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說】多雷區(qū)生存指南

????????????????一、31歲 張金燦又開始了,我一哆嗦,驚醒過來,耳塞掉了一個,我從枕頭摸到他屁股,沒摸著,呼嚕一聲比一聲緊,箍得我腦袋生疼。我摸起手機,才過了九分鐘,車頭燈晃過棚頂,敢情我壓根就沒睡著,我是給自己編了個故事,說路遠航回來了。 我把枕頭調(diào)個過兒,張金燦消停下來,他有呼吸暫停,不長,大概十幾秒。我想象自己睡著了,醒來后,世界一片寂靜,張金燦已經(jīng)咽氣——我該怎么拿回他股票賬戶里的20萬?那20萬可是婚前財產(chǎn),是領(lǐng)證前半拉月,我媽瞞著我爸給我的。我學(xué)金融的,但不炒股,生理不允許,平常我血壓56到81,低血壓,低血糖,一看股票K線,立馬飆到120,數(shù)值看著是正常了,但腦子脹乎乎,眼球往外凸,連親爹都不認得。在淘寶買東西也一樣,加購物車、左滑、找相似、比對價格時,我總是屏住呼吸,自以為是他媽的丘比特。趕上過購物節(jié),滿300減30,我總能買回來一堆東西,270塊9,271塊5,272塊3,兩塊五是我的極限。 張金燦又開始了,我踹他一腳:你給我側(cè)身睡。啊,張金燦張著大嘴,身子才轉(zhuǎn)一半,就累得夠嗆,陷入新一輪人事不省。那20萬,我領(lǐng)證前就打給他了,不會判定成他的婚前財產(chǎn)吧?我打開手機,手機銀行查不著了,一年前轉(zhuǎn)的賬,得去銀行打流水,反正這20萬,不能落到他媽手里。張金燦那個媽,保不齊在張金燦死后,從哪掏出張金燦的精子,搭上我的卵子、我的子宮、我的陰道口、我的20萬,讓我給張金燦生個遺腹子。說真的,讓他媽死在張金燦后頭,絕對是個悲劇,所以要弄死張金燦,還得先把他媽弄死。 二十年了,路遠航那張臉,還是初中畢業(yè)照上的樣子,就是陰莖粗壯了,佶屈聱牙的老樹根,往上攀著,夢里沒有太陽。張金燦在夢外,倒抽一口氣,就像目睹了我的偷情,我摳出床縫里的遙控器,床墊的上半部,立馬朝空中翹起來,幾乎就是我和路遠航剛才的體位。路遠航拿著手機,掃描二維碼,點擊用戶名,輸入密碼,點擊申領(lǐng)避孕套,跳轉(zhuǎn)支付平臺,輸入支付密碼,對著五彩繽紛的光圈,眨眼睛,張大嘴,勾選本人申領(lǐng),等待得到批準。在那個世界里,避孕套的領(lǐng)用時間、使用時長、棄置地點,是政府公開政務(wù),公民有資格盲選盲查,在那個世界里,我一樣有丈夫,他一樣有女友,一切關(guān)系,建立在現(xiàn)實背景上。 床墊都快成直角了,張金燦還在打呼,他媽的,我就不該買這破玩意兒,還以為兩萬塊錢能買個消停。凌晨三點,我抱著枕頭和被子,躺到沙發(fā)上,窗外一望無際,想到三個小時后,張金燦那張無辜的臉,我恨不能現(xiàn)在就捂死他。保準的,他會趴在門框上,跟加菲一樣,先舔我兩口,完了哭唧唧:你不是答應(yīng)我不逃走嗎?——張金燦,你搞搞清楚,是你打呼嚕,你這一覺睡醒,耳清目明,我跟拉了半宿屎似的,腿都伸不開,張金燦,不是我說你,你不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能死嗎?想到張金燦會死,我腦子里那根要崩斷的弦,終于松了一下。 早上六點,張金燦推醒我,上來就是一句:我想你了,媳婦兒。往后劇情就順了,我說:別叫我媳婦兒。他撒嬌:媳婦兒,你就是我媳婦兒。我說:老頭子。他說:我是帥小伙。他媽的,我心想,就你那一腦門蕓豆大的青春痘,叫大碴粥還差不多。我起來煎雞蛋,張金燦去洗漱,全麥面包烤脆了,像春餅,可以從中間揭開,夾一個雞蛋,一片培根,一片生菜葉,厚度正好。張金燦不吃生菜,我不管他,照樣夾進去。我坐到馬桶上,張金燦正吹頭發(fā),邊吹邊說:周六媽要來。我說:你爸不來?嗯,張金燦含糊一聲,吹風(fēng)機的暖風(fēng)轟到我頭上。我怒了:到底來不來?不來,張金燦奇怪地看我,哪回他也不來啊。 行吧,我這么提醒他,張金燦都沒意識到,他媽一直跟我們單線聯(lián)系,有多他媽的變態(tài)。戀愛時就這樣,我跟他認識才倆月,他媽就叫我到家里過圣誕節(jié)。早上六點,他哐哐鑿我防盜門,說他媽剛包的牛肉大蒸餃,讓我趁熱吃。張金燦跟我旅游,從來不出省,長春到延邊沒高鐵的年頭,他就買兩張硬座票,讓他媽自己在硬臥躺著。兩家噶親家前,他媽跟我說:要不把你媽叫出來,咱四個吃頓飯?看我沒吱聲,他媽又說:你倆玩你倆的,我跟你媽單見也成。我也是被他媽洗了腦,真回家跟我媽說:張金燦他媽想見你。我媽說:不年不節(jié)的,我見她干啥?。恳且娂议L,你爸也得去,還是他爸不在了? 回想起來,我那三年戀愛,就像跟他媽談的,他媽給我寫信、打毛衣、織圍脖,找我拍大頭貼、拔罐按摩,搓澡修腳。情人節(jié),張金燦送我條項鏈,周大福的,2398,倒是不便宜,信譽卡規(guī)規(guī)整整,疊在盒子里,上面簽著他媽的名。除開這個大件,張金燦攏共送過我兩回東西,一次是蛋撻,肯德基午餐款,一盒八個,親自送到我單位,我吃不完又不好意思送人,當(dāng)時沒覺得丟人,反而有點甜蜜,不好意思顯擺。到了第二次,我才有點醍醐灌頂,要送我禮物,張金燦提前預(yù)告了,然后精彩紛呈了一周,跟他媽電影發(fā)行造勢似的。到我手一看,啊,是兩只天鵝,肯定不是活的,每個大拇指那么長,銀白色的塑料頸子,后屁股扎著紅紗,紗里包著三顆大蝦酥,敢情是倆糖盒,是他媽上周日參加婚禮,從禮桌上順回來的。 我從醫(yī)院回來,進屋絲襪還沒脫呢,他媽就來了,拎著一只老母雞,從爪子到雞冠子,從嗉子到雞屁股,一樣不缺。我說:今兒周六嗎?他媽說:你二姨剛送來的,你爸也不吃,我生燦燦那前兒,成天喝雞湯,你爸一聞這味兒就想吐。行吧,我把廚房燈給她打開,媽,我洗個澡,水壓小,你先別用水。我在馬桶上坐了半天,生氣,我最煩她說你爸,你什么爸,我自己有爸。洗完澡,張金燦還沒回來,他媽說:你爸明天去釣魚,鯽瓜子讓他給你留著。我說:不用,拿來張金燦不會收拾,也是扔。哎呀,他媽說,你別慣他,讓他學(xué)啊。說著掀起鍋蓋,白氣沖天,捂住她的嘴。要是這時候,我在身后給她來一下,看她腦袋扎進鍋里,我也一輩子不用喝雞湯了吧? 老母雞燉得都快瓦底了,張金燦還沒回來,他媽問我:多多,你餓不餓?餓,我拔了電飯鍋,開始盛飯。她媽從鍋里挑出雞頭,把雞冠子咬下來,擱到我碗里。母雞的冠子窄窄的,四個尖兒,像幼兒畫報上的小草,我看著刺眼,趕緊扒拉到嘴里。他媽問我:你老舅出來了?我說:我爸找人私了了,人在這邊住院,我去看了,挺嚇人的。他媽說:打得夠嗆???我說:我老舅把人家打得夠嗆,說是一鐵鍬撂倒,拿腳踩人脖頸上,碾煙頭似的,來回搓。他媽說:還行,沒落下殘疾。我說:我挺害怕的。他媽說:四十多了,不是小伙子了,打架也就這一回了。我說:我不敢跟他沒皮沒臉了。他媽說:那是跟別人,跟自己家里人,還是不一樣。我說:我從小就胖,十歲就90斤了,他還讓我騎他脖頸上,看花看冰燈——張金燦回來了,門讓我反鎖上了,他打不開,他媽去開門,張金燦說:想我了媽?其實我還沒說完,冬天零下三十度,我老舅騎車馱我上學(xué),冰面溜滑,碰上個油罐車,他飛腿下來,沒站住,兩腿跪在地上,手還往上伸著,扶住車把,沒讓我掉下來。 我又盛了兩碗飯,他媽和張金燦坐一邊,接著問我:你大舅挺好的?啊,我說,一家四口人倒班呢,前天跟我說,現(xiàn)在連病都不敢生。他媽說:第一胎要是一對雙就好了,仨孩子是不好帶。我說:我姐就不該生二胎,忘了小時候咋跟我弟打仗了?她小時賊能作,天天跟我大舅媽哭,說她重男輕女,大舅媽連飯都不敢做我弟愛吃的,我姐說吃啥吃啥,我弟就吃醬油拌米飯長大的。他媽說:我給你二舅打了條圍巾,多多,你爸要喜歡我也給他打一條。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媽說的你爸,是指我爸。張金燦說:誰還戴圍巾啊,人都開車。他媽說:你咋不開車呢,倆人自駕,領(lǐng)多多出去玩一圈。 我徹底頂著了,想吐,就他媽對我天下第一好這勁兒,擱誰誰不犯惡心。我家這些親戚,跟他媽說多少回了,真沒啥大本事,用不著一趟又一趟,扒拉來扒拉去的。我家這幫男的,都在油田,大舅野外看井,西北風(fēng)可勁喝,二舅坐辦公室,A4紙免費拿,老舅開大車,能給她換個胎是咋的。女的,我媽、二姨、三姨、老姨,一水在銀行,工、農(nóng)、中、建包圓了。要說最有用的,還得是我爸媽,一個處長一個行長,還都沒退休,算是讓他家娶著了。 吃完飯,他媽趕緊扒拉我:你歇著去,我刷碗,我刷快。我也不跟她搶,省著她再拿胳膊肘懟我,我說:洗潔精你用不慣,我下樓買袋小蘇打去。他媽說:你讓燦燦去。我說:大六樓的,他腰不好,我在家也是踩橢圓機。走到樓下,我一胳膊雞皮疙瘩還沒下去,這都多大歲數(shù)了,又不是沒養(yǎng)老金,至于這么巴結(jié)嗎? 沒一個小時,張金燦給我打電話,說他媽走了。我進屋,把小蘇打扔垃圾桶里:特爽是吧?大老婆陪你一晚上。你是我大老婆啊,張金燦說,我媽頂多算童養(yǎng)媳,把屎把尿的。我說:你媽跟你爸多一句話沒有,咋過這些年的?張金燦說:為了我吧??此硎苣菢?,我悲從中來,全中國那老些人,咋就我找了個媽寶?張金燦說:我媽說十一上凈月潭,給你拍點照片。行吧,我心說,你媽心是真大,你每個月賺三千,結(jié)果她單反一個接一個地買,鏡頭一個接一個地換,我從四室兩廳搬出來,跟你住連電梯都沒有的破房子。江橋,江橋不看了,天天聽樓下賣大碴粥、黃米飯,就是為了看你們娘倆享受生活的? 我剛上橢圓機,張金燦就說:不累嗎?我說:我啥也沒干啊。張金燦說:跟我媽嘮嗑,我算工分的話,你得算工傷。我想起我二姨夫,看我二姨退休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親媽接到家里來,讓我二姨伺候,二姨夫菜也不買一根,肉也不割一兩,話也不跟他媽說一句,好像弄個老太太擺家里,就算他盡孝了。我說:你樂意看見你媽嗎????張金燦張個大嘴,好像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悲憤,恨不得沖到廚房,一刀結(jié)果了他。 外邊有人敲門,我一哆嗦,張金燦說誰啊,還磨嘰著不想開門,壓根沒意識到,人家救了他一命。我說:是不你媽落東西了?張金燦說:她不有鑰匙嗎,把鑰匙落下了?外邊還是敲,張金燦一開門,一個老太太尖叫著:我睡不著!誰他媽也別想睡!張金燦朝屋里喊:媳婦兒你把衣服穿上!我套上衣服,出來看見一個老太太,甩著兩根麻花辮,整個人掛在張金燦胳膊上:你讓我進屋,我不回家了,我就在你家睡!張金燦說死不讓她進屋,手支在門框上,一動不動。老太太突破不了張金燦,兩只手開始往自己腦袋上招呼:我腦袋都要炸了!你家啥玩意擱楞擱楞的,讓不讓人活了?中門的阿姨,東門的大爺,都把門推開條縫,探出腦袋來。我跟張金燦說:你讓她進來,你讓她自己找,看是啥響。張金燦還不松手,我伸手去拉老太太:你自己找,我家就倆人,又沒孩子,能有啥動靜?老太太哆嗦地進來了,指著我家入墻大立柜說:就這屋,我就住這屋底下,這屋門在哪?我說:這屋沒門,里邊都是祖宗牌位,骨灰盒。老太太就勢倒在地上:你在我腦瓜頂供骨灰盒?我要報警,讓警察給我評理!你是不是個人,在我腦瓜頂供骨灰盒?我掏手機說:你不要報警嗎,我替你報——我馬上撥了110,可誰能想到,110還占線,我腦漿子都凍住了,只有老太太臨危不懼:警察來了也是你沒理!你有能耐供骨灰盒,你有能耐開火葬場??!你住大別墅去啊,你別住我腦門上! 我上廚房拿了一摞碗,沖到樓下,樓下門兒都沒關(guān),一男一女,挺年輕的,正趴門口聽動靜。我站走廊里,哐當(dāng)摔下一個碗,屋里小孩哭起來,男的進臥室看孩子,女的沖過來要撓我,張金燦把我拎到他身后,我隔著他叫囂:我家有監(jiān)控,警察就在路上,你家老太太這是私闖民宅,要拘留的你知道嗎? 