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科幻春晚】長生記
作者:劉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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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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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年。
第七十三手。
正是弈棋之中局。
黑白搏殺,戰(zhàn)于邊地。
上一手白棋長于二路,委屈求活,棋形愚笨。哪怕是城中學棋三月的黃發(fā)小兒,都知這手棋是大大的臭棋,但凡下出,定會被教棋先生以細條尺抽手背,并罰踩玲瓏機的動力木輪三天。
但是,諸沃野上一城七鎮(zhèn)廿九村,黛城中七大棋館,林林聰聰三千棋士,九十九位大棋士,五位棋圣,無一人敢輕慢這一步棋。他們將棋局刻在城外畫壁山的峭壁上,行走坐臥都不忘抬頭望山,苦思棋局;又建造了七臺加強型的玲瓏機乙型,人力畜力水力晝夜不停,抽動著經(jīng)緯線織成棋局,計算棋局變化;如此計算整整一年,長考累死了兩位棋圣,三臺玲瓏機乙型算得崩解冒煙,終于細算出七十三萬八千又一十四種變化,刊印成一人高的厚冊若干,貢放在各棋館的大堂中,供人評閱。
厚冊被一眾棋士翻覆檢查評閱,摩挲到紙頁卷起發(fā)黃。評閱完畢的結(jié)論是,所有的棋局變化都證明這是一步臭棋。
但沒人敢明說這是臭棋。
因為這手棋是須彌山神下的。
而須彌山神放在黛城中的下棋傀儡“鹿角翁”,整個黛城中就無人能勝過。就算是十年前殺遍全城的最強棋圣宋晚,也會被鹿角翁贏出七八目之多。
山神不可能下出臭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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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須彌山下,諸沃之野,黛城。
“一個傀儡尚且如此,山神本人下的棋,自然有其精妙之處?!本茦巧希ㄗ淼暮揽鸵兄鴻跅U,醉興飛揚,“俗人不懂罷了!”
“兄此言差矣!”對面的文士一展折扇,搖指城外畫壁山上之棋局,“此局已經(jīng)下了七十三年,一年不過下一手,山神未必是想和我們弈棋,或許這手臭棋,只是試探?”
豪客一捋長髯,罵道:“你這酸腐小兒,昨天明霄大祭上酒喝多了,玲瓏棋圣看多了,不清醒罷!山神豈是你能揣測!”
文士喏喏應(yīng)著,自罰濁酒一碗,一抿唇角:“今年大祭,你必沒有看!”
“你怎知道?”
“你猜大祭上最矚目是誰?”
“必是‘掩月玲瓏’!”
“非。昨天最出風頭的,不是薛家的玲瓏棋圣,而另有其人。”
“哦?”豪客來了興致,喚小二添酒一壇,又切牛肉半斤,道:“且說來!”
“今年和鹿角翁下棋的有七人。大家本來都以為必是薛玲瓏勝出,可登霞徑,赴須彌之頂,代表我們向山神下第七十三手棋。不過,昨天半路殺了個奇人出來……”
“怎么個奇法?”豪客問道。
“那人是個青年男兒,看著筋骨壯實,面有風霜,不似久居棋館的棋士,倒像在常世惡土上走鏢護商,斬殺邪鬼的俠客。”文士道,“那俠客還帶著一柄長劍,你說尋常人下棋,誰帶劍???”
“他贏了?”
“贏了。”
“贏了多少?”
“半目?!?/p>
“贏了半目薛玲瓏,如此厲害,如此厲害……”豪客呆坐著,撫髯的手也滯了下來。
“贏了薛玲瓏?不,他贏了半目鹿角翁?!蔽氖啃χf。
“啊?啊!”豪客如遭雷亟,口目撐圓,呆然不動。
“玲瓏棋圣?她哪比得上那俠士?”文士面露歆羨之色,“那老傀儡一直被俠客略占上風,下到最后官子輸了半目,氣得腦殼冒汽,彈出了好幾個青金齒輪,滴溜溜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癱掉了。幾大棋院正商議著要不要給山神送回去,給我們換個新的鹿角翁……”
“客官!熟牛肉半斤!”小二托著盤子旋身而來,瀟灑放下一盤醬鹵牛肉。豪客呆呆看著牛肉,渾然愣著不知。
“兄弟,你……你沒事吧?”文士慌了神。
“噫,唔!”豪客忽然滿臉漲紅,直搓手,又抓起一把牛肉,塞進口中,“妙極!快哉!竟然下贏了鹿角翁!這么說,今年是這位俠客去須彌山頂下棋了?他名諱什么?又是從哪兒學的棋?”
“正是。俠客名宋退疾,來歷不知。奇怪的是,昨天這俠客說想帶劍上山,不知幾大棋院準沒準?”文士道。
“棋院已經(jīng)準了我?!币慌院鰝鱽砝渚哪新?。
“噢?”豪客訝道,“他要帶劍干什么——”
豪客忽然發(fā)現(xiàn)桌旁多了一人。那人身形瘦削,眉目星朗,背負長劍一柄,整個人冷冽干枯,像是棋盤上刻畫的經(jīng)緯線一般堅硬。
“你就是宋退疾?”文士問道。
“帶劍?當然是為了——”新來之人抬頭遠望。世界中心的須彌山頂正沒在云霧中,夕陽下沉,墨色半染夜空,天空中的血月和鐵月都折散著冷光,清冷照著明霄大祭煙花散盡后的第一個夜晚。
“殺了山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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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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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宋退疾只是討厭山神。
須彌山高萬仞,位于大地中心。傳說,須彌山頂居住著掌控世界的山神。最開始時,山神喜書畫,于是黛城中各大家族都以書畫俊逸為顯達之事,城外畫壁山上掛著巨幅的名仕畫作,方便眾人遠觀賞玩。每年明霄大祭,城中要選出當年最善書畫者各一,進獻山神,山神或賞或罰,不一而足。
城里的人們跟逐著山神的喜好變換書畫的風格。那時的宋家擅長鋪呈星月山河一類曠蕩灑脫的畫,為山神所喜愛。百年間宋家畫作被七次送呈山神,六次得到了山神的回賞。宋家于是一躍成為望族,門下弟子三千,豪甲一方。
好景不長,七十三年前,山神的興趣變了。
山神不再喜愛書畫,轉(zhuǎn)而寄興于圍棋。山神與塵世的人們下棋,一年僅走一個回合。于是每年明霄大祭后,黛城要派出最強的棋手,登上須彌山頂,下出當年的一手棋。這一手棋,往往凝結(jié)了一年以來城中所有棋士的計算與智慧。
人們不知道山神為什么要下這一人神之局。人們只知道,山神統(tǒng)治世界,必須陪山神下好這一局棋。否則,山神怒起,輕則地震洪水,重則山澤崩沸。
于是,世風流變,早年能賣出天價的古畫成了破紙,畫館倒閉成了棋館;城里人人學棋,三歲小兒也會唱“金角銀邊草肚皮”,唱“鹿神移性志,寄放黑白間。廁籌皆古畫,棋館滿墟煙。”賭棋也成了風尚,人們以金錢為子,提子則收錢。更有好事者設(shè)計了可以自動算棋的機器,號為“玲瓏”。只可惜這機器多是人力驅(qū)動,踩動力木輪的苦活,成了罰得棋童們嗷嗷求饒的懲罰。
善畫的宋家隨之衰落。七十三年前,宋家正醉心于研究自動作畫的丹青人偶,耗資頗多;山神興趣一變,無人再對書畫有興趣,世人開始追逐黑白弈殺之道,勝于筆墨旋研之法。研究人偶的投資也拖垮了宋家,于是,學畫的門生散盡,家財耗空。
宋家為了重振家道,開始轉(zhuǎn)投圍棋,苦訓后代,到了宋退疾這里,已是第三代。
宋退疾討厭下棋,討厭無休無止的背譜、記定式,以及數(shù)氣算殺。他討厭那個興趣總是變的山神,正是山神害得他要受練棋之苦。
但也只是討厭罷了。
但是,從十年前的那次明霄大祭開始,宋退疾對山神的態(tài)度就從討厭變成了仇恨。
每年的明霄大祭都會選出七人和山神留下的鹿角翁傀儡下棋,七人中成績最好的可以登上霞徑,赴須彌山頂,代表人們下出今年的那一手棋。這是至高的榮譽。但是,登上霞徑的棋士多,返回的棋士少。六十年來六十余位登山的棋士,只有十人返回,其中七人瘋癲,三人緘口不言;剩下的五十多人無一返回,無人知曉他們的下落。
傳說他們被山神留在了山頂,擔當棋侍;住則珠闕桂宮,飲則甘醇厚酯,衣則羅綾疊彩,行則騰鸞駕鶴。如此榮華,這些棋侍們只需與山神定期探討棋藝即可享受。于是,人間將登山不歸視為棋士的終極夢想,甚至有好事者寫了關(guān)于棋侍們的折子戲《洞天手談記》,在明霄大祭上演了十數(shù)年,竟成了大祭的保留節(jié)目。
十年前,宋家正是窘迫到谷底的時刻,家中無余糧,宋退疾的父親宋晚日夜練棋,宋退疾的母親只能日夜踩玲瓏機的動力輪子,換得些許血汗錢,宋家還向各個棋館借了外債,只為宋晚換的一些能使用玲瓏機的機時。那年,宋晚成為棋圣,以只輸了鹿角翁七目的歷史最好成績登上霞徑。于是,宋家一舉成名,宋晚剛赴霞徑,宋家已經(jīng)被登門求學的棋童踩破了門檻。
宋退疾本來以為一切都好起來了。但第七天時,一群禿鷲從須彌山上盤飛下來,朝宋家的院廳中投下一堆人骨。
那是宋晚的枯骨,骨色蒼白,似已朽枯了上百年一般。
他的父親沒能成為山神的棋侍,反而死在了山上。
求學棋的人群作鳥獸散。不過一個時辰,“宋晚觸怒山神,為山神所亟滅”的傳聞就傳遍了黛城,傳聞快得好像那群投骨的禿鷲是在黛城每個人頭頂都盤飛了一圈,讓人人都看見了宋晚的下場一樣。
半個月內(nèi),仇人們落井下石,債主們也逼迫而來,宋家僅剩的家產(chǎn)被瓜分,宋退疾的母親被賣做奴隸,日夜踩著玲瓏機的動力輪,被鞭三月,力竭而死。在宋家學棋的寒門弟子也紛紛散去,甚至反過來污蔑宋晚“私通惡土邪神”。
宋退疾跑了。
宋退疾憎恨山神。山神毀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家庭,他的一切。山神興趣不定,喜怒無常。山神就是這世界的大敵,一切惡的來源。
他要殺了山神。
宋退疾在常世惡土上苦練劍術(shù)與棋道,于是七年。他先殺死了當年對宋家落井下石的仇敵,然后登上對弈鹿角翁的棋坪,險勝了這個傀儡半目。
他贏得了直面山神的資格。
明霄大祭又七天,宋退疾吞炭毀音,黥面毀容,負劍登徑,直上須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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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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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黛城出發(fā),登須彌山的霞徑長上千公里,宋退疾備好了足夠支撐幾個月的干糧行囊。但曾登過須彌之頂,向山神下過一手棋并退下來的老棋圣對他說,只需一日行程就能登頂,無須多備。
他接著向老棋圣詢問山頂和山神的情報,老棋圣若癡瘋了一般,捧著燒雞嘻嘻哈哈,滿口流涎,一句話都不答。
宋退疾半信半疑著出發(fā)了。他放步閑走,半日便到山腳。舉目遠望,須彌基壓山河,峰入云漢,直指正上方那固定在天宇正中的血月。在血月的一旁,第二個月亮鐵月反射著冷峻而帶著銹色的光。自山頂而下,或冰雪,或荒壁,或紅楓翠藹,或白泉紫霞,流潑麓野,蒼蒼郁郁而奔流成萬物之彩。
霞徑蜿蜒而上,徑上蒼苔斑斑,旁有白云停崖,而云色漸轉(zhuǎn)藍紫。受過霜露的紅蘭青楸隱在云中,云外傳來嘹唳蕩曠的鳥鳴。
涉階而上,步入云中,又兩個時辰,宋退疾已行至半山腰?;赝较挛忠埃擎?zhèn)村野多為紅氛所繞,更遠處,世界的邊界曠漠沉沉,蒙蒙看不真切。整片諸沃之野看起來有種怪異的不真實感。越近山頂,仿佛是周遭有了什么縮地法術(shù)一般,行走更快。
又一個時辰,他攀行至須彌山之巔。
山頂,清池飛瀑抱著一處山崖高地。崖頂處,一株巨樹纏石而斜生出去,枝干如龍蛇疾走一般壓過山崖,蔭廣百丈。宋退疾跨過架在池上的石板小橋,橋?qū)γ娴穆放载Q著一尊青石,上書“長生天”三個字,筆法軟稚,似乎是此地的名字。字旁刻著細細落款:明光主御下靈子 森靈見參鹿長生 留居。
宋退疾朝著崖頂大樹走去。
樹前空地上行走坐臥著上百傀儡??軅兓蚴谴糇粍?,或是在斫木冶鐵,機造零件,或是在修理、制造其他傀儡。其中有十幾對傀儡,正在山崖邊緣下棋。傀儡們體型也各異,有佝僂老翁,有矮小稚子,有紅裳疊彩的二八佳人,亦有力能扛鼎的壯漢。宋退疾看過四周,沒有宮殿,沒有宴飲,更沒有一個活人。
走錯地方了?這里不是須彌山頂?宋退疾疑惑著觀察周圍。
一位剛巧走過宋退疾面前傀儡斜視過他,說:“山下來的?不對,明霄大祭來的?你腳程好快!你最好先在這里站一會,長生主正在樹屋里思考‘爛柯局’,沒空搭理你?!?/p>
傀儡抱著一挪切好的松木忙去了。宋退疾應(yīng)了一聲,朝著崖頂大樹走去。大樹樹干上盤旋一圈樓梯,通向樹上的一間樹屋。藤蘿披蔽著樹屋,垂蔭掛翠,搖擺緩風之中。
方才按傀儡所言,山神就在這樹屋中,而且似乎在沉思什么事情。
正是刺殺的好機會。
宋退疾負劍登樹。他小心拉了拉藏在背囊中的寶劍,又在腦海中演練了一遍如何快速拔劍,直刺山神。這套動作他在上山前演練了上萬遍,只求力貫劍鋒,一劍復仇。寶劍也是常世惡土上玄鐵所鑄,劈金斬玉,銳無可當。他相信只要山神沒有防備,自己這一劍,有機會刺死他。
他沒敲門,輕聲走入樹屋。
一線天光從屋頂斜落。
清淡天光下安坐著一位鹿角少女。少女一身翠裳,如樹般紋絲不動,頭頂斜生出兩叉修長的鹿角,鹿角間戴頂著一定怪異的帽子。帽子呈圓錐形,看起來像微縮的須彌山形,帽子上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霧氣,像是一團白棉花。帽沿外,鹿角繼續(xù)斜生向上,至角梢處干枯成木,角梢上開著白花三二。那是諸沃野上最常見的野花明霄花。鹿角之后,少女的長發(fā)垂落地面,蜿蜒鋪在身后的地板上,像是數(shù)十年未曾修剪過一般。
天光照在鹿角頂?shù)拿飨龌ㄉ希謇溆募?。一瞬,宋退疾被這高出塵世天外的芳華攝了心神,只愿凝視這朵幽華直到永恒。片刻,他清醒過來,他是來刺殺的,弒神的機會,只有一刻。
他伸手摸向背囊,準備拔劍,同時盯著山神,尋找她的弱點。
鹿角少女全身都是弱點。她完全沒有設(shè)防,呆坐著似在睡覺,但目光卻一直盯著屋頂。屋頂上倒懸著一方棋盤,上面正擺著那局下到第七十三手的人神之局。
宋退疾本來是來下這手棋的。他瞄了那倒懸的棋盤一眼,但就這一眼下去,他仿佛從棋盤中看盡了無盡的變化,無數(shù)的黑子白子交錯在不同時間、空間的格點中,排列出無窮無盡的模式,不斷變化,仿佛在擬合整個世界的發(fā)展——
停!他心頭大喝,深怕自己陷入這奇怪的棋局中。難道那個山神,一直在思考這個奇怪的倒懸棋局?
