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是一只流浪貓。

雨勢突然變大。

我提著超市的塑料袋走進小區(qū)時，雨滴還不過星星點點，塑料袋里裝著泡面火腿腸與幾包薯片，是我計劃兩天的食物?？稍谖掖┻^兩棟樓以后，大雨傾盆而下。

我在心里責怪自己，多少次了，就是改不了這個毛病，出門前明知會下雨，偏偏不愿帶傘。

站在自家樓下時，我已渾身淋透，索性不緊不慢地翻找門禁卡。這個房子地處北京南三環(huán)，房東在國外，我們只見過一次，續(xù)簽的時候都沒回來過，除了定期打房租之外沒有任何交流，我喜歡這樣的人。

門禁卡找到，開門，我忽然聽到一聲貓叫。

停下動作等待，只有雨聲，大概是幻覺，我一只腳邁進樓內，貓叫聲再次傳來。

我嘗試溝通，站在雨里喊了一聲喵，忽然覺得自己像個二逼。

遠方回，喵。

聯(lián)系上了。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循聲走去，在一樓窗臺下的草叢旁看見了那只貓，它正縮著身子避雨。

這只貓只有巴掌大，黑黃白三花，倒三角的眼睛，凈挑缺點長。它見我走近又戒備起來，發(fā)出奶聲奶氣的嘶吼，我們彼此對視，相顧無言，這樣僵持了一會，我覺得它也不待見我，轉身進樓。

這個小區(qū)每棟樓配有兩部電梯，但是白天只開一部，我進來的時候電梯剛走，數次停頓，一直升至頂層，靜止在那里，現在距離我見到那只貓已經過去了3分32秒，終于，電梯開始下降，再次走走停停，4分01秒，5分27秒……

電梯門在我面前打開，此時已經有兩人等在我身后，他們擠過我，鉆進電梯，其中一人好心按住開門鍵問我，你進來嗎？

我站在原地沒動。

再次走出單元門，雨勢已經到了讓一切停滯的程度，那只小奶貓躲雨的空間被進一步壓縮，濺落地上的雨滴打濕它的身體，讓它看起來跟我一樣狼狽。再見到我時，它眼神里透出疑惑與期待，卻仍舊象征性地發(fā)出一聲抵抗的喵。

我說，別喵了。接著穿過雨幕，不由分說地將貓抄走。

從此我多了一位室友。

真正的問題是到家后該怎么辦。

食物還好說，我打開從超市拎回來的塑料袋，剝開一根火腿腸，切成細碎裝小盤放在它面前，沒想到它連看都沒看，落地撒腿就跑，鉆進沙發(fā)下面的角落里。

我趴在地上，看著黑暗中兩個發(fā)光的瞳孔，新一輪對視開始了，我們誰也不服誰，直到我膝蓋生疼，撐起身子，晃了晃咯吱作響的頸椎，走到窗前，看到大雨已掀起白煙。

我們被雨鎖在家里，出去是不可能了，我裝了碗水放在地上，吃喝都有了，還有拉撒需要解決。

家里當然沒有貓砂，我思索了很久，最終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將超市買回來的幾包薯片全部拆開裝在一起，閉著眼睛忍著心疼聽薯片碾碎的聲音，把碎末倒入一只鞋盒里，愛用不用吧，就這玩意。

折騰很久，天色漸晚，雨卻仍沒有停下的跡象。我想，今天恐怕又會有很多人被困在三環(huán)路上。衣服粘濕著雨水與汗水，已成修身款，我脫光扔進洗衣機，打開淋浴。

洗干凈出來，客廳光線昏暗，一個黑影一閃而過，又鉆進沙發(fā)下面窩著，我打開燈，看見火腿腸已經見底，水也下了大半，薯片碎屑上殘留著幾滴尿漬。

超市買的食物都上供了，只剩下一盒泡面，我加了點開水，幾口吃完，癱坐在沙發(fā)上無事可做，想想又關了燈，打開一部電影。

電影名字叫做《最后的日子》，格斯范桑特導演，講述的是涅槃樂隊的主唱科特柯本在自殺前最后的時光。

電影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那個黑影緩緩從腳下探出頭來，我沒做聲，怕再次嚇跑它，它的動作輕柔，每一步都在試探，仿佛要經歷什么巨大的抉擇似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推過，它依然無聲地站在黑暗里，空氣像果凍一樣凝固起來，一切都如同我眼前的這部電影一樣節(jié)奏緩慢。