老太太讓她姑娘拽下樓去了,走時還在戀戰(zhàn):你沒孩子,你一輩子沒孩子嗎?我家孩子,到晚上我都告訴她小點聲,爹媽死了沒人教你做人嗎?氣得我掏出手機,還要報警,張金燦關(guān)上門說:媳婦兒,你咋這么機智?我手機掉在地上,哐當(dāng)又是一聲,樓下鴉雀無聲。我想,我鬼話連篇,說胡話奔兒都不打,張金燦看出來了? 張金燦睡著了,我打開立柜門,走進去:地磚冰涼的,橢圓機匍匐在地,齜牙咧嘴。這是我的秘密空間,裝修時我跟張金燦說,我不要陽臺,我要一個消失的房間。但是現(xiàn)在,我知道了,我的秘密空間下面,住著一個老太太,一個巫婆似的老太太,讓我去住大別墅的老太太,嚯,你女兒女婿讓你睡陽臺,該住大別墅是你才對吧?我兩手攀上橢圓機,兩條腿怎么都提不起來,好像陷在泥潭里——黑暗里,我看見老太太沖上來,穿過立柜門,把我按在橢圓機旁邊,人贓俱獲:撒謊撂屁的,要臉嗎?你爹媽生你,就是讓你咒他們都死了? 天剛亮,張金燦就發(fā)現(xiàn),我還躺在他身邊:沒睡著?我說:我把橢圓機掛咸魚上了。張金燦摟著我:有我呢,她進不來。我說:我害怕。張金燦說:昨兒不該讓老太太進來,在咱家暈過去咋整啊?我說:我還想報警,她私闖民宅,70歲以上,拘留所是不能要她,但是,可以罰她錢,嚇唬她。張金燦看著我,半天說:是你讓老太太進來的。是啊,我還拉她手了,我看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在裂開。以前我覺得,我在這個家是安全的,沒人不講理,沒人指著我鼻子罵,幻覺,什么消失的房間,都他媽是幻覺,我想讓陽臺真的消失,讓它帶著我的橢圓機,還有樓下的老太太一起消失。 叮鈴一聲,是自行車車鈴,樓上大哥下夜班回來了,一進屋,不知道鞋脫沒脫下來,就開始數(shù)落孩子。他家倆小姑娘,一個四歲,一個七歲,歡騰,大哥不在家,她倆能在樓上跑一天,大哥一回來,她倆就成植物了,靠邊站,聽聲兒連上廁所都踮著腳,其余時間就是哭,自己澆灌自己。我上樓找過幾次,說能不能別大早上管孩子?每次都是大哥他媽開門——啊?滿眼呲麻糊,真不像裝的,要不是我來敲門,他媽根本就沒聽著。每一次,大哥都冷冷地,坐在小板凳上,從胳肢窩底下看我,隨時準備過來給我一拳,看我會變成什么植物。 張金燦又開始了,我拉上窗簾,走到臥室門口,不敢往外走一步,我不知道老太太起了沒有,不知道她在客廳、陽臺、還是廚房,只有臥室是安全的,臥室是她不能涉足的地方。我就這么站著,張金燦的呼聲,蓋過樓上的公鴨嗓,蓋過樓下無處不在的耳朵,他媽的,最簡單還是弄死張金燦,這屋子要是死了人,我看你們還敢不敢住。 ????????????????二、28歲 張金燦死了,我媽拿著一卷煞白的衛(wèi)生紙,一下一下往我眼皮里懟,好像怕我哭不出來。我一左一右,躲著她的手,躲醒了,發(fā)現(xiàn)我媽還真坐在榻榻米上,挺大一個黑影,罩在我頭上。我決定把夢倒灌,注進現(xiàn)實,我哭著喊:張金燦,你別死——我媽站起來,一只骷髏飄了出去,吱嘎吱嘎。第二天,我們誰都沒提這茬兒,本來我媽半夜出現(xiàn)在我屋里,就像一個夢。 第二天做夢,還是張金燦死了,我哭得馬葫蘆傾倒,滿世界廢水橫流,就算在夢里,我也知道我哭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死了,再也沒人對我這么好了。 第三天,是大年初六,我爸過生日,我家那些皇親國戚,為了看駙馬爺,老早上飯店候著,沒人知道,前天張金燦就讓我爸攆走了,住倒是住了一宿,那是因為太晚了,回長春沒車了。初三晚上,張金燦一個人住主臥,我爸媽和我,打橫睡在榻榻米上,我家仨臥室,老姨結(jié)婚后,書房里的單人床一直沒拆,但他們硬要這么安排,我也沒招。燈一關(guān),我耳邊的嘆氣聲,跟窗戶外邊的炮仗似的,剛以為放完了,又來兩聲。多少次,我都想爬起來,給他們磕幾個響頭——我錯了,我對不起你們,還不行嗎?人家孩子談戀愛,都是給父母長臉的,咋就我這么沒用,讓爹媽跟著我上火? 大姨,大姨夫,大姑,大姑父,大姐,大姐父——我爸媽微微頷首,跟皇上皇后接受群臣朝拜似的,群臣不敢問,他們自己臊眉耷眼地,遮起家丑來。沒來,我媽說。沒讓他來,我看不合適,我爸補充。我老舅趁著催菜,拉我出來:人來了?啊,我一張嘴,鼻涕都出來了。這就是我老舅,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人,初三下學(xué)期,我媽領(lǐng)我配眼鏡,配回來我一直哭,二姨三姨都說:哭啥啊,近視有啥哭的?你戴眼鏡好看啊,不行高考完,讓你媽領(lǐng)你做手術(shù)。一聽要做手術(shù),我更哭了,只有我老舅知道,我覺得自己犯了罪,我一哭,他馬上就明白,我老早老早就近視了,我哭是因為我沒瞞住,我給爸媽添麻煩了。 我老舅點著一顆煙:擁護啥?。课艺f:也賴張金燦,跟他說多少遍,別拿酒,我家不缺酒,到底拎來兩瓶天之藍。我爸說,這一看就是家里沒地兒放了,說多少遍都得給你拎來。我媽說,這肯定是他媽讓的,你說話他根本聽不見,媽寶咱可整不了。我老舅說:要拎茅臺五糧液還強點。我說:張金燦穿的也不行,你看我皮羽絨里邊,就一個紗衫,他倒好,羽絨服里是沖鋒衣,沖鋒衣里是棉馬甲,馬甲里是毛衣,毛衣里是半截袖。我爸說,到底是長春來的,以為元市還燒炕吧?我媽說:他這穿的,比三歲小孩都多,是不有啥病啊?我老舅說:張金燦他爸,是干啥的?我說:說是工程監(jiān)理,具體干啥,我也不知道。我老舅說:甭問了,反正在你爸媽那,都叫打工的。不是,我說,他倆是嫌張金燦家里不行?我老舅說:你看你家酒柜,一下子茅臺,送人拿出來兩瓶,當(dāng)然也是茅臺。我說:人家就不能是專門買的?我老舅說:天之藍要是買的,那更不行了,家里連兩瓶天之藍都沒有?那啥家庭啊?可我是奉旨戀愛啊,我說,我媽逼我追張金燦啊。我老舅沖著我鼻子,吐個眼圈,好像嫌我還不夠暈。我說:張金燦沒來家之前,他倆真同意,不同意也不能處三年,這一見到真人,馬上變卦,還是張金燦這人不行吧?我老舅說:你媽還給你前面那個老舅媽找過工作呢,白搭一萬塊錢,后來不也反悔了? 其實是兩萬,在我爸眼里,則是五萬、十萬、一百萬,兩萬現(xiàn)金送禮,兩瓶90年的茅臺請客?,F(xiàn)在茅臺一路飆漲,說不定我爸死之前,真能漲到50萬一瓶,那他跟我媽的仗,就能一直干下去。我剛坐下,我媽就給我夾了一筷子粉條,說再不吃瓦底了。我躲著我媽的手,就像躲避迎面而來的車流,能見度太低了,21口人,21口小火鍋,21道水霧蒸騰,我不往遠了比,就眼前這七家,也是我活得最憋屈,我愿意給我二姨當(dāng)女兒,給我大舅當(dāng)不受待見的二胎,甚至縮到新老舅媽的肚子里,變成三個月大的胚胎。 我爸電話響,說修馬桶的來了,我趕緊站起來,說我回去開門,我看著修,你們不用管了。我老舅跟我下樓,要開車送我回去,我說:不用,就一修馬桶的。我老舅說:我拉你回來吃主食啊,主食還沒上呢。我說:飽了都。扯淡吧你,我老舅牛脾氣上來了,你過年好容易回來一趟,修哪國馬桶?。课艺f:漏水,不知道是水箱還是哪。我老舅說:你爸那意思,是張金燦弄壞的?我說:你氣啥,又不是你爹媽。我老舅說:跟他媽我爹媽也沒差哪去。 師傅到家里一看,說法蘭壞了,得把馬桶撬開,再安上,100塊錢。我說行,趕緊撬吧,晚上還得用呢。師傅撲通跪下,掏出一把壁紙刀,往馬桶邊沿里塞,玻璃膠絲絲縷縷掉落,師傅眼睛越瞪越大,像在刮一張碩大的獎券。刮完膠,他讓我搭把手,把馬桶放倒,半水箱的水,橫流一地,他指著下水道口說:看見沒,貼墻太緊,法蘭沒對住,銹這么大一片,好幾年了吧?也就是說,我腳下這片水域,有一半是馬桶沖下來的水,包含屎尿。我沒敢用抹布,拿了一卷紙,蹲下開擦,怕臭味漫到主臥去。師傅擦干馬桶,后面的窟窿,上法蘭盤,前面的窟窿,貼膠墊,完了打膠密封。師傅說:這玻璃膠打上,過24小時再用,要不還得漏。我頓時天塌地陷,尖叫起來:我就是晚上要用,才讓你修的!你修不好,你撬開干嗎?你給我安回去,你看我干啥,我還死給你看???師傅說:你沒毛病吧?你家客廳不還一個廁所嗎? 不是那回事,那根本不是一回事,這個馬桶是我修的,我就必須把它修好,還有一個馬桶能用,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覺得冷,想起初一那年,有人上我家推銷洗發(fā)水,50塊錢3瓶,送一個大瓶護發(fā)素,我腦袋一脹,真掏錢買了,還覺得撿了便宜,能向我媽邀功。后來我尋思過味兒,嚇出一身汗:首先錢哪來的,我就沒法解釋,再說我這么大人了,還不知道一個人在家,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嗎?腦袋讓驢踢了,越長越回旋?此地不宜久留,我記得我抱著四瓶不明液體,羽絨服脫下來,蓋在胳膊上,凍得像狗。門口垃圾桶不能扔,我就往樹林里鉆,在梆硬的雪上挖坑,把洗發(fā)水倒進去,一會兒就凍上了,倒一瓶換一棵樹,空瓶我拿腳踩著,來回出溜,瓶身磨花了,撿破爛的都不稀罕。從那時起,我就覺得,我要是殺人放火,肯定是完美罪犯,就像我一直是完美小孩一樣。 我爸在二舅家打完八圈,回來直奔馬桶,問我多少錢修的,我說50,給他一頓數(shù)落:玻璃膠你沒花錢吧?沒人告訴我,換法蘭是這么容易個事兒,我還以為,卸馬桶就得一小時,地上有個老深的卡槽,打水泥里了,最好上起重機來起。我爸再張嘴,動靜就變了:玻璃膠要你錢了?我操他媽——沒有,我說,我特意讓師傅多打了一圈。我爸說:那能值幾個錢?一瓶玻璃膠也就4塊!修個馬桶給人家50,我看你就是錢燒的!其實白玻璃膠一瓶13,剩那半瓶,我讓師傅拿走了,沒有打膠機,剩半瓶也是扔。本來,我也可以是善良的、好說話的、樂善好施的、穩(wěn)定的、咋點都不著的,像一瓶稀有氦氣,像路遠航最初以為的那樣。 馬桶就算翻篇了,我正要裝行李,明天一大早還要回長春上班。我爸說:你把你指甲整整,明天上班了,領(lǐng)導(dǎo)看見多不正經(jīng)。我媽說:要是紅的還行,過年這幾天,領(lǐng)導(dǎo)也能理解,你這一黃一藍的,多嚇人啊。我爸說:他媽這年過的,起頭就晦氣,今年肯定走背運。我媽說:回去就說清楚,分明白了,別耽誤事兒。我說:耽誤啥事了?你現(xiàn)在手里有合適人???我媽說:你分都沒分,我咋給你介紹?我說:別耽誤你事兒,你該介紹介紹,要是比張金燦強,我立馬就分。我爸大炮突然開火:就你這態(tài)度,我他媽能指望你養(yǎng)老?讓人賣了還幫著查錢呢,你他媽下生就該給你捏死!我媽把我往屋里推,說明天四點就起來,你不睡我們還得睡呢。我躺在榻榻米上,哭了半宿,那么大個兒一馬桶啊,光靠自重站立,拿幾個塑料片在邊緣找平,左右不咣當(dāng)了,就拿玻璃膠粘住,那么脆弱個東西,讓一百多斤的屁股坐來坐去,幾十年不壞,不是個奇跡嗎? 早上四點,我爬起來,廚房燈亮著,一家三口坐下吃飯,哈欠連天。我對這類早課非常熟悉,一家人,就是整整齊齊,彼此折磨。我從小到大,沒睡過一個懶覺,寒暑假照樣六點起床,我爸媽的意思是,你上學(xué)我們給你做飯,我們上班你還想裝看不見?非常像我在幼兒園,小朋友跟我說:你得陪我上廁所,我昨天都陪你去了。對于已經(jīng)完成的施舍,我無法反抗,無法否認,無法償還。 老稀的粥,大米粒沉底,白湯在碗面招搖,你敢端一下試試,燙不死你。我趴在碗沿上,一只馬嘴,溫順地伸進食槽,一通吸溜,我會奇怪這個家里,咋還沒人得食道癌。吃完飯,我媽拎箱子,我爸給我的水杯,灌滿熱水,一左一右,擋在我面前,比起女兒,我更像死囚。果然,我爸意料之中地打了個噴嚏:老咯,你以為我們還能活幾天?我媽說:別讓你爸跟著上火了,你看這些年,他跟你老姨老舅上過火嗎?