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1 《沖突與和諧》

東京的雨季還是來了。

陰濕的天氣、昏暗的天空，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窗戶上，讓本就心情不佳的我更覺沉悶。

這兩天，千咲一直在教室里琢磨著色彩的搭配。只是簡單的一塊調(diào)色板就占據(jù)了她十數(shù)個小時的時間。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千咲如此專心的樣子。

曉繼續(xù)讀著小說，小說不長，曉讀得又很快，僅四天的時間，曉桌子上的書就壘起了好幾層。

白羽正在為了完成自己的首篇論文而奮戰(zhàn)著，她的領悟力很好、專注力也很強，即便是晦澀的經(jīng)典名著，她也能沉下心來，一字一句地品味著作者傾注在文中的思路和想法。

我還是看不透悠斗。他的興趣、他的心情、他的潛在天賦，一切都如謎一般。

于是，我在圖書館中為他找了幾本有關美術(shù)史和美術(shù)鑒賞的大部頭，希望他能借這些書來追上千咲有如羚羊掛角一般的超凡思維。

那天之后，清隆再也沒有回家——考慮到他要連續(xù)出差，以及梅雨季交通不便，這本是十分正常的事。

但我還是覺得，他是在給我空間。

趁兩個人分別的時候，好好想一想吧，我們的未來，自己的前方。

清隆的關心和溫柔從來都是如此地不著痕跡，但這反而讓我更加痛苦。

為什么，清隆要向我訴說自己的夢想呢？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將這一切視為綾小路先生的作品，雖然時不時向清隆抗議、抱怨，但始終都會陪伴在他身旁——就像過去的幾年一樣。

回憶著我和清隆的過去，從東京到紐黑文，再從紐黑文到東京。

我曾奮力地追趕清隆，為此，我超越了堀北、超越了龍園，甚至一度超越了有棲。但是，清隆的步伐還是太快了，他想要步入神的領域，那里，注定不能容忍我這個平庸的凡人的存在。

如果可以的話，我又何嘗不想和清隆共度余生呢？

只是，清隆想要去的前方，是和我在根本上相斥的存在。

留在白色房間，教育被基因編輯的兒童，為量產(chǎn)天才而貢獻自己的力量——這是綾小路先生認可我和清隆交往的前提。如果做不到這點，那么我和清隆就沒有未來可言。

更重要的是，作為妻子，我無法認同丈夫的夢想。我無法忽略那些因為基因編輯而遭受苦難的孩子們。同樣，我也無法忽略那些被清隆成功賦予天才的孩子們，因為白色房間會將這天賦之才打造成束縛他們一生的枷鎖。

我無法和清隆的夢想共存，同時，我更不會去摧毀清隆的夢想，

那么，等待著我的，或許只有一條路——那便是退出。

將這八年的愛戀深藏心底，與清隆訣別。

我的青春，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已經(jīng)被清隆占滿了。

光是想想這件事，我就悲慟地難以自抑。待將清隆抽離出之后，我到底會變成什么樣子？這件事情，我不敢去想。

到那時，我一定，再也無法戀愛了吧。

“畫好了！”正當我沉溺于自我感傷之時，千咲興奮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

千咲就好像太陽一般耀眼，即便是濕噠噠的梅雨天氣也不能遮蔽她絲毫。

永遠滿面笑容，時不時做出些破天荒的事情來，即便沒有回應，也堅持不懈地向同學們打著招呼。

一時間，我似乎理解了白羽和悠斗為什么會如此喜歡千咲。

只是，我已不知道能再和這樣的千咲相處多久了。

“帆波老師，你快看啊，我的新作！”千咲沖刺到了講臺前，她的臉上沾滿了紅色和綠色的顏料，就好像一只掉進染缸的大花貓一樣。

但千咲從來不會在意這些，不待我回應，千咲就拉起了我的手，朝畫架跑去。

出于好奇，悠斗等三人也放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情，和我一起，來到了千咲的畫前。

“鏘鏘鏘，這幅畫的名字叫《沖突與和諧》”

