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施為死的恩

???

以濂亞的衣裙不屈永夜的靜謐，她是阿德硫斯皎如河貝的瞳人，一雙皙足在觀星塔的階梯上跟隨白妖精們臨終的腳步踮舞，系腰的紡紗像世間第一輪新月般漾亮奪目。 少女來源于奇跡的出現(xiàn)，原本的一只右眼眸溶為冰冷的黑洞，不知如何匍匐在畜欄中奶牛的腹下吮乳，無遮無垢的酮體窩進鋪地的稻草，發(fā)現(xiàn)她的人抱持著憐憫，幸而至今已經(jīng)被收留有許些日子。 盡管城倉內(nèi)的儲糧與荒瘠巨人的胃袋同樣空虛，珍捧在碗中的小麥便等價于顆顆昂貴的金粒，更別說要養(yǎng)活日日待哺的百余份肚囊，每天可供分配的食物只有七分之一塊干面包和倒在罐中的半瓢清水?？梢藻喴膊恍枰?，她綻放著超越常理的活力，仿佛永遠不知疲倦為何物；吃下蔗糖般甜美的笑容依舊蜜若珠芽，一頭雪綢銀發(fā)似浸在奶池中垂抵膝踝。 但隨著以濂亞可愛的成長，這座被都城遺忘的棄孤兒變得愈發(fā)孱弱，與武器共同銹蝕的意志被求生希望的假象擊潰，饑餓帶來的致幻癥像一場無需病源的瘟疫，人們甚至吞食下于黑霧中開花的果實，瘋狂蔓延在脆弱的體魄深處。直到他們開始將自己脫落的頭發(fā)和牙齒都吞進胃里，那無數(shù)道最終徘徊在眼簾下的奇異光芒，在死亡邊緣流淌出血管里冰冷的愉悅幻溫，于是囚徒們衷心的歌頌幸福，赴宴黑暗。 在眾心縈繞絕望的苦難之間，神的耳旁仿佛聽不到一聲呼求，是以濂亞的存在給了阿德硫斯唯一的精神慰藉，她常用手指撫摸他黑瑙石盔甲上累痕交錯的觸感，聽阿德硫斯講起繁盛時期的無數(shù)征戰(zhàn)，男人曾是騎士團擋者披靡的精銳堅槍，可往事榮光勝貌不會再復(fù)，僅有寶石狀謎藍的獨眼讓他的目光淪陷進舊月普照的夜空，雖然現(xiàn)在早已褪色為無味。 “以濂亞，從外面逃進來之后有沒有后悔過呢？” 那時阿德硫斯短暫的惑問沒能出口，就被自己歸結(jié)成毫無意義可言。任何擁有智慧的敵人都不會踏上這片生命凋零的枯土，凄愴的白夜在升落的輪回里不斷被黑暗吞噬，從被霧塵玷污的田地生長出畸變的作物，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發(fā)抖的房屋緊閉門窗，村民們守著僅剩的物資艱難度日，山林間饑腸轆轆的嗜血野獸也橫行在城墻外的平原覓食。比起無助的承受撕咬后淪為一頓可口肉餐，在以濂亞年輕生命漏盡的最后一點流沙里，是否與他作伴，靜默的等候死神敲開那道近在咫尺的天國之門更為容易？ 這種悲慘的污穢圖景下，引頸受戮的羔羊為同伴被屠宰的厄運憂傷，阿德硫斯不知該將注定滅亡的結(jié)局怪罪于誰，他將每個人都定義為無辜者，因為岡勒茲的要塞并非被消失了，而是任何階級對命運必然的衰敗都無能為力。月神的光芒趨向貧黯，母親的搖籃床上不再有新生兒的啼哭，教會也迫于信仰的沒落難保自身；王都掙扎在瀕死的夢魘，引以為傲的堅固高城則淪為蒼白的恐怖監(jiān)牢，他和他的士兵就困頓在此，面臨致命劍鋒不可戰(zhàn)勝的考驗。 “你感到痛苦嗎？” 后來，胃袋內(nèi)一如既往的空空過去了幾年，又或是幾個月，驅(qū)霧的脂油蠟燭日復(fù)一日放出微弱的晦光，時間不可估量的殞沒在意志的混沌中，腐爛從臟污的瘡口，馬鞍皮革的燃燒和死亡中散播絕望的氣味，阿德硫斯的唇齒始終不肯沾染人尸的血腥，只是偶爾會有發(fā)了狂病的野獸試圖翻躍進來。理智與幻覺模糊的腦霧邊緣，他償還罪孽般得到的眷顧已經(jīng)足夠長久，頑強的靈魂被時間囚禁在殘破的恒夜，忍受著漫長將至的終途。 “人到最后總會痛苦。” “可是你不希望變得這樣，對嗎？” 