我爸說:你別仗著是親生的,琢磨把我們氣死了,剩下都是你的,我跟你說,你也就仗著你爸媽活著,還能過幾天好日子。我媽說:你要跟張金燦結(jié)婚,長春那房子我就賣了,結(jié)婚給你20萬,你想買車,想交首付,都行。哎呦,你還真挺好心,我爸說,我的錢是一分不給她,扔水里我還聽個響呢。 我無動于衷地聽著,好像我是機器人,一個指令下來,立刻就得執(zhí)行——張金燦,我該怎么跟你分手啊,你能不能自己死一下,別讓我費事了?我不想跟張金燦分手,我又的確想跟他分手,我被制造者植入的指令卡在這,不完成它,日子沒法往下走了。早班客車撥開夜色,朝遠方開去,我聞到天邊的大火,一個又一個屋檐,燒成棺材。我戴上耳機,發(fā)現(xiàn)昨天刪掉的一首歌,還在那唱著。磁帶沒地兒買了,而歌單永遠有一個問題,我刪掉一首歌,忘了重新進入歌單,那首刪掉的歌,還是會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我看不見、摸不著、沒法再刪一次,我只能忍受。路遠航對我來說,就是這樣一首歌,因為我無法重新進入我的人生,我也沒法忘了他。 回到單位,我先打水擦桌子,然后打一壺?zé)崴约汉?,大棗剛泡開,樓梯上嘎嘣一聲響,打火機竄出火來,領(lǐng)導(dǎo)下來拜年了,一層一支煙,雨露均沾,笑聲開始不受控制,瘋了一樣滿走廊亂竄。我和對桌的老李,怕累著領(lǐng)導(dǎo),馬上趕到聲源地,共襄盛事。領(lǐng)導(dǎo)問我:多多,啥時候結(jié)婚?我說:不著急。領(lǐng)導(dǎo)問:對象哪的?我說:也是公務(wù)員。領(lǐng)導(dǎo)又問老李:你兒子啥時候結(jié)婚?領(lǐng)導(dǎo)繼續(xù)下樓,辦公室給我們一人兩袋瓜子、一袋糖,不像過年,倒像有人結(jié)婚。老李揣上瓜子,上樓嘮嗑,回來給我倆橘子,邊扒邊說:海燕那屋老嗆挺了,都不能呆人。我說:多虧沒讓領(lǐng)導(dǎo)進屋,要不地白拖了。老李說:中午在食堂吃嗎?我說:點麻辣燙了。老李開了窗戶往樓下看:拎家吃去吧,領(lǐng)導(dǎo)車都走了。 下午真讓老李說著了,沒事,我坐到兩點,直接去了張金燦家,九十年代的老小區(qū),沒有門禁,六層樓無邊無際,望過去一片白,二次供熱站就在他家樓下。進了門洞,墻上都是小廣告,疏通管道、定制紗窗、加裝煙囪、清洗地?zé)?,一?yīng)俱全。一上六樓,綠樹藍天迎面撲來,紅氣球飄在空中,中間有一張新貼的發(fā)票保真,張金燦他媽是教音樂的,但也會畫畫。 他媽站在門口,光腿,穿著自己織的毛線裙。屋里暖氣烤人,我在單位凍了半天,脫了羽絨服渾身都癢,坐在那一直撓腿,撓完了,才覺出屋里一股怪味,他媽從里屋抱出一只小黃貓,啥也沒說,就往我懷里塞。小貓半睜眼,叫一聲,我剛要還給他媽,它在我胳膊上打個挺,好像還挺舒服。他媽說:沒起名呢,多多你給它起個名。我說:撿的???啊,他媽說,燦燦買了奶瓶喂它,我給你拿來。我喂完小貓,他媽拎著暖瓶和臉盆,放到我腳邊,要給小貓洗澡。小貓一沾水,就有點原形畢露,身上瘦得皮包骨,鼻子也塌,前爪尤其嚇人,僵尸似的,就知道往前伸。我?guī)状螞]抓住,小貓也沒啥求生欲,都是他媽把它從水中撈起,像撈一條毛巾。 吃完飯,張金燦拎著貓籠,送我回家,他媽說:養(yǎng)煩了就抱回來,多多,你沒事來玩啊。我只覺得腦袋脹痛,走得深一腳淺一腳。張金燦說:你冷啊?我說:冷。張金燦說:咱倆打車走。我說:你不關(guān)心我爸媽咋想嗎?張金燦說:你沒說,就是沒事唄。真行,我想,這種缺根弦的腦袋,我咋就長不出來。張金燦說:明天多穿點,別老管別人咋看。我說:小貓你媽哪撿的?張金燦說:這是加菲,好幾千呢。我說:你跟你媽說了?啊,張金燦說,我媽第二天就去買貓了,她說你不是那樣的人,咋能那么想呢?說不上從啥時候起,我老做夢扔小貓,夢里小貓肉嘟嘟的,像個天使,有的小貓,甚至張嘴就說英語,是個天才。但養(yǎng)不了幾天,我就把貓扔出陽臺,一晚上心急火燎,怕鄰居看見,怕監(jiān)控拍到,怕它沒摔死,自己血淋淋地找回來。所以加菲到我家,算是噩夢奔現(xiàn),我沒敢給它起名,我一直等著,直到四個月后,帶它打完最后一針三聯(lián)疫苗。 我剛到家,沒來得及把加菲放出來,我媽就來了,自己拿鑰匙開的門,發(fā)現(xiàn)我工作日竟然在家。我把貓包踢進陽臺,打開窗戶,穿堂風(fēng)掠過我媽,沒有阻礙,像經(jīng)過一架骷髏。我媽說:你讓他出來。我說:?。课覌屨f:裝什么傻?你以為我愛管這事?我說:不是我的。我媽說:我不讓你爸來是為啥?讓他看見,還不把你腿打折了?我說:真不是我,是我領(lǐng)導(dǎo)——我媽說:里邊不是張金燦?我從陽臺拎出貓包:領(lǐng)導(dǎo)養(yǎng)的,她出差,我?guī)椭箮滋臁N箮滋彀??我媽的眼睛,飛速掠過地上的貓砂盆、貓爬架、沙發(fā)上的破床單,東西挺全啊你。我拎著貓包,不敢放下,也不敢把貓放出來。我媽說:你整這么個玩意,屋里咋住人?我說:就幾天。我媽說:撒謊撂屁的,現(xiàn)在跟我一句實話都沒有是吧?我說:我們科要提副主任了,估計是我。我媽說:你工作我不愁,但找對象也是大事啊,你就說這貓,過完年張金燦就送來了吧?為啥,還不是看出咱家不同意嗎?張金燦和他媽,這一家人不就騙你呢嗎?對,張金燦是騙我,騙我,讓我不做噩夢,你們不騙我,你們對我說的,都是外人不會對我說的話,可你們也不管我死活。我媽還在說:他們家現(xiàn)在對你好,那肯定,肯定比我們對你好,買貓才幾個錢,咋不給你買房呢?住著我們的房子,沒念我們一點好,你說你一個月才掙多少錢?你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你心里沒譜嗎?直到這一刻,我才確定,我不會把加菲扔了,如果我不想要它,我最多把它掛上咸魚,找個好人家,誰不比我強啊,我不會讓它死在我手里。 我媽就此住下,現(xiàn)場督戰(zhàn),我晚半個點到家,都要挨一頓罵。我和張金燦改在中午見面,反正長春也不大,就是大夏天的,陽光刺眼,讓人流淚。張金燦說:沒事兒,我給你當(dāng)情人、當(dāng)小三。我說:我知道我對不起的是你,不是我媽。張金燦說:你媽有一句話說得對,肯定能找著比我更好的。我說:我不想上班了。張金燦說:那我下午請個假。張金燦沒明白,我是說,跟他結(jié)婚,我辭職他同意就行,我不用再給我媽報批了。 晚上燉豆角,我媽說:給你泡點湯啊。于是我就泡點湯。我媽說:不咸吧?你最愛吃架豆王了。于是我就夾一根架豆王,埋到飯里。我媽說:這個豆多,給你。我說:你自己吃吧。我媽說:我再生氣,我也不能害你。我說:你回家吧,已經(jīng)分了。我媽說:你要想哭,就哭出來。我說:只有在害怕的時候,我才哭得出來。我媽說:分手肯定難受,媽怕你憋壞了。我說:我只能體會到恐懼和害怕,其他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你看我說啥,我媽說,你跟張金燦就沒啥感情基礎(chǔ)。嗯,我跟張金燦,不過是一種不必恐懼的生活方式,不值一提。我媽說:這些天你爸自己在家,凈吃饅頭了。我說:我辭職了。我媽說:別嚇唬媽了,好好吃飯。我在她臉上,捕捉到恐懼。 第二天,我就不上班了,我媽不讓我在家睡覺,我就上賓館開房,一睡一天,晚上到點回家,吃她燉的豆角。我媽說:你以為你工作沒了,張金燦還會要你嗎?我說:張金燦是誰?我媽說:人家看上你,還不是因為你工作家庭,哪樣都比他強?你現(xiàn)在倒好,工作沒了,啥也不是了。我說:這不就分徹底了嗎,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人家嗎?我媽說:張金燦的主意吧?你沒這個膽。我說:你知道為啥你一燉豆角,我就泡湯嗎? 當(dāng)天晚上,我爸就從元市過來了,他不會開車,現(xiàn)在公車私用管得嚴,是我老舅拉他來的。我爸進屋第一件事,就是照我腦袋,拍下一張假條,要不是我老舅攔著,他還要踹我一腳。我爸說:你不是愛躺著嗎,這回好好躺吧,出去看讓車撞死。我撿起來一看:我骨折了?我媽說:同事問你,你也得這么說,病假一個月,領(lǐng)導(dǎo)替你擔(dān)著風(fēng)險呢。我驚恐地看著我媽,我從來沒有害怕過她,這個家有她在,才叫個家,她是我的保護者,沒有她,我不可能存活下來,她是我的救世主,我供奉她,哀求她,生怕錯走一步,害她折壽。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是入了邪教啊,我以為她在保護我,只是因為她比我爸,更像個人而已。我現(xiàn)在只想殺人。 ????????????????三、22歲 我在High Street等車,二十幾個人,都跟我一個宿舍區(qū)的,都要趕9點半的車上山,白車來了,有季卡的掏季卡,沒季卡的掏硬幣,我啥也沒干,看大家上車交錢就交了三分半,白車開走了,剩下五個人,橙車開來了,剩下我自己。張金燦搖搖晃晃朝我走來,掏出橙車季卡,我很尷尬,怕他看出來,我買的是藍車季卡,比橙車便宜80磅。每次我在Iceland買完雞蛋,都怕在這碰上認識人,對面就是Texco,1.2磅4個雞蛋,在Iceland我能買10個。張金燦說:德國老頭嚇人嗎?我點頭:昨天印度小哥遲到了,站門口敲門,老頭說“Hello”,印度小哥也“Hello”,老頭說“Goodbye”,印度小哥還沒“Bye”完,門就讓老頭踹上了。張金燦說:那你說我還上山嗎?我說:第一節(jié)課肯定沒戲,你課間溜進去,上第二節(jié)課唄。張金燦說:不點名嗎?我說:不點。真是怕啥來啥,藍色U18來了,我不能在張金燦面前假裝買的是白車季卡了。我掏出季卡,在司機面前晃了一下,拉著吊環(huán)剛站定,發(fā)現(xiàn)張金燦交了1.2磅,也上來了,其實他根本沒必要。橙車車次最多,工作日10點前,3分鐘就一班,不像藍車,說5到10分鐘一班,其實是半小時,但一個季度120,也沒啥好抱怨的。 車上人不多,我的希臘同學(xué),正在制作“坐墊三明治”,把坐墊當(dāng)盤子使,一片面包上放火腿,一片面包上抹黃油,看見我,他把兩片面包合到一起,拍拍旁邊的坐墊。我坐下來,擔(dān)心牛仔褲不要油了,看到希臘人把三明治塞進嘴里,我有點難受,我也太干凈了,好像人家的嘴趕不上我的屁股。我夸他長得像孫悟空,本來想說彭于晏的,都是一張倒三角臉,但是在這,說一個人長得像演員,好像不是啥好話。我跟希臘人一個導(dǎo)師,第一天歡迎晚宴,我拿甜點,他走過來說,我恐怕這是收費的。我手里的夾子一哆嗦,這頓飯一個人19磅,提前付過了,我穿著旗袍,沒地兒揣錢,關(guān)鍵是沒必要花錢吃,市中心有家自助,一對北京夫婦開的,7磅一個人,甜點免費吃。有外國人看著我,我也不能把甜點再夾回去,關(guān)鍵是我穿著旗袍。他說你是中國人嗎,說他喜歡《西游記》,說他剛才是開玩笑,這兒甜點不收費,但也不好吃,比希臘的Halvasi差遠了,然后介紹自己是雅典來的。叫啥我沒聽懂,聽懂了也念不出來,就說叫你騙子吧?,F(xiàn)在這個騙子,正在跟我討論,金箍棒是啥材質(zhì)的,為啥可以瞬時變大又縮小。我說:啥材質(zhì)能聲控呢,是不還得先長耳朵?可能聲音大了點,張金燦走過來說:你叫啥???我搖頭。他說:我說你叫啥?我說:我沒叫??!張金燦笑了:我叫張金燦,你叫啥?多多。現(xiàn)在我笑不出來了。 我跟張金燦從北京出發(fā)那天就認識了,17個小時的飛機,在迪拜轉(zhuǎn)機,跟我倆同一班機的,還有三個女生,來巴斯大學(xué)讀同聲傳譯,五個人里,只有我是半獎。張金燦問我咋申到的,我說,只要你跟招生的說,帝國理工也給你半獎,但你不喜歡倫敦,大城市太庸俗,他鐵定把半獎塞你懷里,你不想要都不行。