千咲之前的畫雖然完全沒有遵循“藝術(shù)模仿自然”的準則，但她終歸還是畫了些有形的物體出來。

但這次不同，在這幅畫中，千咲甚至將“畫了什么”這一概念也丟掉了。

整幅畫布上，唯有紅色和綠色兩種顏色。

“夏和的畫真是越來越抽象了。”曉搖了搖頭，說道。

自從得知千咲只上了幾次素描課就畫出了藝術(shù)家們探索上百年才能畫出的作品后，曉就再也沒有嘲諷千咲“畫的不像”了。

人們在關注一幅繪畫時，往往會去探尋畫家到底在上面畫了什么人、畫了什么物，畫家在創(chuàng)作這幅畫時的經(jīng)歷是什么，畫家想要借這幅畫上的人、物傳達什么樣的情感……

但千咲不同，她在一開始，就將這些枷鎖全部丟掉了。

她在這幅畫中關注的，是專屬于繪畫的色彩本身。

在古希臘，藝術(shù)是一個非常廣的概念，就連木匠打造一把椅子的活動，也可以被包含在藝術(shù)的領域之中。

在那之后，藝術(shù)的含義變得越來越純粹，而到現(xiàn)代主義，甚至連“畫得什么”這件事情都丟掉了。

千咲，正是那個一開始就朝著“純藝術(shù)”大踏步邁進的人。

“帆波老師能看得出我這幅畫想表達什么嗎？”千咲問。

千咲給這幅畫起名叫《沖突與和諧》，那么到底在何處沖突，又在何處和諧，便是理解這幅畫的關鍵了吧。

“我猜，小千咲在這幅畫中是想要通過紅色和綠色這一對互補色來營造沖突感?！?/p>

在調(diào)色盤中，距離相近的兩種顏色被稱為“鄰近色”，兩種鄰近色，例如紅色和橙色，是非常協(xié)調(diào)的顏色。相距120°的顏色被稱為“對比色”，三原色的紅黃藍就互為對比色，和鄰近色不同，對比色會給人一種不協(xié)調(diào)感。而在此之上，相距180°的顏色則被叫作“互補色”?；パa色可謂是沖突最為強烈的顏色。

千咲在這幅畫上所用的，就是紅色和綠色兩種互補的顏色。

“而至于其中的和諧，便是千咲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讓原本盡是沖突的互補色和諧地共存于這張畫布上。”

“嗯嗯，就是帆波老師說的這樣。不愧是帆波老師！”見我領會了自己畫中的意思，千咲如搗蒜一般點著頭。

“我只是因為曾經(jīng)看過類似的作品才恰巧看懂小千咲的畫啦?！?/p>

“帆波老師，你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嗎？”驀地，千咲問道。

“誒？”

“帆波老師這幾天的臉色很差，還經(jīng)常望著窗外發(fā)呆，像是一直在追憶往昔的樣子。而且，時不時帆波老師還會哭出來……于是我們就想，老師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呢…？”

千咲說著說著，也變得難過了起來，到了最后，她的語調(diào)中也似乎有了某種哭腔。

我望向其他三人，和千咲一樣，他們也面露悲傷之色。

看來，我讓這些孩子們擔心了啊。

這可不行。

“安心啦，戀人間哪有不吵架的呢？兩個不同的個體在一起就是要不斷磨合才對啊。所以小千咲不用擔心的，過一陣就好了?！?/p>

“不，不是這樣的?！甭勓?，千咲搖了搖頭。

“帆波老師的表情，就好像是要徹底放棄自己的男朋友一樣。但帆波老師是非常愛自己的男朋友的，沒錯吧？因為幾天前，帆波老師向我們敘述綾小路前輩的時候，表情是那么地幸福?！?/p>

千咲的觀察力一如既往地敏銳，明明是個9歲的小孩子，卻始終一眼就能看穿人的本質(zhì)。不僅如此，她還毫不客氣地闖入了每個人心中，在那里留下專屬于自己的痕跡。

“我猜，帆波老師和綾小路前輩，會不會遇到了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呢？于是啊，我就想，為老師畫一幅畫吧。我想向老師展示，即便是沖突最大的互補色也能和諧地共存在一幅畫中……這兩天一直在研究色彩的配比，甚至都沒怎么和悠君說話也是這個原因……”

