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無目的刷著視頻，眼角淚水不經意間留下，像打開了身體某個開關，我的情緒幾秒奔潰。放下手機，讓自己放聲哭出來，并迅速地過濾掉自己的情緒。經歷過生與死的人，完全看不得悲傷的故事，怕觸動了塵封里面的記憶。十一年了，最初幾年里父親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近些年夢見的次數少了?？梢坏┛吹竭@類故事時，父親成了我情緒奔潰的爆發(fā)點。??

父親患病去世，夢里無數次看見父親被救活了，那種感覺真實地可怕，從拼命地哭喊著到開心的笑著，原來父親還好好地在老家。直到大學畢業(yè)一兩年，這樣的夢境還時不時出現，近幾年出現的頻率少了很多。

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父親的離世。一是還沒學會怎么去面對父親的缺失，二是天生要強的我不想讓別人關注我的生活。

我從小到大的生活似乎與大多數同齡者都不一樣。我是個留守兒童，爺爺奶奶去世的早，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從六年級開始獨自在家照顧自己。那個時候最開心的事是升學，這樣就可以不用自己煮飯，食堂有飯吃。同齡人抱怨食堂飯菜不好吃，我覺得好幸福，一下課就有準備好的飯菜。

我的青少年缺少家人的陪伴，由此感受到了更多的自由，我知道父母在牽掛著我。??

父親的工作靈活些，兩三個月回一次老家，會應我的要求批發(fā)一箱泡面，這種快樂比他回來更讓我高興。父親還教會我一些生存技巧，如怎么做飯？水蓋過手背，煮出來的飯干濕度剛好，這就像數學公式一樣記在我心里。如：怎么打水？要提前把桶蓋下去，這樣就能接滿整桶水，等等。

父親有很多閃光點，他會吹笛子，能下象棋賺錢，喜歡看書，家里還留了他不少的書籍。他獨愛喝酒，每一餐都不能少，送我去大學的火車上，還帶了白酒?，F代人都靠著手機導航，父親當年靠著紙質地圖，走過了中國的大江南北。那時對父親的工作很自豪，出差回來帶了一瓶礦泉水，我都會拿出去跟小伙伴炫耀，這是我爸爸帶回來的。?

這一個個點串成了我對父親的記憶。??

我有時懷疑父親習慣性忘了我是個女孩，從小買的玩具都是槍和劍，任由我跟男孩子一起打打殺殺玩鬧。老媽說，我剛出生時，父親笑著說，我以后是個當官的料，給我取了一個偏男性化的名字。這是他對我的高期望，作為農村有機會通過讀書走出來的孩子，我很感謝父母給我的自由及信任。?

中考我考了一所普通的高中，父親得知消息后什么也沒說。有一天我在房間里看書，聽見他在客廳跟友人聊天，朋友的孩子跟我同時考高中，考了我們那最好的高中。從談笑間，我能聽出對方父親的驕傲。我父親笑著說，她考的也很不錯，她讀書我從來不用管，放學后回家就在房間里看書。

父親在外這么說，可他還是花錢幫我轉了一所排名好一些的學校，他說好的學校學習環(huán)境還是不一樣。我從高中才知道要努力讀書，并從老師的眼中釘到班級前十名，我用時間證明了我可以。?

父親并不是一個完美的人，甚至一度是個可惡的人。以前農村家暴的現象經常發(fā)生，父親打母親時，我就站在旁邊。我不喜歡他，小時候我知道要幫母親，長大后我會直接反抗他的暴力。他每打一次母親，我對他的憎恨度就加深一級。小時候我很怕他，長大后我繼承了他的暴脾氣，父親拿我沒有辦法。我們兩個人很容易陷入劍拔弩張的狀態(tài)，吵著吵著“你怎么不去死啊”脫口而出。?

