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 中國人就喜歡把興衰看遍
談到中國小說,當(dāng)然每個人各有喜愛、各自推崇,《紅樓夢》的讀者尤其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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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若說哪種小說中最具中國特色、最重要,那就非講史通俗演義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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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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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符合民族性的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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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槊褡逍?!中國人對歷史的重視及歷史感,原本就遠(yuǎn)甚于歐洲印度。
而歷史的戲劇性又最甚,世事滄桑、朝代興亡,比任何編劇家編的戲都更動人心弦。中國人最愛對此憑吊咨嗟、發(fā)表議論(這幾天,國人對美國改朝換代的熱評、投入,即是眼前的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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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之下,古印度文明卻無歷史觀、無歷史意識,也無歷史著作。談起時間,輒言若干劫,要不就是電光石火一剎那,年時月日均不明確。談生命,輒言輪回流轉(zhuǎn)若干世,也不明白某事究竟在某世的某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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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文明,則是反歷史的(untinistorical tendency)。哲學(xué)家們不關(guān)心歷史,只關(guān)心永恒、探求本質(zhì),在教育中歷史亦無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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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這兩大文化體系在傳遞一種類似我們的歷史敘事及知識時,只能采用神話的方式。中國則反是。古代神話本來就不發(fā)達(dá),就算有少數(shù)神話,亦迅速歷史化,蓬勃發(fā)衍為“講史”的龐大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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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若要談中國小說,首先就要從這個傳統(tǒng)講。不幸民國以來,論者皆受西方文化影響,硬要“改造國民性”。撇開了稗官野史、巷語街談這個源頭,另以神話與傳說為源,對于此后小說諸流,亦薄厭講史演議,鄙征史而崇虛構(g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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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胡適就認(rèn)為《三國演義》沒有文學(xué)的價值,無法出奇出色。魯迅對《三國》亦無好評,甚且說由神話到志怪傳奇到小說,標(biāo)示著小說真正的形成,即是從歷史到小說;可是唐代以后反而倒退回去,混雜于歷史的講史演義,乃是退化之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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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社會流傳久遠(yuǎn)、影響巨大的《三國演義》乃至整個講史演義文類,在他們的論述中,竟只有負(fù)面的價值,足見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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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被轉(zhuǎn)化的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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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之價值,不但在于它代表了講史演義這一文類,彰顯中國小說特質(zhì),更在于它代表了小說從“說”逐漸轉(zhuǎn)化到“說書”的過程,是口語表演和文藻化、文士化、文學(xué)化的結(jié)合,也是巷議街談的野史傳統(tǒng)和正史書寫傳統(tǒng)的結(jié)合。其他小說名著或類型,都沒這種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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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jù)李商隱詩,可知唐人就愛聽說三國。宋代說話人,亦以講史為最大宗。這時,都仍是語言藝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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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以后,“話本”漸興,說乃向文過渡。明朝則文藻化、文士化、文學(xué)化日甚。而且,自弘正年間開始,文壇復(fù)古,嘉靖萬歷繼之,小說戲曲紛紛托古改制,所謂“古本”大量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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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關(guān)鍵的時代。這一時期,出版家、小說家們忽然找出了那些塵封日久的“古本”,紛紛加以整理改編并出版。