千咲毫不顧忌地闖入了每個人的心房，但她就有如太陽般，給冰冷的我們以溫暖。

我還真是，遇到了一批好學生啊。

想到這里，我抱住了千咲，她全身上下沾滿的顏料將我的白大褂染得花花綠綠的，但我無暇顧及這些，我只是想要在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里，能多和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共度哪怕一分一秒。

我們就這么擁抱著，窗外，億萬的雨滴從天而降。

 

                                             

 

 

 

 

 

 

 

16.32 眷屬

“帆波同學的膝枕，真是好懷念啊。”

這些年，每當有棲感到疲憊之時，她都會躺在我的大腿上。據(jù)有棲所說，這樣可以讓她感受到溫暖與安心。

今天是星期六，和白色房間原本的教育模式不同，我提早就為千咲她們安排了雙休。

陰差陽錯，這反而給了我和有棲見面的時間。

“有棲是遇到什么煩心事了嗎？難道是在工作上什么困難？”輕撫著有棲柔軟順滑的銀發(fā)，我問道。

“工作倒是順利的很。雖然有幾個想要倚老賣老的家伙，但都被我打回去了?！睆挠袟降恼Z氣來看，她應該根本沒把那些前輩放在眼里吧。

“你還是這么爭強好勝。”

“這是我的本性?！庇袟硨χ遥@讓我看不清她的臉。

“是，是，不論戰(zhàn)斗多么殘酷，有棲大人始終都是那個最終的勝者?！?/p>

“這才是我的女仆?！庇袟院赖卣f道。

“又是相親的事嗎？”我輕聲問。

聞言，有棲的身體明顯僵住了一小會兒，她應該是在糾結(jié)要不要對我和盤托出吧。

“我始終都是有棲的女仆，是有棲的同伴哦？”說完，我撫摸有棲頭發(fā)的力度又輕柔了幾分。

“哎，還真是敵不過帆波同學啊……你說的沒錯，前幾天我父親又給我安排了一次相親?！?/p>

“一如既往，象征性地見了次面，然后回絕掉了吧？”

“那是自然?！?/p>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這么不開心呢？對方和你說什么不禮貌的話了嗎？”

“是啊……見到我的第一面，那個人就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同樣也不喜歡你。這次相親也只是出于家族之間的利益交換，如果你能接受這次相親的話，我可以今后永遠不碰你，同時，我們各玩各的?！?/p>

“太失禮了吧！對別人說這樣的話?！?/p>

“是啊，是很失禮?！?/p>

有棲嘆了口氣，補充道：

“雖然很失禮，但相比那些覬覦我家權(quán)力和財富的鼠輩，這個人起碼坦率得多?！?/p>

說完，有棲坐了起來，她拄起了那根陪伴她十余年的拐杖，一步一步朝不遠處的桌子走去。

“坐在那別動。”見我打算起身，有棲命令道。

不久，她提著一個包裹回來了。我連忙將包裹打開，里面裝著一瓶紅酒和兩只杯子。

有棲分別將紅酒倒在兩只杯子中，而后，她把紅酒瓶放到了床頭柜上，并把其中一杯遞給了我。

“別這樣，有棲，你身體不好?！苯舆^有棲遞來的紅酒，我叮囑道。

“只喝一杯的話沒有關系的。放心，帆波同學，我還沒有去死的打算?！闭f完，有棲抿了一口紅酒。

“只能喝一杯哦？”

“你呀，真啰嗦。”有棲笑了笑，似是在挑釁般，又啜飲了一口。

“那我可不管你了！來，干杯?！?/p>

兩杯相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酒…真是個好東西啊。它可以讓你短暫地忘記你討厭的事情?！蓖诒惺幯男杉t色，有棲自言自語道。

 