我還以為自己很幽默、很與眾不同,倒不是說我對張金燦有啥意思,關(guān)鍵是到倫敦之后,我們包了一輛面包車來巴斯,仨女生坐前排,我跟他坐后排,他把一肚子飛機餐全吐我腿上了,那個味兒,直接讓我克服了時差。半夜三點上了趟洗衣房,1磅剛?cè)M去,滾筒就轉(zhuǎn)起來,褲子還沒擱呢,門就打不開了,只能再換一臺洗衣機。洗條褲子花了2磅,在Texco都能買盒提子,要是去Iceland,可以買兩個凍披薩,吃三天。 希臘人上完課,跟我一起下山,問我晚上想不想出來逛逛,我說去新月廣場嗎,今天有太陽,中午去比較好,買點東西在草地上吃,還有美女和三條腿的狗看。希臘人說晚上吧,晚上他來接我,交換完手機號,我就下車了。我住Cleveland,三角形的宿舍區(qū),我住的那條邊,建在一個大斜坡上,一下雨跟河一樣,嘩嘩往下淌水。外邊看著是四樓,其實進去是二樓,只用走一節(jié)樓梯,樓梯盡頭就一扇門,門里三個臥室,兩個廁所,一個帶浴缸,一個不帶,一個廚房,四個灶口。我刷卡進大門,發(fā)現(xiàn)張金燦跟在我身后,張著大嘴,又忘了我叫啥。我說:多多,我姓多,你別叫不出口。張金燦說:你知道老外的約會文化吧?我挺奇怪的。張金燦說:希臘人在約你。啊?我說,約散步?張金燦說:要不我跟你一起?我就給希臘人發(fā)短信,問介意我?guī)€朋友不,希臘人不介意,晚上六點,我們仨從宿舍出發(fā),往普爾特尼橋走。希臘人說天太冷,橋下的黑天鵝就剩一只了,張金燦說天鵝都是成對的,我說起中央公園的野鴨子,希臘人說起塞林格,張金燦不知道我倆在說啥。這要是個化學(xué)實驗,張金燦就是催化劑,沒有他,我真不覺得能和希臘人怎么樣。我只交過一個男朋友,就是路遠航,我和路遠航的關(guān)系,建立在大學(xué)四年每天一個小時電話的基礎(chǔ)上,建立在高中三年每周一封信的基礎(chǔ)上,建立在初中四年兩年前后桌的基礎(chǔ)上。我們11歲就認識了,我們之間濃墨重彩,層層疊疊都是懂得,一個人不懂得我,是不會喜歡我的,在這點上,我不奢望那個希臘人。 張金燦要是不在,我應(yīng)該會跟希臘人走,去巴斯最遠的宿舍區(qū)過夜,第二天一起坐U18下山,我們都是藍車季卡啊,至少在圣誕節(jié)前,我們都可以坐在一起。然后,他會回到雅典,找他的前女友,我會留在半山腰,準備期末考,我得考博啊,不然就得回家考公務(wù)員,這才開學(xué)一個月,我媽已經(jīng)把行測郵過來了。我想起出發(fā)那天,在機場,這邊行李箱剛順著傳送帶不見,那邊我爸腰就歪了,左高右低,一步道都走不了。我說別送了,前邊就是安檢口。我爸說不行,扶著腰,一瘸一拐,挺感人地送我到安檢口。過了安檢,我倒著走,想朝他們揮揮手,但我沒有手了,四個兜子壓得我胳膊都抬不起來。毫無疑問,這是不完美的告別,但一般來說,不完美的告別,都是永別。 從我考雅思那天起,我就沒想過要回去,找個外國男朋友,事情會變得簡單點,一個聽不懂我爸說話的女婿,一個離我媽萬里的小家庭,我可以再活一次。說不定二十年后,我就是張金燦,可以缺根弦似的,大半夜在這當(dāng)電燈泡,可以在一個月后,傻呵呵地問人家你叫啥。 張金燦和希臘人友好再見,在希臘人的注視下,跟我進了宿舍。我問他:喝水嗎?他說:廁所在哪?我說:出門右轉(zhuǎn)。張金燦剛出去就回來了:男的在哪?我說:不是混住的,都是女廁,你就上吧。張金燦洗了手進屋,沒找紙擦,在地上邊走邊甩他的濕手,明顯是剛才憋得夠嗆。我心說這人可真神,沒看過《麥田里的守望者》,還麥田捕手一樣,把我撈了回來。這種被父母捧大的小孩,我可得離他遠點,除了好心辦壞事,傷人不自知外,他們一無所長。 張金燦說:說一晚上英語,不累嗎?我泄氣,還以為他會注意到我的英音。張金燦說:有時上一天課,一句話也說不上,對吧?我說是啊,多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張金燦說:那老些書名,都下午背的吧?你搞這么文藝,很突兀啊。我說:你是文盲,才覺得突兀。張金燦說:你就代表你自己,代表不了中國人。我瞪大了眼睛,不知道這人是吃醋還是干嗎。張金燦說:外國人說你口音好,說你該學(xué)同聲傳譯,你就上鉤了?我說:我咋就不能喜歡他呢?張金燦說:你在獵奇,你會后悔的。我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要不咋說,好家庭的孩子太保守呢,為了融入這個我爸媽不能涉足的國度,我早就做好了溜冰吸大麻的準備。和一個不討厭的外國人上床?太小意思了,當(dāng)然,張金燦說得對,艾滋病可不行,我得多活兩年,好日子在后頭呢。 第二天一早,張金燦又來了,拎著兩大提廁紙,擱門口就走了,我頭頂一個大雷,半天動彈不了。今天是周六,本來我打算上山拿廁紙的,反正車票買了季卡,不坐白不坐。自打開學(xué),我就沒買過廁紙,那玩意太易得了。學(xué)校衛(wèi)生間里多的是,十來卷擺在水箱后面的置物架上,整卷的我不敢拿,其實也不是不敢,主要是太大了,直徑三拃多,書包裝不進去。每回我都坐在馬桶圈上,把廁紙往手上纏,周一到周四,纏五十下,夠晚上小便和第二天早上大便的,要是周五,就纏二百下,有一回纏得太緊,一個巨大的手銬拷在我手上,怎么摳都不下來。 隔著透明的包裝袋,我看到廁紙的暗花紋,扇形的,好像銀杏葉,和學(xué)校衛(wèi)生間的截然不同。完了,張金燦知道了,他知道我偷學(xué)校廁紙了。是,我是拿了半獎,張金燦學(xué)費交十七萬,我交九萬多,住宿費他一天兩百,我一天八十多。是,我沒跟我媽說,我拿了半獎,我是拿了家里三十萬來英國的,但我一個月生活費只有三百,不是英鎊,是人民幣。我太習(xí)慣把每樣?xùn)|西換算成人民幣,所以我買不了二十塊一卷的廁紙。萬一我考不上博,萬一我得租房找工作,萬一我找不到工作,十五萬人民幣夠我撐多久?每天早上,我吃一個甜甜圈,中午下掛面,晚上不吃,上次本科校友聚會,讓我去買酒,真的,我對天發(fā)誓,我錢都掏出來了,可我沒帶學(xué)生證,沒帶護照,沒法證明我年滿18,超市收銀員跟我道歉,我只想謝謝他。 現(xiàn)在張金燦肯定覺得,我和希臘人上床,是為了省錢,再直白點,是為了賺錢。早上等車,再碰到張金燦,我更尷尬了,好在他坐橙車,我坐藍車,橙車來得快,看他上車了,我會想,還好是張金燦吧?他總比希臘人好一點,要是那天晚上,跟我回宿舍的是希臘人——我不能往下想,就算我只代表我自己,我也得把這事趕緊忘了。一個月后,當(dāng)我能跟張金燦像兩個英國人一樣,聊一聊天氣,周末他又送來兩大提廁紙,不是他親自送的,是Texco的一個配送套餐,里邊還有火腿和巧克力豆啥的,我這就鬧心了,沒完了是吧,一個月提醒我一次?到下個月,張金燦改中國超市了,川崎、華豐、老干媽,粉條、蝦仁、嘎達白,這是想讓我涮火鍋?。?我把張金燦找來,涮給他吃,我從家?guī)У碾婏堝?,用十幾年了,外邊白烤漆斑斑駁駁,插上轉(zhuǎn)換插頭,還往外蹦火星。我說:張金燦,我家不窮,這就是我的活法,像這樣的電飯鍋,我家有十幾個,知識競賽發(fā)一個,運動會發(fā)一個,逢年過年發(fā)一個,我爸我媽都發(fā),發(fā)多了,他倆就不習(xí)慣花錢了。我也沒花過啥錢,像我來這之前,我以為我家存款就三十萬,我把爹媽棺材本拿來留學(xué),我是敗家子。昨天我才知道,他倆在元市給我買一別墅,就一橋那邊,挨著松花江,多少錢你應(yīng)該有譜,我要是回去,還給我買五十萬的車。張金燦往鍋里下土豆片和豆皮,沒說話。是,我說,也有錢買不來的東西,像你這么健康,我就買不來,我知道你女朋友也健康,不在乎你對別人好,可我有點受不了了,我又餓不死,是吧?偷學(xué)校的廁紙,抓著也不夠開除的,你別管我了行不行?張金燦猛勁往碗里倒川崎,辣得直淌鼻涕,我過了挺久,才發(fā)現(xiàn)他在哭。我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謝謝你,真的我——張金燦突然說:淺淺跟我分手了。我說:你女朋友?張金燦索性抱著暖氣片,慟哭起來,暖氣片那邊,住著四川來的大姐,跑出來罵他:你瓜娃哭個錘子喲?老子還當(dāng)?shù)卣鹆耍?再碰著張金燦,就是他繞著我走了。下雪天,山路結(jié)冰,上山的公交減了三分之二,U18無論橙白藍,都變成愛心巴士,從大學(xué)站上車不要錢,但要開到市中心才停,得往回走兩站,才能回宿舍。車到市中心,張金燦沒下,我也沒下,開到新月廣場,張金燦旁邊有空座了,我就坐過去。張金燦眼睛看著窗外,窗外海風(fēng)吹雪,三點多就黑了,不知道是鷹還是什么隼,迎風(fēng)站在屋頂,迷失了方向。我在某種程度上,喜歡巴斯,冬天長,比元市還長,九月份就冷風(fēng)颼颼,一進十二月,黑得比元市還早,是一種扎進雙倍童年的感覺。我說:我也分手了。張金燦說:你提的?我說:你女朋友不一定想分手,像我和路遠航,分手就是他提的,他要不跟我分手,我還真出不了國,我肯定回家考公務(wù)員了,一個月賺三千塊,還把自己當(dāng)名媛,工作是為了找人嘮嗑。張金燦說:他不想跟你回家?我說:離我爸媽太近了。張金燦想了想:我可以回家。 后來,我就發(fā)現(xiàn)張金燦回長春了,圣誕三周假,他第五周才回來,缺考三科,四月份才能補考,到那時我們都論文開題了,他恐怕畢不了業(yè)。春天開學(xué)后,張金燦買了藍車季卡,天天上山學(xué)習(xí),圖書館24小時開放,他時不時就睡在山上。巴斯是個U形,U18從一個山頂開到另一個山頂,像巨大的海盜船,來回逛蕩,反正在季卡有效期內(nèi),我沒事就坐公交玩,熱氣球太貴了,六千多一個人,夠我飛回去找路遠航了。車到宿舍那站,人下去一半,張金燦經(jīng)過我,我點點頭,他停在我旁邊,直到車開動了,還站在那。我說:你往前看,能看到布達拉宮。車到市中心,張金燦說:還不下?我說:你看著了嗎?啥?張金燦說,布達拉宮啊?我說:就這兩站間能看到,市中心太洼了,燈又多,就不像了。張金燦坐下來,車開始上坡,他的臉映在車窗上,偶爾被路燈照亮,巴斯的確沒有路遠航。 我們從山頂?shù)缴焦?,往返四趟,張金燦都沒看著布達拉宮,他沒那個想象力,他就會哭。我是在末班車上,才知道他兩天沒合眼了,他女朋友,原本是跟他一起出國的,他來英國,女朋友去美國,在南加州讀電影,要當(dāng)下一個李安,闖蕩好萊塢。開學(xué)第一周,女朋友早上四點起來,要坐灰狗去舊金山玩,沒到聯(lián)合車站,就碰上一個遛狗的醉鬼,女朋友還傻乎乎地,夸人家狗帥,跟人家練英語呢,結(jié)果被狗咬掉半個耳朵。跟他分手,不是女朋友提的,至少不是那個清醒的淺淺,他女朋友精神出了問題。 我心里說不上什么感覺,心疼,還是幸災(zāi)樂禍,我從來沒想過,好家庭的孩子,也會被厄運伏擊,變成心理有問題的人。我和張金燦,和張金燦的女朋友,竟然在二十年后,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張金燦原本打算,畢了業(yè)就去洛杉磯陪女朋友,工作,或者再讀個研,都不行就去咖啡館端盤子,但是現(xiàn)實告訴他,都不行。女朋友休學(xué)在家,吃鹽酸曲唑酮,看心理醫(yī)生,假裝不認識他,他跟她的全部計劃,都得等她變回原來那個人再說。我說:她變不回去了。張金燦說:我不管,我得回去陪她。我說:路遠航和我十一年,我就是他咬掉的半個耳朵,你回去,連你自己也回不去了。張金燦看著我,我想,他還是跟我不一樣,他沒法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麻煩。 要畢業(yè)了,我就是長在我媽屁股上的火癤子,她得把我解決了,才能痛快地拉屎。她天天給我匯報別墅的裝修進度,好像是我的小丫鬟,買個壁紙拍來50張照片,她讓我跟她無話不談,我就跟她無話不談,把壞事的主角換成別人,好事的主角換成自己。