通過改編“舊本”而來的作品問世后,自身也就成了舊本,被別人不斷改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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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列國志傳》,其中就有余邵魚、余象斗改編的痕跡,馮夢龍?jiān)俑木幊伞缎铝袊尽罚淘庞謸?jù)以修改并加批評成《東周列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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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漢系列小說,在《兩漢中興開國傳志》和《全漢志傳》之后,又有甄偉《西漢通俗演義》和謝詔的《東漢通俗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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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三國志通俗演義》,在明末也有多種版本,改來改去,直到清初毛綸、毛宗崗父子評點(diǎn)《三國演義》時,還大幅增刪,這才成為后世流行的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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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是既托古又改制的。具體的情況,可以著名改編家熊大木為《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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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有小說《武穆王精忠錄》,他得到了個浙刊本。這個本子筆墨文雅,一般人不太看得懂。似乎這個浙本,并不是小說,而是一本資料性質(zhì)的書,或許類似《宣和遺事》。而熊大木則是應(yīng)書坊清白堂主人楊涌泉之請,按照岳飛本傳以及《通鑒綱目》,重新“以王本傳行狀之實(shí)跡,按《通鑒綱目》而取義”,編撰成《大宋中興通俗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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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編一本通俗讀物,仍要謹(jǐn)慎地依據(jù)史傳及《通鑒綱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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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史學(xué)通俗化的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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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史,本是宋代說話人之一支,又稱“講史書”。故《都城紀(jì)勝》謂:“講史書,講說前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zhàn)之事?!薄秹袅轰洝芬喾Q:“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zhàn)之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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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講史”從源頭上,就是把史書上的事講給不識字或略識字的群氓聽。是史學(xué)通俗化之一法,所根據(jù)的,則是史傳及《通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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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歷史知識的通俗化傳播,乃是唐宋史學(xué)發(fā)展的總體動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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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就逐漸出現(xiàn)了一些通俗的歷史著作,如元和間高峻著《小史》,大中間姚復(fù)康撰《統(tǒng)史》,均便于初學(xué)。晚唐時胡曾、周曇等人的詠史詩,亦曾被當(dāng)時人逐篇加注加評,援引村書俗說,雜以俚語,作為訓(xùn)蒙課本之用。到宋代司馬光那時,還出現(xiàn)了《十七史蒙求》這樣的通俗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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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朱熹《資治通鑒綱目》,更是力求簡要。采用編年敍事,先以大字書概括的提綱,其下以分注的形式詳敘細(xì)節(jié),故稱綱目,成為后世通俗史書競相仿效的體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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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朱熹同時的呂祖謙又有《十七史詳節(jié)》,“蓋其讀史刪節(jié)備檢之本,而建陽書坊為刻而傳之者”?,F(xiàn)存此書宋元間刊本多達(dá)十余種,可見當(dāng)時流傳之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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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時講史藝人多以解元、進(jìn)士、宣數(shù)、書生、萬卷等為藝名,標(biāo)榜博學(xué),自附于文人之列,以示與其他說話人不同(其他說話人通常則只有一些普通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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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云:“夫小說者,雖為末學(xué),尤務(wù)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xí)《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即以此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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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話已非民間說書人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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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這整體動向上看,講史之發(fā)展乃是兩條線的合力。