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謠言和官衣

就在趙策與胡人進行生死大戰(zhàn)的同時，天下也戰(zhàn)事不斷?？诅撸ㄐe）仍然以天道教的名義在向南擴張。他又迎來了一位幫手——天道教原總部長白羽（明長），他的到來為孔邕帶來了天道教的名義基礎。而隨他一同而來的部將于茂（令才）也在西部為孔邕開疆拓土。中原南部的天道教一邊與長江北部的州郡零星交戰(zhàn)一邊與武牙將軍田云（子常）對峙。郭略在梁庸大敗后又丟了重鎮(zhèn)钖麇。鮑范（本陽）則乘勝追擊，已經(jīng)到達漢中以東的茶邑。形勢岌岌可危，郭略便邀請隴右軍進駐漢中抵擋鮑范。

鮑范的軍師王傳（元連）便提出計策：“隴右軍數(shù)十萬大軍寄人籬下，在郭略處受凍受苦，段睿（巽將）被稱為‘窮奇’，那么他很有可能是個不甘現(xiàn)狀的人。這樣的情況下即使段睿沒有野心，也很容易遭到挑撥產(chǎn)生矛盾。主公可以派出間諜到漢中散播謠言。段睿對天子有所圖謀。想借天子篡奪郭略勢力。”

鮑范便讓王傳挑選間諜秘密前往漢中傳播段睿的謠言。這些散布于街頭巷尾、社會各層的謠言最終傳入郭略的耳中。起初，郭略并未在意。他的東面正面臨鮑范的進攻，無論如何都得依靠隴右軍協(xié)助防衛(wèi)。況且段睿此時正在金城[1]。漢中的隴右軍便將這些傳聞報告給了段睿。

事實上段睿確實有吞并郭略的想法。因為郭略兵力嚴重不足，并且忙于與鮑范的交戰(zhàn)。不過他也礙于“窮奇”的惡名和隴右軍另外兩位將軍沒有下手。他現(xiàn)在正一心請?zhí)熳訉O京下詔讓自己接收撫遠將軍施錦（梁布）的部隊。但這遭到了天子身邊宦官和近臣的強烈阻撓。他們非常不希望看到段睿一家獨大，最后形成獨霸天子詔令群臣的局面。

政治分歧讓段睿想起了他的父親。他眼看著父親段奉（次載）傷情的逐漸惡化而無能為力。然而在這種孤立無助冷酷的情況下，他沒有感受到朝廷的一絲憐憫。他們只是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驅使自己。雖然沒有明說，但總是在旁敲側擊地催促父親和將士們盡快攻下蕭關。哪怕是這位被冠以“窮奇”名號的暴烈將軍向他們求情，懇請他們簇擁天子參加父親的葬禮以撫恤前線將士，也被這些太監(jiān)們無情謝絕了。這令本來就對他們反感的段睿更加仇視他們。冷漠的關系又使得宦官們也更加不信任他。事實上，朝廷的宦官們從來也沒看好邊郡出身的武夫們。他們更青睞通曉上流社會風情雅致的朝廷派駐將軍。特別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更加強烈地要求由出身關內、統(tǒng)領關內子弟的龐建（仲業(yè)）來侍奉天子。他們也對施錦將軍的突然遇害非常懷疑。這也使得所有人都不自覺的懷疑段睿。

這就如同人與人之間從一開始就有一些隔閡，然后導致了雙方缺乏溝通。伴隨著偏見的加劇，逐漸演變成猜疑，最后關系破裂。

段睿便不顧勸阻私下與龐建商量突襲行宮除掉宦官。龐建聽完十分震驚，便勸段睿：“賢侄這是闖宮劫君呀！”

段睿：“巽將（段睿）認為這是一次兵諫?！?/p>

龐建：“賢侄不要胡鬧，這是抄家夷族的大事，不能兒戲。你除掉宦官之后要干什么？”

段睿：“讓陛下降旨，使虎賁將軍與我們共同北伐。”

龐建雖然在軍事上毫無建樹，但是政治嗅覺極其敏銳，一下便知道段睿想吞并郭略：“賢侄，依我所見。隴右軍中最足智多謀的施將軍已經(jīng)不幸離世，令尊也不幸隕落?，F(xiàn)在天氣惡劣，我軍缺糧。黃權又有潘將烏軫（壽穎）的兵力幫助。我們不如收兵回金城再做打算吧?！?/p>