她老是說,我就指望你了,好像我爸多讓她失望。我爸怎么你了呢,也就是不讓你花錢,不讓你打電話,讓你挺大個行長,在家里擦玻璃通下水,給他當(dāng)牛做馬。為啥不讓你當(dāng)牛做馬?你給你親弟親妹,不也是當(dāng)牛做馬嗎,你這輩子做過別的嗎? 我騙我媽說,找到工作了,月薪3000,是英鎊,不是人民幣。我媽說一想到我在外邊租房子,她就睡不著覺。我說:那咋辦,不行我再讀個博?住宿舍你能睡著嗎?我媽說:你要是有個病啊災(zāi)的,我都夠不著你。嚯,就好像她管過我似的。我說:你管好家里那些人就行了,我不用你操心。我媽說:你是不談戀愛了?和希臘人?我說:談挺好,早就忘了路遠航。我媽說:路遠航啊,小孩小時候真不錯,到了跟你爸一樣,自私,也不道咋長的。我說:對,男的老了都自私。我媽說:不是你自己說,不想找你爸那樣的嗎?那肯定,我說,你婚姻不幸福,我婚姻也不能幸福了,對吧?我媽說:你看你二姨三姨,大舅二舅,哪個不幸福了?我說:你咋不說我老舅呢,前邊五個,買房買車你都給錢,結(jié)婚的時候,電飯鍋、豆?jié){機、電餅鐺、電話機、加濕器一家發(fā)一個,到我老舅,咋就給一個燒水壺?我媽說:你老舅這個啊,早晚得離。我說:哦,給下一個留著呢,有遠見。我媽說:啥東西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都有數(shù)。我說:你把我那份給我老舅吧,郵來挺費錢的。我媽說:你個死丫頭,想讓你媽死???好像她是稻草,我是風(fēng),動一動她就要折。 我媽說:那個張金燦,也找著工作了?我說:他回長春,他女朋友在長春。我媽說:你看看人家,就知道跟女朋友回家。我想說,人家女朋友有個好媽,沒成天要死要活的。我媽說:你咋就找不著一個這樣的?我沒好氣:張金燦家就是長春的!我媽說:他本科北師大的?啊,我說,跟路遠航一樣。我媽說:你看,媽一說讓你回家,就好像憋屈你了,人張金燦本科比你還好呢,不也要回家了?我氣得昏頭脹腦,本科比我還好,這話你他媽咋尋思說的?你不讓我上北師大,不就因為路遠航報那了?簡直要瘋了,我媽還在叨叨:媽不圖你別的,你說你成天就知道抱本書,別人家姑娘,還能陪媽逛逛街。我說:你身邊不還有六個嗎,都是你養(yǎng)大的,肯定能養(yǎng)你老。 我氣得下午課都沒上,他媽的,你想讓我當(dāng)學(xué)霸,我就得當(dāng)學(xué)霸,你想讓我當(dāng)小棉襖,我就得當(dāng)小棉襖,我又不是他媽的孫悟空,看我七十二變啊?你以為我愛看書?我看書那是給你省錢!你以為我不想像張金燦似的,不掙錢就敢花錢,家里沒錢也敢大手大腳?我媽大概忘了,第一次見張金燦,她就坐在我行李箱上,一點點挪著屁股,生怕一使勁兒,把拉鎖拉禿嚕扣了。我后邊背著書包,左手拎著電腦,右手是一卷壓縮過的棉被,兩腿間夾著剛拽出來的塑料袋,托運行李超重了,掏出來這四公斤,一會兒也得拎上。張金燦說:你是多多嗎?我點頭,以為他能幫我拎個兜子,結(jié)果偉大的張金燦同學(xué),接過我嘴里叼的護照,說了句最沒用的話:咱倆同年同月同日生啊。 ?????????????四、21歲 來北京一個月了,我一直不敢進北師大校門,路遠航說:咱不逛,破學(xué)校有啥逛的,咱就進去吃個大盤雞。我不愛聽他說話,好像他和北師大是一伙的,我說:我不愛吃大盤雞。路遠航說:那吃蓋澆面。我說:我不愛吃面。路遠航說:我要關(guān)里邊出不來,你還能不愛我了?我說:我現(xiàn)在就不愛你了。路遠航說:多多你考研吧,考北師大。我說:我和你不一樣。我隔著一會兒紅一會兒黃的八車道,看北師大,我和路遠航的確不一樣,我沒法向前,沒法走進自己的向往,我習(xí)慣了把想要的,當(dāng)成公交車上的風(fēng)景。路遠航說:別想了,等你找著工作,我考上北大的研,過去就糾正過來了。我說:過去三年是錯誤?你跟我異地戀是錯誤?路遠航說:我說錯話了不行嗎?要考研了我太緊張還不行嗎?路遠航不是他媽的緊張,他考試就沒緊張過,他是太拿自己當(dāng)回事了。我說:三年前高考,你可沒像現(xiàn)在這樣。路遠航就說:三年前我要報了北大,現(xiàn)在就不用再考一遍了。我說:你沒報嗎?你不是報了嗎?氣得路遠航甩手就走,把我扔在北師大門外。 的確,路遠航第一志愿是北大,但他提前批報了北師大,當(dāng)然先被北師大錄走了,我知道他是為了我才上北師大的,我不知道自己為啥非要這么說。 我們高考那年,吉林還是考前報考,五月初志愿表預(yù)填,班主任把我媽留下來:多多這個志愿,咱討論一下,報華東師大和同濟太低了。我媽說:她就打這點分啊,我按分數(shù)線給她報的。班主任說:摸底考咱自己老師都壓分,不能按考的分數(shù)報,得往上加20分到30分,這才是多多的實際水平。我媽說:那太懸了,萬一她沒發(fā)揮好呢?不瞞您說,提檔線我都覺得不準成,想按最高分數(shù)線給她報。班主任說:五中前十,報的都是北大、清華、人大、復(fù)旦,多多十次摸底考,平均下來是全校第四,要不是看你們家長這么保守,我都想讓她報北大搏一搏了。我媽說:我們家不搏,就這一個孩子,也不差錢,復(fù)讀太累了,我們就想保準,多多呢,也不是那么聰明。班主任看我:這孩子還不聰明?她天天——我頭低得不能再低,我媽早就知道我早戀了,這就是我早戀的懲罰。我媽對我來說就是老天爺,分數(shù)不懲罰我,她懲罰我:你不是不分手嗎?人家路遠航是北大的苗子,你看他會為你去上海嗎? 路遠航?jīng)]有為我去上海,但他為我上了北師大,這么大的犧牲,在我媽眼里綠豆大。路遠航萬眾矚目,他報北師大,還不像我,背著父母改個志愿就完了,全油高就倆報北大的,班主任說不動他,捅到校領(lǐng)導(dǎo)那,整個三年組鬧得沸反盈天,第二名睡覺都偷著樂。這都是我高考完聽說的,當(dāng)時為了讓路遠航考北大,我騙他,說我提前批報北師大,第一志愿報北大——反正我也考不上,報著過干癮唄。 回想2007年,我家只有兩件大事沒辦,一是我考大學(xué),二是我老舅結(jié)婚。我要是夏天考上大學(xué),秋天就可以給我老舅辦事,婚房都不用買,直接娶進來,反正家里四室兩廳,就剩下我爸媽了,閑著也是閑著。我老舅當(dāng)時的對象是我家鄰居,我家一門洞,她住二門洞,在油田檔案館上班,獨生女,父母油田雙職工,身高1米7,走出去跟空姐似的。這么好的條件,本來輪不著我老舅,應(yīng)該嫁給當(dāng)官的,但人家父母覺著,我家姐慈弟孝,沒有公婆要贍養(yǎng),女兒跟了我老舅,等于我老舅倒插門。婚事迫在眉睫,要是我考劈了,復(fù)讀一年,就等于讓我老舅打光棍。所以不光我媽要保準,我也覺得肩負重任,當(dāng)年必須要考走。結(jié)果我高考完,分還沒下來,人家就跟我老舅就分手了,聽說是被局長家的親戚相中了,沒到一年就結(jié)婚了。我老舅單了三年,剛談的這一個,沒啥正經(jīng)工作,大概是在藥廠里數(shù)數(shù)藥片、裝裝瓶,反正我媽沒相中,不過人家也沒想搬到我家,跟我爸媽一塊兒住。 我給我媽回了個電話,我媽接起來說:你別說話,我現(xiàn)在腦瓜仁子都疼。我說:不是你上午給我打的嗎?我媽說:我正犯愁,給楊紅安排個啥工作好。我說:楊紅誰啊?我媽哐地撂了電話,我反應(yīng)過來,應(yīng)該是我老舅的對象,看來我媽同意了。我給我老舅打電話,我老舅沒接,大概跟楊紅慶祝去了,也不知道我媽啥毛病,讓我老舅必須娶個有工作的媳婦兒,好像家里有一口人沒工作,她就對不起死去的姥爺。這些年,我媽給這六個弟妹找工作,找得夠夠的,據(jù)說求人求得都沒臉皮了,我媽對我,大概也沒啥期望,只要不用她給安排工作就行。 我在北師大門口,打開淘寶,找個日本代購,給我媽郵了兩盒頭疼藥,買完發(fā)現(xiàn)都九點了,路遠航還沒出來,看來是真生氣了。我媽說得對,三年前沒生的氣,早晚都會補回來,路遠航的敏感,他自覺的付出感,都在讓他逐漸成為我爸,一想到我媽和我爸的關(guān)系,我就腦袋疼。我來北京,就是不想走我媽的老路,路遠航去哪,我去哪,我付出,我心甘情愿,我管得住我的嘴,我的下半身。 路遠航還不出來,我只好自己回出租屋。房子是路遠航給我租的,就在北師大旁邊,兩室一廳,跟他班上兩個女生合租,這幾天我才發(fā)現(xiàn),木木和小林原來是一對,木木在四中實習(xí),小林跟路遠航一樣,要考北大的研。其實路遠航不考也行,績點年級第一,保本校本專業(yè)的研肯定沒問題,要是三年前他上了北大,肯定早就碩博連讀了,省下三年干點啥不好。 天黑透了,昏黃的路燈漸漸刺眼,我一進小區(qū),就發(fā)現(xiàn)路遠航在花壇上坐著呢。沒等我說話,他就說:對不起。我拉他手,摸到他掌心四起的波浪,一道一道,年輪一樣。我說:啥東西這么沉?他說:你要不來找我,也可以在華東師大保研、保博、留校、找個滬上華僑。我說:我就稀罕東北人,木木都說了,你班上六個男生,就你一人一米八。他說: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用去上海。我說:你到底給我買啥了?他說:被芯,剛街邊買的,也不知道好不好。我說:大棉被???啊,路遠航說,不是你說在上海開空調(diào)蓋棉被,老得勁了嗎?我沒說只有木木那屋有空調(diào),沒說我來北京找工作,我媽壓根不知道,沒說不就是北師大嗎,不就是陪你一起上食堂上圖書館嗎?沒事,我可以假裝,假裝沒有這三年的離散。 第二天,我去云周出版社面完試,下公交直接就進了北師大。來北京第一天,路遠航跟我到出租屋,把床墊子翻完面,就塞給我一張校園卡、一張圖書卡。我看圖書卡上的照片,一個齊劉海的女生,眼睛彎彎的,我說:這是舒寧吧?啊,路遠航說,她暑假回家了,門衛(wèi)不看,你別怕。木木鬼精靈,路遠航一走,就過來說:幫你鋪床單啊,路遠航新買的,在陽臺晾好幾天了。我跟木木上陽臺摘床單,一看路遠航就讓人蒙了,跟我說買四件套送鋪床的毯子,結(jié)果這毯子只有枕巾大,連屁股都墊不住。木木說:路遠航跟我們沒話,站講臺念PPT都臉紅。我說:所以他當(dāng)不了老師。木木說:師大女多男少,我們班四十三個人,才六個男生。我說:我知道舒寧在追他,路遠航跟我說了。 其實是我告訴路遠航,舒寧在追他的,要不他還覺得舒寧挺好玩,天天把她當(dāng)笑話跟我講。我說不保研了,來北京找工作,路遠航也沒聽出來,我要來看著他。我說,既然舒寧長得比我好看,本科學(xué)校也比我好,跟你馬上也四年同學(xué)了,你要是被她追上了,我也理解。路遠航說追來追去沒意思,互相喜歡多好啊。呸,就是說他路遠航,從來沒追過我唄? 我拿著舒寧的卡,在陌生的校園里,走得心驚肉跳,看著有人想問路,我就像踩到狗屎一樣跳開。大學(xué)這三年,都是路遠航去上??次?,我不敢來北京,不敢踏進北師大,生怕兩個平行時空交匯,讓那個上了北師大、和路遠航做同學(xué)的我,坍塌成現(xiàn)在這個我。路寬,襯得梧桐樹極小,這些年我失去了什么,我連清算的勇氣都沒有,我的故鄉(xiāng)配不上我,我的父母配不上我,我上的大學(xué)配不上我 ,我從來沒擁有過配得上我的東西,除了路遠航。 我逛到太陽落山,路遠航才打電話說,他和小林聽考研政治宣講去了,才結(jié)束。我說我在教八拍爬山虎,你快來給我拍一張,路遠航嚇了一跳,借個車子趕緊就騎來了。我說:吃大盤雞去???他看看天:八點就關(guān)了。我說:那就吃蓋澆面。路遠航笑了:上車吧您吶。我說:我咋覺得北京話,跟東北話差不多呢?他說:八旗都東北來的,都一個放牧的祖宗。我說:我姥爺和王府沾親,祖上是王爺府的獸醫(yī)。路遠航說:他要是活著,你媽跟你爸去了福州,你就不會認識我了。