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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鋪子(中)

2021-11-04 11:12 作者:青海人民出版社  | 我要投稿

文/茅盾


【四】

? ? ? ?這晚上的夜飯,林大娘在家常的一葷二素以外,特又添了一個碟子,是到八仙樓買來的紅燜肉,林先生心愛的東西。另外又有一斤黃酒。林小姐笑不離口,為的鋪子里生意好,為的大綢新旗袍已經(jīng)做成,也為的上海竟然開火,打東洋人。林大娘打呃的次數(shù)更加少了,差不多十分鐘只來一回。

? ? ? ?只有林先生心里發(fā)悶到要死。他喝著悶酒,看看女兒,又看看老婆,幾次想把那炸彈似的惡消息宣布,然而終于沒有那樣的勇氣。并且他還不曾絕望,還想掙扎,至少是還想掩飾他的兩下里碰不到頭。所以當(dāng)商會里議決了答應(yīng)借餉五千并且要林先生攤認(rèn)二十元的時候,他毫不推托,就答應(yīng)下來了。他決定非到最后五分鐘不讓老婆和女兒知道那家道困難的真實情形。他的劃算是這樣的:人家欠他的賬收一個八成罷,他還人家的賬也是個八成,——反正可以借口上海打仗,錢莊不通;為難的是人欠我欠之間尚差六百光景,那只有用剜肉補瘡的方法拚命放盤賣賤貨,且撈幾個錢來渡過了眼前再說。這年頭,誰能夠顧到將來呢?眼前得過且過。

? ? ? ?是這么想定了方法,又加上那一斤黃酒的力量,林先生倒酣睡了一夜,噩夢也沒有半個。

? ? ? ?第二天早上,林先生醒來時已經(jīng)是六點半鐘,天色很陰沉。林先生覺得有點頭暈。他匆匆忙忙吞進(jìn)兩碗稀飯,就到鋪子里,一眼就看見那位上??腿税迤鹆四樋自谀抢镒亍盎卦挕薄6绕浣辛窒壬统砸惑@的,是斜對門的裕昌祥也貼起紅紅綠綠的紙條,也在那里“大放盤照碼九折”了!林先生昨夜想好的“如意算盤”立刻被斜對門那些紅綠紙條沖一個搖搖不定。

? ? ? ?“林老板,你真是開玩笑!昨晚上不給我回音。輪船是八點鐘開,我還得轉(zhuǎn)乘火車,八點鐘這班船我是非走不行!請你快點——”

? ? ? ?上海客人不耐煩地說,把一個拳頭在桌子上一放。林先生只有賠不是,請他原諒,實在是因為上海打仗錢莊不通,彼此是多年的老主顧,務(wù)請格外看承。

? ? ? ?“那么叫我空手回去么?”

? ? ? ?“這,這,斷乎不會。我們的壽生一回來,有多少付多少,我要是藏落半個錢,不是人!”

林先生顫著聲音說,努力忍住了滾到眼眶邊的眼淚。

? ? ? ?話是說到盡頭了,上海客人只好不再嚕嗦,可是他坐在那里不肯走。林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心是卜卜地亂跳。近年他雖然萬分拮據(jù),面子上可還遮得過;現(xiàn)在擺一個人在鋪子里坐守,這件事要是傳揚開去,他的信用可就完了,他的債戶還多著呢,萬一群起傚尤,他這鋪子只好立刻關(guān)門。他在沒有辦法中想辦法,幾次請這位討賬客人到內(nèi)宅去坐,然而討賬客人不肯。?

? ? ? ?天又索索地下起凍雨來了。一條街上冷清清地簡直沒有人行。自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蕭索的臘尾歲盡。朔風(fēng)吹著那些招牌,嚓嚓地響。漸漸地凍雨又有變成雪花的模樣。沿街店鋪里的伙計們靠在柜臺上仰起了臉發(fā)怔。

? ? ? ?林先生和那位收賬客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著。林小姐忽然走出蝴蝶門來站在街邊看那索索的凍雨。從蝴蝶門后送來的林大娘的呃呃的聲音又漸漸兒加勤。林先生嘴里應(yīng)酬著,一邊看看女兒,又聽聽老婆的打呃,心里一陣一陣酸上來,想起他的一生簡直毫沒幸福,然而又不知道坑害他到這地步的,究竟是誰。那位上海客人似乎氣平了一些了,忽然很懇切地說:

