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行》(二)
星穹落.臨淵行
“蕭公公,可準備妥當?”
月離人望著云安城中某處,雙手輕攏發(fā)髻,插入一支碧玉簪,一襲青色繡著空山銀月的劍士袍隨風而動,身姿如謫仙臨凡。
身后的老太監(jiān)躬身,不敢抬頭,雙眼注視地面,低聲道:“已將全部從龍衛(wèi)派出,如今的云安城已如牢籠,只許進不許出?!?/p>
沉默片刻,他又說道:
“燕王,趙王,代王,各大世家家主,皆已入城,楚陽大人以戍邊為由不便前來,指派了副將觀禮。”
“嗯......”
月離人仿佛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修長手指蒼白如玉,輕撫劍柄,幽幽道:“你說...一個人最多可以殺多少人?”
這.......
蕭公公不明所以,雖心有疑問,但不敢問其原由,仔細斟酌后說道:
“有官方行文記錄的是五十年前踏波仙人水淹燭龍寨,死傷四千余人,再就是二十年前刀圣楚陽大人孤身入叛軍營中,斬殺萬余人?!?/p>
“如今云安城有多少人?”
“云安常駐人口大約百余萬,加上陸續(xù)入城的江湖客,約莫一百三十萬人。”
“下去吧?!?/p>
待蕭公公走后,月離人將手伸到背后腰間,解開絲綢緞帶,劍士袍從胸前散開,露出白色內(nèi)襯,手掌翻轉(zhuǎn)間,散著凜冽寒光的匕首出現(xiàn)在手心。
而后手握刀柄,刀刃向內(nèi),對準胸口處,緩慢刺入,匕首每刺入一分,月離人的嘴角就愈發(fā)上揚,傾城面龐透著絲絲詭異。
剎那間,一抹嫣紅如血染梅花,逐漸侵染衣袍。
終于,匕首距心臟處僅一線之隔,多一分則神仙難救,月離人面色潮紅,雪白的脖頸也附上一抹酡紅,身體因興奮略微顫抖。
“姐姐......痛嗎?”
“待見到你那寶貝徒弟的尸首會更痛吧?”
夜云星靠在窗前輕擦劍鞘,下方人聲鼎沸,嘈雜聲不絕于耳,距離大典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如今的云安城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魚兒們或自愿或被裹挾,皆被吸入其中,它們目的各有不同,但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能否在這漩渦中逆天改命。
眼底深邃逐漸被茫然所取代,夜云星望著萬里晴空怔怔出神,滿腦子都是師父的身影。
“師父師父,我為什么叫夜云星?”
“撿到你那日,抬頭流云遮星,低頭便是你?!?/p>
“就這么簡單?”
“嗯?!?/p>
嘆了口氣,將配劍掛在腰間,夜云星身姿灑脫,翻窗躍下街道,向著皇宮方向行去。
“師父啊師父,為人太過善良會被當做傻子欺負的,你的因果,我來了結(jié)......”
某處僻靜巷子,黑衣少女默然靠著墻壁,隱匿在昏暗中,翻開裝著松子糖的紙包,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而后就這般呆愣的看著手心,直到皇城罄鐘敲響了九次,才仿若從夢中驚醒,走出巷子,匯入人潮,消失在人群中。
皇城前的空地早早搭好了臺子,前方就是筆直通往城門的御道,因日子特殊,原本只許王公貴族使用的御道一并向百姓開放。
夜云星被擠得七葷八素,剛醞釀好的情緒也已煙消云散,心中頗為無奈,被人潮強行帶著移動。
突然,熟悉的背影驀然躍入視線,夜云星瞳孔微縮,擠開人群,來到那人身邊。
“姑娘,我們又見面啦?!?/p>
少女依舊是一襲黑衣,以黑紗遮面,對于身邊人的搭訕置若罔聞,始終目視前方,不曾移開視線。
“.......”
見自己被無視,夜云星也不尷尬,真誠說道:“昨日多謝姑娘相助,敢問姑娘芳名?”
果然,這句話依然如石沉大海得不到半點回應(yīng)。
想了想,夜云星手中出現(xiàn)一個油紙包,將其打開,送到少女面前。
“請你吃糖?!?/p>
低頭看著五顏六色的松子糖,少女眸底深處終出現(xiàn)一絲漣漪,似乎頗為意動。
“怕我給你下毒?”
見少女還是靜立不動,夜云星先用手指夾起一顆放入口中,甜膩味道瞬間充滿口腔,眉頭因過甜微皺。
沉默片刻后,少女捏起一枚糖果,而后小幅度撩起面紗,將其放入口中。
“這里危險,你走?!?/p>
許是覺得白拿別人東西不太好,少女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話。
這是夜云星第一次聽到少女開口說話,聲音如清泉流響,悅耳動聽,但就如那雙美眸一般,語氣中察覺不到任何情感,宛如深潭死水,毫無生機。
聞言,夜云星自嘲一笑,表情略帶苦澀道:
“姑娘明知此地危機四伏,卻依然選擇留在這里,定然是有留下的理由?!?/p>
他抬頭遙望穹玉樓,眼神復雜。
“我也有必須留下的理由......”