終于，它鼓足勇氣與體力，一躍而上，在黑暗中劃過一條弧線，落在沙發(fā)上，輕盈矯健，這個畫面在后來無數次重現，它臥倒在舒適的坐墊中間，將自己團成一團，發(fā)出放松的呼嚕聲。

我的注意力被它吸引過去，心中忽然涌起無來由的暖意，輕輕地將手落在它的背上，它身體一抖，立刻睜開眼睛警惕地看著我，我緩緩撫摸著它的脊背，感覺到它竟是如此的瘦弱。

它最終沒有再逃掉，甚至在我的身旁沒大沒小地伸了個懶腰，沉沉睡去。

我意識到它還需要一個名字，從這個妖嬈的睡姿來看，我給它取名叫做小花。

我跟小花之間，時間久了，也不知道是誰伺候誰。

表面上看，我是一家之主，畢竟它的吃喝拉撒一切開銷都由我負責。比起剛來時的寒酸，現在小花的設備全面升級，它擁有兩只專用貓碗，一個封閉式廁所，豆腐貓砂，以及一箱偶爾改善伙食的罐頭。

然而有時，小花覺得是它在養(yǎng)我，每天叫我起床催我干活，我下班后搖著尾巴接我進屋，對我的一舉一動嚴密監(jiān)控，在我喝醉后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審判我，就差翻手機通訊錄了，操碎了心磨掉了毛。

總之一句話，誰都不容易。

這天雖然是休息日，但我手上有一篇急著要出的稿子，我毫無頭緒，焦躁易怒的老毛病又犯了，周邊任何事都能讓我分心，而且我堅定地認為，我之所以寫不出來，正是因為這些干擾，客廳里的小花一直在折騰，跑來跑去，我放下電腦出來，打算訓它兩句，小花見到我，停下腳步，眼神無辜，我剛攢的怒火被瞬間熄滅。

我用一種不屬于我的，哄小孩似的甜蜜語氣問小花，你在干嗎呢？

忽然，窗外的天空上群鳥飛過。

小花的注意力立刻被群鳥吸引過去，它沿著窗邊追逐，幾步就撞了墻，群鳥遠遠飛走了，小花昂然站立在窗邊，等待群鳥飛回，幾分鐘后，群鳥再次呼嘯而來，它再次追逐，再次撞墻。

原來它剛剛一直在做的就是這件事。

直到最后一次漫長的等待結束后，群鳥終于不見影蹤，小花沮喪地離開窗邊，以一種難以理解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想用它的小腦瓜搞明白，為什么鳥可以飛上天，它卻不能。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我自己，就在北京某個霓虹閃爍的夜晚，但我們誰都沒有找到答案。

麻煩事來了。

唐梓萌要去外地出差，一周左右，拜托我收留她的邊境牧羊犬，我還沒來得及拒絕，狗已經牽到了樓下，吐著舌頭一臉諂笑地看著我，唐梓萌對我的保證是，邊牧很乖，智商也高，你絕對會喜歡。

狗繩易主，唐梓萌揉了揉我的頭發(fā)說，對我兒子好點，又揉了揉狗頭說，要聽話，別給你哥添亂。

我擔心的是小花，根據這幾個月的相處我得出結論，小花更乖，而且膽子很小，最重要的是個頭還沒有這條狗的腦袋大，我白天不在家，就算它被狗吃了都不知道。

我只好把狗拴住，將小花關在臥室，各自備好糧水，彼此隔離。晚上回來的時候，果然相安無事，只不過都憋壞了，我在S的目送中下樓遛狗，剛出門就被拽著一路狂奔，心率飆到180，那天晚上，在小區(qū)的樓宇間留下一路殘影。