? ? ? ? “林老板,你是個好人。一點嗜好都沒有,做生意很巴結(jié)認(rèn)真。放在二十年前,你怕不發(fā)財么?可是現(xiàn)今時勢不同,捐稅重,開銷大,生意又清,混得過也還是你的本事?!?br>

? ? ? ?林先生嘆一口氣苦笑著,算是謙遜。

? ? ? ?上??腿祟D了一頓,又接著說下去:

? ? ? ?“貴鎮(zhèn)上的市面今年又比上年差些,是不是?內(nèi)地全靠鄉(xiāng)莊生意,鄉(xiāng)下人太窮,真是沒有法子,——呀,九點鐘了!怎么你們的收賬伙計還沒來呢?這個人靠得住么?”

? ? ? ?林先生心里一跳,暫時回答不出來。雖然是七八年的老伙計,一向沒有出過岔子,但誰能保到底呢!而況又是過期不見回來。上??腿丝粗窒壬沁t疑的神氣,就笑;那笑聲有幾分異樣。忽然那邊林小姐轉(zhuǎn)臉對林先生急促地叫道:

? ? ? ? “爸爸,壽生回來了!一身泥!”

? ? ? ?顯然林小姐的叫聲也是異樣的,林先生跳起來,又驚又喜,著急地想跑到柜臺前去看,可是心慌了,兩腿發(fā)軟。這時壽生已經(jīng)跑了進(jìn)來,當(dāng)真是一身泥,氣喘喘地坐下了,說不出話來。林先生估量那情形不對,嚇得沒有主意,也不開口。上??腿嗽谂赃叞櫭碱^。過了一會兒,壽生方才喘著氣說:

? ? ? ? “好險呀!差一些兒被他們抓住了?!?br>

? ? ? ? “到底是強盜搶了快班船么?”

? ? ? ? 林先生驚極,心一橫,倒逼出話來了。

? ? ? ? “不是強盜。是兵隊拉夫呀!昨天下午趕不上趁快班。今天一早趁航船,哪里知道航船聽得這里要捉船,就停在東柵外了。我上岸走不到半里路,就碰到拉夫。西面寶祥衣莊的阿毛被他們拉去了。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來。他媽的,性命交關(guān)!”

? ? ? ?壽生一面說,一面撩起衣服,從肚兜里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遞給了林先生,又說道:

? ? ? ?“都在這里了。栗市的那家黃茂記很可惡,這種戶頭,我們明年要留心!——我去洗一個臉,換件衣服再來?!?br>

? ? ? ?林先生接了那手巾包,捏一把,臉上有些笑容了。他到賬臺里打開那手巾包來。先看一看那張“清單”,打了一會兒算盤,然后點檢銀錢數(shù)目:是大洋十一元,小洋二百角,鈔票四百二十元,外加即期莊票兩張,一張是規(guī)元五十兩,又一張是規(guī)元六十五兩。這全部付給上??腿?,照賬算也還差一百多元。林先生凝神想了半晌,斜眼偷看了坐在那里吸煙的上??腿藥状?,方才嘆一口氣,割肉似的拿起那兩張莊票和四百元鈔票捧到上海客人跟前,又說了許多話,方才得到上??腿它c一下頭,說一聲“對啦”。

? ? ? ?但是上??腿税亚f票看了兩遍,忽又笑著說道:

? ? ? ?“對不起,林老板,這莊票,費神兌了鈔票給我罷!”

? ? ? ?“可以,可以。”

? ? ? ?林先生連忙回答,慌忙在莊票后面蓋了本店的書柬圖章,派一個伙計到恒源莊去取現(xiàn),并且叮囑了要鈔票。又過了半晌,伙計卻是空手回來。恒源莊把票子收了,但不肯付錢;據(jù)說是扣抵了林先生的欠款。天是在當(dāng)真下雪了,林先生也沒張傘,冒雪到恒源莊去親自交涉,結(jié)果是徒然。

? ? ? ?“林老板,怎樣了呢?”