巳時,天清地明,萬物清朗,秋日凌空,被薄云遮蓋,勉強看得清輪廓,地面的云安城嘈雜沸騰,聲若洪流。
若皇帝出行,則不允許有人比皇帝站的還高,故屋檐房頂禁止百姓攀爬站立,除開穹玉樓中那位。
身著光鮮鎧甲的內(nèi)宮侍衛(wèi)亦出城在屋舍下守衛(wèi)巡視。
咚…咚…咚…
罄鐘再次敲響,此刻不論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皆噤聲佇立,安靜等待。
十聲之后,身著龍袍的小皇帝出現(xiàn)在天下人的視線中。
這是裴乾第一次走出宮門,他按著蕭公公教的法子盡量走出龍行虎步之態(tài),登臨高臺,纖長睫毛輕顫,望著下方大寧子民,眾生百態(tài)盡皆收入眼底,有不解,有崇拜,嘲笑亦有之......
在場幾乎所有人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久居深宮的大寧國主,在此之前每個人心中的皇帝樣貌各不相同,但此刻,所有人眼中都閃過一絲失望。
我大寧國主竟如此不堪?
那高處的小少年明眸皓齒,臉蛋白里透紅,身材纖細瘦弱,若放在尋常人家,媒婆怕是要將門檻踏破。
可這身姿放在一國之主的身份上......
低沉議論聲漸起,聚在一起便是聲若洪流,如山呼海嘯嗡嗡作響,似是要將小皇帝吞沒其中。
裴乾心頭巨顫,恍惚間,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
見此,人群先是寂靜片刻,隨后爆發(fā),說話不再有所顧忌,坐在最前排的某些人物譏諷神色絲毫不加掩飾。
蕭公公如熱鍋上的螞蟻,心中焦急,回頭望向穹玉樓,卻不見絲毫動靜,暗嘆一聲,朗聲道:
“誦念檄文!”
史官手捧書冊,開口誦念,其內(nèi)容大都是裴氏先祖功績,文治武功如何如何之類。
所幸大寧開國至今也不過二世,可記錄之事不多,不到半刻鐘,史官合上書冊,緩步退下。
“祭天!”
裴乾深吸口氣,緩緩吐出,接過香燭,閉眼默念,大寧依然實行前朝歷法,奉行君權(quán)天授,開國皇帝裴驍曾試圖廢止此法,以人為本,奈何反對者太多,最終不了了之。
“授帝冠!”
蕭公公小心翼翼,躬著腰,將流蘇冠冕遞到裴乾手中。
授冠本應(yīng)由上代帝王來執(zhí)行,無奈裴驍走的突然,世間便再沒人有資格做這件事,故而裴乾只得為自己授冠。
“且慢!”
一聲暴喝將剛要把帝冠戴在頭上的裴乾嚇了一跳,帝冠險些掉落在地,一時竟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
蕭公公暗道一聲果然,隨后眼中浮現(xiàn)戾色,本就溝壑縱深的臉因憤怒逐漸扭曲,死死盯著開口之人。
“陳喬!膽敢打斷登基大典,你罪該萬死,該滅九族!”
現(xiàn)場少說也有數(shù)十萬看客,且慢兩字一出,先是剎那寂靜,下一刻不論市井小民還是王族貴胄嘩然如沸,場面一片混亂。
不少人紛紛探頭向前擠,想看看到底是何人這般膽大包天,只有少數(shù)幾人仿佛事前知曉,波瀾不驚,神色玩味。
“前朝末年,先帝順天意討伐昏君,我當時為先帝陪戎校尉,十年間我的五個兒子皆為國戰(zhàn)死?!?/p>
說話之人是名年過百半的老者,一道傷疤自額頭連接嘴角,將面目襯托的異??刹溃缇庞膮柟?,老者撐起身體,晃晃悠悠來到高臺之下,仰起脖子,直視蕭公公。
“蕭文玉,你說該誅我九族?哈哈,我倒希望你能給我找出幾個族人?!?/p>
“陳老莫要動怒嘛?!?/p>
一名發(fā)福的中年男人在陳喬身后悠然說道:“蕭公公本是前朝皇族余孽,為了保命,甘愿進宮為國主當座下犬,他有什么資格給您定罪?”
場中又是一片嘩然,這等秘辛對王宮貴胄來說自然算不得秘密,但普通百姓可不知曉,原來這大寧頂梁柱般的人物竟是前朝皇族!
為了活命背棄祖宗,甘愿凈身給敵人當狗,這就有點......
“為人不恥!”
中年男人將眾人所想說了出來,起身環(huán)顧四方,繼續(xù)譏諷道:“有這等腌臜之輩把持皇城,我大寧安有寧日?”