就這樣過了幾天，一切如常。我漸漸發(fā)現，在我遛完狗回來洗澡的短暫時間里，它倆是沒有隔離的，不過依然和平相處。到了深夜，無論我是看電影還是寫稿，小花總會湊過來，也許是這條大狗帶給它的恐懼，它現在一有機會就窩在我身邊。

但這條狗并沒有傷害它的意思。

于是隔天早晨，我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沒有隔離他們便出去上班。

這個決定造成的結果是，一整天我都惴惴不安心不在焉，生怕家里出點什么事，好幾次都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它倆相處得怎么樣，無奈家里并沒有電話。

剛到下班時間，我第一個飛奔出辦公室。

到家以后，我立刻察覺到事情不對勁。

首先，狗對我的回來沒有反應，它蹲在客廳的角落里，用做錯事的眼神警惕地看著我。

其次，貓不見了。

我呼喚了幾次小花的名字都沒有得到回應，手忙腳亂地打開家里所有的燈，依然找不到小花的蹤影。

現在問題嚴重了，我依據自己平時看推理小說的經驗，在家里尋找符合犯罪現場的痕跡，血跡，爪紋一概沒有。我越來越慌，不知所措，問題是，由于語言不通，我還沒辦法對犯罪嫌疑狗進行盤問。

就在這時，狗試圖主動向我靠近。

它的動作很慢，緩緩地抬起前爪，眼睛依然直直地盯著我，伺機而動，就在前爪落地的瞬間，一個黑影從衣柜上跳下，伴隨著兩聲鏗鏘有力的喵喵，落在狗的面前，狗發(fā)出一聲哀鳴，緊急掉頭，立刻縮回角落，保持著我回來時的樣子，不敢再動。

我這才看到，客廳的狗糧和水完全沒有被吃過的痕跡，這只站起來一米多高的邊牧已經餓了一整天了。我抱起小花回到臥室，外面安靜了一會，終于傳來狼吞虎咽的聲音。

后來我問過一些更有經驗的人，他們告訴我，動物跟人不一樣，強弱不看個頭大小，主要是氣勢，只要氣勢上贏了，不管你是多么柔弱的小不點，這輩子也是老大。

我與小花呆在臥室，給狗一些自我調整的時間，這一天辛苦了，我想。這時候小花忽然畫風一變，又恢復了平時柔弱可憐的模樣，在我身上又擠又蹭，奶聲奶氣地叫，裝得跟真的似的。

我對小花說，你是怎么做到對別人和對我是兩種模式的？

小花只是在用一種“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的表情看著我，發(fā)出一聲風情萬種的喵。

我說，知道了，我也喜歡你。

幾天以后，唐梓萌終于回到北京。

這些天，我白天去公司上班，小花在家里給狗軍訓，規(guī)矩得不得了，卻也實在可憐。唐梓萌說要請我吃飯致謝，我沒臉答應。

狗繩易主，我最后看了看這只委屈的邊境牧羊犬，愧疚地摸了摸它的頭，唐梓萌笑著對我說，動感情了？舍不得我兒子？

我對唐梓萌說，對它好點吧，我弟太不容易了。

公司聚會當晚，一名同事端著酒杯晃悠到我面前說，你變了。

我來不及躲閃，被這孫子的啤酒潑了一身，邊擦邊問他，我怎么變了？他說，你變得像個人了。

現在我確定這孫子是故意找茬了，剛準備罵回去，卻看到滿桌贊同的表情。接著，孫子列舉出我的一系列罪狀，在他的描述里，以前的我?guī)缀醪慌c人交流，永遠掛著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寧愿留在公司里打掃衛(wèi)生也絕不參加聚會，而現在，我竟然和他們一起坐在了酒桌上。

我對這些改變毫無察覺，但聽完孫子的話，我覺得到他說的可能是真的。孫子問是什么改變了我，我回答不上來。

回到家，在鑰匙插進門的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期待小花向我跑來，就像它一直以來做的那樣。