鹿角少女依舊盯著倒懸棋局,仿佛沒看到屋里面多了個人一般。
宋退疾拔劍,飛身,凝聚萬鈞之力,直刺少女心口。
少女抬起手,慢慢握住劍鋒。萬鈞之力如同刺入空虛消弭無蹤;少女掌間稍稍一握,玄鐵寶劍即折斷成兩截。
少女依舊盯著倒懸棋局,神游棋內(nèi),好似夢游。
宋退疾握著斷劍,木楞站著,不知所措。他一咬牙,又試著舉劍砍向少女,又被少女輕飄飄用手掌擋住了。可斬金鐵的劍鋒,在少女手上只留下了一道細紅的壓痕。
少女的目光終于從棋局上游移下來,迷離掃視了好幾圈,才看見宋退疾。
宋退疾踉蹌后退兩步,一時失神。他曾想過山神會比自己強大許多,想過自己刺殺不會成功。但他未曾想過,自己和山神之間的力量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山神方才似乎是在棋局中神游發(fā)呆,而自己全力之下可斬惡土魔神的一劍,輕飄飄好似惱人的蒼蠅,只達到了把山神的注意力從棋局上吸引出來的效果。
“你是誰?”少女道,“……黛城上來的?”
宋退疾不知怎么回復,只是握著斷劍愣著。他心中涌過無數(shù)想法,他生命的一切都是為了復仇,為了殺死這個獨斷而殘害世界的山神;但到了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在山神面前什么都不是。
“哦,你是來下棋的?爛柯局的第七十三手——”
“是你害死了我父親!”宋退疾失控著咆哮道。吞炭后,他嗓音嘶啞,每句話都仿佛刀割一般噴出。
少女平淡地說:“你父親?……十天前那個來下棋的?”
“是十年前,你害死了他!”宋退疾以斷劍指著少女。
“十天前那位,他只是自己失足摔倒了而已?!鄙倥粽{(diào)清冷,“爛柯局前時空扭曲本就嚴重,他落子時失足摔倒了,身體還沒倒地,就衰老、腐爛成了白骨;倒地后白骨噼里啪啦彈飛了出去,散在山坡上。我是好心喚了小鳥叼了那些骨頭下去還給你們?!?/p>
少女又把注意力放回了棋局。
宋退疾只覺頭暈眼花。自己的一切仇恨,宋家的興衰,天下的黎元,在山神少女面前,好像都不重要。對于少女來說,似乎只有頭頂?shù)倪@局棋重要。宋退疾的一生為這仇恨所驅(qū)動,練劍,練棋,苦厄,艱辛,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現(xiàn)在這復仇一劍。而這一劍,這凝聚了他一生的一劍……
這一劍輕飄飄的似是一羽浮沉于滄海之波,少女似乎都沒感覺到。
宋退疾心灰意冷。強烈的空虛與挫敗逆沖他的胸膛,仿佛冰刀切開心臟,灌得他渾身血冷。一時,他頓覺人生無望,于是反持斷劍,直指自己心口。
復仇不能,他的生命也就無需繼續(xù)下去了。
“我是殺不死你?!彼瓮思惨粍Υ倘胱约盒呐K,用力搗了幾下,“你這個賤人、惡人,你害死了世界!”
少女纖眉一蹙,又看向宋退疾?!拔??害死世界?哼!你這都是什么胡話?那你——一介凡人——你又懂什么?”
“世間所有的惡,都是因為你!”
“哦?”少女面色冷了下來,“你剛才是不是想刺殺我?抱歉,我沒注意。”
她一揮手,數(shù)具傀儡從屋外沖來,攔下宋退疾,拔出他胸口的斷劍,立時,血噴三尺,直沖屋頂?shù)牡箲移寰???軅兎牌窖傺僖幌⒌乃瓮思?,清理他的?chuàng)口,又將他已被搗爛的心臟掏出。
少女輕輕吹氣。俄而,鹿角上花葉凋零,一朵明霄花結(jié)為果實,成熟而滾落鹿角,落在少女手中。少女咬了一口,啐到:“好酸!今年太陽是不是沒曬夠?罷了,這酸果核子剛剛好,就爛給你吧?!?/p>
吃了小口的果子在少女指尖變幻,爛成了半腐的果子。
“你這個惡毒女人,你要干什么!”宋退疾大罵道。
少女拋出爛果,落在宋退疾心腔??軅兞r跟上,用針線封好胸腔。宋退疾只覺胸口涌出一股強烈的生發(fā)之力,催動全身血液循行。那爛果子替代了心臟的功用,隨著血氣循行,他黥壞的面容、炭擦傷的嗓子,還有諸身的舊傷,全都一一恢復。
“渡時之果核能牽住你的命,你一時半會——也就幾萬年吧——死不了?!鄙倥p輕笑著,“好了,你想殺死我?要殺死我,你得學習知識和技術(shù)??啃U力,是殺不死一位半人半神的靈子的。”
“知識?技術(shù)……?”心意混亂中,宋退疾呢喃道。哪里可以學習這所謂的知識技術(shù)?
少女笑道:“我可以教你知識和技術(shù),我可以教你怎么殺我?!?/p>
“我不要——”劇痛忽然從宋退疾心口傳來,掐斷了他的話。
“好了,你沒有選擇。在殺死我之前,你不準死也不會死,不準跑也沒法逃跑。你是我的奴隸,你的使命是殺死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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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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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卑微地在長生天上活了下來。
他也只能活下來。
他試著逃跑,但一旦逃離長生天太遠,他的渡時果核心臟就劇痛無比,讓他無法再動。
他試著求死。無論刀割火煎,甚至縱身跳下山崖,摔成肉沫,果核心臟都能驅(qū)動著身體恢復如初。有一次摔得太狠,他的右手臂摔碎飛出太遠,果核也沒救不回來,在暈過去前,他以為自己會順利變成殘疾。
他醒來時正躺在少女跟前。
“你醒了?給你換了個義肢,前時代產(chǎn)的,以前明光主手下都沒幾件,全在鶴灰姐那兒?!鄙倥榱怂谎郏职岩暰€放上倒懸棋局。
宋退疾的右手變成了傀儡手臂——看起來與普通血肉手臂無異,但更強壯靈活,更好用。甚至在后面的屢次跳崖中,無論他的軀體怎么摔成肉沫,傀儡手臂都沒壞過。
逃跑和自殺從無法成功,他被迫活著。好在少女也從不逼迫他做什么,他就在長生天上搭了個草棚,住了下來,日夜思量復仇弒神之事。得到了傀儡手臂后,他又試著去刺殺了少女幾次,依然無果。少女只是看著棋局,目光都從未落到他身上。他的刺殺,似乎都沒有被少女察覺到。
終于,宋退疾崩潰了。他咬緊牙關(guān),半跪在少女面前,面色通紅,卑聲囁嚅求著她殺了自己。
“可以。你殺了我,我就殺了你。”少女目光從棋局上流落,注視到宋退疾身上。
“我殺不死你!”
“我不是說了嗎?我教你怎么殺我。”少女咯咯一笑,“想擺脫渡時之核?只要我死了,這個長青法術(shù)自然會失效。來吧,殺死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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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只能拜山神少女為師,在長生天崖下的瑯?gòu)侄醋×讼聛?。洞中多是藏書,少女在這里放了一具可以遠程通信的木頭傀儡。宋退疾讀書學習但凡有任何疑難,可以直接和傀儡詢問,少女便會解答。
長生天一日,諸沃野一年。
須彌山頂和山下的時空似乎有很大差異。宋退疾注意到,須彌山頂?shù)囊惶?,山下的諸沃野是足足一年。沿著山麓向上,時間的流速縮放效應(yīng)變重,至山頂而達到頂峰。他可以在山頂附近活動,但不能離開太遠——離開太遠了,少女的木傀儡會因為時間流速的差異而無法通信,他也就沒法學習了。
他把自己關(guān)在瑯?gòu)侄粗校@里的時間大約比山頂慢七倍。他為了殺死山神而努力學習。先是繁雜的古文字,接著是數(shù)算,是物理,是復雜抽象的他從未接觸過的理論,是機械,是煉金化學與煉藥學。他不知道這些東西和殺死山神有何關(guān)系;但是,學著學著,他發(fā)現(xiàn)山神所制造的傀儡,都是以這些知識為基礎(chǔ)驅(qū)動的。
而他,連那些傀儡都打不過;那些傀儡的力量,遠不及少女自身磅礴靈力之萬一。
他咬緊牙關(guān)學習。他甚至卑微地求少女多賜他一些知識,讓他學得更快,但少女從不同意。少女甚至給他安排了一重又一重的考試,只有通過考試,他才能贏得學習下一階段知識的資格。
宋退疾不知道山神為什么想讓他殺死她。如果山神真的求死,為什么不自殺?
他從來都看不懂少女,看不懂這位奇怪的山神。少女永遠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清淡空曠,仿佛高天的云氣,渺渺悠悠,出塵離世。對于少女來說,最重要的似乎只是頭頂那形似須彌山的帽子,她從不轉(zhuǎn)頭、從不移動,似乎只是為了保持帽子不動而已。
宋退疾的內(nèi)心動搖起來。山神是無惡不赦的人嗎?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逐漸感覺,山神并不是壞人,她只是……只是什么?無情?冷漠?缺乏愛心?
宋退疾坐在瑯?gòu)侄刺熘校殚喼抛值?,想了好久,也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山神的詞。
但少女確實是一個無情的人。長生天的每天(諸沃野的每年),山下都會走來黛城當年最強的棋士,向倒懸棋局中投下一手棋。宋退疾已經(jīng)三五次看見那下棋的棋士在落子之后,身體迅速衰老、朽爛,化為白骨,仿佛中了什么時間加速的咒法一般。
傀儡們掃去白骨。這堆白骨曾帶著整個黛城上萬棋士的心血,帶著人們的希望,妻兒的期盼,就這樣被木頭傀儡掃進的垃圾堆,丟進山澗。
少女對此無動于衷。她永遠盯著倒懸棋局,逝去的生命仿佛根本不重要。
終于,宋退疾忍不住了?!澳銥槭裁纯粗赖??”看著傀儡們掃去白骨時,他問道,“那是一條命!”
“爛柯局前,死了就死了。命算什么?”少女瞄了宋退疾一眼,“回去讀書!線性變換學會了嗎?昨天那個對角展開為什么全算錯了?”
“命算什么……?那是一次人生,是一萬棋士的心血,是一個家庭的希望!”宋退疾攥緊拳頭。
“哦,知道了。”少女冷冷看著宋退疾,“這個世界本來只有一個月亮。你想知道第二個月亮是怎么來的嗎?”
“我不管什么月亮!我在和你說人命!”
“我捏的。”少女平靜地說,“用三十六億人命捏的。三十年前——或者下面的一萬年前——我殺死了那三十六億人??匆娚綎|北的大溝壑嗎?那里曾經(jīng)是那三十六億人所居住的世界,科技發(fā)達,他們甚至能登月。我撕裂了那里,撕出溝壑,將大地與城市、文明與尸骨捏成了第二月亮掛在天上。三十六億人尸骨中擠出的血,是鐵月上面鐵銹的來源。一條人命?一條人命?!?/p>
少女哂笑一聲,繼續(xù)凝神于倒懸棋局。
那是第九十四天,第九十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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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爛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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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木然坐在長生天崖頂,仰望鐵月。
血月高居天空正中,鐵月懸在一側(cè),繞著血月慢慢轉(zhuǎn)動,因其上可以望見鋼鐵遺跡的銹蝕殘骸,因而得名。
宋退疾從沒想過,鐵月是被少女捏出來的。他一直居住在諸沃野,最遠只去過邊緣的常世惡土。世界的其他地方,他從未去過。
在須彌山頂能整個世界收歸眼底。整個世界像是大圓盤,遠望仿佛蓋著一層紅霧(少女稱之時空縮變光譜紅移)。諸沃野位于須彌山西南角,只占了圓盤上小小一片扇區(qū)。其他扇區(qū)上多是崇山惡土,唯有東北扇區(qū),大地碎裂,一道驚人的溝壑撕裂地面,空出了半徑上千公里的扇角。
溝壑之內(nèi),皆是幽暗深淵,只有偶爾的電紫雷光,躍閃幽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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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宋退疾并不關(guān)心倒懸棋局。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在山神少女的世界中,永遠只有那個棋局值得關(guān)心。少女帶著帽子端坐著,視線永遠落在棋局上。
“那個到底是什么?”終于,宋退疾忍不住了。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比人命還重要。
“爛柯之局?!鄙倥f,“你知道爛柯嗎?”