? ? ? ?看見林先生苦著臉跑回來,那上??腿瞬荒蜔┑貑柫?。

? ? ? ?林先生幾乎想哭出來,沒有話回答,只是嘆氣。除了央求那上??腿嗽偻ㄈ?,還有什么別的辦法?壽生也來了,幫著林先生說。他們賭咒:下欠的二百多元,趕明年初十邊一定匯到上海。是老主顧了,向來三節(jié)清賬,從沒半句話,今兒實在是意外之變,大局如此,沒有辦法,非是他們刁賴。

? ? ? ?然而不添一些,到底是不行的。林先生忍痛又把這幾天內(nèi)賣得的現(xiàn)款湊成了五十元,算是總共付了四百五十元,這才把那位叫人頭痛的上海收賬客人送走了。

? ? ? ?此時已有十一點了,天還是飄飄揚揚落著雪。買客沒有半個。林先生納悶了一會兒,和壽生商量本街的賬頭怎樣去收討。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緊了,都覺得本鎮(zhèn)的六百多元賬頭收起來真沒有把握。壽生挨著林先生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 ? ? ?“聽說南柵的聚隆,西柵的和源,都不穩(wěn)呢!這兩處欠我們的,就有三百光景,這兩筆倒賬要預(yù)先防著,吃下了,可不是玩的!”

? ? ? ?林先生臉色變了,嘴唇有點抖。不料壽生把聲音再放低些,支支吾吾地說出了更駭人的消息來:

? ? ? ?“還有,還有討厭的謠言,是說我們這里了。恒源莊上一定聽得了這些風(fēng)聲,這才對我們逼得那么急,說不定上海的收賬客人也有點曉得——只是,誰和我們作對呢?難道就是斜對門么?”

? ? ? ?壽生說著,就把嘴向裕昌祥那邊呶了一呶。林先生的眼光跟著壽生的嘴也向那邊瞥了一下,心里直是亂跳,哭喪著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又麻又痛的心里感到這一次他準(zhǔn)是毀了!——不毀才是作怪:黨老爺敲詐他,錢莊壓逼他,同業(yè)又中傷他,而又要吃倒賬,憑誰也受不了這樣重重的磨折罷?而究竟為了什么他應(yīng)該活受罪呀!他,從父親手里繼承下這小小的鋪子,從沒敢浪費;他,做生意多么巴結(jié);他,沒有害過人,沒有起過歹心;就是他的祖上,也沒害過人,做過歹事呀!然而他直如此命苦!

? ? ? ?“不過,師傅,隨他們?nèi)ピ熘{罷,你不要發(fā)急?;哪陚鱽y話,聽說是鎮(zhèn)上的店鋪十家有九家沒法過年關(guān)。時勢不好,市面清得不成話。素來硬朗的鋪子今年都打饑荒,也不是我們一家困難!天塌壓大家,商會里總得議個辦法出來;總不能大家一齊拖倒,弄得市面更加不像市面。”

? ? ? ?看見林先生急苦了,壽生姑且安慰著,忍不住也嘆了一口氣。

? ? ? ?雪是愈下愈密了,街上已經(jīng)見白。偶爾有一條狗垂著尾巴走過,抖一抖身體,搖落了厚積在毛上的那些雪,就又悄悄地夾著尾巴走了。自從有這條街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冷落凄涼的年關(guān)!而此時,遠(yuǎn)在上海,日本軍的重炮正在發(fā)狂地轟毀那邊繁盛的市廛。

【五】

? ? ? ?凄涼的年關(guān),終于也過去了。鎮(zhèn)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內(nèi)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綢莊。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貨賬的聚隆與和源也畢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壽生到那兩個鋪子里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塊來;這以后,就聽說沒有一個收賬員拿到半文錢,兩家鋪子的老板都躲得不見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虧商會長一力斡旋,還無須往鄉(xiāng)下躲,然而欠下恒源錢莊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還清不可;并且又訂了苛刻的條件:從正月初五開市那天起,恒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鋪子里“守提”,賣得的錢,八成歸恒源扣賬。

? ? ?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里就像一個冰窖。林先生常常嘆氣,林大娘的打呃像連珠炮。林小姐雖然不打呃,也不嘆氣,但是呆呆地好像害了多年的黃病。她那件大綢新旗袍,為的要付吳媽的工錢,已經(jīng)上了當(dāng)鋪;小學(xué)徒從清早七點鐘就去那家唯一的當(dāng)鋪門前守候,直到九點鐘方才從人堆里拿了兩塊錢擠出來。以后,當(dāng)鋪就止當(dāng)了。兩塊錢!這已是最高價。隨你值多少錢的貴重衣飾,也只能當(dāng)?shù)脙蓧K呢!叫作“兩塊錢封門”。鄉(xiāng)下人忍著冷剝下身上的棉襖遞上柜臺去,那當(dāng)鋪里的伙計拿起來抖了一抖,就直丟出去,怒聲喊道:“不當(dāng)!”