我心說,那可不一定,去了福州,沿海省會城市,師資條件比元市強一百倍,就我這腦瓜,肯定考上北大,留到北大相遇,不是更好嗎?我媽那個人啊,誰她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有為我考慮過。 到了清真餐廳,大盤雞果然賣沒了,我和路遠航一人一盤蓋澆面,我木須柿子,他青椒土豆絲。路遠航問我:面試過了嗎?我說:我不想去了。???路遠航說,怎么了?我說:給的錢太少。路遠航說:多少???我說:一個月一千,包午餐。路遠航說:這還少?木木說四中一天才給她補二十。還好木木沒跟路遠航說,我上周跟她去了趟雍和宮,木木求姻緣,我就是想進云周,求的時候跟人家佛祖說,不給我錢也行,搞得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不該去還愿。路遠航說:你初中就想上那當(dāng)編輯,你忘了?我說:喜歡又不頂飯吃。路遠航說:你怎么了?我說:我得找更好的,我都來你這了。怎么,路遠航撂下筷子,我是罪人嗎,跟我在一起,你就得對你媽百依百順? 路遠航每一個“怎么”,都讓我膽戰(zhàn)心驚,他不再是那個“咋”來“咋”去,凍出鼻涕,就往袖子上蹭的小男生了,他在變化,他一直在變化,如果我持續(xù)做錯誤的選擇,我勢必要失去他。三年前,在我媽和他之間,我就選擇了我媽——路遠航認為我選擇了我媽,其實我沒的選。我從小到大,就沒做過自己想做的事,我沒被賦予過那樣的權(quán)利,從小到大,父母就是我最大的恩人,我要敢不知恩圖報,那我一出家門,就會被車撞死。我沒跟路遠航說,報考前,我在柜里找毛巾被,翻到我媽的賬本,前邊記的是賬,后邊是我媽的日記,寫我爸在我13歲時出軌了,寫她誰都沒告訴,自己扛了下來,寫她就指望我了——我爸已經(jīng)讓她夠失望了,我不能再讓她失望。 我在去大廠面試的路上,接到出版社的電話,說我要是去實習(xí),最好下周就去,第一編輯部一直缺人,除了主任,就一個老編輯,畢業(yè)留下來的機會很大,明年有兩個北京戶口,先可著名校生來。我不知道華東師大算不算名校,我先表態(tài)說,我特想去實習(xí),就是家里有事,得回老家一趟。我是信口胡謅,騎驢找馬,沒想到一語成讖,第二天大清早,就接到我爸的電話,說打我宿舍座機沒人接,我嚇出一身冷汗,我跑來北京,萬千周全,卻把我爸忘了。大學(xué)三年,每個學(xué)期,我爸也就給我打一個電話吧,每回都是早上七點半,他到單位泡好一杯茶,就開始指點我的人生了。每一次,我都想跟他說,晚點打,舍友都被你吵醒了,但我又怕他聽出來,我跟那幫懶蛋一樣,八點鐘還沒起床。何況我爸也不可能晚點給我打,拿家里電話、他自己交話費的手機,他不舍得,也就公家的免費電話,他能給我打一個。這個電話跟上一個,隔了得有大半年,現(xiàn)在我爸一來電話,就是讓我考公務(wù)員,我說:回元市考?我爸說:你媽讓你回來,你還廢啥話?我說:我媽沒跟我說啊。我爸說:還得咋跟你說?說了你聽嗎?這個家為了你,成天雞犬不寧,你書都念狗肚子里了?我這罵挨得莫名其妙,但接下去那套磕,我可太熟了,從小到大,事無大小,只要一點不合他心思,我爸保證跟我劃清界限,他是他,我是我,要飯也不要要到他門口。 后來我才弄明白,敢情是我媽給楊紅找工作,找得頭疼腿疼屁股疼,天天回家罵我爸,我爸受不了,就打電話來罵我。我媽本來就看不上楊紅,現(xiàn)在還得為她丟人現(xiàn)眼,她老弟她管不了,三十多不可能不讓人家結(jié)婚,自己生的女兒還管不了嗎?我媽讓我別有別的想頭,要是不在本校保研,就回家考公務(wù)員。我心說,敢情在這等著我呢,我老舅要搬出去,你就讓我回家,填補你的四室兩廳?我媽說:你嘀咕啥呢?我說:我希望他們都去死,我希望他們六個,有一個算一個,全死干凈。我媽說:養(yǎng)你算是白養(yǎng)了。我說:我一下生,你就該把我掐死,為了你弟妹,你當(dāng)牛做馬,啥苦都吃,你那么想給他們當(dāng)媽,你生我干啥?我媽說:你說的是人話嗎?你姥一個農(nóng)村婦女,我不管,她能拉扯大這么多孩子?我說:你走了,他們也餓不死,你要該上哪上哪,我姥真不一定改嫁,結(jié)果倒好,你不去福州,留在家里當(dāng)媽,我姥不改嫁干啥? 我媽讓我氣得直哭,她哭我也哭,我想說,你以為我老姨老舅過得什么好日子?你要該走走,我姥就算改嫁,也會帶著我老姨老舅,他倆起碼落個真媽,我姥爺死的時候,我老姨七歲,老舅才五歲,在繼父家寄人籬下,總比在姐夫家寄人籬下強吧?就你能,你帶頭犧牲,讓我爸跟著你,從福州調(diào)回元市,元市那破地兒,別說研究院,連個生物制藥廠都沒有,我爸只能進油田搞人事,鋦碗的修鞋子——蹉跎一生。有時他罵得不太狠,我都想,他也是可憐人,要是他夙愿得償,一輩子搞研究,他也完全有可能,是另外一個人。 所以,我不會讓路遠航為我付出,我媽用一輩子證明了,我們還不起,即使他出了軌,她還是還不起。大四開學(xué),路遠航把校園卡和圖書卡還給舒寧,我們一起請她吃了頓飯,舒寧剛考完雅思,在申請學(xué)校,她說:路遠航,小林喜歡你吧?路遠航說:你別讓木木聽見。舒寧說:多多,他不怕你聽見?。课艺f:聽木木說,小林之前喜歡的都是男生。路遠航說:反正考研之前,我是安全的,此多多可高枕無憂三個月。我和路遠航在一起太久了,初高中大家開的玩笑,遠比這個過火,但他語氣里的自珍,讓我如坐針氈,路遠航賴我,是該賴,那我賴誰去?。课沂撬x擇的,但我爸媽不是我選擇的。 考研考場下來了,路遠航把準考證打出來,我在考點附近訂了賓館,提前一天過去試住。八十年代的國賓館,轉(zhuǎn)角房,落地窗,外邊有個漢白玉陽臺,掛著厚厚的門簾,棉被似的,擋得屋里一點光也沒有,暖氣也不行。我睡到半夜凍醒了,差點以為自己在上海,這時再想訂附近的賓館,也訂不著了,好在隔音還行,上下水聽不見聲。我打電話,找前臺多要了一床棉被,壓在身上跟鉆煤堆似的,睡得倒實,再醒來都早上十點了,就出去買了個電暖氣。下午路遠航看完考場,跟我吃完飯,我就回出租房了,路遠航覺輕,我在這他睡不好??佳袃商?,我也沒問他考得好不好,路遠航有一種迷信,一旦他自我感覺良好,那成績一定不行,我和他爸媽都習(xí)慣了,不問,他自己考完就回來了。 我媽大概是覺出我不在上海了,天天打電話來查崗,我說她:你要真不喜歡楊紅,攪和黃就算了,別成天拿我撒氣。我媽說:那個楊紅啊,懶就算了,話還說不明白,好不容易面試過了吧,體檢還查出尿酸高。我心里冷笑,你這個大姐真癡情啊,替人家找工作就算了,還能替人家生孩子?風(fēng)涼話眼看要出口,我想起當(dāng)下的工作重心,是戰(zhàn)略轉(zhuǎn)移,我說:我也覺得楊紅也不咋地,一把年紀,還嫉妒我,我老舅現(xiàn)在當(dāng)她面,連我電話都不接了。 回過頭,路遠航正瞪著我。我指指電話,唇語問他:考完了?路遠航說:你怎么能說你未來老舅媽壞話?震得我一哆嗦,撂了電話,趕緊給我媽發(fā)短信,說信號不好。路遠航說:你怎么就不能將心比心?我說:我連楊紅幾只眼都沒見著,跟她比哪國心?路遠航說:你媽拆散咱們,你還想拆散別人?我說:能拆開的都長不了。路遠航說:你不知道我是為了你才上北師大的?我說:又沒人逼你。你給我再說一遍!路遠航氣得都哆嗦了。我說:都要畢業(yè)了,掰扯這個有用嗎?路遠航說:你現(xiàn)在跟你媽一個樣,你知道嗎?我說:沒有你,我還真理解不了我媽,我媽是不知道感恩嗎?是我爸干的那些事兒,讓她沒法感恩!路遠航說:我操你媽!我說:路遠航你有病吧?路遠航說:我要是變成你爸,我就去自殺! 我看著路遠航,我當(dāng)然不希望你是我爸,可是我懷疑,所有男人到最后,都是我爸。我媽已經(jīng)變得不像我小時候的媽了,我也不是小時候的我了,我們的愛情,建立在一個消失的湖面上。我想起高二的夏天,路遠航上長春參加物理競賽,賓館沒有桌子,他趴在床上給我寫信,說他臨出發(fā),他爸媽吵得天翻地覆,生怕他走了聽不見。我們曾經(jīng)都以為,那種畸形的依戀跟自己無關(guān),我們好不容易,才從殘缺的小孩,長成亞健康的大人,我們以后,只會讓彼此變壞。 ???????????????五、17歲 路遠航,我說,我爸讓人揍了。他喜氣洋洋,我也喜氣洋洋,地攤?cè)琴u風(fēng)箏的,路遠航看上一道三角形的彩虹,非要買,我說八十,賣風(fēng)箏的說一百,我說不買了,賣風(fēng)箏的說你回來。我問路遠航:你會放嗎?路遠航一邊搖頭一邊掏錢,我說:小學(xué)風(fēng)箏比賽,楊林他爸給他扎了一個老鷹,老大了,兩張桌子都放不下。路遠航說:我知道,白色的。我說:后來他爸就跟他媽離婚了。路遠航說:我爸給我買過一個金鳳凰,塑料的,背面貼的竹筷子,一上天,筷子刷刷往下掉,差點沒把我戳瞎。我站在臺階上,把手伸進他厚厚的啤酒瓶底眼鏡里,摸他的上眼皮,我說:我的風(fēng)箏都是蝴蝶,先在八開大紙上畫,完了貼紙殼箱上剪下來,觸角那別根針,線就穿針鼻兒里。路遠航說:拉你手行嗎?我踮起腳,把嘴唇送上去。 我拉不了手,我爸特搞笑,每回在家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出來一過馬路,還習(xí)慣把手往后伸,我不把手遞過去,他就在人行道上杵著。每回過完馬路,我都得假裝系鞋帶,把手抻出來。過馬路,是我爸愛我的證據(jù),至少他不想我撞死,對吧?可他不知道,我想被車撞死,想重新托生一次,他大概、可能、從理智上講,有一點愛我,可我不愛他。 接完吻,我就得回家了。我家住鏡湖小區(qū),路遠航住局長樓,不是說他爸是局長,他爸是個廚子,石油大廈的大廚,準確講,是三廚,負責(zé)面案和冷盤,在家從不做飯。路遠航初三時,第一次上我家,我爸給他炒了個雞蛋,他受寵若驚,差點站起來管我爸叫爸。那時我倆還沒談戀愛,他還不知道,我爸只會炒雞蛋,一旦我想吃臥雞蛋,他就罵我一頓,我爸對我的愛,只能支撐到不把我餓死。 從局長樓到鏡湖,要走20分鐘,過了馬路,就是江南俱樂部,路遠航說他以前在里邊學(xué)乒乓球,老師姓姜。我說:那咱倆不是一個老師,我老師姓路。路遠航笑了:里邊那個室內(nèi)籃球場,還辦過歌友會。我說:蘇永康吧,早過氣了。路遠航說:蘇永康是誰?我說:唱《越吻越傷心》那個。路遠航說:沒聽過。我說:粵語歌,你不都聽日語的嗎?呀?jīng)]得,狗修金三嘛。路遠航把風(fēng)箏夾到胳肢窩底下,眼看要上來咯吱我,我撒腿就跑,一股熟悉的臭味迎面撲來,完了,要到家了。 鏡湖本來是個臭水泡,從我初二搬過來,一直在搞污水凈化,今年春天才拆掉施工擋板,好容易不臭了,給婚紗攝影免費當(dāng)外景地了。一個夏天還沒過完,擋板又圈上了,說要建公園,秋天又說不建了,填平了蓋樓。填湖肯定不能等湖凍上,立馬就得填,趕在第一場雪之前。邪門的是,自打填上土,鏡湖就詐尸了,那個臭味,比凈化前臭了十倍不止,別說鏡湖小區(qū)五十多棟住戶,朝北的窗戶全不能開,連鏡湖小區(qū)以南的一中和供應(yīng)小學(xué),一樣開不了窗戶。那個味兒,就好像有人在你家樓下開殺豬場。路遠航說:鏡湖有東區(qū)和西區(qū)了,新建這個叫啥?我說:北區(qū)唄,還能叫啥??墒?,路遠航說,鏡湖已經(jīng)沒有了。咋沒有,我說,鏡湖是一片家屬區(qū),你的初戀我,就住在鏡湖。路遠航說:太臭了,我坐12路回去。我跟他站在站牌底下,想象一百年前,沒有馬路,沒有公交站,鏡湖也不叫鏡湖,沒來得及發(fā)臭,這里人煙稀少,煙波浩渺。 12路開來了,上半截綠色,下半截白色,跟路遠航今天穿的一樣,我叫他:風(fēng)箏給我啊。路遠航愣了一下,突然緊緊握住我手。我把手伸出來,拎著風(fēng)箏往回走,這彩虹看著不大,其實比我上半身還長。路遠航說坐車,肯定想先回學(xué)校,把風(fēng)箏放班里,哪怕被沒收呢,也不能讓他爸看見,要不是我爸住院了,我媽陪床,我倆誰都不敢把風(fēng)箏拿回家。 