一是自古小說本來就屬于稗官野史,出于民間的巷議街談,而這種口語說故事的型態(tài),后來因要訴諸文字,乃自然而然地朝文書型史冊類化。二是文人學(xué)者有意將史學(xué)著作和歷史知識向下普及,編為小說戲曲。一是由下往上,講史藝人自居士流,說書擬同史述;二是普及、教化,警世勸俗,由上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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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方合力,當(dāng)然聲勢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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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講史。王沂有兩首〈虎牢關(guān)〉,記述了元代說三分的內(nèi)容;胡祗遹有〈木蘭花慢〉贈歌妓一首,內(nèi)有“又如辯士遇秦、儀,六國等兒戲”之語。王惲有〈鷓鴣天〉詞贈女藝人高秀英,她表演的正是“由漢魏,到隋唐”的講史。楊維楨〈送朱女士桂英演史序〉則說此女:“善記稗官小說,演史于三國五季。因延致舟中,為予說道君艮嶽及秦太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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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此之外,元代講史的具體情形,沒有什么材料可以佐證。唯講史平話之大量刊印,可以由側(cè)面看出講史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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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存平話雖然只有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五種》等,但《永樂大典》就收有平話二十六卷,而《全相平話五種》本身也顯示它是一個系列。至少,在《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后集》之前,必是前集,在《呂后斬韓信前漢書續(xù)集》之前,也必有個正集。另外,《新編五代史平話》《宣和遺事》,都可能是在元代刊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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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話又作評話,以區(qū)別于話本中的詞話、詩話,即指不加彈唱和伴奏的表演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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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話中雖然也有詩贊韻語,但都只用作評論或描寫戰(zhàn)斗場面,渲染環(huán)境氣氛,而不是出自人物之口,和《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大唐秦王詞話》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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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話源于宋元說話中的講史,但其性質(zhì)已變。不再通過藝人的聲口、動作、表情,而是以書面文字的形式,由閱讀來完成創(chuàng)作與接受的過程。故不能把平話看作說唱的講史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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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話的語言,和其他話本小說也有明顯的區(qū)別,是一種簡單的文言文,而不是所謂白話。它的分卷形式更是沿襲古代書籍的編輯形式,而不是說話人講史能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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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內(nèi)容上看,《五代史平話》主要根據(jù)《資治通鑒》,也參酌了新舊《五代史》。有時直接抄錄《通鑒》原文,有時據(jù)以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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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錄《通鑒》時選擇了較多富有戲劇性的內(nèi)容,如戰(zhàn)爭場面;增加了一些表狀書詔和詩詞題詠,敍述文字也作了通俗化的處理。其結(jié)構(gòu)分梁、唐、晉、漢、周五部,每部又分為上下兩卷,每部有目錄。這明顯是學(xué)新舊《五代史》的體例。正文的敍事,更是按照《資治通鑒》的編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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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認(rèn)為:平話并不如過去的研究者所說是民間說書人話本,而是文人書寫編錄以做通俗推廣的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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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這類史述都嚴(yán)格依據(jù)《通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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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演義:演《通鑒綱目》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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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已很少提到講史,代之而起的是“演義”。