“好像在哪兒看過。”
“很久以前……”少女緩緩道,“有多久呢?可能從那個久遠的時代到現(xiàn)在,世界已經(jīng)毀滅又重生四五次了吧?——有一個人,提著斧子進山砍柴?!?/p>
宋退疾道:“然后呢?那人被常世惡土的邪鬼殺了?”
“山里有人下棋。那人就在那看。下棋的人給了砍柴人一顆果核,”少女指了指宋退疾胸口以渡時之核代替心臟的位置,頓了頓,“砍柴人含著果核,看著兩人下棋。一局棋下完,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上百年,砍柴人的斧子也朽爛掉了。因此,這個故事就叫爛柯。”
“然后呢?……這和這個倒懸的棋局有什么關(guān)系?”
“爛柯是一種改變時空的可能,它把圍棋視為時空扭結(jié)后離散再降采樣投影到二維離散格點上的情況。”少女說,“我在研究它。這樣,可能能找到一種低成本的方式改變時空,摘下我的帽子。這個世界太枯竭了,普通的改變時空的方法完全不行,會讓本世界寂滅點提前到來?!?/p>
宋退疾只聽懂了“摘下帽子”四個字?!澳恪芯窟@個圍棋,整個諸沃野那么多人陪你下棋,就是為了摘下你的帽子?——不就是一個帽子嗎!”
這是宋退疾第一次看見少女平淡的臉上露出極端冷漠、憤怒與失望的神色。“是,只是一頂帽子……帽子,明光主送給我,要我好好保護的帽子,要我好好保護的世界……你又懂什么?你懂什么!”
少女怒而輕輕彈指,宋退疾被巨力擊飛出去,摔落山下,碎成肉沫。四十九天之后,他才在渡時之核的力量下復原,爬回長生天。
宋退疾再也不提爛柯的事了。他繼續(xù)學習,一面學習制造人偶,一面學習名為相對論的新知識,學習怎么理解四維時空的扭曲變化,怎么理解須彌山和山下圓盤世界之間的時空關(guān)系。學得越多,他越發(fā)覺知自己無比弱小。他打不過山神的傀儡,山神的傀儡不敵山神本人的一根毫毛。而山神本人那點力量,在這龐大的須彌山世界自然運作、升化的能量流轉(zhuǎn)與時空扭結(jié)面前,什么也不是。
他以為須彌山的物質(zhì)能量已經(jīng)很強大了。但后來,他才知道,以前的世界中存在著所謂的宇宙,宇宙中的物質(zhì)能量,是須彌山的億億億倍。
他宋退疾,在這些龐大存在之前,什么都不是。
他曾問山神,宇宙那么強的能力,怎么會滅亡?少女瞪了他一眼,說:“明光主神都不知道的問題,你問我?我只是她御下的小小靈子而已。”
“明光主?她是什么神?”
少女只是盯著倒懸爛柯之局,再也不答。但宋退疾總覺得,她的神色中多了些落寞。
宋退疾繼續(xù)學習。比起殺死山神,想學習的心念更勝一籌,他沉浸在了知識和問題的世界中。那日,他靈光一閃,想出了一種解決跨時間流速不同的區(qū)域(比如,須彌山頂和諸沃野)之間遠程通信的方法。在少女的幫助下,他數(shù)算多日,又造了好幾個傀儡人偶測試,將這項技術(shù)做成了。
把技術(shù)原型人偶帶給少女看時,少女只是淡淡說了聲“好”。不過,她輕輕笑了笑,恬淡如同春風。
宋退疾偶爾會覺得自己瘋了。他居然在幫仇敵山神研究新技術(shù)——他的目標不是要殺死山神嗎?他茶飯不思,渾渾噩噩睡了好幾天噩夢,一個人睡在瑯?gòu)侄粗邪l(fā)呆。
最后,還是少女的木傀儡把他揪了起來。“喂,來樹屋。我看你之前那個研究不錯,從現(xiàn)在開始,你也來研究爛柯之局?!?/p>
宋退疾跟著少女一起研究起爛柯局,思考棋局變化怎么影響時空結(jié)構(gòu)。這時,他才注意到,倒懸棋盤上的棋子并不是粘在棋盤上,而是正常落在棋盤上——好像這些棋子的重力是反過來的。
“這些棋子,重力是反的?”他訝異地問。
“或者說,他們的質(zhì)量是負的,受負的萬有引力?!鄙倥^續(xù)盯著棋局,“它們叫蓮晶?!?/p>
“蓮晶?”
“嗯。血月就是一塊很大的蓮晶?!鄙倥f,“蓮晶是逆物質(zhì),它們和尋常的萬物保持萬有斥力,蓮晶之間保持萬有引力。須彌山的重力,本質(zhì)上是血月的萬有斥力頂下來形成的……喂,不然你以為一個圓盤結(jié)構(gòu),哪來的重力?自轉(zhuǎn)嗎?這么快的自轉(zhuǎn),帽子會——”
少女仿佛說漏了嘴,突然噤口。
帽子?宋退疾心中一凜,少女頭頂?shù)拿弊雍晚殢浬绞澜缬嘘P(guān)?
“總之,”少女岔開話題,“學了黎曼躍遷、逆物質(zhì)和跨時空相互作用,你就懂了,你就能真正理解我們這個世界,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宋退疾跟隨著少女研究爛柯棋局。爛柯棋局本質(zhì)上是奇異的蓮晶棋子(分成黑白兩種)在二維空間上排布而成的結(jié)果,這種排布似乎能影響現(xiàn)實,形成局部變速(變快或變慢)的時間場。那些從黛城上來的棋手,或是在快速的時間流逝中化成了枯骨,或是在變慢的時間流逝中瘋癲了。
研究的同時,宋退疾留心著少女頭頂?shù)哪莻€奇怪帽子。他發(fā)現(xiàn),少女永遠都不會動——少女似乎在刻意保持帽子的穩(wěn)定和不移動,甚至一點輕微的顫動都沒有。少女從未站起來,從未睡覺,從未移動過頭顱分毫。
甚至,他觀察到,又一次少女打噴嚏時,她似乎都用某種奇異的法術(shù)壓制了噴嚏的力量,噴嚏打出來了,但是帽子還是穩(wěn)穩(wěn)地紋絲不動。
少女永遠端坐,像是永不移動的須彌山。
帽子上有什么?宋退疾總是盯著帽子看。帽子上只有棉花似的白霧,遮住帽子的真容,怎么都看不真切。
很快,宋退疾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他意識到爛柯的效應(yīng)并不是簡單的棋盤——一個二維離散平面上的事,而是三維的:二維的棋盤加上一維的時間。棋局的每一個瞬間局面都和過去、未來的時刻的瞬間局面相聯(lián)系,織成整體,對當下的狀態(tài)產(chǎn)生影響。
一旦考慮時間上的棋局,宋退疾察知到了控制爛柯效應(yīng)的可能性?!安贿^……”他看著少女,“你為什么沒發(fā)現(xiàn)這個現(xiàn)象?”
“我——”少女道,“我只是長青術(shù)士,種些花花草草,不擅長這些學術(shù)的東西。這些知識,還有人偶制造等等,都是我過去一百年中慢慢自學的……”
“我很笨的?!彼行┠樇t。
宋退疾準備同少女進行第一次實驗。他們調(diào)試棋譜,刻畫了新的倒懸棋盤。試著控制爛柯效應(yīng),讓一棵明霄花的種子在他們所設(shè)定的時間流速下快速發(fā)芽、開花。
計算參數(shù)時,宋退疾猶豫起來。他只有稍稍增大棋盤的尺寸,爛柯效應(yīng)的邊緣就能波及到坐在椅子上的山神少女。在時空扭曲本身前,他相信,少女也無力抵擋。
這是殺死山神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機會。
他將棋盤尺寸稍微增大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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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芥子與須彌之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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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長生天頂,天色晦暗。
宋退疾投上最后一顆棋子。棋子上飛,穩(wěn)穩(wěn)倒落在倒懸棋盤預定的位置上。
樹屋一震,無形的時空波動蔓延開來。棋盤下方,空間折散出奇異的紅藍光彩,那是時間流速劇烈的局域變化帶來的光譜紅移和藍移。檀木方桌上,那顆明霄花種正飛速發(fā)芽,綠芽抽出,結(jié)成花苞,隨后青萌的花苞慢慢染白、綻開,吐出鵝黃的花蕊與一線幽香。
宋退疾瞄了一眼新花,旋即盯著少女。
少女的注意力似乎一直落在綻放的新花上,面帶笑意。接著,稍稍外擴的時空波動影響到了少女——
一瞬,少女面色大變。在時空的高強度波動下,她的身軀被扭曲,或衰老,或年輕,或撕裂,或擠壓。少女本能地想側(cè)身躲避,身體剛剛一動,頭頂?shù)拿弊宇潉恿艘幌隆?/p>
世界震顫起來!
門外,須彌山下,大地哀鳴,山崩水竭,叢木傾倒,大地撕裂錯開,粉碎一切。
門內(nèi),一股奇異、扭曲、難以言喻的力量從少女身體中流出,硬生生擋住了時空的波動。同時,少女用這股力量折斷了自己的脖子,硬生生固定住帽子不再移動。
她的身體軟綿了下去,世界的振動也隨之平息。同時,一直遮在帽子上的白霧也因方才的顫動而抖散,露出帽子的真容。
帽子之上是等比例縮小的須彌山世界,他們所在的須彌山頂長生天,就在帽子最高處的尖頂上。
宋退疾呆住了——帽子上似乎就承載著整個須彌山世界,或者說,整個須彌山世界就在少女的帽子上。方才,帽子的顫動帶來了整個世界的顫動與無數(shù)的地震山崩。
她的頭上,一直頂著整個世界?
“快點停下棋盤——”少女竭聲說。
宋退疾第一次看見少女如此吃力。不過幾秒,少女汗?jié)裰厣?,身子輕輕發(fā)抖。她所御使的這股奇怪力量雖然強大,但也難以抵抗爛柯效應(yīng)所產(chǎn)生的時空扭曲。
只要站在這里等半分鐘不動,少女要么會力竭而死,要么會被時空波動碾碎。他的復仇馬上就要成功了。
但是,宋退疾遲疑了起來,少女頭頂著這個帽子,是世界本身嗎?她在這里一動不動,就是為了防止世界因為不穩(wěn)定而崩解嗎?
這個山神,難道在一直保護整個世界?
宋退疾身顫口干。如果他殺死了少女,帽子跌落、摔碎了,整個世界會破碎嗎?所有諸沃野上的人,會死嗎?
他閉上眼睛,沉思一口氣,隨后拔出斷劍,刺向棋盤。時空的波動正在扭曲他的身體與劍,但渡時之核應(yīng)該能將他復原。
斷劍刺中棋盤。
波動停止了。
他的身體變成了扭曲、不可名狀的存在。
渡時之核彈出了他的心腔。
“喂……你沒事吧?”少女焦急的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天外傳來,“渡時之核……你——等等,我這就救你——”
一陣柔和的春風仿佛從遠處吹來。
“敷和萬卉,見參森靈——”
百花在他的身邊綻放,托起他的身體,渡時之核也被拉住,重新鎖入他的胸腔。他的意識越來越沉,整個世界都在離他遠去。
“對了,你——你叫什么名字——”少女的聲音遙遙傳來。
宋退疾。他在心中想到。你呢……?
“鹿長生?!鄙倥疁睾偷卣f,“曉之國明光主神御下靈子、白苑的管理者、森靈之見參、芥子與須彌之帽的主人,鹿長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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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鹽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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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醒之后,宋退疾一直不敢去見鹿長生。
他呆坐瑯?gòu)侄粗?,不再學習,不再研究爛柯局,不再想著復仇。他滿腦子都是鹿長生,仇恨、同情、不理解,種種復雜情緒填滿了他的思緒。
他也許該去問問鹿長生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帽子是怎么回事,她是不是在一直保護世界?她到底又是誰?
他想告訴鹿長生,上次測試爛柯局的意外是他主導的,是他故意的過錯。但他不敢去見鹿長生。他似乎在害怕鹿長生嫌棄自己。
反過來,鹿長生也再也沒來找過他,不催他學習,也不催他繼續(xù)研究爛柯局的事。
他們就像兩位陌生人一樣,一個住在屋頂,一個住在洞中,老死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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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宋退疾準備下山去,往人間走走。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想去走走;總之,山下一年,山上也不過一日。鹿長生不會說什么的,她甚至應(yīng)該不會知道自己下山了——
在鹽霄海邊緣,他被鹿長生的人偶攔住了。
鹿長生的人偶飄浮在鹽霄海邊緣,一襲翠裙,長發(fā)被一支盛放的明霄花挽在腦后?!吧缴仙较碌臅r間流速差異真大,隔著這么遠操縱這個人偶……好累?!彼f,“還有,你是不是第一次來到這里?鹽霄海很美吧?”
“我——”宋退疾一時語塞,“我只是想去山下走走,我不是要逃跑?!?/p>
“我在問你,鹽霄海好不好看?”鹿長生回過頭來,明媚一笑。
宋退疾臉上一紅。他注意到,這人偶似乎是鹿長生以自己的身形、面容精心制造的,面部的肌肉皮膚都復刻到位,細膩真實。平常的鹿長生從來不會制造這樣的人偶。平常的她,只會制造外形非常粗糙的“實用”人偶,不蒙皮,不雕飾,皮實耐用。
“怎么了?”鹿長生拍了拍臉頰,“我臉上的蒙皮沒蒙對?還是酒窩做歪了?——我已經(jīng)盡我最大的努力了,以前鶴灰教我人偶技術(shù)的時候,我……我沒認真聽……”
“沒——”宋退疾咳咳兩聲,“鹽霄海真好看?!?/p>
鹽霄海位于須彌山東,是一片潔白的鹽晶荒漠,間或可以望見一些赭紅的古代鋼鐵遺跡。陽光之下,鹽海粼粼閃著白光,喧嘩鬧眼。
白鹽之間,偶見一些灰白的鹿角狀物?!澳鞘鞘裁??”宋退疾指問道。
“珊瑚,古代海底的生物?!甭归L生說。
兩人間又沉默下去。宋退疾不知該說什么。說那天晚上帽子的事?說自己私自跑下山?詢問鹿長生為什么在這里等他?