有棲討厭相親，這當然有她不喜自己的命運就這么被人擺布的因素存在，但更重要的，或許是在她心中還始終忘不了那個人吧。

我望向有棲，她原本淺紅的嘴唇已被紅酒染得無比鮮艷。有棲的酒力很差，光是喝了幾口，她的臉就變得紅撲撲的。

如果陪在清隆身邊的是有棲，她會不會反對清隆的舉措呢？不，肯定不會反對吧，不僅如此，她還會不遺余力地支持清隆。她有這樣的能力，也有這樣的氣魄。

或許，相比畏手畏腳的我而言，有棲才是更適合清隆的存在吧。而有棲，雖然一直在竭力隱藏自己的感情，但和她朝夕相處6年的我知道，在她的心中，清隆是特別的，一直都是。

“帆波同學，不喝嗎？”有棲微笑著，又抿了一口紅酒，姿態(tài)、神情，都無比妖艷。

“如果我是男生的話，一定會愛上有棲的?！贝蟮质蔷凭蜌夥盏墓餐饔冒?，我將自己一直以來封存在心底的話語說了出來。

我一直都很憧憬有棲，憧憬她的美麗、堅定，以及強大。

“如果我是男生的話，大概也會愛上帆波同學吧。而且我出手的時間會比綾小路君早得多，那時，你就是我的人了?！?/p>

“可我們都是女生，并且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有棲愣了一下，她應該沒想到今天的我竟然會變得如此坦率吧。

但有棲也只愣了一下。

“是啊…我們都是女生，喜歡的，也是同一個人。”

有棲的話，一定會比我更適合做清隆的妻子吧。

這是我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但即便是借著醉意，我也無法將它說出口，因為這既是對清隆，同時也是對有棲的不尊重。

 

有棲又喝了一口紅酒，隨后，她抱住了我。我們緊貼著彼此，可以感受到互相的溫度和吐息。

銀色的頭發(fā)和鮮紅的嘴唇，二者帶來的對比讓我一瞬間覺得，有棲就好像吸血鬼一樣。

而有棲，也似乎真的看穿了我的想法，她抬起頭，慢慢靠近我的臉……

隨后，在我的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這樣，你就是我的眷屬了?！?/p>

“啊哈哈…眷屬嗎？不該是女仆？”

“契約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帆波同學…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女仆了。”

有棲寂寞地說道，她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從中，我感受到了足以灌滿整個房間的巨大悲傷。

看來，就算是有棲，就算是清隆，他們也不想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啊。

所以，有棲才會想要我成為她的眷屬，因為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所以，清隆才會向我坦言自己的夢想，因為我是他唯一的愛人。

我已經(jīng)逃開了一次，決不能再逃開第二次。

“我一直都是有棲的女仆哦？一直都是。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會陪在有棲身邊?！蔽遗闹袟暮蟊常参康?。

“但是我們的契約已經(jīng)結(jié)束了?！?/p>

“有棲不是為我賺了一大筆錢嘛？以我之前的工資為基準進行換算，可是有數(shù)十倍之多哦？也就是說，在今后的幾十年中，我都會陪著有棲的，因為我們的契約還沒有結(jié)束?！?/p>

“呵呵，也是呢?！?/p>

說完，有棲又枕在了我的大腿上，不一會兒，她睡著了。

 

 

 

16.33 珍惜眼前人

“所以說，帆波同學遇到什么困難了嗎？”醒來后，有棲恢復了冷靜。她淡淡地詢問著我的近況，就好像剛才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一般。

真可惜啊……要是有棲以后也還能向我這么撒嬌就好了。

“喂，帆波同學不是在想什么失禮的事情吧？”有棲的目光如劍一般凌厲，被這目光直指的我，只得連忙搖頭。

“和綾小路君吵架了？”有棲問。

“嗯…是這樣?！?/p>

“吵得還不輕？”

“嗯…是這樣。”

“為什么？”