開門，沒有小花的蹤影。

我喝得不多，但是一路冷風還是讓我有些頭暈，打開燈以后，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小花趴在沙發(fā)扶手上瞥了我一眼。我也癱在沙發(fā)里，隨手按下遙控器，電視里正在直播一場足球賽，兩隊比分是零比零，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比分變成了一比零，我看看手機，發(fā)現自己已經睡了半個小時，理性告訴我應該脫掉衣服洗個澡，于是我靠著生理本能站起來走向浴室，出來以后的確清醒了不少，比分變成了二比零。

小花依然趴在沙發(fā)扶手上。

我心中涌上一股暖意，意識到一件事，原來我曾是個孤獨的人，并被迫習慣了孤獨。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凝視著自己這段時間的生活，從未想過我的人生還有被拯救的可能，然而命運竟真的對我不離不棄。

我輕輕地撫摸小花的脊背，想用它明白的方式對它表達我的心情。

可就在我觸碰到它的那一刻，我醉意全無。

我?guī)е』ㄔ诤推嚼锵萝嚕瑏淼轿宜本┲委熦堊詈玫尼t(yī)院。

昨晚，當我撫摸小花的瞬間，我意識到它的身體發(fā)生了萎縮，如同泄氣的籃球。只不過由于皮毛的掩蓋，讓它的身型看不出明顯變化。我想起這一段時間以來，小花的確有食欲不佳的表現，它生病了，這也是它昨夜沒有去門口迎接我的理由——它的體力正在消失。

很快，小花開始了各項檢查的流程。

醫(yī)生先是將小花放在診療臺上，對它進行一些基礎判斷。我盡可能地迫使自己用清晰的語言描述小花的癥狀，但我很快發(fā)現，醫(yī)生并不需要我說太多，她摸了摸小花的肚子說，這里面好像有腹水。

我并不知道腹水是什么，當我再問的時候，醫(yī)生也只是謹慎地看了看我說，還不能確定，需要進一步檢查。

我配合醫(yī)生帶著小花做了驗血和B超，它本來就無力的身體經此一番后變得更加虛弱。一切結束，我抱著它，焦急地等待結果，沒過多久，醫(yī)生走過來告訴我，最初的判斷沒錯，小花得了傳染性腹膜炎。

我沒聽過這個名詞，問醫(yī)生，這個病嚴重嗎？

醫(yī)生說，絕癥。

我沉默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醫(yī)生安靜地等在我旁邊，我不知道在她的從醫(yī)生涯中面對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況，一個絕望的人和一只行將離別的貓，但她顯然已經知道我會問她什么。

我說，小花還有多長時間？

醫(yī)生說，一周左右吧。

一周左右，是的，一周左右?；厝サ能嚿希乙恢痹诨貞浥c醫(yī)生的對話，我不停追問醫(yī)生有沒有誤診的可能，也許小花得的是其他的病，其他的……可以治愈的病。

醫(yī)生試圖安慰我，她告訴我，很多貓都攜帶這種病，但是發(fā)病的幾率不超過5%，一旦發(fā)病，身體會迅速衰弱，作為主人幾乎不會意識到——也無法改變。我很感謝她告訴我這些，但我心里只在復述那四個字。

一周左右。

小花在醫(yī)院里輸了液，也開了一些藥，回去的汽車里它已經無法活動，軟綿綿的臥在我懷中。

汽車駛入三環(huán)，這一天，北京難得晴朗，天氣預報說空氣質量為優(yōu)。

車窗外的天空上，忽然有群鳥飛過。

小花的眼睛隨著群鳥看去，最終挪開了目光。

好吧，一周左右，從今天開始。

醫(yī)生給了我兩套方案。方案一，繼續(xù)治療，也許會有一些效果，但是無法改變結局。方案二，回到家里，默默等待一切結束。

我選擇了方案一。

從這一天開始，我?guī)е』l繁地往返于家與醫(yī)院，治療的方式也差不多，輸液，藥物，以及一些醫(yī)用罐頭。醫(yī)生最后好意對我說，治療費不便宜，你要想好，你最終依然是要面對那個結果的。我拿出一張沒有密碼的信用卡說，這個就放在前臺吧。