鹿長生也一言不發(fā),靜靜飄浮著,任荒風撫動翠裙。
兩人默契地沉默著,就像那個測試爛柯之局的夜晚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但宋退疾又覺得,兩人之間好像發(fā)生了很多事,至少,鹿長生面對他時,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至上無情的山神了。
“這些鹽是哪來的?”宋退疾問道。
“你真要聽?”
“怎么了?”宋退疾一愣。
“嗯,那時候,他們想登月采集月亮上的蓮晶?!甭归L生說,“血月的萬有斥力太強,他們無法靠近。他們想了個辦法,把整個海煮干,提煉海水中所有的蓮晶微粒,合成一塊小小蓮晶。利用這塊蓮晶和血月之間的引力,制造飛船,登月成功……”
“他們要去月亮上采集蓮晶干什么?”
鹿長生嫣然一笑,“當然是制造弒神的終極武器,殺死我?!?/p>
宋退疾一時無言,他沒敢再問鹿長生口中制造武器的“他們”是什么人。
兩人尷尬沉默著行走在鹽霄海上。宋退疾不知道鹿長生為什么要陪著他往遠離須彌山長生天的方向走,遲疑著剛準備再次強調(diào)自己想下山走走時,鹿長生卻突然飄飛到宋退疾身前,說:“喂,我想依憑這具人偶身體,去人間走走?!?/p>
“你——什么?”宋退疾一愣。
“我想去人間走走,你來陪我吧。”她說,“陪伴著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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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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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手,第一百五十一年。
自大地震以來已有七年。地震震裂了諸沃野的琴川河道,發(fā)了幾次洪水,毀漬良田無數(shù)。百姓重建了屋館田陌,黛城才恢復了些煙火氣。
人們都說是山神因之前的人神之局下得不好,發(fā)怒了,才引得大地震動;不過后來連續(xù)七年,登山的棋圣們都活著回來(且沒有瘋癲),又帶來了“山神心情不錯”的傳聞,這種流言才平息下去,地震的真實原因也就成了迷。棋圣們返回也給人間帶來了更多山頂?shù)那閳螅藗儾胖郎巾敍]有宮殿,也沒有棋侍,于是那些《洞天手談錄》之類空想山神與棋侍的故事的戲,也就不再演了。
宋退疾跟著鹿長生的人偶穿過鹽霄海和常世惡土,來到了諸沃野。一路上他們沒遇到任何危險,哪怕是在惡土上最危險的地段,面對最兇惡的魔神,鹿長生也能一只手把魔神捏起來,往地上一砸,砸出百尺大坑,以及一灘陷在坑底的焦糊肉醬。
對于鹿長生而言,最難的根本不是消滅魔神,而是——
走路。
那天,宋退疾烤了只錦毛野雞,道:“我看你一直飄著,為什么不走路?”
“我——”鹿長生窘著臉,“我坐太久了,不會走路了?!?/p>
“???”
“不準笑!”鹿長生提著烤雞腿漂浮起來,小心地落在地上,邁出一步,“我試試——”
吧唧。鹿長生摔了一臉泥,雞腿飛了出去,“噗呲”插在爛泥中。
從那時起,鹿長生努力練習起走路。在常世惡土上,所有魔神邪獸都對鹿長生退避百里,但鹿長生卻像三歲小兒一般,只顧著練習走路,對獵殺邪獸毫無興趣。如此三月,到了黛城城門前時,她終于勉強能行走,不用一直以靈力漂浮。
他們像是一對奇異的旅人結(jié)伴而行。一路上,兩人從未聊起長生天上發(fā)生的一切往事,就像那些往事不存在一般。他們永遠只聊旅途當下之事。鹿長生對人間的一切都不熟悉。她忘了如何行走、如何吃飯、如何睡覺。她從不睡覺,以山腳和山頂三百六十倍的時間流速差,她只消將精神放回山頂一小會,人間就是一個夜晚過去了。她也不知該如何吃飯,不會用筷子,吃什么都是囫圇吞下。第一次吃魚時,鹿長生囫圇吞下了一整條魚,魚刺扎進了喉嚨。她不得不把自己的頭拆下來放在桌上看著自己的喉嚨,然后動手拆開頸部的蒙皮,從筋肉間剔出一根根魚刺。
他們一同走過山澤路驛,人間煙火。一同看過星月之良宵,淋過荒山之苦雨。一同折花鼓琴,一同仗劍行俠。江湖上漸漸傳出了一位斷劍俠客和翠衣佳人的俠名。
宋退疾感覺人生仿佛慢了下來。陪伴著鹿長生慢慢行走,他心中獲得了久未有過的寧靜與平和。在他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大部分日子都在學棋、而后父親去世,家道破滅,又是練劍、練棋、復仇。
他從來都是孤身一人,從來都未有安享一刻寧靜?,F(xiàn)在,與鹿長生陪伴著閑走天地之間,清逸放縱,如飲美酒。
這是他人生中最閑適的日子。
明霄大祭前,他們來到黛城。是夜,鹿長生趴在窗臺上,裸出后背。宋退疾輕輕切開她后背的蒙皮,露出脊骨,修理下面的靈力陣列。
“哇——遠處的煙火好美!”鹿長生輕輕叫道。
“別、別動——”宋退疾捏住她的脊柱骨,防止刻錯了陣列。完成這一筆修復后,他才說:“你覺得人間怎樣?”
“我都快忘了人間的生活了。”鹿長生輕輕一打響指,靈力如梭,織好后背劃開的蒙皮。她往后一躺,倒在床上,全然不顧衣衫不整,玉體半露?!翱葑昧?,就失去了對世界的實感,好像自己真的是高坐須彌山巔的神?!?/p>
“你難道不是?”宋退疾遠望著煙火。
“當然不是,我只是靈子,半人半神,身體中存在著少量的‘扭曲’力量而已。神明是一個專門的詞,指的是‘規(guī)則’扭曲而形成的具象人格?!?/p>
“那天——”宋退疾鼓起勇氣,“那天我們測試爛柯局的時候,是我故意弄錯了棋盤的寬度,我……都怪我。我想殺死你,沒想到害你……都怪我……”
“我知道?!?/p>
“你知道?”
鹿長生一笑:“我當然知道?!?/p>
“那你還……我是……我那時是……”
“是真的想殺死我?”
“嗯?!彼瓮思矅@了口氣。
鹿長生說:“現(xiàn)在呢?”
“我不知道?!彼瓮思驳?,“現(xiàn)在我沒有什么想法,無論是殺你,恨你,愛你,還是如何。我大概只想……只想現(xiàn)在這個瞬間,我們在一起的這個瞬間,能一直延續(xù),直到永恒。”
大祭的煙火寧息,最后的余煙也在夜空中散去。長夜玄黑,血月赤紅的月華與鐵月清冷中帶著銹色的月華融在一起,流照人間。
“我想永遠陪著你?!彼瓮思舱f。
“傻孩子?!甭归L生坐起身,摟住宋退疾,輕輕貼上他的耳畔?!笆篱g沒有永恒。”
聲幽氣淡,如夜清寧。
“來我的大夢中把,”鹿長生輕聲說,“來看看我的過去,我的生命,我的……永恒?!?/p>
“來我的夢中陪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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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常世之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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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長生曾認為,曉之國的一切是永恒的。
因為明光主神是永恒的。
兩千年風云變換,曉之國更換了十六朝代,就連鹿長生所接手的白苑,也換過了五位靈子。但明光主一直存在。
鹿長生唯一的忙事,就是管理白苑中的花花草草與動物們。身為長青術(shù)士,調(diào)動花草植物之力,組織魔力構(gòu)建術(shù)法,本就是她擅長的事情。
她給自己的鹿角上種上了小小的明霄花。那是光明的象征,是明光主的象征。
歲月平靜。直到那一日,又一個月亮從空中蝕落,降落大地,災劫橫掃整個大陸。曉之國首都太薇山的魔力之井隨之超載,海量的魔力洶涌而出,影蝕之力掃過了整個國度。
明光主燃燒了自己,但仍然無法壓制影蝕。她向御下的五位靈子降下指令,前四位或去疏導魔力之井,或去壓制影蝕,或去人間救厄災劫。面對著鹿長生,靈子中最弱小的一位,明光主嘆了口氣?!伴L生,你呀,你要是再強點……”
“我也要去魔力之井下面,我行的!”鹿長生說。
“帶上這頂帽子?!泵鞴庵鲗⒁豁斆弊咏唤o鹿長生,“這是須彌之帽,帽子上自帶一個世界。你帶著這個帽子世界跨越世界罅隙,就能自成一個小世界,獨立于這次災禍之外。就算人類亡了,整個世界再次寂滅,我們也還有一個小小世界,還有你,還有希望?!?/p>
“可是,我的力量撐不開世界罅隙,現(xiàn)在也來不及去找橫渡罅隙的船——”
“我會直接送你過去,”明光主說,“我會將整個帽子世界拓撲連接,帽子就會脫離出去了。”
鹿長生戴上帽子?!笆裁唇型負溥B接?——”
話音未落,一股溫煦磅礴的力量灌入她的身體。等她睜開眼睛,她已站在須彌山頂。
她摸了摸頭頂帽子,卻感覺手探入了一片扭曲的空間。她舒展靈力刺入空間,撫摸帽子,靈力撫過帽子時,山下大地上隨之震顫、裂開,露出被無形巨力壓過的痕跡。
她知道了拓撲超越是什么意思。她已經(jīng)在了須彌之帽的世界中,但世界本身依然戴在她的頭頂。她撫摸頭頂?shù)拿弊樱湍茉谑澜鐚?yīng)位置上留下痕跡;她輕輕歪頭,就能導致整個大地的劇烈傾斜與地震。芥子與須彌之帽就像是自我聯(lián)通的克萊因瓶,循環(huán)無盡。亦或是像一只盒子,盒子中放著盒子本身。
她正頭戴著世界帽子,同時又坐在這帽子的尖端上。
鹿長生在須彌山頂種下了巨樹,造出樹屋,坐了下來。她仔細觀察過世界,沒有生靈,一片荒蕪。此外,山頂?shù)缴侥_有著及其夸張的時間流速差異,似乎是拓撲超越劇烈扭曲時空而帶來的。
她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保護這個世界,但是這個沒有任何生靈的世界,又需要保護什么呢?
她不知道。
她在山頂?shù)娜肟诹粝虑嗍?,寫上“長生天”,又寫上自己的靈子名號。她不知道這世界之外的曉之國是否還存在,明光主神是否還活著。她,森靈見參鹿長生,是否是人類文明最后的火種?