多多!路遠航從車門跳下來,把我推到欄桿上,這時已經(jīng)不臭了,不是修辭,不是我太愛他,而是路遠航整個腦袋,都淹在九州燒烤的白煙里。在外接煙囪的掩護下,他把手伸進我的運動服,隔著球衫,摸我的胸,球衫上都是亮片,他摸哪都扎手,一路哎呀叫疼。在我愛上路遠航之前,最看不得男人走路,手放在女朋友腰上,覺得男的就是趁著關(guān)系存續(xù),使勁占便宜。但是路遠航,他是愛我的,我緊緊抓著他,怕自己像白煙一樣飄走。 我回家,把風(fēng)箏放前邊陽臺里,我老姨正在衛(wèi)生間,洗我爸醫(yī)院里換下來的衣服,洗衣機洗滌桶壞了,得先手搓,漂完了撈起來,再放甩干桶里甩。一個灰色的大褲衩,飄在浴缸里,格外顯大,能塞進我兩個屁股。我坐下上廁所,我老姨說:晚上煮方便面,炸薯條。我眼睛一紅,看著大褲衩說:這個也甩嗎?啊,我老姨說,得先搓一下。我就沒洗手,把大褲衩從水里撈起來,忍著一股尿騷,往上打肥皂,心想我老姨真不容易,從小七歲不到,就在姐夫家寄人籬下,今天我要是沒回來,那給姐夫洗大褲衩的,還不就是她。 我老姨說,我爸是讓部里借調(diào)的小科員給揍了,借來干活才倆月,這下哪來哪去了,局機關(guān)留不下,原二級單位讓不讓他回去都兩說,誰還敢要他啊,剛上班就敢打副處長。我老姨說:你爸心真軟,自己還沒拆線,就擔(dān)心上別人的前途了。我說:別說了。我老姨說:明天月考啊?我說:你不覺得我爸該打嗎?我老姨沒吱聲。我說:揍他就對了,我要不是他生的,我早揍他了。甩干桶在我和老姨之間,猛烈抽搐起來,我突然意識到,在我老姨眼里,我跟我爸關(guān)系更近,我跟我爸一樣,是這家里的主人,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他畢竟是我爸啊。但我爸是那種,我五歲,他加班回來,歡歡喜喜要給我泡面吃,我說不想吃泡的,想吃煮的,他立馬往我屁股上踹一腳的人。我在最合理的投入產(chǎn)出配比下長大,最少的投入,最大的產(chǎn)出,我要是考不進前五,晚上寫作業(yè)我爸都不讓我開燈,我連兩個電字兒都不配花,我老姨有啥不知道的? 我老舅回來了,剛在醫(yī)院給我爸翻完身,滿頭大汗,拎著十幾個雞爪子。我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坐下開啃,其實我也沒弄明白,我爸不是讓人拿筆筒敲了腦袋嗎,咋還半身不遂,不能自己翻身了?我也不想問,就悶頭啃雞爪子,我老舅坐到我身邊,把我沒啃凈的碎骨頭,放進嘴里再嗦了一遍。我老姨在廚房里下方便面,窗戶上都是霧氣,我忽然想,要是老舅是我爸,老姨是我媽,我們是一家三口,該有多好啊。 往前數(shù)幾年,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最煩的就是老舅跟老姨,成天跟他倆干仗,覺得我爸媽偏心,老舅和老姨的要求,永遠能得到滿足,就我的不行。小學(xué)五年,我就一套水彩筆,3塊錢買的,12個色兒。每回上美術(shù)課,我都得裝模作樣,抽出一支色筆來,揪開筆帽,一驚一乍地說,哎呀?jīng)]水了,完了碰碰同桌的胳膊肘,我這個色兒干了,借我用用你的。其實哪個色兒都干了,幸虧我每學(xué)期都換同桌,一演演五年。 面端上來,我老舅說他要出去吃串,問我來不來十個板筋,我說跟誰啊,老舅指著陽臺上的風(fēng)箏說:不錯啊,我拿出去放放。我說天都黑了,我老舅說:別這么摳,不然我給小路打個電話?拿走拿走,我說,別在我媽跟前說漏了。我老舅說:風(fēng)箏盤呢?我說:啥是風(fēng)箏盤?我老舅說:纏線那個,沒盤也得有個木頭柄啊,要不手不得放出血?我說:沒買,要不你戴我棉手套。我老舅看看我,穿鞋走了。 我把風(fēng)箏拎回陽臺,纏上線,靠墻放好,才發(fā)現(xiàn)這線就三米長,怎么能上天呢?窗戶外面,我老舅出了門洞,把腳踩在花壇上,拿手背擦皮鞋尖兒,我心里明鏡似的,他肯定處對象了。他跟我大舅二舅一樣,也會結(jié)婚,也會有自己的孩子,七歲那年的冬天,會一再重演,除夕夜,我二舅媽生孩子,難產(chǎn),一直生到初二早上。我一覺睡醒,聽說生的是女孩,恨不得立馬死了,我二舅有自己的女兒了,他再也不會喜歡我了。這十年,我的感情就像候鳥,從我二舅、二姨身上,遷徙到我三姨、老姨,最后落到我老舅,我知道,沒跑的,他也會讓我失望。 吃完飯,我老姨趴在餐桌上,幫我寫語文作業(yè),下個月她就結(jié)婚了,我不知道她搬出去后,誰還能替我抄課文、描小楷。晚上十點多,我老舅回來了,拿著一個不銹鋼圓盤,把一百米長的風(fēng)箏線,接在我的彩虹上。我回屋,坐在梆硬的榻榻米上,痛痛快快哭了一通,姥姥我謝謝你,謝謝你除了我媽,后邊又生了六個,沒有我這些舅舅阿姨,我一輩子也不會明白啥叫寵溺。像我爸媽,明知道我尾椎不好,故意在我屋里砌個榻榻米,他們覺得我的毛病,都是慣出來的,不慣就好了。 高三第一次月考,我和路遠航都考了第一,他學(xué)理,我學(xué)文,他在油高,我在五中,他考第一正常,我考第一是破天荒,沒啥,就為了打我爸臉。路遠航說得慶祝一下,我騎車去油高找他,他領(lǐng)我上食堂吃飯,他就一個飯缸,他使蓋兒,我使底兒。一個底兒里打了五兩飯,四個菜都混在一起,白菜三毛,茄子四毛,麻辣豆腐五毛,炒香腸一塊五。我吃完了,路遠航把缸底兒拿過去,往嘴里扒拉剩飯,我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要是在家,我爸看見我剩飯,那我只有挨踹的份兒,這跟開燈做作業(yè)不一樣,他不是嫌我浪費,而是嫌我惡心,我的剩飯,我爸是一口也吃不下。 我說:我爸明天出院了。路遠航說:一會兒回你家取風(fēng)箏,上江邊放了。我說:倒好像給他放晦氣。別咒他了,路遠航說,明年這時候,咱都遠走高飛了。我說:你是報北大,我報啥???路遠航說:隨便報,北京那老些學(xué)校呢。我說:我想跟你前后桌。路遠航說:你還想回初中?。课尹c頭:只要能天天見到你,我愿意一輩子念初中。路遠航拉著我的手,說他爸連只狗都嫌,從小到大,沒有一個親戚敢在他家過夜,他家從不請客,反正他爸在大廈工作,方便,每回家庭聚餐,都跟陪他爸加班似的。這幾年更邪乎,自打上了初中,路遠航年年考第一,他爸就把他罩起來了,老覺得家里這些七大姑八大姨,接近路遠航是有目的的,一個個都是妖精,要吸他兒子的日月精華。 我聽著,就覺得我爸要是有機會、有的選,就會過路遠航他爸的生活。然而命運弄人,我爸被錯置在人聲鼎沸的場景,每天不是給這個擦屁股,就是等那個給他上眼藥。我小時候,家里常住人口九個,后來這些人次第結(jié)婚,只剩下我老姨和老舅,一到年節(jié),結(jié)婚的帶上各自的配偶和孩子,二十來口,那真是盡管四室兩廳,想找個地方躺下都難。有時我會想,我爸不是恨我,他是恨不得我沒出生,恨不得我只是我媽六個弟妹里的一個,那他就可以甩手一走,過他本該過的一生。 我和路遠航坐1路車,過江一塊五,不過江一塊,小時候我爸帶我上江濱公園,常常提前一站下車,走過長長的江橋,就為了省五毛錢。自打看到風(fēng)箏裝了線盤,路遠航就沒說話,我何嘗不知道,他唯一擁有過的風(fēng)箏,是他爸去江北買皮夾克,回來等不著車,站道邊想買盒紅梅,煙攤破不開錢,買個風(fēng)箏才破開了。要是公交車準點,要是他爸有零錢,他說死也不會有一個風(fēng)箏。就像我們從小沒有過雨衣、雨靴、卡通雨傘,沒有過口紅形狀的橡皮,我們從來什么都沒有。 剛到江邊,天就開始下雨了,秋雨沒啥看頭,也就看看空調(diào)外掛機,雨一澆,一個賽一個地白。路遠航把彩虹解下來,風(fēng)箏線纏在自己手上,讓我放它。我說:飛高點,再高點。天與地之間,只有我和他。 我爸出院回家,腦門縫了兩針,頭發(fā)里縫了五針。我媽看我嘴角起泡,還說我跟著上火了,其實我是恐懼。我爸住了兩周院,我沒去醫(yī)院看過他,雖說我高三了,剛考完月考,但我爸要是想罵我,那理由也是張嘴就來。我把成績單遞上去,我爸說:看著沒,父母太懂事不行,也得適當(dāng)闖點禍,讓孩子長長心。我呵呵跟著樂,想起小學(xué)四年級,我爸突發(fā)奇想,要聽寫我漢字,翻開陳毅吃墨汁那篇課文,讓我寫蘸毛筆的蘸,我說這個字不是生字,老師沒教。那不行,我爸覺得,課本是他花錢買的,我不會寫,他就撕我一頁書,后來我粘書粘了半宿,上課從來不敢把課本放平,凈跟老師打游擊了。有時候,看他這么恬不知恥,我真是有自毀的沖動,不然他還遙哪亂吹,說我是他教育出來的,說我最崇拜的人是他。 我爸媽前腳進屋,后腳揍他的小科員就和媳婦登門道歉了,抬來一個老貴的美容儀,說是祛疤的,美容儀院線產(chǎn)品。東西剛放下,跟著來的媳婦就哭了:我這幾天嚇壞了,真的多處長,我差點都要跟他離婚了,我說他平時也不是暴力的人啊,一個指頭也沒動過我,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咋地了。小科員接著說:那天我喝了點酒,加上活多,心里不痛快,看見您晚上十點多還回來陪我加班,我臉真是沒地方擱,多處長,您把我調(diào)上來,對我?guī)椭@么大,我對不起您。 我隔著門,聽到這出顛倒黑白的大戲,難受得想跳樓。明明是我爸喝多了,明明是我爸一張嘴,就侮辱你人格,甚至這里面,也有我的錯,我從來沒有反抗過,我哪回都讓他罵舒服了。我想沖出去,跟小科員說,你沒錯,你一點錯都沒有,我求求你,別再對不起了,要不我爸還真以為,他那套歪理邪說多有理呢。你不要被他馴服,不要被可怕的后果馴服,你不要變成我,我是他生的,我活該,活得像個奴隸。 ??????????????六、13歲 路遠航希望他爸媽離婚,我也希望我爸媽離婚,但我爸媽是不會離婚的,我媽說了,我爸在元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同學(xué),只有她,我只能希望我爸死掉。老師在前邊講課,我就在腦袋里邊構(gòu)思,我爸離奇身亡的場面,今天是他吃魚噎死了,明天是他被煤氣罐砸死了,后天是他讓公交撞了,大后天他沒罵我,就算了。我不祈求地震、海嘯、臺風(fēng),我不想跟他同歸于盡,我得好好活著,前提是,跟他活在兩個世界。 路遠航又腫著眼皮來上學(xué),我掐指一算,這都第四回了,上個月他才串到我前桌,平均一周哭一次,這頻率可比我大多了。我爸雖然天天罵我,但要想把我罵哭,咋也得隔上仨月,趕上天時地利人和,我老舅闖了禍,我媽不在家,我三姨出門忘了關(guān)燈。我爸成天橫躺豎臥,光喝酒不運動,就指著罵我維持健康呢。 ——路遠航,你眼睛咋啦? 我心說,就有楊林這樣的欠兒登,我招呼路遠航:蚊子咬的吧?路遠航回頭,我把六神花露水給他,剛才我沒細瞅,他這哪是眼皮腫,他是連睜眼睛都費勁,這得哭出多少鹽啊?大海啊都是水,魷魚絲啊都是鹽,我問楊林:吃魷魚絲嗎?楊林伸手抓了一大把,才要給路遠航,一股刺鼻的香味沖上來,楊林叫:這是噴的,不是倒的!已經(jīng)晚了,花露水沒了大半瓶,路遠航褲子濕了半條腿,全班芳香四溢,噴嚏四起。楊林說:我咋覺得這味兒,比鏡湖水還臭呢?我說:賠你一瓶,行了吧?楊林遞給我一個白藥瓶:你看這個。我說:啥啊?楊林說:精神病吃的。我說:你哪來的?楊林朝路遠航努努嘴:他書包掉出來的。我白楊林一眼,把藥瓶偷偷塞回去。 但路遠航不怕我們知道,他在吃藥,他會在眼保健操后,第一個站起來,往嘴里扔兩個白藥片,完了找楊林借水喝。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楊林了,他不想借路遠航喝,楊林說:你這病傳染不?路遠航說:不傳染啊,狂躁癥傳染啥。楊林掏出新華字典,沒查到狂躁癥,路遠航說:你查英漢大詞典“manic”。