此詞出自《后漢書?逸民傳》,晚唐蘇鶚將此詞作為書名,著《三國志通俗演義》十卷。到了南宋,以演(衍)義為書名的著作漸多,如王炎《春秋衍義》、張行成《皇極經(jīng)世觀物外篇衍義》、張德深《潛虛演義》、真德秀的《大學(xué)衍義》等。
明代小說以演義為書名者,自《三國志通俗演義》始。
今所發(fā)現(xiàn)最早的《三國演義》為弘治甲寅(1494)庸愚子蔣大器序、嘉靖壬午(1522)修髯子張尚德作引的本子。其后蔚為流行,如《東西漢通俗演義》《東西晉演義》《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等極多。其后歷史演義代有所作,直至民國,還有蔡東藩編的《列朝通俗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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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書,有時還稱志傳。如嘉靖二七年葉逢春刊《三國志傳》,全稱為新刊按鑒漢譜三國志傳繪像足本大全,版心則簡稱“三國志傳”,而各卷題名,作“新刊通俗演義三國志傳”(卷一)、“通俗演義三國志傳”(卷二)等。其他小說,也有混用演義與志傳的,如《開辟演繹通俗志傳》又作《開辟演義》,《列國志傳》又名《新刻京本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義》,《全漢志傳》又名《新刻按鑒編集二十四帝通俗演義》,《隋唐演義》又名《唐書志傳通俗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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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傳之名,源自《史記》,是后世正史的標(biāo)準(zhǔn)體例。另外,“傳”的本義是解釋,如《春秋》三傳,就是對《春秋》史事的解釋、補(bǔ)充,與“演義”的本義略同。小說而名志傳,與號稱“按鑒”的用意差不多,都是強(qiáng)調(diào)小說內(nèi)容謹(jǐn)按史書,尤其是謹(jǐn)按《通鑒》,有根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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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刻按鑒編纂開辟演繹通俗志傳》《新刻按鑒通俗演義列國前編十二朝》《按鑒演義全像列國評林》《按鑒增補(bǔ)全像兩漢志傳》《京本通俗演義按鑒全漢志傳》《新刻湯學(xué)士校正古本按鑒演義全像通俗三國志傳》《全像按鑒演義南北兩宋志傳》等,都有按《通鑒》或《綱目》增補(bǔ)修訂之意。另外有的雖然沒說按鑒,而稱“按史”,意思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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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鑒”改編的風(fēng)氣,除了受《三國志通俗演義》影響,也與明中葉以后史學(xué)界的動向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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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亡以后,史學(xué)步入低谷,元代外族入主,所修《宋史》,甚為蕪雜。入明以后,史學(xué)逐漸復(fù)興。嘉靖十五年,乃有重修《宋史》之議,以后陸續(xù)有修訂《宋史》的著作問世。影響較大的,是柯維騏的《宋史新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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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各朝史,也多有刪補(bǔ)、注釋。編年體史書,則有邱浚《世史正綱》、許浩《通鑒綱目前編》、南軒《通鑒綱目前編》、薛應(yīng)旂《宋元資治通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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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歷史真實(shí)性的強(qiáng)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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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了這個大環(huán)境,我們才可以明白當(dāng)時的演義何以特別強(qiáng)調(diào)歷史真實(shí)性。庸愚子《三國志通俗演義》序說:“若東原羅貫中以平陽陳壽傳,考諸國史,自漢靈帝中平元年,終于晉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損益,目之曰《三國志通俗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jì)其實(shí),亦庶幾乎史?!?/p>
清人曾批評此書仍不免夾雜了三分虛構(gòu),但其實(shí)它對《三國志平話》中違背史實(shí)、過于荒誕不經(jīng)的內(nèi)容已予大量刪改,提高了歷史真實(shí)感,庸愚子的論點(diǎn)正是揭示了這一特色。
但可觀道人為《新列國志》作序,又指摘《列國志傳》不符史實(shí),并就馮夢龍的改編,提出了歷史演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
本諸《左》《史》,旁及諸書,考核甚詳,搜羅極富,雖敷衍不無增添,形容不無潤色,而大要不敢盡違其實(shí),凡國家之興廢存亡,行事之是非成毀,人品之好丑貞淫,一一臚列,如指諸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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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此一觀點(diǎn)是不斷在強(qiáng)化的。歷史演義書名前題有“按鑒”或“志傳”,以史著自居,即以此故。
在具體創(chuàng)作時,作者亦勤于搜羅史料,雜以考據(jù),常常以按語的方式在敍述情節(jié)的同時辨證史實(shí),儼然史家筆墨。