她不知道。
鹿長生回到樹屋,坐上椅子,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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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時,已是四十年后。山下度過了一萬五千年的歲月。
鹿長生歪著頭。漫長的沉眠中,她好像一直保持著這種歪頭靠著椅子的睡姿。因此,目前整個世界是歪的——須彌山是歪的,大地傾斜,一切大氣運動,河流運動,氣候分布,都是斜的。
大地上不知何時涌現(xiàn)出了草木生靈,甚至有弱小的人類文明。這一文明剛進入鐵器時代,在傾斜的大地上生存著。
鹿長生極其緩慢地擺正頭,坐直。世界變平后,人類文明繁榮發(fā)展起來。他們感知到了須彌山頂?shù)纳缴竦拇嬖?,他們崇神,他們?yōu)槁归L生獻上了最豐盛的祭品。
她并不需要這些,這些東西讓她煩躁。
那一日,人間的神使帶來了最好的祭祀之香。香氣飄散在樹屋中,鹿長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噴嚏帶著帽子一震。
大地震顫。
百川斷流,山冢崩缺,業(yè)火炎廣,洪水浩洋。
第一個文明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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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長生把自己關(guān)在樹屋中。
她在腳下種下草木,草木刺穿下肢,穿過骨肉臟腑,直到脖頸,固定住她的身體。她以此來鎖死自己的頭不運動,因為每次運動,或輕或重,都是對山下世界的大災。
有好幾次打噴嚏的時候,她只能用靈力飛速折斷脖子,摁住頭顱不動,然后再慢慢接回來,治愈骨折。
她在須彌山頂籠下迷霧。這樣,無論山下發(fā)生什么,人類文明都不會知道她的存在,就不會再發(fā)生一次獻香導致文明毀滅的怪事了……
大概不會了,她悲涼地笑了笑。
鹿長生把重心放在學習上。從前還是御下之靈子時,她就不擅長學習——她只喜歡侍弄花草,飼育鳥獸,身上半神之力也只是天生得來,并不像某些半神之人(比如學院的那些狂熱學者們)是強行往身中植入扭曲而得到。因此,她對于魔力運行、萬物之道、世界運轉(zhuǎn)全然不知。
如果她真的要好好保護好這個世界,不辜負明光主的委托,那就必須好好學習,想辦法將帽子摘下來,傳給下個戴帽的人,或是想辦法解除拓撲超越狀態(tài),將須彌山世界的時空泡接回另一個更大的主世界。否則,哪天她一旦死掉,帽子失去依托,整個世界都會毀滅。
但她真的不擅長學習。
整整十五年,她惡補了一系列科學知識,也復習另一位靈子鶴灰的人偶制造技藝,錘造一些人偶幫工打雜。
本來,一切似乎會這么永恒下去,直到那一刻,須彌山頂被人攻擊了。
鹿長生吹散遮蔽須彌山頂?shù)撵F氣。她這才發(fā)現(xiàn),山下的五千年中,人類又開拓出繁盛發(fā)達的文明。這個文明掌握了無與倫比的科技力量與工業(yè)實力,他們殖民整個山下世界,路網(wǎng)如蛛網(wǎng)遍布須彌山下。他們蒸干大海,登上血月。他們試著探索域外世界,卻發(fā)現(xiàn)須彌山外似乎什么都沒有。
當一切可探索之地都被探索完畢時,人們認為世界似乎是個封閉的蛋殼,物質(zhì)與能量以及信息與負熵的總量有限。甚至,他們的物理學已經(jīng)發(fā)達到理解了蓮晶的作用原理與時空的種種扭曲、交疊、成泡現(xiàn)象。他們大概知道,因為須彌山質(zhì)能有限,整個世界不免寂滅。
在那個文明的視角中,須彌最后的秘密,只剩下山頂永遠研究不透的霧氣。如果世界不免寂滅,在他們看來,探索霧氣或許能找到延緩世界寂滅的微??赡?。
文明造出弒神的巨炮,瞄準山巔的霧氣。
那一炮險些要了鹿長生的命——她被迫調(diào)用靈子的儲備力量,以規(guī)則扭曲本身對抗巨炮的力量,保護自己,同時也保證自己的頭不會動。
巨炮耗盡了這一文明所有的工業(yè)儲備,文明已不再是鹿長生的敵人。但她決定徹底鏟除這個文明——她并不忍心,但必須如此。須彌山世界作為一個小小的時空泡,有限的物質(zhì)與能量并不能支撐無限的發(fā)展,一旦過度發(fā)展的熵增升至頂峰,整個世界會寂滅,時間會逆轉(zhuǎn),并且閉合成環(huán)。
那個時候,就真沒救了。
她必須清除這個文明,這個高度發(fā)展的文明是世界之敵。本來,她認為須彌山距離寂滅點還有很遠——至少上萬年(山頂時間),但這個文明對世界的高度開發(fā)讓寂滅點提前。說不定在她靈子的壽命之內(nèi),世界就會寂滅、停滯。
她也知道,這個文明本身似乎也認識到了寂滅的存在。正是為了求生,為了求得超越寂滅的希望,這個文明才向她發(fā)起弒神的進攻;但這弒神的進攻,反而加速了世界的寂滅。
鹿長生展開靈力,施展了畢生規(guī)模最大的長青法術(shù)。她鹿角上折下明霄花一朵,往花種中注入力量,拋入山下。
明霄花開,靈力怒綻,疾走大地之上。千萬粗壯的根莖穿刺、橫掃大地,拂過須彌山東北角,卷過人類文明的重工業(yè)和科研基地?;ㄖα验_大地,撕出溝壑,三十六億人殞命于此。她將撕下來的大地、文明廢墟與尸骨揉成巨球,以蓮晶為核,懸在空中,捏成第二個月亮。
她必須這樣提醒自己,不能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第二個文明毀滅了。
花枝散去,明霄花卻在大地上留了下來,處處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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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弒神武器攻擊,又施展了畢生最強一擊后,鹿長生嚴重透支了自己的力量。
從世界的尺度上看,她的時間不多了。她也許還能活三十年,對于這個世界來說,也只是一萬年而已。
三十年……她能找到超越須彌山帽上世界的方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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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無論多嚴重的災厄都無法滅絕人類,第三文明興起了。
因為忘記了處理被裹在鐵月中的核輻射堆,過量和核輻射照洗了大地數(shù)百年,變異生物——被山下的人類稱為邪神或者惡鬼——橫行大地。鹿長生只能重新拆了鐵月,清洗掉核裂變堆。
這一次,鹿長生主動展示了自己的存在,布下無數(shù)的神跡。她試著去干涉文明的進程,她贈與文明關(guān)鍵的知識與技術(shù),點化他們的精英,給他們設(shè)置必要的考驗。她努力控制文明的發(fā)展,讓他們不至于發(fā)展太發(fā)達而耗竭太多世界的負熵;但她又想從文明中發(fā)掘出有潛力的人,教他們知識,讓他們也能思考世界的終極問題,找到解決世界被鎖死在拓撲超越中的可能性。
計劃并不成功。文明陷入了對她——山神——狂熱的宗教崇拜。崇神成了社會的一切,成了每個人的生活與生命的全部,無論行走坐臥還是產(chǎn)生勞動,人的意義只在于崇神。很快,社會上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教義爭論。
最初的爭論只是“演戲時能不能表演山神本人的形象”,接著,爭論分裂到宗教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圣餐儀式時要吃面餅還是喝濁酒,明霄花要插在左邊還是右邊,到對教義的幽微探究與對神學的思考,人們用任何可能的議題相互爭辯,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所信奉的才是山神所確立的正統(tǒng)。最后,當爭論無法用思考與辯論解決,那么戰(zhàn)爭就替代了思辨。
論點劃分了敵我,刀與矛成為了論據(jù)。
戰(zhàn)爭開始了。
狂熱的宗教戰(zhàn)爭屠殺了一座又一座城,血流漫過水流,尸骨漫過田野。最后,殘余的文明被惡土上核輻射所制造的邪神們摧毀了。
整個文明就只剩下最后一人——最后一位山神的圣女。圣女捧著沾滿鮮血的明霄花,爬上長生天。虛弱的圣女在經(jīng)歷了一路上山的時間流速的變化后,筋骨斷裂,再也站不起身。
圣女祈求鹿長生祓除人類的罪惡,擊敗邪神,救救人類。
然而,大地上已經(jīng)無人可救了。
圣女死在了山崖上。鹿長生將她的尸骨葬在了鐵月之上。
第三文明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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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文明興起時,鹿長生估計自己的生命只剩十幾年。她的力量在衰朽,她身上的痛楚與日俱增。筋肉與體內(nèi)固定身體的樹枝在摩擦,脖子的酸痛也與日俱增,有時候,折斷脖子的痛楚似乎都有助于壓制這種酸痛。
好在,她還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枯坐而癲狂?;蛟S這是因為她是長青術(shù)士,天然與草木親近,也天然像樹木一樣堅韌。
第四文明興起了。文明夾在幾個文明的廢土——常世惡土——之間艱難發(fā)展。這一次,鹿長生無瑕顧及這個文明,她必須在自己生命最后的時間中,找出拯救世界,避免毀滅的方法——無論是因為自己的死亡而毀滅,還是因為寂滅而毀滅。
但她不夠聰慧。她絞盡腦汁,試著從一些歪門邪道中捕捉靈感。
最開始是琴。她聽說古早之時——比曉之國還早好幾次世界毀滅與新生的古代——有人曾經(jīng)彈琴召來鬼神?;蛟S彈琴能找到控制時空的方法?她試著這么研究,半年后還是失敗了。
但這半年(人間的兩百年)來,人間卻因此風行琴道,人們以山神喜彈琴,拼命鉆研琴技、琴曲、琴器、琴道,甚至制造出了永遠不會斷的萬籟之弦。琴藝決定了人的地位與成就,琴聲就是一個人的臉面與一切。
鹿長生并不在乎人間。她接著開始研究書畫。她聽說在古代,有人能出入畫中;書畫之卷,似乎也能變成須彌帽這樣內(nèi)含世界的寶器。在曉之國,曉書文字也是符令法術(shù)的一種,可以驅(qū)動各種魔力運轉(zhuǎn)。
這一次,她研究了一年,還是失敗了。人間的文明也轉(zhuǎn)而興盛書畫,他們甚至用“黛”——一種礦石色彩——命名都城,還將城外那處崖壁筆直的山命名為畫壁山。人們每年像山神進獻書畫,鹿長生并不在乎,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這小小文明的瑣事,她無瑕分心。
最后,鹿長生把注意力放在了棋上。
她曾聽過一個太古的傳說,有樵夫觀棋而時歲變遷,以至爛柯。她設(shè)下爛柯之局,慢慢研究,希望這一技藝能簡易地操控時空。
這一次,鹿長生看見了成功的希望。棋局之旁的時空運轉(zhuǎn),確實與周圍的空間不同。她全身心投入棋局中,全然沒有注意到,每一天,山下都會有人上來往棋局中投入一手棋……
我不是給他們送了一個下棋的鹿角翁玩嗎?鹿長生慍怒思忖著,他們怎么還來我這里下棋?
生氣歸生氣,棋還是一手手下著。許多棋手踏入爛柯倒懸之棋旁邊時,很快就因劇烈的時間流速加快而身死朽化為枯骨。鹿長生無瑕顧及這些人,何況,她見過的死人太多了,頭上的鐵月,就是三十六億人的棺材。
她只關(guān)心爛柯局。
她只能關(guān)心爛柯局。
時間不多了。無論是她的生命的時間,還是這個世界的時間。
擺下爛柯局的第七十三天,第七十三手。
長生天來了一位帶劍少年。鹿長生本以為他是來下棋的,一面思慮著昨天自己那一手特別蠢的二路長,山下的人們會怎么應(yīng)對;一面還在思考著爛柯局本身。忽然間,她手上有些癢,才發(fā)現(xiàn),那少年正用鐵劍刺她,她本能地抓擋住了劍鋒。
她這才注意到少年的存在,注意到他那堅毅的目光。那目光似曾相識,送她進入須彌的明光主,第二文明操控弒神炮的士兵,將明霄花送上山頂?shù)牡谌拿髯詈蟮氖ヅ加兄嗨频难凵瘛?/p>
那是為了目標而執(zhí)著戰(zhàn)斗、不死不休的眼神。
也許是被眼神觸動,也許是認為少年能帶來一些改變,她決定留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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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放舟煙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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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夢盡處,潸然淚下。
夜風清和,自窗楹徐徐吹入,送來黛城祭典上散去的煙花硝炭的氣息。宋退疾身子往后一軟,倒在了鹿長生懷中。不知何時,他已然淚濕前襟。
“傻孩子!”鹿長生以袖掩面,咯咯笑道,“人生之大夢罷了,哭啥?”
“你……”宋退疾顫抖著伸出手,撫過鹿長生笑靨。靨上染著淡淡的如霞紅暈,但面頰的蒙皮冰冷、細膩而柔軟,像是朝霞與夜雪織融。
“我?”鹿長生按住宋退疾的手,“我臉上有東西嗎?把臉皮拆下來洗洗?”
“你的壽命是不是剩的不多了?”宋退疾顫聲問。
“不多,”鹿長生緩緩閉上眼睛,微笑著,“但是,也不少?!?/p>
“這個須彌山,這個帽子,你的壽命……你……你到底要怎么辦?”
“你在關(guān)心我?”鹿長生道。
“我——”宋退疾僵住了,“不知道。”
他恨鹿長生嗎?關(guān)心鹿長生嗎?愛鹿長生嗎?他不知道。面前這位少女,活了數(shù)百年,是這個世界的核心,力量強大的靈子,為了保護世界付出一切,也殺死了世界上的三十六億人。而他,只是塵世上芥蟲一般渺小的凡人。他和鹿長生之間,本應(yīng)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
這么相陪著一路旅行,他覺得已經(jīng)夠了。
“我只是不想你死?!彼f。
“傻孩子……”鹿長生拉上衣襟,系好束帶,“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們出去走走吧?!?/p>
長夜寒寂。宋退疾隨著鹿長生行至琴川岸邊,攬一小舟,放波而下。兩岸正是祭典的街市,攤鋪相連,燈火宵明,有歌欄社戲,更有對人神之局的預測評說。人聲沸沸,熱鬧的煙火氣漫于河上。
小舟蕩蕩,清波寒冷。
“來下棋吧。”鹿長生忽然說。
宋退疾一愣。“可是——”
“來下棋吧!”鹿長生明媚一笑,抽出腦后挽發(fā)的明霄花枝。俄而靈力舒放,花枝生長,木莖穿梭糾纏,織成縱橫十九之棋坪;又結(jié)出黑白二色小果若干,以為棋子,漂浮在半空中?!澳闶峭磔?,你先?!?/p>
黑子從空中落下,堆在宋退疾手側(cè)。
宋退疾稍稍點頭,將黑子落在自己右手星位。兩人你來我往,分占四角,又在宋退疾這一側(cè)下成了大雪崩之勢,棋形糾纏不清。下到此處,他才猛地發(fā)現(xiàn),這局棋的每一步,都是長生天樹屋中倒懸的人神之局的重復。
兩人默契地下完了前七十一手。第七十二手,鹿長生在底線二路長了一手,委屈求活,是一手大大的臭棋。
第七十三手。
宋退疾摸起棋子,輕輕抬起,卻又收了回來。這正是他當年登上長生天時所需要下的一手棋,只是那時,他根本沒想過去下這一手棋,他只想殺死山神。
“你想讓我下哪兒?”他問道。
鹿長生探出手,在白子間摩挲著,似笑非笑:“你自己想下哪兒?”
宋退疾看著鹿長生。當時這手棋被整個諸沃野研究了整整一年,棋形變化他已經(jīng)爛熟于心。黑棋要么選擇在外側(cè)小尖一手,取外勢,覬覦中腹之大空;要么殺進白棋內(nèi),破其眼位,絞殺白棋而取邊上的實地。
“我……”他落下棋子,粘上一手,補全棋形。這也是大大的俗手,黑棋本就勝過白棋,無須補缺;這么一手,反而讓白棋緩了一口氣,能活下去。
“我想讓你活下去?!彼瓮思舱f。
“我的生命關(guān)聯(lián)著整個世界?!甭归L生又落下一子,這一子直接塞住白棋自身的眼位,“自殺”了這一整片邊地的白棋,“你不用管我?!?/p>
這一下,宋退疾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如何落子了。他嘆了口氣,說:“摘下帽子,不行嗎?摘下帽子,你就沒有這么大的負擔了,可以慢慢休養(yǎng),以你的力量,應(yīng)該不會死去?!?/p>
“摘下帽子談何容易,不要再問這個事了,我只是想在人間走走而已。”鹿長生淡漠地說。
“你明明很喜歡這個世界,很想活下去,不是嗎?而且,就算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你也要面對最后帽子怎么維持的問題。”宋退疾說,“如果我沒理解錯,當你的生命耗盡,無力維持住帽子的時候,這個世界也會毀滅?!?/p>
鹿長生說:“是。帽子就是世界本身,如果在我力竭之前不能想辦法摘下帽子,那么這個世界就會毀滅。”
“我來幫你?!?/p>
“幫我什么?”