看楊林可著全班,遙哪借文曲星,路遠航仰天大笑起來——別笑了,我捂住耳朵。路遠航說:咋了?我說:你自己聽不著啊?路遠航說:你怕聲兒,對吧? 漸漸地,我們都明白啥叫狂躁癥了,狂躁癥就是路遠航,成天說他爸不愛他媽,說他媽該跟他爸離婚,說根本沒有愛情的結(jié)晶,反正他不是。他目之所及,沒見一個是的,說上一代人,不過是對象談半年結(jié)婚,婚結(jié)一年生孩子,講究節(jié)奏,慣性使然,父之于子,當(dāng)有何親?路遠航說的每句話,我都贊成,但我不贊成他寫到作文里,我說:你生個病,咋還這么得意?路遠航說:我哪得意了?我沒得意啊。我說:你不怕變成三班的老班???路遠航說:老班回來了?我搖頭:楊林說他要轉(zhuǎn)學(xué)。路遠航說:他不剛轉(zhuǎn)來一年嗎?別看我,楊林說,我聽沈千說的。路遠航又哈哈笑起來。我說:別笑了,又不是金毛獅王。路遠航說:你在做同義詞替換,對吧?我嚇了一跳。路遠航說:你想說發(fā)自肺腑,想說就說唄,我想笑就笑。噎得我半天才說:你爸媽我不知道,但我爸媽肯定有愛情,我爸為了我媽,從福州回來了,他給我媽寫過兩百多封情書。 路遠航坐下來,又寫了一篇作文,第二天就被酒坑找了家長。他在作文里寫五一去大連玩,他爸耍酒瘋,一晚上鬼哭狼嚎,隔壁住著他媽的同事,他媽怕影響不好,捂著他爸的嘴說,只要你不叫,我給你跪一晚上都行。后來,他和他媽就在床邊跪了一晚上,第二天出太陽,他爸酒醒了,他們坐大巴去千山,他媽還喂他爸吃西瓜。酒坑覺得,這是家暴,還虐待兒童,但路遠航他媽說沒這事兒,是路遠航編的。酒坑說:那你家五一去大連了嗎?路遠航他媽說:去啥大連,他爸看得緊,屋都不讓他出,孩子都憋出毛病了。 有他媽的背書,從此路遠航真成了精神病,考第一有啥用啊,精神病才考第一呢。初三換了語文老師,一個老太太,連講課都吧嗒嘴,說看路遠航作文都折壽,說你們現(xiàn)在條件多好啊,還不知道珍惜,教你們就等于教白眼狼,你說對親爹親媽都這樣,我能指望你們尊重我嗎?路遠航一個人精神病,好像全班都道德淪喪了,好多女生看他屢教不改,都不喜歡他了,扭頭去喜歡三班的葉小星。 路遠航的下場,讓我慶幸自己是另一個人,我一直就相信,沒說出口的事,就沒有發(fā)生過。我沒跟人講過我爸罵我,踹我屁股,我爸就沒罵過我,沒踹過我屁股,我就跟所有人一樣,是獨生子女,掌上明珠,我爸愛我,我愛我爸,這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寫一篇作文說服別人。我爸在元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同學(xué),我媽跟他也沒血緣關(guān)系,他就我一個孩子,他不愛我愛誰? 老太太又布置作文了,全班唉聲嘆氣,就路遠航一個人悶頭猛寫,楊林說:路遠航,你寫完給我抄一遍。路遠航說:作文你也抄?楊林說:我替你挨罵啊,老太太翻來覆去一套磕,我都聽出繭子了。路遠航說:咱倆換啊?那還不一眼就看出來了?我說:要不我寫的,路遠航拿去抄,路遠航寫的,楊林拿去抄,楊林寫的我抄,看老太太能發(fā)現(xiàn)不。路遠航說:能行嗎?楊林說:你看你娘們唧唧的,抄多多的正好。我說:路遠航,你知道云周出版社嗎?路遠航點頭。我說:你寫小說吧,等我上那當(dāng)編輯,給你出書。路遠航說:我沒撒謊。我說:我沒說你撒謊啊。路遠航抄完我的作文,問我:你爸媽晚上看電視,還手拉手?我一愣,裝出小公主的樣子說:他們倆最惡心了,我爸只吃我媽的剩飯,連我的都不吃。楊林說:你還剩飯?我看你現(xiàn)在比我都沉吧?于是我這個公主,頓時淪為穿不上灰姑娘水晶鞋的胖姐姐。路遠航說:家庭健康,比身體健康強。楊林說:你沒發(fā)現(xiàn)她不長個,就長肉嗎?我憋得臉通紅,第二天把作文交上去,絞盡腦汁給他們看我小時候的影集,我六歲以前,是體重正常的小孩,穿著黃色背帶褲,叉腰站在草地上。路遠航說:這是你爸媽?我點頭,其實那是我二舅和三姨,我爸在拍照片,我媽在家做飯。從小家屬區(qū)的鄰居都以為,多多可憐,多多沒有媽,因為我媽不是在家做飯,就是趁著月黑風(fēng)高,拎著一兜子禮品,去給我大舅和二姨找工作,我們一家三口,沒有一張照片。楊林突然說:小學(xué)分班那天,你穿個白裙子,可好看了,老師一點你名,你就說到,老大聲了。我想,那是因為我爸在后邊踹了我一腳,他說我本來就比別人小一歲,要是再蚊子哼哼,老師肯定不要我——比別人小一歲,也是我的錯。 作文發(fā)下來,我們仨面面相覷,我打42(楊林),路遠航48(多多),楊林50(路遠航),楊林沒挨成罵,倒是我讓老太太叫去一頓批:這么簡單的題目你都能寫跑題?我心說,跑題了你還給我及格分?楊林看出老太太是看人下菜碟,說路遠航:你下回寫好點,看老太太咋夸我!路遠航說:你還想當(dāng)范文上講臺念???楊林說:我打42啊,哪輩子她給過我42分?。柯愤h航看我:還來嗎?我說:沒事兒,作文又不讓家長簽字。第二次作文交上去,路遠航說:我教你打乒乓球吧。開始我還沒明白啥意思,后來才想起來,楊林作文寫的是下課搶乒乓球案子,沒有球網(wǎng),把磚頭立起來當(dāng)網(wǎng)的事兒,他總寫這些窮不拉幾的事,我咋可能得高分?老太太就喜歡清平樂,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跟不上她起的調(diào),她就扣分,人在屋檐下嘛。反正我習(xí)慣低頭,我爸從小都給我訓(xùn)出來了,他一瞪眼,我就知道他想讓我干啥。 但我看不出來,路遠航想干啥,雖然他直接告訴我了,教你正手直握。打了兩天,路遠航說:你是不是看不清球?我說:看能看見,是打不著。那沒事,路遠航說,我四歲打球,光正手就打了半年多。我說:不學(xué)了吧,像鄧亞萍更不長個了。路遠航說:她是不長個之后才——我心里一顫,渾身僵硬,“發(fā)胖”兩個字已經(jīng)到他嘴邊了,可路遠航說:你還能長。我六歲五十斤,后來每年長十斤,現(xiàn)在都快一百三了,坐在班里,聽見有人說體重、超重、體重秤,我就覺得下一句就是我了。但是路遠航,他和大咧咧的楊林不一樣,他在我面前,連幾斤幾兩、半斤對八兩都不說。 我坐在路遠航身后,有時課間他一回頭,看見我會嚇一跳:你走路咋沒聲?我說:我沒動地兒啊。路遠航說:那你喘氣咋也沒聲?楊林說:路遠航,你管天管地還管著人家喘氣了?路遠航說:真的,她喘氣一點聲都沒有,不信你喘個氣聽聽。讓他這么一說,楊林使勁一抽,肚子鼓出來,冷空氣和鼻腔摩擦,像黃鼠狼的尾巴在地上拖。楊林說:多多,你也來一個。四只眼睛的注視下,我咬緊牙關(guān),深吸一口氣。有聲啊,楊林說路遠航,我看你真是有病。路遠航看看我,沒說話,等楊林上廁所去了,他才說:你剛才用嘴吸氣了,對吧? 路遠航的問題稀奇古怪,就像他發(fā)給我的球,一個接一個飛過來,我不接不行。他說:你是不是看不見黑板?他說:你為啥要笑?他說:你是不是生氣了?往往他問的時候,我還沒生氣,后來才真的氣起來,好像他是半仙,脫離了現(xiàn)在,直接抵達未來。我說:你寫科幻小說呢?你把我當(dāng)機器人控制啊?路遠航撓撓頭:我就想知道,你是咋思考的,你的喜怒哀樂,跟我有啥不同。我說:沒不同啊,能有啥不同?路遠航說:你不是家庭健康嗎?原來路遠航最想問的問題,是這個,我心里叫苦,我哪知道健康人家的小孩在想啥???要我看,楊林就挺健康的,畢竟他爸媽離婚了,他跟他媽。要是路遠航知道,我跟他一樣,從來沒有被父母善待過,他還會這么關(guān)心我,覺得我與眾不同嗎? 不過好在,我不知道健康人長啥樣,路遠航也不知道,所以我倆就盲人摸象了,摸出來的結(jié)果是,我倆真挺像,有好幾次,我都覺得我露餡了。路遠航說:我覺得我爸不愛我,但理智上,我說服不了自己。我說:因為他就你一個孩子,對嗎?路遠航說:感謝獨生子女政策。我說:雖然你是他的唯一,但有時候,他就是見不得你高興,見不得你有他小時候沒有的玩具、沒有的機會、沒有的父母,他嫉妒你,想毀了你。路遠航說:你是第一個知道我在說啥的人。他簡直都要哭了。 我想,在這點上,我起碼比你強,我畢竟是女孩,我爸除了嫉妒我,偶爾也會拉拉我手,想呵護我。我們的爸爸,渾身上下都是缺點,只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不重男輕女,給他們當(dāng)兒子,可比當(dāng)女兒慘多了。 第二次互換作文,老太太終于給了我一個公平的分數(shù),一個屬于楊林的分數(shù),34分。發(fā)完作文,老太太理直氣壯占了一節(jié)體育課:這個作文題,是挺別扭,連多多都審錯了,來多多,你站起來,說說你是咋想的,寫了個記敘文?,F(xiàn)在矛盾就轉(zhuǎn)移到我身上了,我一人不及格,全班上不了體育課。楊林看我都快哭了,差點站起來承認,我磕磕巴巴地說:我是,我,我拿去年作文改的——老太太說:偷懶是吧?那幫小年輕,凈教你們偷懶了,我說過沒有,不要寫記敘文,議論文最保準。先立論,找仨論據(jù),每個論據(jù)底下舉兩個例子,你有論點和論據(jù),不像路遠航一樣出怪聲、發(fā)神經(jīng),你這42分就有了。字跡再清晰點、不勾不抹,就有48分,語句通順,加兩句名人名言,52分就出來了,不比你背通假字容易?我站著,心想我有啥論點論據(jù),我現(xiàn)在對我爸,連評價都沒有,他是好人也罷,壞人也罷,他不罵我就行。我想起昨天晚上,我爸罵我賤:你以為你老舅老姨真喜歡你?他們對你好,還不是因為你爸媽、因為我們?是啊,老舅老姨對我好,只不過是在報恩,我要是再對這些欠債的人好,才是真賤。 下課鈴響,老太太在黑板上,又布置了一篇作文:以“記憶”為話題,寫一篇文章,文體不限,不少于600字。文體不限四個字,看起來就像一個陷阱。路遠航說:想啥呢?我搖頭,路遠航說:不能這么搞了,你跑兩次題還行,跑第三次,老太太該懷疑了。楊林兩手一合:你倆互換,看老太太給不給多多滿分。路遠航說:我不想拿滿分。楊林說:你咋這么熊???要是有人天天罵我,我可忍不了。我看路遠航,四目相對,我發(fā)現(xiàn),這才是最嚴重的指控,比說我胖嚴重一百遍,我說:打乒乓球去啊。路遠航行尸走肉地站起來,乒乓球案子上積了一層雪,薄薄的,我攥緊拳頭,用小指一側(cè),在上面按了個手印,添上五個圓點,就是一個小腳丫。路遠航支著球拍,突然說:其實我撒謊了。我看著他。他說:在大連那次,我沒跪,是我媽跪了一個晚上,我一直在另一張床上裝睡,裝作我啥都沒聽見。路遠航哭了:我希望跪在那的是我,希望我當(dāng)時陪著我媽。 我耳邊響起震耳欲聾的哭聲,那年我六歲,哭的是我大舅家的姐姐。因為一盤小雞燉蘑菇上桌,我跪在凳子上,一口咬掉了雞冠子,我姐看著了,殺豬一樣嚎起來,緊接著,我屁股挨了一腳,凳子倒了,腦門磕在折疊飯桌的大鐵梁上。我媽把我從桌子底下拉出來:這孩子從來不這樣啊,今天也不知道咋了,干出這種事來。我不后悔,咬那個雞冠子前,我就知道,我媽是不會給我吃的,我自己不去咬,雞冠子永遠輪不到我。 路遠航哭了,我也哭了,從這天起,我開始變瘦,他開始長個,我們不止交換作文,還交換心底的秘密,我拿起筆,想起三歲的夏天,我最初的記憶: 一個大雷打下來,她還是那個剛洗了屁股,顫巍巍站在花壇上,看著自家陽臺的小孩。陽臺里,有一雙大手,剛給她洗了屁股,正在洗她一褲兜的屎,而她這個被沖得很干凈的活物,被大手推出門外:想上哪上哪,別回來了。 她站在花壇上,想讓她爸看見,她沒有找人玩,她還站在這兒,等他消氣。頭發(fā)化了一樣,呼呼往下淌水,她屁股火辣辣的,給廢報紙揩得生疼,她支離破碎地站著,等她爸看她一眼。 越來越多的雨,經(jīng)由她,降落到地面,她很安全,外面只會下雨,不會打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