直至又一次滿月，都城所位于的北方，從云霧完全顯身的女神胸懷帶著噬人的誘惑，墮落精神的幻暈，遙遠城殿之上的黝紫色穹頂鋒銳地接近中心那道散發(fā)的虹環(huán)，瞭望鐘塔任其擺布下發(fā)出長鳴，顫栗在耳邊的回響是悲魂幽聲之殯曲。 岡勒茲籠罩在一種相同的光芒下，熾白堡壘的軀身倒映出紫與黑斑斕的陰影，彼時半身融進背景的阿德硫斯分不出力量去牽住她溫?zé)岬氖?，但他感受到了身旁那道從未消散的蓬勃光彩，正是屬于以濂亞的真正神奇之處?？此评w弱的身體沒有病痛的負擔(dān)，她美麗的臉頰仍詭異的紅潤充沛，如果神明在世沒有失去祂最后的賜福，圣跡顯現(xiàn)的魔力也不過如此。 “痛苦不會是被誰自愿獲得的，正因如此我才無法回避?！?阿德硫斯虛弱的氣息驅(qū)逐不走攀在唇角邊落單的螞蟻，他遲鈍的神經(jīng)艱難支撐起包裹著重鐵的臂甲，方從身后掏出整塊發(fā)霉的硬面包遞到以濂亞的面前，女孩卻沒有接過這莫名的贈予。而也許是想要打破僵持而望向她時心靈被天空的光景震撼，又或是看到了某種邪惡的征兆，也就是這突然的剎那之間，夜幕中吹亂和諧的旋風(fēng)從兩人視線相對的半空降臨，阿德硫斯的瞳孔急劇變化，仿佛學(xué)著以濂亞思索的神色，睜圓的雙目又格外不安般露出白眼珠中脹紅的血絲。 接下來長久的沉默里，那陣詭風(fēng)如同眼前攏并的五指，拂過他一條懸滯的手臂，凝固在呼吸中的力量就被輕柔的掠奪。嘴巴微張的深處，舌根的酸腥是由于絕對的恐懼所致倒灌的熱流，但阿德硫斯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掙扎的皺紋，直到食物于失力的手心滾落到地面再貼上泥灰，男人的頭顱緩慢且似安詳?shù)膹倪@副不愿褪去的黑色贅鎧的胸口處低垂下去，那雙墜在英雄寬厚肩膀里澈黑的眼睛最后注視著的，是腳邊結(jié)隊向著遠方的天降佳肴出發(fā)的一條行進的虛線。? ?

???

亡者逝矣，后人對歷史過往的了解淺嘗輒止，沒人能說自己知道真相，夢境的異象也如深潭浮沫般炸逝在眼前，葛溫莎還不知道混亂中發(fā)生了什么，一道直擊額心的寒意喚回神智，重重疑慮也被來自現(xiàn)實的聲音擱置在腦海中。 “如果上位者不至于太過愚鈍，人們就不必受到此等迫害，會遭到今日的毀滅，是神不再容忍祂的信眾被污祟扭曲心智，成為劣性種族的憎惡?！?一身法師裝束的女士向兩人表示自己名叫崔斯緹，原在瑪格契亞境邊丘地的某處村鎮(zhèn)里研學(xué)慧石魔法，但所跟從的能者在幾年前被教會以重罪判處極刑，她一路逃亡至此才得以將其寶貴的求知成果延續(xù)下去。 “生命由祂降生，我們后來卻忽視了母親的意志，違背正確的法則?！闭f起恩師曾經(jīng)的教誨，崔斯緹抬手指了指遠處，一截淡色瑩藍的皮膚在人眼中像光滑而堅硬的礦石。 趨近棺木的地磚上結(jié)滿霜垢，在房間散發(fā)出愈發(fā)陰冷的氣息，幾根短燭的火光近乎微弱，仿佛若有活物再妄圖向前接觸，遍身的血液都要凍竭。三人攜伴繞過那具沉睡的軀體，略微走近時便能看見爬滿冰晶的棺面下頭頂不斷蔓延的萎長白發(fā)， 棘藤一樣茂密的毛枝延生至幾乎遮住了猙獰衰痿的面部，棕色腐化的雙手同時擺放在心口位置，刻意安詳?shù)淖藨B(tài)卻擁有骨節(jié)丑陋的突出和尖長可怖的爪甲，桑訥斯由此聯(lián)想到門洞上令人不寒而栗的痕跡。這疑為阿德硫斯的怪人食指下蓋著一條早已褪色的糙爛旗布，上身沒有覆蓋防具，腹腔的底端穿刺過半柄斷劍，斷劍的劍柄銘刻著一條使身體打結(jié)的黑蛇，古怪符號的意味不明，似乎是何種詛咒的啟示，又無從猜想其中的惡毒根源，那未經(jīng)愈合的傷口也在本該占據(jù)腸胃的血肉消減出扎眼的窟窿。 “雖然不能向?qū)嵲诜Q不上活著的人尋求答案，但請跟緊我，應(yīng)該有什么能幫得上你們?！?