“因為我感受到，自己無法和清隆的夢想并存了?！?/p>

我果然，還是不適合白色房間。

“詳細說來聽聽?！?/p>

“嗯…一些涉及保密的地方不太好說，但大體上就是清隆要從事的計劃我實在難以接受，并且因此，自己也很難繼續(xù)留在白色房間了?！?/p>

隨后，我將自己回國以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全都告訴了有棲。

至于基因編輯，出于保密的原因我沒有說，但也委婉地提到了自己無法忍受清隆接下來的計劃會殘害成百上千的生命。

“我明白了。帆波同學在意的是綾小路君的夢想可能會侵害相當多的生命，同時，帆波同學認為自己無法和綾小路君的這個夢想并存。所以，帆波同學打算離開綾小路君?！?/p>

“嗯…就是這樣。”

“果然，和我預想的一樣啊?！庇袟珖@了口氣，說道。

“果然？有棲你預料到這種情況了嗎？”

“差不多吧。當我們還在高度育成的時候，其實我對你和綾小路君的戀情一直不抱樂觀的態(tài)度。那場針對你的流言事件你還記得吧？我特地向清隆泄露了你的秘密，他也沒有辜負我的期望，成為了打開你久掩心扉的那個人。你看，那時的你還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就這么喜歡上綾小路君也是相當正常的對吧？而綾小路君呢，對于遞到嘴邊的肉他也沒有不吃的道理。”

我點了點頭，有棲說的正是我和清隆交往前的實情。在知道清隆是從有棲處知曉我的秘密的時候，我也預料到了有棲主動撮合我和清隆的可能性。

“那時的我只是想讓綾小路君體會一下戀愛的滋味。你是一個完美的戀人候補，不論是臉蛋、性格，還是這富有肉感的身材，作為戀人都是上佳之選?！?/p>

“別拿我開玩笑啦有棲?！?/p>

“我沒有開玩笑。那時的我一直認為，你雖然能一時博得綾小路君的喜歡，但始終不是那個能陪他走完全程的人——因為，你們的價值觀差別真的太大了，大到實在難以調(diào)和的地步。當然，除此之外還有能力方面的原因，那時的你還完全不是白色房間的對手?！?/p>

有棲明明也喜歡著清隆，但在高度育成的時間她卻只是守望著我們兩個，沒有半步逾矩，也是出于這種考慮吧。我和清隆的價值觀猶如水火，總有一天，無法兼容。

“但后來，你成功讓綾小路君的父親認同了你。我們在這段時間內(nèi)也成為了摯友。我雖然對綾小路君有別樣的感情，但卻也不會背叛自己的摯友。所以，我由衷希望你們能繼續(xù)并肩走下去?！?/p>

我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么。6年的朝夕為伴，我十分了解有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以及擁有著何等的自尊。

“帆波同學，在你回來的那天，綾小路君曾和你一起看過《白色巨塔》吧？”

“是的，雖然只有后半部?！?/p>

“那索性，我們在這里把前半部看了，如何？”

誒？

如果清隆是想借《白色巨塔》來試探我對財前的態(tài)度，那么有棲此刻，又是為什么呢？

我看不透這個問題，但畢竟是有棲，她不可能做無用功的事。

“那就看看吧，我這就把電視打開?！?/p>

……

“胃癌轉(zhuǎn)移到了肝臟，還有肺部?！蓖』嫉腃T，財前分析道。

“胃部的主病灶開始漸漸出血了?！崩镆娬f。

“能撐3個月就不錯了……我能做的事…沒有啊。癌細胞擴展到了全身，手術(shù)是切不完的，無能為力了。那么我還有約，先走了?！崩怂俅髮W醫(yī)院最為頂尖的外科醫(yī)生財前猶如死神一般，冷漠地宣告了一位患者生命的終點。

“喂，財前，等一下。這就結(jié)束了？”里見不甘心地問。

“外科是治療有可能治好的病人的地方，與其在無法救治的病人身上耗費大量勞力，不如盡可能多地拯救病人?！?/p>

“意思是想救一個人，就必須舍棄其他人嗎？”

“醫(yī)院的床位是有限的，要利用有限的床位，救盡可能多的病人——這才是大學醫(yī)院的使命……到頭來我們不管說再多，思考方式終究不一樣啊?！?/p>

 