章回體的形成也和編年體和綱目體的史著體裁有一定的關(guān)系。如《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凡例稱“大節(jié)題目具依《通鑒綱目》”。每卷卷首標(biāo)明本卷起迄時間,亦仿《綱目》體例。在敍事模式上,打破了平話單線發(fā)展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而采用頭緒眾多的敍事方式。和平話相比,表、章、奏、書亦大量增加,有的且直接從史書中輯錄,并引用史家和其他文人的論贊題詠。其敍事語言亦是淺顯的文言,有的且直接從史書中過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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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代長篇通俗小說的幾種類型中,歷史演義是形成最早、作品最多的。甚至還可以說;歷史演義的風(fēng)行,帶動了其他通俗小說的創(chuàng)作。因此上述種種,亦是了解明代其他小說的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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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最重要的當(dāng)然是《三國志通俗演義》。此書,比天都外臣序《水滸傳》(萬歷十七年,1589)、世德堂本《西游記》(萬歷二六年,1598)、《金瓶梅詞話》(萬歷四五年,1617)要早半個多世紀(jì),比明代其他歷史演義小說也要早得多,實(shí)開明朝通俗小說刻印之先河,也是其它長篇小說之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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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國志通俗演義》問世之前,并無堪稱長篇小說的文學(xué)體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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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書名和題署看,顯然即是以小說作為《三國志》的“傳述”之作。所利用的史料文獻(xiàn),除陳《志》裴《注》和《后漢書》外,還包括不少野史筆記、呂祖謙的《十七史詳節(jié)》、《資治通鑒》和《資治通鑒綱目》,并可能參考了袁樞的《通鑒紀(jì)事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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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明刻本標(biāo)明“按鑒”,萬卷樓本《新刊校正出像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傳通俗演義》卷一結(jié)束語:“起漢靈帝中平元年甲子歲,至漢獻(xiàn)帝初平三年壬申歲,共首尾九年事實(shí)。”以下各卷同此格式,便是明顯模仿《資治通鑒綱目》的。
此外,《通鑒》通常在重要人物初次出現(xiàn)時介紹其生平,在人死時給予總結(jié)性評論,這是編年體和紀(jì)傳體結(jié)合的記敍方式?!度龂就ㄋ籽萘x》亦然,有不少內(nèi)容直接取自《通鑒》。
如《通鑒》敘皇甫嵩討黃巾時與曹操會合,記曹操事始此。另引用《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和裴注中孫盛《異同雜語》等材料,介紹了曹操的出身、性格和時人對他的評價。《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一敘曹操初次出場,也是和皇甫嵩會合,并按《通鑒》體例,敘曹操身世。在《通鑒》的大框架下,《演義》還引用了裴松之注中所載的幾個小故事。
這段插敍長達(dá)六百多字,跟故事連貫,乃是模仿《通鑒》而增入的。在《三國志平話》中曹操出場的時間就較晚,也無對他身世、性格的介紹。
又,史書的特點(diǎn)之一,就是附載重要文獻(xiàn),如詔、令、疏、表、書等?!度龂就ㄋ籽萘x》亦然,《通鑒》及陳志裴注所載文獻(xiàn)大多被它引用。有的全文照抄,有的稍加增減,顯然有意追摹史書的行文特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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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通俗演義》還中有大量的注釋,這也是講史平話和其他類型通俗小說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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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本的注釋用雙行小字列于相應(yīng)的正文之后,其他版本如聯(lián)輝堂鄭少垣刊本《三國志傳》、湯賓尹校本《三國志傳》往往在雙行小字注前加參考、補(bǔ)證、補(bǔ)訂、考證、補(bǔ)遺、發(fā)明等字樣。這也是有意模仿《三國志》《資治通鑒》《資治通鑒綱目》等史著的結(jié)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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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裴松之注、《資治通鑒》胡三省注都十分著名,元明以來這兩部史書都和注文密不可分,一起刊刻?!度龂就ㄋ籽萘x》的作者、整理、刊印者在參考史料的同時,也效仿了史著正文中夾注的刊刻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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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時直抄史書,連帶把史書的注釋也抄了下來。如卷三“呂溫侯濮陽大戰(zhàn)”敘陳宮說呂布用兵,其說辭大段抄《史記·淮陰侯列傳》,連注解也錄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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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各端,均為后來者所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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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從歷史演義到時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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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嘉靖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問世到萬歷之前,刊印的歷史演義有以下幾種:
《皇明開運(yùn)英武傳》,嘉靖十六年刊,郭勛等編撰
《新刊大宋中興通俗演義》,嘉靖三一年楊氏清白堂刻本,第一卷題作《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以下各卷則題為《大宋中興通俗演義》,熊大木編