“摘下帽子,保護世界?!彼瓮思舱f。
鹿長生噗嗤笑了?!拔叶甲霾坏降氖虑椋阋趺醋龅??”
“用知識與技術(shù)?!彼瓮思舱J真說,“我其實一直覺得你……真的……”
“我怎么了?”
“有點笨?!?/p>
鹿長生臉上一紅?!昂?!這破棋,不下了!”她撇著嘴輕輕一掀棋盤,盤上棋子紛紛移位?!安贿^……”她聲音弱下去,“我確實不太擅長思考和學習。如果是你,或許真的可以?!?/p>
宋退疾沉入冥思。雙月彎彎,倒影在琴川河面上。他們已放舟漂流至黛城城郊,河岸上,水力驅(qū)動著算棋工廠中的玲瓏機器運行著,經(jīng)緯線來回交錯抽動,變換棋盤,計算棋譜,仿佛趴在河岸上沉思的巨獸。
宋退疾凝視著棋盤,凝視著因移位而混亂無序的棋子,凝視著棋局對面的鹿長生,恍惚之中,他只覺這一舟、一棋,在琴川的河道上下蔓延開來,無限朝著過去與未來延伸。他又想起了上一次在樹屋中測試爛柯局,蓮晶棋子在三維時間和二維空間中的排布,確實可以高效率干擾時空、形成時空的波動。只是,那種方法還不夠,如果要摘下鹿長生的帽子,需要足以影響世界的力量。
他看著棋盤。
黑白子都被鹿長生那一掀移出了棋盤格點外,原本在格點上不相鄰的棋子也碰到了一起。他若有所思。在原始的爛柯棋局中,二維離散的格點只考慮了相鄰格點之間的相互作用,但實際上,不相鄰的格點,也會產(chǎn)生相互作用。是不是應(yīng)當把這種不相鄰的關(guān)系也考慮進來?
換言之,棋盤上的每一個棋子,都應(yīng)該和棋盤上所有的棋子相聯(lián)系,而不是僅和周圍四個棋子相聯(lián)系。
他呆呆看著鹿長生,思緒翻涌。他好像窺破了爛柯局的秘密。
“哎,你看著我干嘛?”鹿長生說。
“我,我好像悟了。”宋退疾拉起鹿長生的手,“我需要你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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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帶著鹿長生在諸沃野邊緣隱居下來。與須彌山頂相比,這里時空更加平直,性質(zhì)更好,更容易測試。
他們伐木筑屋,修建了小小的工坊。宋退疾平日中都在思考爛柯局的解析與利用,鹿長生則利用她自身的蠻力,做些開山填谷,疏通水道的雜事。她還制造了一批新的人偶,用在繁雜瑣事上。
歲月馳逝。三年之中,宋退疾嘗試了無數(shù)種理論模型,試著去解析爛柯局中蓮晶棋子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綜合所產(chǎn)生的效果。他的嘗試一次又一次失敗,炸毀了三座山峰,七個工坊,五百二十九具人偶,不可計數(shù)的耗材,終于窺見了一絲希望。
三年之后一個大雪的日子,他們開始測試。
鹿長生以自己磅礴的力量與上千人偶的配合,依照宋退疾的圖紙,造出了占據(jù)整個山谷的龐大機器陣列“爛柯十六號”。爛柯十六號的主體是一巨大的三維立方體圍棋棋盤“塊”,無數(shù)的經(jīng)、緯、豎直三向的絲線從棋塊的六個面抽出,相互交錯,組成織成格點的棋盤線。絲線抽動,就能移動棋盤中的格點,移動棋盤中的棋子。
鹿長生從空中飛落,砸到地面,濺起飛雪。人偶身軀吱吱作響,她捏了捏左手手腕關(guān)節(jié),捋順有些扭纏的肌肉?!岸紲蕚浜昧?,”她走到宋退疾身邊,“這次,你想測試什么?”
“就讓明霄花的種子開花吧?!彼瓮思舱f。
“可是普通的長青法術(shù)或者高時間流速,都能讓明霄花快速開花,這有什么好測的?”鹿長生并未關(guān)注過機器的原理,她一直在操心工程設(shè)計問題。
“不不不,我們不改變時間流速,也不使用你的法術(shù)力量,”宋退疾說,“我們使用爛柯十六號來約束世界發(fā)展的軌道,來產(chǎn)生‘世界未來的可能性’。就像把小球放在軌道上滾動一樣,我們改變的是只是軌道,沒有去干涉小球本身;但從小球的視角看來,它一直在向前運動;但改變軌道,實際上也改變了小球的運動?!?/p>
“我不懂,先測試吧?!?/p>
宋退疾摸出明霄花種子,放在觀測臺上,然后一拉操縱桿,啟動爛柯十六號。
遠方,一道水閘拉開,上游的冰溪雪水奔出,帶動水車旋轉(zhuǎn)。很快,滿山坡的水車轱轆賺著,拖動絞盤,再牽拉絲線,穿梭棋塊中。宋退疾預先編好了棋譜,刻在長短不一的銅梳齒上,絲線劃過不同長度的梳齒,就能換算出三維的棋局坐標,在對應(yīng)格點釋放下蓮晶棋子,完成一步行棋。
爛柯局結(jié)束之刻,明霄花盛放之時。
絞盤輪轉(zhuǎn),絲線飛梭,棋子一顆顆落下,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產(chǎn)生了變動。被飛雪輕輕蓋住的明霄花種,鉆出了一點翠芽,繼而新芽萌動,綠枝抽條,花苞捧蕊,層層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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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塵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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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手,第一百六十九年。
人間的棋圣換了一代又一代,須彌山下的風物卻幾乎總是不變。人神之局已近官子,中間種種俗手、妙手,迭代頻出,以至于這局棋看著倒像是棋手的水平忽高忽低,一會算力通玄,一會愚笨不堪。
文人、棋士;舞姬、豪客;這一局棋,流注了無數(shù)人的人生。
到第一百六十九手時,須彌山上傳來了山神的諭令。人神之局到此停止,神使將下山向人間傳授爛柯棋術(shù)的秘密。
下山的神使是一男一女,人們發(fā)現(xiàn),那正是幾年前在江湖上活躍的斷劍俠客與他同行的奇女子鹿姬。
宋退疾試著在人間推廣爛柯之術(shù)。
改進十幾次后,爛柯四十二號的原型機只有普通圍棋盤見方大小,可以通過預設(shè)的棋譜改變局部世界的“未來可能性”,實現(xiàn)某種心想事成的效果。本來宋退疾將這種技術(shù)稱之為“世界生長技術(shù)”,即控制著世界生長出所需要的狀態(tài)的技術(shù),但鹿長生認為這個名字太長、太直白,將之改成了“爛柯術(shù)”。
宋退疾計劃用這一技術(shù)重塑人間的社會形態(tài)。他在瑯?gòu)侄粗胁榱撕芏噘Y料,翻查前時代——須彌山之前的上一個世界甚至更早的世界——的歷史,詢問鹿長生須彌山第二文明的歷史,了解這些社會文明發(fā)展的規(guī)律。他發(fā)現(xiàn),大部分文明都會有存在著技術(shù)革命性突破帶來社會大發(fā)展與生產(chǎn)力大提高的時期,即所謂的“工業(yè)革命”。他希望利用爛柯術(shù)來讓社會高速發(fā)展,直到人們可以掌握整個世界的力量。
他想將整個須彌山當成爛柯棋盤,控制、改變整個世界的未來可能性,將帽子從鹿長生頭頂平穩(wěn)摘下來。
他不愿鹿長生死去。他想保護鹿長生,保護整個世界。哪怕他是一介凡人,力量微弱。
宋退疾與鹿長生的人偶以神使的身份來到人間。他負責推廣機器,開拓市場,鹿長生負責保護他,處理敵對勢力,以及,教授他如何以山神的名義籠絡(luò)人心、操縱政局。鹿長生擅長于此,在第三文明的時代,她曾耗費了上千年在控制文明、幫助他們發(fā)展之上。
最初的推廣并不順利,沒人愿意嘗試爛柯術(shù)這種奇怪、難用、難控制的機器與技術(shù)。宋退疾試著在圍棋數(shù)算行業(yè)推廣這一機器。在這一行當中,人們使三層樓高的玲瓏機來計算圍棋棋局的變化,繼而分析如何下棋。爛柯機器并不能直接下棋,但三臺以上的爛柯機器組合起來,可以組成通用的計算機器——一臺爛柯機負責提問題,另外兩臺負責驗證是/否兩種未來的可能。這種通用計算核心組成的新式圍棋數(shù)算機器很快擊敗了老舊而龐大的老玲瓏機,被所有棋院采用。
破局之后,事情就簡單了起來。圍棋行業(yè)在諸沃野規(guī)模龐大,圍棋數(shù)算機器需求頗多,為了制造這些機器,人們開始使用爛柯機來制造爛柯機——無論冶鐵、鑄造、切削,中間任何一個步驟都能使用爛柯機來完成,爛柯機也就成了制造一切機器的母機器。慢慢地,社會上的大部分生產(chǎn)活動,都有了爛柯機的身影。
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山神的興趣并不在乎圍棋,而在乎爛柯之術(shù)。山神興趣的轉(zhuǎn)移以及爛柯術(shù)本身的大發(fā)展,擊垮了人間的圍棋行業(yè),就像當年圍棋行業(yè)擊敗了書畫行業(yè)一般。新的棋士——操縱爛柯機的人——取代了舊的棋士,舊棋士們紛紛沖進工坊打雜爛柯機,并糾集叛軍,殺向黛城,要“清神側(cè)”,恢復圍棋的神圣正統(tǒng)。
戰(zhàn)爭在黛城外的琴川旁爆發(fā)。宋退疾帶領(lǐng)著守軍在戰(zhàn)場上預設(shè)了大規(guī)模的爛柯術(shù)領(lǐng)域,控制了整個戰(zhàn)場的未來發(fā)展,并操控天降大雨。叛軍一路雨中行軍,疲憊不堪。守軍則以逸待勞,大獲全勝。
這是爛柯術(shù)第一次用于戰(zhàn)爭,也是第一次用于如此大規(guī)模地控制世界。
在鹿長生的謀略運作下,宋退疾當上了人間王朝的宰相,繼續(xù)推廣爛柯技術(shù)。生產(chǎn)力的提高制造了過量的商品,人們開始向外拓展,用新技術(shù)擊敗常世惡土上的邪神,殖民到諸沃野之外的時代。
那是殖民與開拓的時代。每一月,甚至每一天,人類文明的邊界都會向前拓展。那是宋退疾最充實、忙碌的年代。終于,人類文明的觸手延伸到了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甚至,人們制定了登陸血月的超級計劃,只為了取得月上的蓮晶,制造更多的、用于爛柯局的蓮晶棋子。
距離幫助鹿長生摘下帽子,只剩最后一步了。
然而,事情卻并不容易。在大發(fā)展到頂點后,人間迎來了大墮落。最初,只是發(fā)展停滯了,人們滿足于富足的生活,汲汲于個人之私利。接著,錢財名利成了眾人所好,為了掙錢,官員放任疫疾流行,為了升官,名士不惜挑撥起族群間的戰(zhàn)爭。
宋退疾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
“你不知道嗎?世界一直都這樣,人類一直都這樣。”鹿長生說,“曉之國也是如此,更早的世界也是如此,須彌山的前幾個文明也是如此?!?/p>
“人類……人類如此懦弱、卑賤、毒劣……”宋退疾想起了很多年前父親在須彌山頂入爛柯局而身死后,宋家被仇家瓜分,母親被賤賣為奴。從那時到現(xiàn)在,人類還是如此,從未變過。“那你還要一直保護這個帽子?保護這個世界?”
鹿長生倚著窗臺,仰望雙月?!拔覑圻@個世界?!?/p>
“為什么!”
“我不知道?!?/p>
宋退疾恨上了這個世界,或者說,恨上了人類本身。他想起了鹿長生所經(jīng)歷的那四個文明,第一文明愚昧,第二文明貪婪,第三文明癲狂,第四文明,他和周圍的其他人,墮落。須彌山下三萬年,唯有人類的惡永恒常在。
他想試著下令修建巨大的、建滿整個世界的棋盤,以之為爛柯機,幫助鹿長生摘下帽子。但哪怕他威望空前,建造如此離譜的工程還是遭到了政敵阻攔,進展緩慢。憤懣之余,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中,一遍遍計算搬移帽子所需要的一些工程細節(jié),以此來強迫自己安定心神。
終于有一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往昔的計算中有似有錯誤。就算是將整個須彌山下建設(shè)成爛柯棋盤,其效果也很難平穩(wěn)控制住整個世界——亦即帽子——移動離開鹿長生的頭頂。他試著改變大地棋盤的布局,試著調(diào)整棋譜,但終究還是少了一點能量。
想在世界內(nèi)部移動世界本身,本就是一個“自己舉起自己”式的拓撲超越問題。宋退疾本以為通過爛柯技術(shù)能大幅度降低這一問題的難度,但看起來,他錯了。
他又試著算了很久,希望自己之前的發(fā)現(xiàn)的錯誤的。但他最后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想要控制或穩(wěn)定住世界自身,單靠世界內(nèi)的所有能量是不夠的,必須要引入外在的一點能量。也就是說,想要移動帽子,還需要更多的一點能量。這是物理規(guī)律所定死的。
而須彌山內(nèi)能找到的唯一一點“外在”的能量,是鹿長生,那位從世界之外進入世界的,靈力強大的靈子。
如果借助鹿長生的力量補缺能量缺口,確實可以取下平穩(wěn)帽子,但力量枯竭的鹿長生會死去。
如果不取下帽子,等到鹿長生力竭之時,帽子跌落,世界會毀滅。
少女與世界,只有一者能繼續(xù)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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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酩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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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獨坐長夜,思慮輾轉(zhuǎn)。
他不知該怎么選擇。
世界不值得被保護,他想救下鹿長生。但他卻沒有任何辦法救下鹿長生,他摘不下那頂帽子。
退而求其次,他想和鹿長生的人偶一起隱居在世界的邊緣。在那里,他們或許有數(shù)百上千年的時光,靜靜等待著鹿長生在長生天上的真實軀體氣力耗盡,繼而世界毀滅。數(shù)千年的隱居與相互陪伴,足夠他們享受人間的煙火與平靜。
但鹿長生肯定不會同意這個想法。宋退疾心中清楚。鹿長生將這個世界看得比什么都重。
宋退疾不敢和鹿長生說挪動帽子能量不足的情況,也不敢對她說想和她隱居的希望。他在退縮、猶豫、害怕。他變得軟弱起來,他回避著鹿長生,不敢見她。
他下令推遲將整個世界變成棋盤的計劃。接著,他找來全黛城最好的美酒,大口入喉,灌醉自己。唯有長醉不醒的壺中日月,能讓他得到片刻的喘息。
慢慢的,朝堂上風傳那個剛正不阿、勤勉清廉的宋宰相也墮落了。于是,送禮的,求親的,紛至而來;甘酒、香車、寶玉、美人,充盈府上。獻殷勤的豪富為他在城外修了一座行宮,他便藏在行宮中飲酒、作樂,日夜歡娛,躲著鹿長生。
宋退疾仿佛成了一灘爛肉,爛在酒樂宴飲中。
初春,萬物芳華,風光綺麗。輕車暖裘,香鈴搖蕩,宋退疾在隨從的簇擁下移步城外踏青。他癱睡在車帳下,帳前,絲竹聲動,舞樂旋開,香氛浮浮,籠住春日。
舞樂行列中突然站定了一道翠綠的身影,斂氣淵默而立,如蒼松聽風,移世不改。
樂姬們被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嚇得四散驚走?!氨Wo宰相!”內(nèi)衛(wèi)四處圍來,殺向翠色的人影。那翠色人影或推引,或繃架,格住八方攻擊,又旋動身形,牽拉帶去,甩飛所有內(nèi)衛(wèi)。
一時之間,帳前只剩翠色身影,望向帳上的宋退疾。
宋退疾立時酒醒了。
鹿長生朝帳上走來。
“你——你來了——”宋退疾搖搖晃晃坐起身,自嘲地笑了笑,又撓撓頭,“這個酒不錯,你要不要來點?”