他們在水晶棺身后圍環(huán)的石臺下方發(fā)現(xiàn)了另一處密道，跟隨經(jīng)驗的軌跡，雪灰藍袍的指路人舉起法杖，那是一柄漂亮的魔法用具，呈月芽狀蜷曲的胚胎石刻包環(huán)杖身頂端嵌入的藍色晶石，對準墻面正中一具穿著監(jiān)守者服飾的骷髏雕像，低聲呢語間，骷髏從右眼眶中閃出一點亮，矗立的巨大骨架便從穩(wěn)坐的高椅上坍化成淌落的屑流，闊長的綢衣變?yōu)榭帐幍钠ね?。桑訥斯向后退了幾步，躲過頭頂迷眼的沙河，他看到緊閉的門扉顫抖著咳出了久居縫隙的灰土，感受到腳下的磚石也隱約隨之撼動。 順著敞開的一條黑黢的咽道小路向前行進，旁不見光，四周遍是蠟油與穢銹的生味，并在隱約中掩蓋了一股令人擔(dān)憂的惡臭。矛與烙鐵，簡陋刑臺的朽木，還有隨著不斷踢踏咯吱作響的碎物，撿起來捻了捻，葛溫莎認出這是人類的某根關(guān)節(jié)，一片腿骨，在行走的人之間滾來滾去。這里通往岡勒茲的地下囚牢，蒙受罪孽的肉體在刺人的鐵籠后化為塵埃，死后靈魂重獲自由，但多數(shù)都屬于舊年前在戰(zhàn)騎下淪落他鄉(xiāng)的俘虜，因為弱小并不能使無辜者赦免于災(zāi)禍。 “我沒怎么來過這兒，土壤隔絕了天際，離母親的身居越遙遠，能使用的力量就越稀薄?！?“親愛的，我覺得就算生吃了熊膽囊，應(yīng)該也沒人會喜歡呆在這種地方的?！备饻厣裾湛磧和粯佑昧俗约浩缴顪厝岬恼Z氣，即使并不清楚對方的年齡，可崔斯緹僅有四盈的身高剛能夠到她的胸口。 “岡勒茲在落陷后，想必連看守也將這里遺忘了。誰知道呢，主人失去了權(quán)力，被奴役的價值也消失的囚民，只有苦苦等待死亡的命運?！? “我們快到了?！贝┻^監(jiān)獄廊道，走在最前面帶路的崔斯緹剛邁進開闊地半步，身后水聲的回音夾雜起低沉的轟鳴，起初是零散的幾只，來不及做出反應(yīng)，這個數(shù)目就翻了倍，從地牢深處飛襲的成群白色蝙蝠乍涌眼前，彼此拍擊的蝠翼發(fā)出尖嘯，掀起一陣鬼魅似的卷風(fēng)，僅存在崔斯緹杖端的幽火也熄止于此，他們用揮舞的弓劍和手臂在面前驅(qū)趕，驚懼下，密集的影最終與腳底抖落的扁爛爬蟲墜入崖邊的懸河瀑布，才顯露陰森散去后的美麗景色。 平復(fù)好狂跳的心臟，遠遠觀去，上下交錯的拱橋外是一片偌大的山窟，高處疊石的塌陷中破出一抹在亮黃的光暈下由深藍過渡成柔白色的巖峰，現(xiàn)在正是無月之黯，那束幻光恰巧是從不遠處岡勒茲的第二堡塔的塔頂上照入的，地下河上層源源不竭的水流穿過橋底的弧洞，近光下也像越泄閘門的銀漿。 繼續(xù)沿著手邊貼近巖壁的樓梯一路向下，飽經(jīng)風(fēng)化的石階并不陡峭，接下來的路程變得容易許多，但崔斯緹沒有放松警惕，她更為謹慎的提醒兩人蝠群襲擊的異樣可能是受驚所致，如果有其他外來者緊隨其后，他們則需要加快腳步。所幸在到達入口纏著大坨廢棄蛛網(wǎng)的木門前，善于追蹤的女獵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跡象，為了保險起見，桑訥斯還是按照示意砍斷了通往要塞內(nèi)部的最后一座吊橋的繩索。 這所建筑物的地基埋在甚至能觸及樹根的可怖深處，部分灰白的外殼擠進這座隱山的犄角，在鋪著舊紅地毯的狹長房間里點亮了墻壁上掛置的油燈，三人也完成了藏匿在地底漫長的腳程。借著燈光，桑訥斯很快意識到這是一處地下修煉場，東倒西歪的訓(xùn)練假人旁有幅倒扣在地面的油畫，畫上穿著騎士服的男人面容和畫板一起被利矢捅出一個駭人的洞，他的左胸還佩戴有燦銀色的榮譽勛章，而四周陳列的防具和鐵器不經(jīng)修繕，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的光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