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永進

“過獎”雖為歷史久遠的文雅詞，但對禮儀之邦的平民百姓來說絕不生疏。被人稱贊時，多會以“過獎過獎”自謙一番。說是說了，然而較真地問一句：“過獎”究竟如何獎？查查詞典，沒承想就來了問題。

《漢語大詞典》“過獎”條收兩個義項。一是“過當(dāng)?shù)莫勔?、重用”。引劉禹錫《代杜司徒讓淮南立去思碑表》：“臣伏蒙先朝過獎，累典方隅。”二是“謙辭。過分的表揚或夸獎”。引馮夢龍《酒家傭·恩詔錄孤》：“公子過獎了?！边€有《老殘游記》第三回：“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等等。然揣摩文義，兩義項下所引例句其實均為被“獎”者自謙之語，區(qū)別是前者所獎為實，后者為虛。前者是官階的“獎賞；獎勵”，后者是言辭的“夸獎；贊譽”。而其“過”義無別，皆當(dāng)為“過錯”之虛化義，用以自謙。

漢語中“敬”與“謙”相生相成，“自謙”就是通過壓低自身而抬高對方，或者說，自謙是敬人的逆向表達。而敬人多以最高標(biāo)準(zhǔn)而致意，故相對的自謙也當(dāng)以抑至最低為心安。正如許多貶義詞用于稱己時，就成為了謙辭，如“鄉(xiāng)曲之見”“歪詩”“賤體”等等。因此，臣對君的自謙如理解為實在意義“過當(dāng)?shù)莫勔础⒅赜谩本筒缓线m了。“過當(dāng)”義為“過分，失當(dāng)”，即行為超出一定標(biāo)準(zhǔn)。這就暗含自己應(yīng)當(dāng)被獎，只是君王您獎賞過頭了。這自然不是臣子想對君說的話，也不是敢說的話。

同理，把“過獎”的“過”理解為“過分”也有悖于自謙的本意。說得直白些，“過獎”用于謙辭字面理解就是“錯獎”，意為“不該獎而獎”，是把自己壓低到極限，以表自謙，毫無評價對方“獎勵”的尺度之意。漢語中“過”為“錯”義及其同義的“錯”“謬”組成的謙辭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如“過愛”“過稱”“過譽”“錯愛”“謬恩”“謬進”“謬登”“謬愛”等等，《漢語大詞典》對上述詞語中“錯”和“謬”均以虛化義當(dāng)作自謙的表達。而獨“過”組成的謙辭均釋為“過分、過當(dāng)”。顯然，謙辭中“過”就是“錯”“謬”的同義詞，如以“過”字“錯、謬”義構(gòu)成的雙音詞“過殺”即“錯殺；誤殺”，“過謀”即“錯誤的謀劃”，不言自明。“過獎”與“過殺”等的區(qū)別只在于“過獎”之“過”意義可虛化，“過殺”等意義實在而已。敬謙辭往往具有相對性，同一詞語，用于稱人為實指，用于稱己則多虛化為謙辭。如“過舉”一詞，若用于稱人，其義為“錯誤地提拔”，是評價甚至責(zé)備，是實指。而像《戰(zhàn)國策·楚策一》：“王過舉而已，不然，無以至此?！薄妒酚洝芬懔袀鳌罚骸跋壬^舉，廁之賓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謀父兄，以為亞卿?！贝颂帯斑^舉”自然為自謙之語，并非指責(zé)“王”和“先生”之過錯。

“過”有“過分、過當(dāng)”義?！赌印そ?jīng)下》：“或過名也，說在實。”孫詒讓《墨子間詁》：“過名，謂過之而成是名?！奔疵^其實，正是“過分、過當(dāng)”義。最直觀的如“過愛”的兩種用法，區(qū)分甚為清楚。漢代賈誼《新書·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失愛不仁，過愛不義。故禮者，所以守尊卑之經(jīng)，強弱之稱也?！边@是“過分愛”?！冻蹩膛陌阁@奇》卷一：“今蒙我翁過愛，抬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冥數(shù)得滿?！边@無疑為謙辭?；蛘且驗椤斑^分、過當(dāng)”行為是“錯誤”之舉，使二者形義糾葛，遂把謙辭中虛化的“錯誤”義轉(zhuǎn)嫁于“過分、過當(dāng)”，可謂張冠李戴了。其實，《漢語大詞典》有的詞條釋義區(qū)分清楚，如“過愛”釋義一是“過分地愛溺”，一是“謙辭。猶錯愛”。而“過獎”條卻如上文所引，把同為謙辭的“過獎”分為二義。其實，“過愛”可以是實指“過分溺愛”，“過獎”亦可為“過當(dāng)?shù)莫勔础敝x。只是《漢語大詞典》所給例證不合，令人糾結(jié)。

關(guān)于“過獎”釋義，上以《漢語大詞典》為例而申說，查檢《現(xiàn)代漢語詞典》《現(xiàn)代漢語規(guī)范詞典》等，釋義與所引例證均與《漢語大詞典》大同小異。“過獎”為現(xiàn)代漢語普及的為數(shù)不多的文雅禮貌用語之一，對其理解恰切允當(dāng)，方可使交際雙方意合心遂，也才與其禮貌用語的身份相符。漢語為母語者，若出現(xiàn)“老外”那種不解“哪里哪里”的謙辭含義，而不得不稱贊中國朋友的新娘“眼睛漂亮，鼻子漂亮，處處都漂亮”的笑話，還是怪讓人難為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