? ? ?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關(guān)帝廟前那空場上,照例來了跑江湖趕新年生意的攤販和變把戲的雜耍。人們在那些攤子面前懶懶地拖著腿走,兩手捫著空的腰包,就又懶懶地走開了。孩子們拉住了娘的衣角,賴在花炮攤前不肯走,娘就給他一個老大的耳光。那些特來趕新年的攤販們連伙食都開銷不了,白賴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鬧。??

? ? ? ?只有那班變把戲的出了八塊錢的大生意,黨老爺們喚他們?nèi)c綴了一番“升平氣象”。

? ? ?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強籌措了三塊錢,辦一席酒請鋪子里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開市的辦法。林先生早就籌思過熟透:這鋪子開下去呢,眼見得是虧本的生意,不開呢,他一家三口兒簡直沒有生計,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貨賬還有四五百,他一關(guān)門更難討?。晃ㄒ坏霓k法是減省開支,但捐稅派餉是逃不了的,“敲詐”尤其無法躲避,裁去一兩個店員罷,本來他只有三個伙計,壽生是左右手,其余的兩位也是怪可憐見的,況且辭歇了到底也不夠招呼生意;家里呢,也無可再省,吳媽早已辭歇。他覺得只有硬著頭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薩的保佑,鄉(xiāng)下人春蠶熟,他的虧空還可以補救。

? ? ? ?但要開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貨品。沒有現(xiàn)錢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貨。上海打得更厲害了,賒賬是休轉(zhuǎn)這念頭。賣底貨罷,他店里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裝衛(wèi)生衣的紙盒就是空的,不過擺在那里裝幌子。他鋪子里就剩了些日用雜貨,臉盆毛巾之類,存底還厚。

? ? ? ?大家喝了一會悶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后來談起閑天來,一個伙計忽然說:

? ? ? ?“亂世年頭,人比不上狗!聽說上海閘北燒得精光,幾十萬人都只逃得一個光身子。虹口一帶呢,燒是還沒燒,人都逃光了,東洋人兇得很,不許搬東西。上海房錢漲起幾倍。逃出來的人都到鄉(xiāng)下來了,昨天鎮(zhèn)上就到了一批,看樣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現(xiàn)在卻弄得無家可歸!”

? ? ? ?林先生搖頭嘆氣。壽生聽了這話,猛地想起了一個好辦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來一口喝干了,笑嘻嘻對林先生說道:

? ? ? ?“師傅,聽得阿四的話么?我們那些臉盆,毛巾,肥皂,襪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數(shù)銷清了。”

? ? ? ?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壽生的意思。

? ? ? ? “師傅,這是天大的機會。上海逃來的人,總還有幾個錢,他們總要買些日用的東西,是不是?這筆生意,我們趕快張羅。”

? ? ? ?壽生接著又說。再篩出一杯酒來喝了,滿臉是喜氣。兩個伙計也省悟過來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還不很了然。近來的逆境已經(jīng)把他變成糊涂。他惘然問道:

? ? ? ?“你拿得穩(wěn)么?臉盆,毛巾,別家也有,——”

? ? ? ?“師傅,你忘記了!臉盆毛巾一類的東西只有我們存底獨多!裕昌祥里拿不出十只臉盆,而且都是揀剩貨。這筆生意,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的了!我們趕快多寫幾張廣告到四柵去分貼,逃難人住的地方——噯,阿四,他們住在什么地方?我們也要去貼廣告。”