鹿長生抓起酒杯,蹙眉嗅了嗅,又淺嘗一口?!袄铊秃痰局?,果木爛釀之精。味道不錯,就是滯人血脈,疲人筋骨,勞人心神。俗爛之物,飲之何用?”
她往后一甩酒杯,丟到草地上,猩紅的酒液淋漓在花草上,滴滴垂落,如染血的晨露。
“我就只有這么一點樂趣了?!彼瓮思灿值股弦槐澳阋苍賮硪槐??”
鹿長生一揮手拍開酒杯?!澳阍趺戳??你怎么變成這樣了?你怎么……總是躲著我?”
“我……”宋退疾還是固拗地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帳外,春花爛漫。“我不希望你死去?!?/p>
“你什么意思?”鹿長生皺眉問道。
“我算過了,我們那個世界棋盤計劃,不行,能量不夠,挪不動帽子……”宋退疾顫抖著聲音,“如果要挪動帽子,必須要……必須要……”
“必須要我的所有力量,必須要獻出我的生命,是嗎?”鹿長生平靜地說。
“你、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鹿長生,“我早有犧牲的覺悟。從我?guī)厦弊娱_始,我就知道自己很可能無法善終;能平穩(wěn)摘下帽子而不毀滅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我最好的結(jié)局了?!?/p>
“我不愿意犧牲你來保護這個世界?!彼瓮思舱f,“這個世界,這么卑劣;我們?nèi)祟?,這么低賤,犧牲你來成全這個世界,不值得。”
“是?!甭归L生說,“世界糟透了,但只要有人在,世界就有希望;沒有人的世界,毀滅的世界,又有什么意思呢?只要還有人在,世界總是還有發(fā)展、變好的可能的。而如果世界沒了……那就什么都沒了,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一片死寂?!?/p>
宋退疾沉默了。
“最開始的時候,我是在教你什么?”鹿長生一揚眉毛。
“教我知識和技術(shù)?!?/p>
“不,我是要教你知識和技術(shù),教你怎么能殺死我?,F(xiàn)在,你學會了,你反而不想殺死我了?”
“不,長生……長生,我——我!”宋退疾鼓起勇氣,深吸一口氣,大聲道,“我?guī)闳ナ澜邕吘夒[居吧,找個雪山,雪山腳下,挖個湖,種點田,一起看日出日落,看雙月懸空,看春華冬雪。我們不用想什么世界,什么宇宙,什么人類,就這么一百年,一千年,我陪著你,永遠陪著你,直到你支持不住了、世界毀滅了為止……”
宋退疾顫抖著伸出手,想握緊鹿長生的手。鹿長生往后一退,躲開了。
“你不配?!甭归L生冷冷說。
宋退疾呆愕著,渾身發(fā)顫,“不,我——不,不是我不配!是這個世界不配!是所有人類不配!憑什么是你要去死?這個糟糕的世界,放它毀滅就完了!世界沒有你重要!”
“我的時間不多了?!甭归L生幽然長嘆,望著宋退疾,神容落寞,“力量的衰退比我預想中更快,我的壽命可能只剩下一個月,也就是人間的三十年?!?/p>
“你——”宋退疾站起身,走向鹿長生。
“再見了?!甭归L生往帳外走去,“我要回到長生天專心對抗力量的衰退,無力再分神控制這個人偶了。世界毀滅之前,你就多喝點你的小酒吧?!?/p>
“長生——”
“永別了?!甭归L生切斷了對人偶身軀的遠程控制,身體直直往前倒下,落在春日的明霄花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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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離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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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醉了,醉得很徹底,從頭到腳,從肉體到精神。
除了酒,他無心于任何事。
他曾試著爬上須彌山頂尋找鹿長生,但須彌山頂已經(jīng)被霧氣所封閉,無法靠近長生天。
鹿長生已經(jīng)不想再見他了。
他在霧氣外苦等了三天三夜,求而不得,只能悵然而歸。須彌山頂三日,人間已是三載,三載中世事變換,他因失蹤而被政敵攻擊、彈劾、革職、抄家。繁華散去,華館崩頹,他不在乎。他醉著滾入草莽,帶著那具早已沒有靈魂的鹿長生的人偶,整日在黛城外的煙汀鄉(xiāng)野間爛醉、大睡。
有一日,宋退疾醉得酩酊搖晃,浮睡在琴川中,酣醉著逐波漂下,被下游的漁家女夏娥撈起。稍稍清醒后,他問道:“為什么要救我?放我淹死不好?”
“你這人好奇怪?”夏娥忙著曬咸魚干,“人命關(guān)天,怎么能不救,怎么能看著你就這么死去?”
于是,宋退疾搬著自己的全身家當——一把斷劍,一具鹿長生的人偶——在漁村住了下來。他也學著別人捕魚,聊換薄錢抵酒債。不少人厭棄了村中多了個整日酣醉的懶漢,但好在這個懶漢不發(fā)酒瘋,平日中也多行好事,風言也少了下去。后來有一日,村中被流寇光顧,宋退疾拔劍而出,迎戰(zhàn)群寇。憑借著過往隨鹿長生歷練的經(jīng)驗以及自己被渡時之核強化的肉體與右手的傀儡手臂,他把強盜們殺的片甲不留。
他和村民們的關(guān)系好了起來。村民們會找他閑聊,送他小壺濁酒,教他怎么捕魚,請他教村里的孩子習武,組織保衛(wèi)村莊團練。夏娥還關(guān)心過他的終身大事,問他是否有成親。
“沒有?!彼瓮思卜畔戮票?,“不過,我心里面已經(jīng)有人了?!?/p>
“是你的心上人嗎?她在哪兒?黛城?”夏娥問道。
宋退疾指了指須彌山頂?!靶纳先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對她是什么感情……”
“山頂?你的愛人難道是山神?”夏娥笑了起來,“宋大俠,你酒又喝多啦!”
如此過了兩三年,黛城中爛柯術(shù)高速發(fā)展,爛柯工廠林立而起,取代了那些老棋館和工坊。這些工廠以體積龐大的棋塊為核心,利用爛柯術(shù)實現(xiàn)各種可能,進行制造和生產(chǎn)。本來傳統(tǒng)爛柯術(shù)牽動棋盤線依靠水車或風車為動力,效率低下;后來,爛柯機的動力變成了專門提供動力的爛柯機,效率提升了不少。但這樣又出現(xiàn)了問題——爛柯機需要使用蓮晶作為棋子,但蓮晶非常稀少、昂貴。
在第二文明的時候,整個文明不惜將整個鹽霄海煮干,只為了獲得海中溶解的微量蓮晶。
于是,人間的爛柯機很快發(fā)展到了第三代動力技術(shù)。
使用人力。
工廠主們發(fā)現(xiàn),通過人力拉纖動轉(zhuǎn)盤,再去帶動棋盤絲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而且人力更便宜,更好用。只要恩威并用把人變成奴隸,再提供足量的食物,奴工們就會源源不斷提供動力,用死了就再換一批。這比修建提供動力的爛柯機消耗的蓮晶便宜多了。
哪怕考慮到食物的問題,專門建設(shè)食物工廠使用爛柯技術(shù)生產(chǎn)食物,效率也比建設(shè)農(nóng)田高得多。很快,所有工廠主、王族和官僚都意識到,農(nóng)田沒用了,農(nóng)民也沒用了,所有底層人最好的去處就是進爛柯工廠去拉纖轉(zhuǎn)動轉(zhuǎn)盤。
爛柯工廠擴張開來。黛城仿佛血黑色的巖漿,向著四周流淌,毀滅村野,凝固出新的工廠,將農(nóng)民們卷入其中,變成拉纖奴工。畫壁山也未能幸免。人們掏空畫壁山山體,在其中修建棋盤塊。棋盤絲洞穿了大峭壁,從原本刻著人神之局的時刻棋盤格點上刺出,連向山下的絞盤。
當黛城擴張到漁村時,漁村也被這股龐大的力量吞噬了。所有漁民都淪落進入工廠,在監(jiān)工的鞭打下拉纖,用艱辛的勞動換取微薄的食物。奴工們用肩膀扛著纖繩,日夜拉動,肩上磨損出血,血濕纖繩,又混著汗水滴下,將絞盤下的鐵地面銹出大片殷紅與銹紅相混合的斑滓。但凡逃跑的奴工,都被軍士抓了回來,吊死在轉(zhuǎn)盤前,讓所有拉纖的奴工看見。
宋退疾并不在乎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他的精神早已麻木,只是在靜靜等待著遲早會到來的世界毀滅。但饒是如此,每每看到漁村的其他人被鞭笞、被辱罵、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他都心痛不忍。世界已經(jīng)糟糕透了,為什么這些善良的人還要受苦、受折磨?
他不知道。
世界能好起來嗎?他常在拉纖時發(fā)呆思考。
有時,他也會想,或許這個世界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黑暗,人類也并非他想象中惡劣不堪。世界是復雜的,也有許多漁村村民這樣的善良的普通底層人。再說,他不過一介凡人,有什么資格評說整個世界、整個人類?他也只是這個世界、這個人類中的小小個體罷了。
或許因為和鹿長生在一起太久了,他也習慣從“山神”那樣宏大的視角來思考問題了?宋退疾并不知道。但他不忍心看見夏娥、村民、奴工們生活在地獄般的環(huán)境中,世界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但他也不想做什么了。世界已經(jīng)快毀滅了。
又是兩年過去,黛城中對奴工的壓迫愈發(fā)嚴重,但更多的奴工正在涌來——大規(guī)模的爛柯機工廠在須彌山腳下各地鋪開,農(nóng)民們失去田地,只能進城賣身為奴工。同時,上層的那些豪強官僚,卻在爛柯機生產(chǎn)的海量物資支撐下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上層世界流下來的一點點垃圾與渣滓,都是底層奴工好幾天的口糧。拾荒甚至成了比拉纖更掙錢的行當。
兩年中,整個世界震動了三次。規(guī)模巨大的地震與山崩撕開大地,吞噬一座座的爛柯工廠,山火炎炎,洪水波流,流民饑饉,荒野盡是餓殍。
人們多認為這是天災,但宋退疾知道,這是鹿長生支撐不住了。她的力量已臨近崩潰,無力再平穩(wěn)支撐住頭頂?shù)氖澜纭?/p>
地震漸多,更多的災民涌入黛城,食物緊缺,以至于拉纖的奴工都成了能換得食物的熱門工作。監(jiān)工們更是喜歡克扣本應(yīng)發(fā)下來的食物,拿去黑市上換錢。一日,監(jiān)工們抓著夏娥來到奴工們居住的渣滓樓舍門口,大聲道:“奴工夏娥,盜竊物資,被我們抓到了!”
“我只是取回本來就屬于我們的稻子!”夏娥說,“是你們在克扣東西!”
人群圍了起來,怒目瞪著監(jiān)工們。
“稻子?你明明偷的是蓮晶棋子!”監(jiān)工狠狠揚鞭,一抽夏娥。
夏娥慘叫一聲,說不出話。
“你們這些人,限三天之內(nèi)教出被她偷的蓮晶棋子,或者交出同等價值的東西抵扣,”監(jiān)工惡狠狠一揚鞭子,嚇得夏娥一哆嗦,“否則——”
啪。鞭子在空中被抽地炸響。
“她沒偷東西?!彼瓮思泊蟛阶呱锨叭ィ捅O(jiān)工對峙。
“喲,你又是誰?小偷的同伙?”領(lǐng)頭的監(jiān)工獰笑著,“去拆他們倆的家,把丟掉的蓮晶搜出來!”
“你們敢——”宋退疾大喝一聲。
“有什么不敢?”領(lǐng)頭監(jiān)工大笑著。
其他監(jiān)工們領(lǐng)命沖進屋舍,將宋退疾和夏娥的居所翻箱倒柜,搜了個底朝天。很快,監(jiān)工們抱著鹿長生的人偶走來出來,說:“老大,他屋里有個女人!”