第一天，我用沙發(fā)毯給小花做了一個更舒適的窩。

第二天，小花已經無法自主進食，只能用注射器勉強喂一點稀釋過的罐頭。

第三天，我在那個窩的旁邊安置了一臺暖燈。

第四天，小花綿軟地倒下，閉上雙眼，就在我心里一涼，走近它時，它再次張開了雙眼看著我。

第五天，家里的分貝數已經降到最低，這是一個幾乎沒有噪音的環(huán)境。

第六天，我徹夜未眠。

我過去的人生里，從未真正體驗過照顧誰的感覺，我始終是個逃避責任的人，我習慣了遠離一切，我抗拒麻煩與疲憊感，而當這些東西真正壓在我肩膀上，又將在有朝一日被卸掉的時刻，我懷念它。

第七天，小花還活著。

不僅如此，在一周時限到來的一刻，小花竟然第一次吃下貓糧，我驚喜異常，打電話給醫(yī)生，醫(yī)生說，這是好事，但她沒有發(fā)表更多的意見。

我說，一周已經過去了。

醫(yī)生說的確比她想象的更久，再一次，我艱難地說出了盤踞在心中的疑問，有沒有可能是誤診？

醫(yī)生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我苦笑著說，都說貓有九條命。醫(yī)生說，也許它為了見你，已經用掉了八條。

將小花放回小窩，打開暖燈，我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望著天花板，再一次失眠。

就在這一刻，我忽然聽到房間里傳來窸窣聲響，我很意外，眼前的景象讓我懷疑自己其實已經睡著了，看到的不過是一場夢境——一個瘦弱的身影正輕柔地向我走來。

回憶將我拉去那個下著大雨的遙遠下午，我恍然意識到，此刻距離我與小花的相識已經過去了五年。這五年間，月升日落，照進我一成不變的生活，我無從得知自己是否真的改變了。

因為時間仿佛從未流逝。

站在我床下的這個瘦弱的身影，也一如五年前的晚上，我打開電影《最后的日子》，它試探著從沙發(fā)下面走出來，鼓足勇氣，一躍而起，跳上了我的生活。

此刻，它依然站在同一片月光中，奇跡般地站起身子，用生命最后的腳步走到了這里，我知道這已是極限了。

我準備下床抱起它，將它送回有暖燈的小窩。

然而，小花卻再次一躍而起，如同我們初次遇見時一樣，劃過一條昂揚的弧線，落在了我的身邊。

我忽然明白了所有的事。

小花在我的懷里離開了世界。

負責火化的是一位老師傅，個子很小，有些駝背。

當時北京能給寵物火化的地方不多，畢竟是動物，我生怕不夠正規(guī)，但是當早晨我與師傅見面的時候，我打消了疑慮。

師傅說話很輕，每一個動作都透著謹慎與尊重，我隨他一起上車，一路向南，開往郊區(qū)。這些年我搬了兩次家，早就不住南三環(huán)了，也幾乎沒有再來過。

行駛的汽車里，景色在后退，遠處的樓宇是我和小花相遇的小區(qū)，我抱著裝著遺體的箱子，輕聲問它，你還記得這里嗎？這是你小時候住過的地方。

天空飄起毛毛細雨，比起那天下午，這場雨小多了，星星點點打在車窗上，留下云朵的淚痕，仿若一場短暫的送別。

曾經住過的地方從后視鏡中消失，遠處是連我也感到陌生的城市邊際。

火化的地點旁有一處干涸的溝渠，我們在溝渠旁停下車，沒有人說話，只有風聲和鳥鳴。

小花的遺體被抱出箱子，師傅問我，可以開始了嗎？我最后看了它一眼，依然是黑白黃三花，但是不得不說，成年后的小花的確好看了不少。

我說，開始吧。

火化爐熊熊燃燒。

縷縷黑煙直沖云霄，我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隨之而去。

忽然，在這片荒涼的郊區(qū)溝渠邊，群鳥自遠方而來，發(fā)出自由的鳴叫，煙霧繼續(xù)飄出，在空中轉變方向，隨著群鳥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