段睿也同樣敏銳地覺察到龐建強烈的避戰(zhàn)情緒。蕭關之戰(zhàn)中，雖然四位將軍都很努力地指揮作戰(zhàn)。但段睿明顯地感受到與像平西將軍龐建和平遠將軍司馬林（茂書）這樣的將軍和他們的軍隊一起打仗是多么的掙扎與力不從心。段睿已經(jīng)得到情報，黃權在鉅京完好保存了龐建的家人和財產(chǎn)。至于司馬林先帝曾下密詔，沒有天子調配，他和他的兵卒不得進入關中一步。所以他一心想著如何回避這種復雜情況。

面對這種環(huán)境。段睿新提拔的少壯派將領別部司馬盧興（元舉）告訴他：“少主您不應該去問他。您知道大家叫您什么嗎？這個惡名甚至都傳到了漢中。漢中對您的懷疑如今都已經(jīng)傳回金城。大家都覺得您要吞并郭略?！?/p>

段睿焦急地詢問：“那我該如何破解困境？”

盧興（元舉）向他年輕的統(tǒng)帥獻出了自己的計策：“上策:既然將軍已經(jīng)難以擺脫嫌疑，那么不必浪費時間。不如就按大家懷疑的那樣，立即突襲平西將軍龐建（仲業(yè)）的軍營，誅殺宦官，扣留天子。然后掌控平西將軍的軍隊，以天子詔書命令平遠將軍司馬林（茂書）交出手中的軍隊。這樣便能迅速掌控關外。之后向正在惡戰(zhàn)的郭略（文來）和鮑范（本陽）下詔停戰(zhàn)，然后分別派駐部隊。對郭略謊稱是幫助其攻打宿昌。然后直接以天子的名義拿下郭略，吞其地奪其兵。爭取鮑范的支持，與其一道進攻黃權。一旦攻破散關[2]，鉅京門戶洞開。我們也可以以天子的名義向巴蜀發(fā)展。中策:分化拉攏宦官。將頑劣、拒不合作之人送回鉅京。聯(lián)合其他兩位將軍突襲郭略占領武陸和漢中。這樣便可以威脅黃權，長期與其對峙。同時以天子名義發(fā)出詔書傳檄于西域諸國向南匈奴宣戰(zhàn)。伊邪車泉必定會分兵回守塞外草原。屆時車騎將軍等山東勢力受到的壓力將會減少。這樣便于迅速消滅胡人入侵進而向西進攻黃權；下策，維持不變。與郭略結盟，但務必不要交出天子。否則隴右軍必定散滅?！?/p>

段睿采納了盧興（元舉）的部分建議，他也加入了自己的見解，決定先突襲撫遠將軍所在的軍營。但這個計劃在實施過程中發(fā)生了意外：段睿先派人將撫遠將軍施錦（梁布）余部暫時軟禁了起來，以免有人平西將軍向龐建（仲業(yè)）報信。但是在這些將軍當中，有一位名叫侯煨（元治）的裨將軍在強烈的求生欲驅使下，殺死了兩名看守，還打敗了另外四人，從看押他的十幾名武士的手中逃脫，向龐建軍營內同為張掖出身的同鄉(xiāng)老友平西軍祭酒[3]吉慈（昭然）報信。

吉慈（昭然）隨即把這個消息報告給龐建。此時還在夢里的龐建說什么也不肯相信段睿將要加害于他。幸好有身邊人以死相勸，龐建才在午夜緊急命令自己的部隊拔營離開。

此時段睿眼見自己的計劃即將敗露，隨即派出了自己所有的騎兵部隊追擊攔截。終于在石麓三十里外的荒原上將龐建軍截住。段睿帥主力將龐建軍團團圍困。但出人意料的是，兩軍從黎明持續(xù)交戰(zhàn)至中午未分勝負。

就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天子身邊的宦官當中，突然站出來一位中庶子[4]王承（仲泰）在還沒與其他宦官商議的情況下便以天子的名義來到段睿的面前勸說其停戰(zhàn)和解。沒人知道這位中庶子當時抱著怎樣的想法做出如此舉動。但他的這個舉動切實地讓宦官們感到恐懼。這很可能讓段睿以為，宦官們打算在這個時候介入段睿的事務，進而掌控他的軍隊?；蛘呤且蕴熳拥拿x庇護龐建。最終為他們招來殺身之禍。所以其余的宦官們趕緊把他拉回來暴揍一頓，然后又把他捆起來獻給段睿。請段睿以酒后在軍中擾亂軍紀的罪名懲罰他。