父親是正月走的，很突然。那年春節(jié)老媽沒有回來，我剛剛上大學，弟弟還在讀初中。那天早上，他感到身體不舒服，一個人走著去醫(yī)院。后來是醫(yī)院的人趕到家里，把我跟弟弟接走了，并告訴我們，父親活不了幾天了。父親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他經歷疼痛有多長時間了，他什么都沒跟我說過。我眼中看到的是一切如常的生活，除夕夜父親炒了幾道家常菜，一家人安靜地過了個年，吃完飯還一起看了會春晚。?

我抱著父親哭，坐在路邊等著救護車來，春節(jié)期間路上行人很多，大家都紛紛加快了腳步。除了哭，我不知道能為父親做些什么，平時趾高氣昂的我，此刻像個泄氣的氣球，無助悔恨。難道是我之前的無心之說，被老天聽見了，可父親今年50歲都不到，人生的后半程才剛剛開始。父親被診斷癌晚期后不到一周，就離開了我們，從此我跟弟弟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了。?

有時在想，父親最后腦子都停留過哪些畫面呢？他的這段人生是否如他所愿？是否也想起了他的父母親？我想還未成才成家的孩子，一定是他最后的牽掛吧。?

父親走后，我開始想有關于父親的一切，才發(fā)現我從來沒有主動關心過父親。父親從小有氣管炎，身體比一般人要虛弱些，小時候奶奶會格外關照父親；初中奶奶去世了，父親由此輟了學，成年后為了生活，他常年在外面東奔西走；年輕時，受同村人陷害導致精神出了問題，身體更不如以前；我想，父親遇到這些不公與意外時，他是如何度過這段難熬的時光？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跟父親多聊聊，多了解他的人生過往，可人世間沒有如果。我的世界至此缺失了一整塊。?

父親從年輕時就開始信佛，每天一早就聽見他房間傳來阿彌陀佛的噪音，完全不顧我還在隔壁房間睡著。七點鐘左右，敲門叫我起床吃早餐，我剛開始并不想理，最后拗不過父親，起床后就坐在大門坎上，肆無忌憚地跟父親對吵。這樣對吵場景在我家經常發(fā)生，為躲避父親的嘮叨，吃完飯我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那道房門阻隔了我跟父親更多的相處機會。有時，父親想探探我一整天待在房間干嘛，故作隨意地走到我房間的窗戶，偷偷看一眼再走開。?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陪著父親一起上街買菜。剛開始兩個人并行而走，走著走著，就不見他人影了，回頭一看離我好遠，像個小老頭在后面慢慢邁著步子。每走一段路，我回頭等他，他走近點再接著往前走。后知后覺，父親在當時身體就不舒服了吧，他或許想找人述說一下自己的疼痛，可是誰愿意當他的聽眾呢？連我這個親生女兒都沒有這個耐心。?

父親最后的日子身上沒什么錢，身體也大不如前，出門工作的日子少了。那時鄰居來家串門，跟父親說“放寬心，你看兩個孩子養(yǎng)的不錯，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在鄉(xiāng)下，孩子成為上一輩人苦楚生活中唯一的奔頭，自己這一輩子過的好不好無所謂，只要孩子能出人頭地。父親終究是沒能等我能報答他養(yǎng)育之恩的那一天。小時候說句長大給你買煙買酒的話，就能讓他開心好久。??

父親走后的很多年，我們母子三人都沒有再回老家過年，相依為命熬過了最苦的日子。我大學在讀，弟弟高中輟學，老媽直到現在還在嘮叨，弟弟不該輟學，苦幾年就好了?？恐赣H的支持、助學貸款和助學金，我順利完成了學業(yè)，開始了自己嶄新的人生。?

如今每年，我們都會回老家過年，老媽第一個回去把家里打掃干凈，趁著大太陽曬好被子。等到我和弟弟回去時，家里已經備了不少的食物和打掃干凈的屋子。大年三十一大早，我們一起去山上看看老爸，老弟倒酒，老媽在旁邊述說這一年的變化，讓他放寬心，家里一切都好。臨走時，再把父親墳頭的雜草拔干凈，下次見面又要一年了。?

這些年，自己不斷地去愈合內心父親的缺失，生活給了我這些坎，我選擇樂觀地去面對，生活總會越來越好，因為我知道，父親一直在保佑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