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了個大活陪了很多笑臉，佟小六出了一身汗。衣服貼在身上，濕黏黏的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開場時灑在地上的水早干了，太陽照著頂棚，茶社里頭一陣比一陣悶熱，客人受不住，三三兩兩地退場。

高大有急得直往臺上使眼色，讓他們再賣點兒力。

刮風減半下雨全完，出太陽這幾個鐘頭也掙不著什么錢，看晚上吧，說不定晚上興許能好點。

掙倆是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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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毛兒給佟小六送過水來，小六借著喝水偷看楊九郎的神色。

臺上的演員演完《警察攔車》，學徒陳天寶抓了笸籮，直奔坐在最后的楊九郎：“費心！”

楊九郎不動。

陳天寶把笸籮往楊九郎臉跟前杵，聲音也大了：“您費心！”

高大有剛要叫陳天寶回來，楊九郎忽然掄圓胳膊，給了陳天寶響亮的一耳光。

陳天寶連人帶笸籮摔倒在地，全場安靜。

高大有：“嗯？嗯嗯？”

佟小六忙過去扶陳天寶，陳天寶鼻子里淌血眼睛里淌淚，氣狠狠地甩開佟小六的手。

佟小六往楊九郎身上杵了一下：“干嘛你？”

楊九郎黑著臉沒動。

佟小六問陳天寶：“沒事兒吧？”

陳天寶張嘴就要說刻薄話，四毛兒在他肋下一掐。陳天寶看看班主高大有的臉色，不情不愿地閉上了嘴。

佟小六罵楊九郎：“孩子饋杵你愛給不給，動什么手？看把孩子打的！”

楊九郎：“我沒給錢嗎？我錢給少了？剛給過又要？”

佟小六也覺得是自己人理虧，可看看天寶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忍不住又埋怨楊九郎：“那你也不能……”

“不能什么！”楊九郎飛起一腳，把斂錢笸籮踢到墻上，笸籮順著墻滑落下來。

小六看一眼班主，看一眼陳天寶，再看一眼看熱鬧的觀眾，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理佟小六，楊九郎徑直朝高大有發(fā)難：“我說沒說佟小六一回來就要上我家去，說沒說？收錢時你怎么應承的？”

高大有干笑：“嗯，嗯嗯。小六正要往貴府上去呢！這不正好趕上客人戳朵，除了小六別人都沒有才耽擱了，耽擱了耽擱了。”

冷笑一聲“是嗎”，楊九郎咣啷啷嘩啦啦踹翻桌椅，揚長而去。

高大有心疼地叨咕：“哎喲我的桌子，哎喲我的凳子?！?/p>

看看發(fā)愣的佟小六，高大有：“哎喲我的小六，趕緊的，追上去哄哄！”

佟小六：“寫作？”

高大有讓他快去：“趕緊吧！”

見四毛兒在給陳天寶擦臉上的血，小六掏出點兒零錢來要給陳天寶。

陳天寶別著身子不肯收，小六給他塞進兜里。陳天寶裝作吃疼了站不穩(wěn)，身子朝佟小六一歪。

佟小六不由自主伸手去扶，陳天寶的手順勢在佟小六袖子上一抹，留下幾道血印子。

佟小六心疼地“哎喲！”

衣裳，他的長衣裳，能洗干凈不？往后還能穿不？還有，班主讓他去追九郎，他就穿著這衣服去？還上人家里演堂會？這不擎等著找不痛快！

高大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也是無奈：“家去吧，換換衣裳。好好伺候。要是累，明兒不來也使得。”

佟小六嗐了一聲，拔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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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鬧，茶社里更沒了客人。學徒們沒精打采地收拾桌椅，太陽曬得茶社里越發(fā)燥熱。

陳天寶耷拉著腦袋坐在最邊上，偷偷地摸兜里的零錢。

高大有端起茶壺喝一口。

茶水半溫不熱，沖了三泡的高末沒有一點味道。將就喝吧，興許明年下來新茶，茶葉能便宜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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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拿胰子搓了半天袖子上的血跡，胰子費了不少，可血跡還是很明顯。

又他媽少一件能見人的衣裳！

佟小六把衣裳砸回盆里，臟水漾出來，把螞蟻沖出去老遠。

住東西廂房的兩家日本人都關著窗戶關著門，沒有一丁點響動，全然沒有強行搬進來時的理所當然和趾高氣揚。

占了他的房，不給他房錢，還害他進進出出被街坊指點。

佟小六惱火：“你們什么時候滾！”

沒人說話，回應他的只有秋蟲兒的鳴叫。

佟小六罵罵咧咧把衣服撈出來擰擰，搭院里頭鐵絲上。

你們那皇上已經(jīng)投降了，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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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偏了西，街上依然蒸得厲害，一會兒有風，一會兒沒風。

有風的時候，風裹著沙土往人身上撲。

沒風了，汗粘住沙土，裸露出來的皮膚又疼又癢。

佟小六拿袖子擦擦臉上的汗。

現(xiàn)在七厘份兒，過了八月節(jié)九厘份兒，來年拿整份兒。

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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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小六數(shù)著門牌號確認了那邊就是楊家。

遠遠地瞧了瞧，楊家門口還坐著個人，多半是門房坐外頭乘涼。

佟小六拐進小胡同，打開包袱取出干凈手巾，仔細地把頭臉脖子和手上的灰土擦掉，脫掉舊衣服舊鞋，換上新鞋和能見人的長衫。

佟小六愛惜地把換下來的兩只舊鞋拍了拍。

這是媽活著的時候給他做的，穿一雙少一雙。

媽本來想再給他做幾雙，然而鋪襯（注：破布）漲得沒眼看，再說了，用什么打袼褙，難道還能跟以前似的拿白面打糨子？天打雷劈！

小六合十，朝天上拜了拜：“媽，您別難過，大蓮現(xiàn)在沒空也不敢給我做，等以后的。媽，您放心?！?/p>

要是媽知道她自己活不久，肯定會給他多做幾雙、不是，肯定會給他做出一輩子穿的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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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停當，佟小六來到楊家門前，客氣地開口：“勞動您金口，請問這兒可是楊九爺府上嗎？”

那個人坐板凳上動都沒動：“你尋誰？”

佟小六再次低頭行禮：“楊九爺，上九下郎的?！?/p>

“做什么？”

佟小六：“九爺讓我來演堂會。”

“哦，就是你啊?！蹦莻€人斜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就那臭賣貧嘴的？”

佟小六不吭氣。

那個人輕佻地笑：“我們家錢好蒙？”

佟小六挺直腰板：“要這兒是九爺府上，麻煩您通傳一聲；要不是，我就不擾您了?！?/p>

那人還不說話，佟小六轉(zhuǎn)身就要走。

“站住！讓你走了嗎？我跟你說，進去是進去，可別偷東西！敢手腳不干凈，我立刻叫警察來你信不信？我們老爺可是有勢力的大人物，那誰、那誰、那誰誰，都跟我們老爺客客氣氣的！”

佟小六垂下眼皮，抹掉臉上的唾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