段睿此時則在專心對付龐建。情況危急，如果短期內他們不能擊敗龐建，那么龐建手下的援軍就會紛紛趕來援救，到時事態(tài)將完全失控。

這種情形下別部司馬盧興（元舉）再次向段睿獻計：“將軍不如命令一伙將士假扮成被我們扣押的施錦（梁布）將軍余部。告訴龐將軍他們已經(jīng)痛恨您的所作所為，愿意在夜晚以火光為信號幫助龐將軍突圍?！?/p>

“平西將軍會中計嗎？他不會懷疑嗎？”段睿疑慮地詢問他。

盧興（元舉）告訴他的將軍：“將軍不妨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三日內必死之人會不顧一切地抓住生的希望。”

段睿依照盧興的計劃，派假扮的軍士將帶有信件的箭矢射向龐建軍陣里。待夜晚降臨后舉起火把。龐建軍果然如同羊群一樣在等待了一會后就派人出來，隨后逐漸增多，最后果然中計，龐建軍全軍軍隊吶喊殺出。段睿親自擊鼓出擊。龐建軍在驚恐中全線崩潰，主陣被段睿擊破。龐建本人中箭負傷，余部紛紛投降。段?；钭搅她嫿ǎ扇藶樗焸?，將他軟禁起來。接著就以他的名義對外宣布今晚的事件是屬下發(fā)動叛亂將他挾持。是段將軍成功營救了他。營救過程中龐建受傷，已無力指揮軍隊。

雖然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但段睿宏偉計劃的第一步還是獲得了成功。這讓他多日以來飽受壓抑的身心終于得到舒展。他的眼界、思想、頭腦全部都有了新的認知。接下來就如同他告訴盧興等親信將領的那樣：“請諸位將軍隨巽將（段睿）一同開創(chuàng)屬于我們的時代吧！”

得知段睿在昨夜的兵變中獲得勝利后，天子身邊的宦官和近臣們便立即意識到一個可怕的結果——他們即將迎來滅頂之災。這群政客們現(xiàn)在覺得隨時會有一群士兵突然沖進他們的房間把他們殺死。

人在遭遇生死存亡的時刻時會有不同的表現(xiàn)，一些人會絕望地退縮放棄。一些人則在求生的本能作用下展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毅力與能力。就如同此時圍繞在天子身邊的近臣們。

以尚書仆射[5]糜廙（叔重）為首的尚書臺選擇以實際行動捍衛(wèi)皇室,哪怕段睿殺了他們也誓死效忠天子陛下。

然而御史臺的同僚們則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他們身穿布衣立即撲跪在段睿面前，告訴段睿宦官們完全遵從于段睿的命令，他們現(xiàn)在只是祈求段睿不要殺了自己。特別是治書侍御史呂修（子紀），這位出身寒門、僅僅靠社交和行政手腕混入政壇的冒險者，此時一邊悲泣一邊用令人歡愉與惻隱的口才在向死神求情。

而侍御史王奕（伯長）則集畢生的能力與才華于此時迸發(fā)。他告訴段睿?；鹿賯儗ψ约和瞻谅谋憩F(xiàn)感到慚愧。為此，他們變賣了包括隨身官服之內的所有財物。換來牛羊為段將軍慶功。他們還毛遂自薦向段睿建議自己將借天子詔書要求平遠將軍司馬林（茂書）將兵權移交給段將軍。不僅如此，他們還向段睿行賄。把太子殿下隨駕攜帶的財寶全都轉送給了段睿。他們不但賄賂段睿，還賄賂了此時段睿頗為倚重的別部司馬盧興（元舉）。

段睿豪爽地將賄賂全部收下，分發(fā)撫恤給麾下將士。盧興（元舉）也全部收留了這些賄賂。但是他仍強烈要求段睿將近臣們全部殺死?！安蝗豢傆幸惶?，他們還會阻礙甚至謀害他們。”

但是他的建議遭到了擱置。段睿告訴他：“因為前幾日的兵變中，我目睹了太多死亡，死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另外有了近臣們官方的幫助，他就可以毫不費力獲取平遠將軍的軍隊?！?/p>