? ? ? ?“他們有親戚的住到親戚家里去了,沒有的,還借住在西柵外繭廠的空房子?!?br>

? ? ? ?叫作阿四的伙計回答,臉上發(fā)亮,很得意自己的無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這時也完全明白了。心里一快樂,就又靈活起來,他馬上擬好了廣告的底稿,專揀店里有的日用品開列上去,約莫也有十幾種。他又模仿上海大商店賣“一元貨”的方法,把臉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賣一塊錢,廣告上就大書“大廉價一元貨”。店里本來還有余剩下的紅綠紙,壽生大張的裁好了,拿筆就寫。兩個伙計和學(xué)徒就亂哄哄地拿過臉盆、毛巾、牙刷、牙粉來裝配成一組。人手不夠,林先生叫女兒出來幫著寫,幫著扎配,另外又配出幾種“一元貨”,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 ? ? ?這一晚上,林家鋪子里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緒。第二天清早,開門鞭炮響過,排門開了,林家鋪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趕起來的廣告早已漏夜分頭貼出去。西柵外繭廠一帶是壽生親自去布置,哄動那些借住在繭廠里的逃難人,都起來看,當(dāng)作一件新聞。

? ? ? ?“內(nèi)宅”里,林大娘也起了個五更,瓷觀音面前點了香,林大娘爬著磕了半天響頭。她什么都禱告全了,就只差沒有禱告菩薩要上海的戰(zhàn)事再擴(kuò)大再延長,好多來些逃難人。

? ? ?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不出壽生的預(yù)料。新正開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鋪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點多鐘,居然賣了一百多元,是這鎮(zhèn)上近十年來未有的新紀(jì)錄。銷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貨”,然而洋傘橡皮雨鞋之類卻也帶起了銷路,并且那生意也做得干脆有味。雖然是“逃難人”,卻畢竟住在上海,見過大場面,他們不像鄉(xiāng)下人或本鎮(zhèn)人那么小格式,他們買東西很爽利,拿起貨來看了一眼,現(xiàn)錢交易,從不揀來揀去,也不硬要除零頭。

? ? ? ?林大娘看見女兒興沖沖地跑進(jìn)來夸說一回,就爬到瓷觀音面前磕了一回頭。她心里還轉(zhuǎn)了這樣的念頭:要不是歲數(shù)相差得多,把壽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說不定在壽生那邊也時常用半只眼睛看望著這位廝熟的十七歲的“師妹”。

? ? ? ?只有一點,使林先生掃興:恒源莊毫不顧面子地派人來提取了當(dāng)天營業(yè)總數(shù)的八成。并且存戶朱三阿太,橋頭陳老七,還有張寡婦,不知聽了誰的慫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借口,都來預(yù)支息金;不但支息金,還想拔提一點存款呢!但也有一個喜訊,聽說又到了一批逃難人。

? ? ? ?晚餐時,林先生添了兩碟葷菜,酬勞他的店員。大家稱贊壽生能干。林先生雖然高興,卻不能不惦念著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戶是要提存款的事情。大新年碰到這種事,總是不吉利。壽生忿然說:

? ? ? ?“那三個懂得什么呢!還不是有人從中挑撥!”

? ? ? ?說著,壽生的嘴又向斜對門呶了一呶。林先生點頭??墒沁@三位不懂什么的,倒也難以對付;一個是老頭子,兩個是孤苦的女人,軟說不肯,硬來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覺得只有去找商會長,請他去和那三位寶貝講開。他和壽生說了,壽生也竭力贊成。

? ? ? ?于是晚飯后算過了當(dāng)天的“流水賬”,林先生就去拜訪商會長。

? ? ? ?林先生說明了來意后,那商會長一口就應(yīng)承了,還夸獎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鋪子一定能夠站住,而且上進(jìn)。摸著自己的下巴,商會長又笑了一笑,傴過身體來說道:

? ? ? ?“有一件事,早就想對你說,只是沒有機會。鎮(zhèn)上的卜局長不知在哪里見過令愛來,極為中意;卜局長年將四十,還沒有兒子,屋子里雖則放著兩個人,都沒生育過;要是令愛過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現(xiàn)成的局長太太。呵,那時,就連我也沾點兒光呢!”

? ? ? ?林先生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難題,當(dāng)下怔住了做不得聲。商會長卻又鄭重地接著說:

? ? ? ?“我們是老朋友,什么話都可以講個明白。論到這種事呢,照老派說,好像面子上不好聽;然而也不盡然?,F(xiàn)在通行這一套,令愛過去也算是正的。——況且,卜局長既然有了這個心,不答應(yīng)他有許多不便之處;答應(yīng)了,將來倒有巴望。我是替你打算,才說這個話?!?br>

? ? ? ? “咳,你怕不是好意勸我仔細(xì)!可是,我是小戶人家,小女又不懂規(guī)矩,高攀卜局長,實在不敢!”