領(lǐng)頭監(jiān)工看見鹿長生的人偶,面露貪羨之色,走上前去,油膩的手膜上鹿長生的臉頰?!罢婷馈揖蛷臎]見過這么美的女子……嘖,這是,死了?不,這么冷,是人偶?”他挑釁著用手撩起鹿長生的下頜,又掐了掐臉蛋,“小子,這是你從哪里偷來的好東西!她被沒收了,我要把她物歸原主!然后,你們所有人,盜竊連坐,罰一個月口糧,剛才的蓮晶盜竊,也要繼續(xù)賠償!”
人群中傳來哀嚎。宋退疾冷冷一笑,拔出斷劍,朝著領(lǐng)頭監(jiān)工走去?!鞍涯愕呢i手挪開?!?/p>
“喲,還私藏兵器!罪加一等!給我抓起來!”領(lǐng)頭監(jiān)工又狠狠在鹿長生臉頰上一摸。
“宋大俠,你別沖動!”夏娥哭了起來,“是我偷了東西,監(jiān)工老爺,求求你!你放了他,和他無關(guān)!”
宋退疾已經(jīng)很久沒用過劍了。最初,他只是想在江汀小村安然閑醉,等著世界毀滅而已。但現(xiàn)在,他總覺自己應(yīng)當多做點什么,至少,為了周圍這些善良的人。
他揮劍。劍影縱橫,如鷹隼凌云,絕蕩四周,擊退那些圍上來的監(jiān)工。
宋退疾一甩劍鋒,朝著監(jiān)工領(lǐng)頭走去。
“你……你竟敢——”領(lǐng)頭的監(jiān)工聲音發(fā)顫。
“我說了,”宋退疾舉起劍,“把你的豬手從她臉上挪開?!?/p>
他一劍刺下,刺穿領(lǐng)頭監(jiān)工的胸膛,拔劍,凝視著劍上的血珠,又回過身,掃視身后的所有人。
宋退疾沉默著高高舉起劍,直指頭頂,直指黛城的上空工廠主、官僚和皇帝居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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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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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亂開始了。
先是從黛城的邊緣爛柯工廠,接著是內(nèi)城的核心工廠。叛亂的奴工們沖擊著監(jiān)工的監(jiān)管,砸爛絞盤,砍斷纖繩。宋退疾以斷劍為號召,招攬叛亂的奴工們,收編為軍。很快,皇帝的軍隊從皇宮和城外調(diào)來,鎮(zhèn)壓叛亂。
大部分叛亂都被鎮(zhèn)壓下來,宋退疾帶著叛軍龜縮在一處爛柯工廠中。危局之中,他研究著工廠的爛柯機器,編制了新的棋譜,安排大家執(zhí)行。
皇帝的軍隊攻來,爛柯術(shù)剛剛啟動。爛柯術(shù)扭曲前方的空間,一棟工廠倒塌,砸在軍隊上,引發(fā)死傷無數(shù),宋退疾再一次帶軍沖鋒,身先士卒,砍翻了前來鎮(zhèn)壓的軍隊。
這世界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爛柯術(shù)的使用了。他憑借著這一技術(shù),在工廠遍地的黛城中與皇帝的軍隊鏖戰(zhàn),七日內(nèi)穿插奔行,直上皇宮,一劍刺中皇帝的心臟。
皇帝隕落了。
宋退疾自承冕旒,登頂為帝。他先是大開糧倉,賑濟災民,又以雷霆手段編治軍隊,對抗四方諸侯。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三年,憑借著狠辣果決的手腕與對爛柯術(shù)出神入化的運用,他掃平天下,一統(tǒng)須彌山。
但宋退疾依然迷茫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什么而行動,為了什么而活著。他既不是為了解放世界而行動,也不是為了奴役世界的而行動。他想所有人都過上平穩(wěn)安寧的好生活,又會時而覺得人類卑劣不堪,人類終會自己毀滅自己。他想試著去改變世界,但一念到世界即將毀滅,又覺得什么都來不及?;蛘?,他又會覺得,無論怎么改變世界,單靠他一人的力量,根本無法糾正整個人類的低劣天性,世界終究還是會爛下去。人類根本得不到解放。
亦或是,他身為一介凡人,其實根本不用考慮這些問題,只需要庸俗著活下去就好?
他高坐王座上,被迷惘所包裹。他常常在想,鹿長生是否也會被這些宏大的問題所困擾?她又是怎么看待這些問題的,她又是為什么這么熱愛這個世界?
一個又一個的月夜,他常常和鹿長生的人偶坐在一起,思考這些問題。思考到頭痛之后,他又沉湎在對鹿長生的回憶中,回想起他和她下山相陪而行的那幾個月,想起路上的諸多小事:鹿長生因為不會走路而跌跤、甩飛的雞腿;明霄大祭上他們一起看過的煙花,還有煙波蕩蕩的琴川上共泛的輕舟。
往事歷歷,如在眼前。
世界的崩潰越發(fā)明顯。他隱隱能感知到,世界——或者說支撐著世界的鹿長生——只剩下十年左右的存在壽命了。
或許,所有的問題都沒有了意義。他只是想再見鹿長生一面而已。
只需要一面就好。
他做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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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退疾強硬地推行起建設(shè)計劃,他計劃將整個世界建設(shè)成巨大的爛柯機。耗費巨大的計劃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他化身暴君,一意孤行,粗暴地將任務(wù)分攤下去,并動用酷烈的手段維持著自己的高壓統(tǒng)治。他繼續(xù)使用人力驅(qū)動著海量的爛柯機器,制造各式各樣的設(shè)備,制造出先進而復雜的登月飛船,試著從血月下取下蓮晶,以支持更多的爛柯機制造。無數(shù)的奴工在壓迫下奄奄一息,瀕臨死亡,但工程進度依然追趕不上世界崩解的速度。
天災還在越來越多。
登月飛船發(fā)射的時候,叛亂爆發(fā)了。他昔日的戰(zhàn)友夏娥舉起了叛旗,直指斷劍的暴君。
登月飛船帶著蓮晶回來時,叛亂結(jié)束了。他把夏娥絞死,掛在畫壁山頂端,讓所有人都能看見。
他繼續(xù)推行著將世界棋盤化的計劃。須彌山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棋盤格劃分開來,每個格點上設(shè)置著巨大的爛柯機器,以之為城壘。這一座座的城市組成大地棋盤上的棋子。他強迫著所有民眾遷移到棋盤格點城市中,建設(shè)爛柯機器。
終于,一切都準備好了,整個世界成為了他可以隨意操控的爛柯機器。
他再一次登上霞徑,登上須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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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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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宋退疾第三次登上須彌山頂。
長生天已不復往昔的模樣。崖頂附近的森林大多枯死,樹屋前的空地上,原本忙碌的傀儡們也癱瘓在地,多為殘骸。樹屋上節(jié)滿蛛網(wǎng),積著灰塵,殘損破舊,猶如無人居住、破敝百年的老宅一般。
山風吹過,帶來的只有腐余死灰的滯澀氣息。
宋退疾伸手按在門板上,忽而恍惚。上次他站在這時,正意氣風發(fā),背負未斷之劍,一心想刺殺山神。
“怎么?走到門口了又害怕了?”門后傳來鹿長生恬淡的聲音。
宋退疾自嘲地搖搖頭,推門而入。
屋內(nèi)依然是往昔模樣,只是破敝不少,多有積灰,就連鹿長生的鹿角上都掛著蛛網(wǎng)。鹿長生依然頭頂芥子與須彌之帽,端坐椅中,神態(tài)威嚴莊重,只是眼神中多了深深的疲倦。她的脖頸皮膚處有多處被植物莖須刺出,在這段時日中,她似乎操控了更多的植物刺穿、固定身體。
天光灑落,灑照在她欣長的鹿角上。原本鹿角上開著的好幾朵明霄花也大多凋零,只剩最后一朵,迎著明媚的天光傲然而立。
“你來了?!甭归L生問。
“我來了?!彼瓮思舱f。
“你終于來了?”
“你這副樣子……”宋退疾走到鹿長生身邊。
“是不是很難看?”鹿長生笑了笑。
“沒有?!?/p>
“人間怎么樣?”鹿長生問。
宋退疾遲疑了一會,還是決定實話實說:“人間很不好。”
鹿長生嘆了一口氣。
“我還是想問,”宋退疾有些遲疑,“你為什么還是這么喜歡這個世界?我在人間的這幾年,世界越來越亂,還不如趁早毀滅?!?/p>
“我也想了這個問題很久?!甭归L生緩緩道,“明光主把這個世界托付給我時,我只是覺得這可能是我們最后的世界,是人類文明的火種,我要保護它。后來,這十幾天我回到了長生天,我又思考了很久,也許你說的也是對的,世界太糟糕了,人類太糟糕了……”
“所以呢?”宋退疾問道。
“你還記得黛城那次明霄大祭嗎?我們趴在窗臺上看煙火?!?/p>
“記得?!?/p>
“煙火很好看。”
宋退疾嘆了口氣?!爸灰驗闊熁饐??”
“人間有很多好看的風景,很多美好的事,很多一瞬的煙火?!甭归L生笑了笑,“煙火很好看。還有我們相陪下山的旅行,一路閑走,是我最悠閑的時日。你想,這個世界承載了這么多美好……這就夠了?!?/p>
宋退疾又嘆了一口氣。
“你今天來這里,總不是聽我說煙花的吧?”鹿長生道。
“不,我是來殺死你的?!?/p>
“那來吧。”鹿長生淡淡地說,“用你的斷劍刺進我的心臟。你第一次上山時,我也搗碎了你的心臟。這樣我們算扯平了?!?/p>
宋退疾慢慢拔出斷劍,握緊。他的手顫抖起來,他張張嘴,有很多話想說。這么多年來,他的迷茫、痛苦、孤獨、苦楚、無助,他想慢慢地、一句句地說給鹿長生聽。漁村與漁女,吞噬世界的工廠與奴工,叛亂與暴君,還有那一個個回憶著他與鹿長生的旅途往事的長夜。
但他只是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他舉起斷劍,對準鹿長生心口。
“往左偏一點,我的根莖法術(shù)從右邊繞過心臟了,刺不進去。”鹿長生說。
宋退疾握緊斷劍,朝前一刺。斷劍從肋骨與鹿長生體內(nèi)的根莖之間穿過,刺穿心臟。劍柄上傳來兩三下激昂的心跳,接著,心跳停止了。
他啟動以整個世界為規(guī)模的爛柯機。鹿長生龐大的靈力正從斷劍上流出,匯入爛柯機的系統(tǒng),注入整個大地上的每一個棋盤格點,每一座城市。一座座城市中的爛柯機隨之被拖拉、啟動,牽引著蓮晶棋子在其中運動,按照預設(shè)的棋譜執(zhí)行起來。
幾秒后,腳下的世界傳來低沉的振動,龐大的力量托起了整個世界,將它穩(wěn)定住。鹿長生頭頂?shù)拿弊右补潭ㄔ诳罩?,不再移動?/p>
鹿長生身體一軟,放松下來,臉上也露出解脫的神色。那些植物根須抽離了她的身體,失去支撐后,她的身體軟綿綿癱了下來。
宋退疾緩緩走到她面前,將她抱起在懷中,坐進椅子,再頭頂住芥子與須彌之帽。
“幫我固定一下身體?!彼碜?。
“嗯?!甭归L生緩緩點了點頭。
無數(shù)根須從地面和椅子上生長出來,刺入他的下肢與軀干。根須在肌肉之間穿刺而過,纏緊骨骼,又繞過重要的內(nèi)臟,直到肋骨。宋退疾的身體就這樣被固定在了座椅之上。
他撤去爛柯術(shù)。芥子與須彌之帽落在頭頂。帽子并不沉重,但是寬而溫厚,壓迫著他喘不過氣,仿佛全身血液都被世界壓著涌向了下肢。體內(nèi)的根須也與肌肉、骨骼摩擦,疼痛難忍。
這就是鹿長生一直承受的痛苦嗎?他緩緩摟住鹿長生。鹿長生的身體輕飄飄的,軀干上似有許多凹陷,似乎是根須退出后所留下。
鹿長生蜷在宋退疾懷中,稍稍低頭,輕聲說:“我的鹿角有沒有硌到你?”
“沒有?!彼瓮思舱f。
“接下來,你就要頂著帽子了。世界的未來……就交給大地上的人吧?!甭归L生恬恬一笑,“反正,我卸任了?!?/p>
“如果后面沒有人能接替我繼續(xù)戴這頂帽子呢?”宋退疾問道,“如果帽子永遠脫不下來,這個世界豈不是一直都很危險?”
“那就讓世界毀滅吧,沒事的?!?/p>
宋退疾嘆了口氣。
鹿長生緩緩閉上眼睛,聲音越來越低,“煙火,真的很美?!?/p>
“說好了,下次一起看。”
鹿長生笑了笑。“沒有下次了。就在這里陪著我,抱著我,直到永遠……”
宋退疾抱緊鹿長生?!拔視阒愕模钡绞澜绲谋M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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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時,已不知道是多少年后。
宋退疾望向前去。他依然抱著鹿長生的尸身。面前樹屋的中央,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位翠衣的小姑娘,正手持長劍指著他。他似乎是被這位小姑娘吵醒的。
“你就是暴君山神?就是你在統(tǒng)治這個世界?就是你奴役了所有人?”小姑娘面有怒色,“我要殺死你。”
“嗯,你可以試試?!彼瓮思残χf,“如果殺不死我,我可以教你怎么殺死我,教你知識與技術(shù)。尋?!?/p>
“什么亂七八糟的!”小姑娘朝他刺來。
宋退疾輕飄飄握住刺來的玄鐵長劍,用力一握,折斷長劍。“尋常刀劍可殺不死我?!?/p>
小姑娘看著手中的斷劍,面露憤怒、慌亂、悲涼等種種情緒。
宋退疾嘆了口氣,一指屋頂落灰已久的倒懸棋盤,說,“罷了,來下棋吧?!?/p>
他一揮手,屋后飛來蓮晶棋子若干,落入倒扣的棋簍中?!澳煤昧?,蓮晶的重力是反的。棋盤在屋頂。你是晚輩,你執(zhí)黑,先落子吧?!?/p>
第一手。
第三萬六千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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