也許是這位年輕的主帥真的被呂修（子紀）帶有強烈煽動力使得段睿既感動又不好拒絕的口才說服?？傊?，一向雷厲風行的段睿在這件事情上表現(xiàn)得毫無行動力。

宦官們在求生欲的驅使下則爆發(fā)出無限的執(zhí)行力。他們沒有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將自己的器物全部低價拋售，他們甚至賣了自己的官衣和鞋子，才籌來足夠的錢。幾天之后，宴會如期舉行。他們不知從哪找來的異域舞女和演奏班，隨著樂器的演奏與盛裝出行的馬、牛、羊、駱駝等珍奇動物一起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演出。眾多精彩的表演甚至引得當?shù)孛癖姸茧S著隊伍游行。表演大獲成功，甚至連癡呆的天子龍烈也高興的拍起手來。這當然也讓段睿十分高興。久違的祥和讓他憧憬著自己踏進鉅京時也要讓當?shù)孛癖娨娮R到如此精彩的演出。

然而事實上，宦官和近臣們在這一天只想做的事情正是要誅殺段睿。至少也是玉石俱焚。這也是他們?yōu)槭裁匆蕴熳用x在行宮舉辦宴席，盡最大努力邀請來全部歸降于段睿的將領的原因。他們的行動計劃很簡單，不管當天段睿安排了多少衛(wèi)士。只要在場不愿屈從于霸權、對段睿抱有偏見和仇恨的“正義之士”行動起來，不顧一切地擊殺段睿，那么他的從眾自然會退散。除此之外，侍御史王奕（伯長）還有一個殺手锏——他告訴自己的同僚們：“別忘了，我們可是宦官，離陛下最親近！”

于是在今天的酒席之間，就在天子孫京笑呵呵地看著他的將軍和史吏們把酒言歡時，宦官們拍案而起，從天子身上抽出兵器，隨即與段睿的衛(wèi)士們發(fā)生打斗。投降的將軍們也沖上前來不顧一切集中攻擊段睿?；艁y之中，有人還縱火制造混亂。段睿（巽將）非常震驚。雖然他有所準備，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些宦官近臣居然不顧個人生死如同發(fā)瘋般地前仆后繼沖撞、阻擋他的衛(wèi)士，掩護別人與之搏斗，誓要與之同歸于盡。他一邊奮力抵擋一邊破口大罵反叛之徒“骯臟的禽獸小人”。在擒殺幾人后，他終于抵擋不住倒在血泊當中。前來增援的衛(wèi)士們則與將軍們廝打在一起。此時有個宦官喊出了他們高明的、策劃已久的口號：“天子詔！忠君存!”

這個口號就如同病毒一樣，起初只有少部分人停止了戰(zhàn)斗，當其他人聽到他們扔掉的武器摔在地上的聲音時，他們也慢慢停下來，將武器扔到地上，與其他人一起重復“天子詔！忠君存!”。這句話慢慢傳開，有些手持武器的士兵會向重復這句話的士兵下跪，過一會當他們也重復這句話時，他們便自己站起來向別人傳播。沒人深究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們只是看到原本的各路降軍一邊重復這句話一邊沖進天子行宮。而眼前，一堆宦官和降將正簇擁著天子孫京來到大家面前。

“叛將段睿（巽將）已被我朝忠義之士聯(lián)力誅殺。各軍不必驚慌。忘諸君通力協(xié)作。效忠皇室?！?/p>

隨著宦官當眾宣讀“天子詔令”，名噪一時的“隴右軍”以及“隴右四將”隨之破滅。所有人的未來變得飄忽不定。但是他們唯一清楚的，就是那些希望匡扶孫室的將軍全部都已不在人世。

[1] 金城位于今甘肅省蘭州市。

[2] 散關即大散關，“關中四塞”之西南要塞。位于今寶雞市南郊秦嶺北麓。是西南地區(qū)進入關中和北方的交通樞紐。

[3] 祭酒這一官職廣泛出現(xiàn)。漢朝上至九卿之一的太常掾屬，下至州郡縣都設有祭酒一職。除了后設置的軍師祭酒，其他一般負責教育文化、文藝類管理。

[4] 太子中庶子，五人，六百石。隨侍太子左右、以備咨詢顧問。一般由士人子弟擔任。

[5]尚書仆射，原本一人，后改二人，六百石。代理尚書臺事務，尚書令不在時，則陳奏并下達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