? ? ? ?林先生硬著頭皮說,心里卜卜亂跳。

? ? ? ?“哈,哈,不是你高攀,是他中意?!瓦@么罷,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這里且擱著,看見卜局長時,就說還沒機會提過,行不行呢?可是你得早點給我回音!”

? ? ? ?“嗯——”

? ? ? ? 籌思了半晌,林先生勉強應(yīng)著,臉色像是死人。

? ? ? ? 回到家里,林先生支開了女兒,就一五一十對林大娘說了。他還沒說完,林大娘的呃就大發(fā)作,光景鄰居都聽得清。她勉強抑住了那些涌上來的呃,喘著氣說道:

? ? ? ? “怎么能夠答應(yīng),呃,就不是小老婆,呃,呃——我也舍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婦。”

? ? ? ? “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

? ? ? ? “呃,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做生意,呃,難道我們不肯,他好搶了去不成?呃——”

? ? ? ?“不過他一定要來找訛頭生事!這種人比強盜還狠心!”

? ? ? ?林先生低聲說,幾乎落下眼淚來。

? ? ? ?“我拚了這條老命。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呀!”

? ? ? ? 林大娘顫著聲音站了起來,搖搖擺擺想走。林先生趕快攔住,沒口地叫道:

? ? ? ? “往哪里去?往哪里去?”

? ? ? ?同時林小姐也從房外來了,顯然已經(jīng)聽見了一些,臉色灰白,眼睛死瞪瞪地。林大娘看見女兒,就一把抱住了,一邊哭,一邊打呃,一邊喃喃地掙扎著喘著氣說:

? ? ? ?“呃,阿囡,呃,誰來搶你去,呃,我同他拚老命!呃,生你那年我得了這個——病,呃,好容易養(yǎng)到十七歲,呃,呃,死也死在一塊兒!呃,早給了壽生多么好呢!呃!強盜!不怕天打的!”

? ? ? ?林小姐也哭了,叫著“媽!”林先生搓著手嘆氣??纯纯薜貌幌駱?,窄房淺屋的要驚動鄰舍,大新年也不吉利,他只好忍著一肚子氣來勸母女兩個。

? ? ? ?這一夜,林家三口兒都沒有好生睡覺。明天一早林先生還得起來做生意,在一夜的轉(zhuǎn)側(cè)愁思中,他偶爾聽得屋面上一聲響,心就卜卜地跳,以為是卜局長來尋他生事來了;然而定了神仔細(xì)想起來,自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意人,又沒犯法,只要生意好,不欠人家的錢,難道好無端生事,白詐他不成?而他的生意呢,眼前分明有一線生機。生了個女兒長得還端正,卻又要招禍!早些定了親,也許不會出這岔子?——商會長是不是肯真心幫忙呢,只有懇求他設(shè)法——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咳,她這??!

? ? ? ?天剛發(fā)白,林先生就起身,眼圈兒有點紅腫,頭里發(fā)昏。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鋪面上靠壽生一個到底不行,這小伙子近幾天來也就累得夠了。

? ? ? ?林先生坐在賬臺里,心總不定。生意雖然好,他卻時時渾身的肉發(fā)抖??匆娒嫔拇鬂h子上來買東西,他就疑惑是卜局長派來的人,來偵察他,來尋事;他的心直跳得發(fā)痛。

? ? ? ? 卻也作怪,這天生意之好,出人意料。到正午,已經(jīng)賣了五六十元,買客們中間也有本鎮(zhèn)人。那簡直不像買東西,簡直像是搶東西,只有倒閉了鋪子拍賣底貨的時候才有這種光景。林先生一邊有點高興,一邊卻也看著心驚,他估量“這樣的好生意氣色不正”。果然在午飯的時候,壽生就悄悄告訴道:

? ? ? ? “外邊又有謠言,說是你拆爛污賣一批賤貨,撈到幾個錢,就打算逃走!”

? ? ? ? 林先生又氣又怕,開不得口。突然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直闖進(jìn)來問道:

? ? ? ? “誰是林老板?”

? ? ? ? 林先生慌忙站了起來,還沒回答,兩個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壽生追上去,想要攔阻,又想要探詢,那兩個人厲聲吆喝道:

? ? ? ? “你是誰?滾開!黨部里要他問話!”

摘自《時代記憶文叢》之

《林家鋪子——茅盾中短篇小說選》

青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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