《唐書志傳通俗演義》,嘉靖三二年楊氏清江堂刻本,熊大木編
《全漢志傳》,題萬歷十六年秋月書林余氏克勤齋梓。但《西漢志傳》卷一題“京本通俗演義按鑒全漢志傳”,署鰲峰后人熊鐘谷編次,書林文臺余世騰梓行??芍瑸樾艽竽舅?,其初版時間應(yīng)該相近。
《列國志傳》,有八卷和十二卷本,內(nèi)容則基本相同。八卷本余氏雙峰堂刻本題作《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國志傳》,署后學(xué)余邵魚編集,書林文臺余象斗評梓。書前有萬歷丙午(三四年)余象斗重刊的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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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參照史書而對古本、舊編進(jìn)行修改的,辦法皆仿《三國志通俗演義》?!缎铝袊尽否T夢龍描述:“舊志事多疏漏,全不貫串,兼以率意杜撰,不顧是非,如臨潼斗寶等事,尤可噴飯。茲編以《左》《國》《史記》為主,參以《孔子家語》《公羊》《谷梁》《晉乘》《楚梼杌》《管子》《晏子》《韓非子》《孫武子》《燕丹子》《越絕書》《吳越春秋》《呂氏春秋》《韓詩外傳》、劉向《說苑》、賈太傅《新書》等書,凡列國大故,一一備載,令始終成敗,頭緒井如,聯(lián)絡(luò)成章,觀者無憾”,即為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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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參照史書對“古本”進(jìn)行修改外,后來的作者更模仿《資治通鑒》和《資治通鑒綱目》,新編撰了幾種歷史演義,隱然有填補(bǔ)空白、形成系列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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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列國前編十二朝傳》,余象斗編。乃是他重刊余邵魚《列國志傳》后新編的,所以名之為《列國前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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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年間還有《盤古至唐虞傳》,題鐘惺編。結(jié)尾處,有書林余季嶽的識語:“邇來傳志之書,自正史外,稗官小說雖則極俚謬不堪目覩。是集出自鐘、馮二先生著輯,自盤古以迄我朝,悉遵鑒史通紀(jì)為之演義,一代編為一傳,以通俗諭人,總名之曰《帝王御世志傳》不必世之紀(jì)傳小說,無補(bǔ)世道人心者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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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新鍥重訂出像注釋通俗演義東西兩晉志傳題評》,分西晉四卷,東晉八卷,以時代先后順序敍述,上接三國演義,下止于劉宋。內(nèi)容基本上依據(jù)正史,間采野稗筆記,所用大抵是文言,跟它直接采錄史料有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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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法,也催生了多種明代的時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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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小說本不能算歷史演義,但這些小說確實(shí)是以歷史演義之編撰手法創(chuàng)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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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魏忠賢小說斥奸書》寫魏忠賢,從萬歷十六年起,到崇禎元年止,編年敍事,每回均標(biāo)出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在凡例中,作者自述:“自春狙秋,歷三時而始成。閱過邸報,自萬歷四十八年至崇禎元年,不下丈許。且朝野之史,如正續(xù)《清朝》《圣政》兩集,《太平洪業(yè)》《三朝要典》《欽頒爰書》《玉鏡新談》凡數(shù)十種,一本之見聞,非敢妄意點(diǎn)綴,以墜于綺語之戒”,則竟是以通俗文體作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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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小說家托古改制,或依托舊抄,或改編古本,而皆遵循古史,以作通俗之篇,用以教化氓愚。《三國志通俗演義》的開創(chuàng)性典范及按鑒的寫作方式,凸現(xiàn)了這類小說的主要價值,是對歷史知識的普及,以及以史為鑒的教化勸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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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史成熟的敍事本領(lǐng)也為小說敘事提供了很好的憑藉,使得它削弱甚至消除了民間講史的影響。不光是刪改其內(nèi)容,也力圖改變其文體和敍事方式。演義,就是改造講史而產(chǎn)生的新文體。
這種小說或文體,不是用西方或現(xiàn)代小說概念所能掌握的。魚怎能長出翅膀來?西方?jīng)]有“正史”這個體系及史學(xué)傳統(tǒng),自然不能有這并購了野史的新史學(xué)。而這新史學(xué),健翮摩天,到現(xiàn)在還生命力旺盛,兀自回翔在中華大地上。今后史學(xué)的傳播,還得靠他們,不能期望學(xué)院里的史學(xué)科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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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博士,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xué)、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主題園區(qū)等多處。講學(xué)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xiàn)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