還拿走了鐘鼓鑼。有幸擁有哨塔的村莊都被洗劫一空。

? ? 筠意識到，鑄銅在這部分地區(qū)極其珍貴，幾乎是不可替代的，能夠做鼓的優(yōu)質(zhì)生皮也非常昂貴，海盜之所以搶走這些東西，就是要徹底摧毀這些村子的預(yù)警系統(tǒng)。

? ? 將近一千人下落不明。發(fā)動一場這種規(guī)模的精準(zhǔn)突襲，可不僅僅只是犯罪而已；它還是一條訊息，達(dá)賀佳遠(yuǎn)比她的父輩乃至祖父輩都更加危險，是整個東海上最為殘酷冷血的海盜。

? ? 堅竹平靜地告訴他說，土強王很可能不會采取任何措施解救他的百姓，特別是這么卑賤的村民。那個晚上，筠沒法控制地憤懣。他們只能靠自己解決問題。

? ? 棋盤上的空位敲響了筠腦子里的失蹤鼓鑼，讓他醍醐灌頂。他們不是回不回來的問題，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問題。

? ? 筠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手上?！拔覀儜?yīng)當(dāng)與她議和，還要高興地與她議和，這恐怕是救下那些村民的唯一機會了，還能給海鄉(xiāng)建防爭取時間，要是達(dá)賀佳敢向西北出發(fā)，那么她自行過頭，說不定會和火烈水師交火，他們可不是好惹的，能擊潰達(dá)賀佳的整只隊伍。”

? ? 筠自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提議，可是天知道，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心里有多沉重。他在操縱本該由他維持穩(wěn)定的國度，這已經(jīng)足夠嚇人了，更何況他還覺得這種方式容易又有效率，筠等著堅竹的指責(zé)。

? ? 可堅竹卻微笑著看著他，這倒是少見。

? ? “瞧，”堅竹說，順手指著棋盤，“這就是為什么，你命中注定會成為一位偉大的神通，你有遠(yuǎn)見卓識，看得清楚人們的薄弱點和長處，你能權(quán)衡當(dāng)下，預(yù)判未來，再精湛的御術(shù)技法都沒辦法解決五行洋國的問題的，你得靠策略。一系列的行動，想辦法把傷害降低到最小，你找到了突破點?！?/p>

? ? “你和庫魯克完全不一樣，”堅竹接著說，“我不能更加為之自豪了。”

? ? 他原意是稱贊，庫魯克在牌手方面天賦異稟，御術(shù)也是同等級別的天才。但是，據(jù)最為了解他的堅竹說，神通無法將自己的個人才能轉(zhuǎn)化為對世界的有效領(lǐng)導(dǎo)。他荒廢年華，周游世界尋歡作樂，而且年紀(jì)輕輕便奔赴黃泉。

? ? 那么，我想這意味著，我會活得很不開心，但是長生不老，也不錯吧。

? ? 他看向庭院對面像雕像一樣的喜然，堅竹示意她在那里等他們結(jié)束。筠從她那里得到的苦楚，都因為她和燃姬的相似性而變得格外糟糕。她們母女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瓷娃娃臉，黑玉長發(fā)，與普通火族人不同的，偏向金棕色的雙眼，擁有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漂亮侍衛(wèi)，本該是一件妙事，但是和燃姬幾乎一模一樣的喜然經(jīng)常折磨自己，也讓它毫無妙處可言了。

? ? “可是喜然覺得我太像他了。”筠說。

? ? “你應(yīng)當(dāng)多體諒她?！眻灾窕卮?，“她為了庫魯克辭去了火烈軍的職位，然后又離開國子監(jiān)來教你，相比起我們中的其他人，她為神通作出的犧牲最大?！?/p>

? ? 所以他毀了喜然的大好前程，兩次，這一點可并沒有讓他感覺更好，“那么，她更有理由討厭我了。”

? ? 堅竹起身，筠也跟著站了起來，“愛之深責(zé)之切，她只是太關(guān)心你了?！?/p>

? ?“真的？那她表達(dá)的方式可真是特別?！?/p>

? ? 堅竹聳聳肩，說到：“火族人是這樣的。她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不比我少，或許有些溺愛了?！?/p>

? ? 筠跟著堅竹走到了訓(xùn)練場的正中，忽然間從陰涼走進烈日，他有些適應(yīng)不來。

? ? “要知道，你被很多人愛戴，”堅竹對他說，“凱申，來拜訪的士大夫們……基本上，見過你的所有人。我相信，土地本身也是，你能和它產(chǎn)生聯(lián)系，好像它在和你講話，是不是？”

? ? 這倒沒錯，不過筠并不是很理解，堅竹為什么要談起這個，和土地有共鳴是御土術(shù)最基本的內(nèi)容了。喜然走到他們身邊。

? ? “另一方面，御火術(shù)在四御術(shù)中最為特別。它不從你體外的元素中取材，”堅竹說，“你不是和周圍的元素形成紐帶，而是從自身產(chǎn)生火焰。我說的不錯吧，祭酒大人？”

? ? 喜然點頭，同樣疑惑著為什么他們在討論這么顯而易見的事情。

? ? “脫下你的鞋子。”堅竹對筠說。

? ? “什么？”像很多土宗一樣，筠格外喜歡赤腳，不過御火術(shù)訓(xùn)練的時候，他還是被要求換上防滑的鞋子。

? ? “達(dá)賀佳開了她的條件，要我們在她選的地方簽署條令，”堅竹說，“我當(dāng)然記得我說過御術(shù)沒有戰(zhàn)術(shù)重要，不過呢，你要是能吐出一點火來，那就更好了。以防那些海盜需要一點武力威懾，把它脫掉?！?/p>

? ? 陽光照在筠的頭上，耳邊蟲鳴般的聲音越來越大，聽著像是警笛，他從來沒有違背過堅竹，所以也照做了，脫掉鞋襪扔到一邊。

? ? “我不太明白，”他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 ? 堅竹掃過空無一物的訓(xùn)練場。“我說過，土地愛你，你也愛它。這種感覺，這種紐帶，或許是你的累贅。它阻礙著你進入掌握另一種元素的狀態(tài)。我們或許應(yīng)該切斷那種紐帶，這樣的話，你只有你身體里的火焰可以運用了，再沒有其他?！?/p>

? ? 筠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見喜然猶豫?！皥灾?，”她問，“你確定這會是個好主意嗎？”

? ? “這只是個主意，”堅竹說，“得等結(jié)果出來，我們才能知道它是好是壞?！?/p>

? ? 筠忽然想通了堅竹說的話，心里吹起了寒風(fēng)?！澳阋屗裏业哪_？”

? ? 堅竹搖頭。“不會那么殘忍。”

? ? 他把手伸出來，手掌放下，然后猛地向上一拉。他們周圍的地上，生出了寸高的小土錐，從這邊的墻壁到那邊的，密密麻麻，蓋滿整個地面。好像有人把一塊牌手棋盤的格子都砸上了釘子，然后翻轉(zhuǎn)過來摁到訓(xùn)練場的地上。

? ? “現(xiàn)在，去走一遍乾光一照的招式吧?！眻灾裾f，地上的小土錐將他們圍在中間?！白哌M去，就在中間，然后讓我們看看你練習(xí)的如何了?！?/p>

? ? 筠眨了眨眼，他懇求地看著喜然，后者搖頭，轉(zhuǎn)過了身。他說:“你不是認(rèn)真的吧？”

? ? 堅竹云淡風(fēng)輕?！皽?zhǔn)備好就開始吧，神通大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