蕭公公眼底閃過一絲森然,負在背后的雙手握緊,他知道這是對方的激將法,把自己激怒口不擇言,然后隨便找個由頭將自己拿了,如此,已方便少了一大助力,敵方行事便更加無所顧忌。
想通這點,他松開手,灑然一笑,對中年男人說道:
“當年國主不計前嫌救我于水火,我亦在國主身前立誓,生歸裴氏皇族,死歸黃泉,國主在天有靈,自會明辨是非,就不必燕王操心了?!?/p>
說完,他將目光落到陳喬身上,目光如炬,如鷹隼般緊盯對方。
“陳喬!你破壞大典,藐視皇族,來人!將這罪人拿下!”
“慢著!”
燕王裴景拍案而起,怒斥道:“陳老有先帝御賜鐵卷丹書,我看誰敢動!”
此言一出,蕭公公也愣住了,細一思索才想起,當年乾坤已定,天下太平,國主的確賜下一批鐵卷于開國功臣,如此一來自然無法再擅動陳喬,否則便是藐視君王之罪,只得揮手屏退沖過來拿人的侍衛(wèi),冷然說道:
“陳喬,速速退去,若再敢胡來,怕是鐵卷也救你不得?!?/p>
聞言,佝僂身體的陳喬直起腰,一臉大義凜然神色,掃視在場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怯生生的裴乾身上,聲若洪鐘。
“老夫來此就沒想過活著回去,老朽只有一問,望太子解惑,之后悉聽太子處置?!?/p>
“問何事!”蕭公公上前一步,擋住裴乾小半個身體。
“聽聞太子獨居深宮十五載,不曾立妃,就連身邊宮女太監(jiān)亦是只有蕭公公一人。”
說完這句話,陳喬與燕王對視一眼,見對方不著痕跡的點頭,繼而篤定道:“太子莫不是女兒身?”
嘩!
場中又是一片喧嘩之聲,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一次比一次沸騰,先是開國老臣公然打斷大典,而后是大寧玉柱般的人物竟是前朝皇族,現(xiàn)在又講太子居然是名女子?
少數(shù)洞若觀火之人聽得冷汗直冒,今日...怕是不會善了啊,大寧,恐怕要出事......
“你該死!?。 ?/p>
蕭公公再也忍無可忍,左腳發(fā)力,飛身向臺下,手掌卷曲成爪,朝著陳喬抓去,聲勢如奔雷泄地,這一擊若是命中,陳喬必定毫無生還的可能。
砰!
一道人影閃身擋在陳喬身前,以拳對爪,迎了上去,對上瞬間,發(fā)出劇烈暴響,氣機四散,四周之人的衣衫被氣機帶起的狂風吹的獵獵作響。
蕭公公一擊不成飛身后退,待看清插手之人不由大怒:
“馬文昭,你欲謀反不成?!?/p>
來人身著黑色螭龍鎧,渾身被鐵甲包裹,只露出一張三十歲上下,面相英武的臉,正是長寧軍副將馬文昭。
馬文昭負在身后的手不住顫抖,方才對招差點沒撐住,暗道對方功力深厚,不愧是僅次于二圣之下的人物,剛剛蕭文玉若是全力一擊,恐怕此行便到此為止了。
好在,能擋住蕭文玉一擊已足矣,自己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他無視蕭文玉,轉(zhuǎn)而對陳喬行禮,神態(tài)恭謹。
“陳老,將軍托我向您問好,以后若有空閑,可來軍中一敘?!?/p>
陳喬聞言點頭:“想不到刀圣大人還記得老夫,待此間事了,老夫會去一趟。”
直到此刻馬文昭才看向蕭公公,雙眼微瞇,淡然開口:“蕭公公,有事說事便是,何必下死手呢?莫非此間真有不可告人之事?”
“再者說,陳老曾與先帝和將軍并肩作戰(zhàn),如此開國功勛,豈容你一個喪家犬宦官放肆!”
不等蕭公公開口,他又說道:“對于陳老所提,希望太子殿下能給出一個解釋?!?/p>
“哦?!瘪R文昭剛轉(zhuǎn)身欲走,又回頭補充道:“這也是將軍的意思。”
陳喬繞過蕭公公,望著裴乾稚嫩臉龐,沉聲道:
“請?zhí)俞屢伞!?/p>
“請?zhí)俞屢?!?/p>
燕王,趙王,代王等大部分王公貴胄一齊起身,仿若提前商量過一般。
再后方的大寧百姓在幾道來處未知的聲音帶動下亦跟著叫喊。
“我......”
裴乾稚嫩的臉上寫滿了無助,眼中霧氣漸濃,眼淚在其中打轉(zhuǎn)。
“你等要如何?”
萬物俱寂......
女子孤冷的聲息清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青色身影背負長劍,站在皇城門樓最高處,俯視眾人,如九幽青蓮獨立于世,又如九天劍仙,劍鋒之下皆為螻蟻。
各路王爺互相對視一眼,彼此的想法都已了然。
這場大戲,此時才算開幕。
是魚躍龍門還是剖腹宰烹,就看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