在那之后，明知這位患者已經(jīng)無藥可救，里見依然沒有安排她的轉(zhuǎn)院事宜，因為這位患者說了，在她生命的最終階段，希望有里見來陪著自己。

為此，里見頂住了自己頂頭上司的壓力，不，不僅如此，他甚至為了這一個毫無希望的病患與整個內(nèi)科的意見為敵。

……

“帆波同學，里見明明能夠理解財前的話，他也明明知道讓這位患者繼續(xù)占用床位實際上會損害其他潛在患者的利益，但他依然想要陪伴一個毫無治愈可能的患者3個月之久，你覺得這是為什么？”按下暫停鍵，有棲問道。

“抱歉…這里我始終不清楚。因為里見重視每一例病患？”

“不管過去怎么樣，也不管未來會怎么樣，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庇袟挠牡?。

珍惜…眼前人？

“那四個孩子是叫千咲、悠斗、白羽和曉沒錯吧？難道，你甘愿為了未來的那些生命拋下他們不管嗎？”

“我……不，我也不想扔下他們不管。他們都是很可愛的孩子，也都非常有潛力?！?/p>

“帆波同學覺得，如果你離開了白色房間，他們會怎么樣？你想過這件事嗎？確實，未來的那些生命很貴重，但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在你眼前的活生生的人嗎？”

我……

 

“我猜，帆波老師和綾小路前輩，會不會遇到了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呢？于是啊，我就想，為老師畫一幅畫吧。我想向老師展示，即便是沖突最大的互補色也能和諧地共存在一幅畫中……這兩天一直在研究色彩的配比，甚至都沒怎么和悠君說話也是這個原因……”

“不，沒什么可道歉的。這是人之常情。而且，帆波老師對我們已經(jīng)很好了不是嗎？其實，相比于就這么解散白色房間，我或許也更希望在成人之前都能接受帆波老師的教育……只是，像帆波老師這樣一個正義的人，活在白色房間里，一定會很辛苦吧?！?/p>

“小說和詩歌嗎？我知道了……我會朝這方向努力的?！?/p>

“原來帆波老師也有這么陰暗的一面啊……總覺得有些幻滅?！?/p>

 

雖然只和這四個孩子相處了短短一周，但他們的跳脫、堅毅、成熟、聰慧已經(jīng)在我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要想讓我舍棄他們，我做不到。

“看來帆波同學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啊。帆波同學無法和綾小路君的夢想并存，但同時，帆波同學也無法丟下那些孩子們。確實，白色房間所作的非人道行為可能會殘害上千的生命，但最重要的，始終是在你眼前那些人，不是嗎？”

“是啊，最重要的，始終是要活在當下，珍惜眼前人。”

…

……

………

和有棲道別后，我走出了酒店。

梅雨不再，天朗氣清——那當然是不可能的。

陰雨依舊連綿不絕，我抬頭望向天空，厚重、黑暗的烏云堆積在那里，但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看到隱藏在那背后的太陽。

“謝謝你，有棲?！?/p>

自言自語后，我撥通了清隆的電話。

“喂，清隆，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我有話想要和你當面說。”

想面對你，坦言我這段時間的躊躇。

“還在大阪嗎……那我這就坐新干線過去?！?/p>

想擁抱你，訴說我這段時間的心情。

“不用擔心，有棲會派人送我到車站的?！?/p>

想親吻你，表達我自此下定的決心。

“不用特地來接我也可以啦，清隆就在酒店好好工作，不接受任何反駁！”

以及，最重要的，

我想要和你談談今后的事，談談白色房間的事，

以及在那前方的，

我們正式結(jié)婚的事。

 

（完）

 

 

如果說同人本篇是“表”，那么這篇番外就是“里”。如果同人本篇是“獲得幸?！钡墓适?，那么這篇番外就是“維持幸福”的故事。

帆波和綾小路是兩個價值觀完全不同的人，在高度育成時，二人潛在的沖突因為目標一致而隱藏了下來。但那之后呢？如果綾小路想要繼承白色房間的事業(yè)，那么作為他的戀人，心地善良的帆波又該如何自處呢？

這篇番外原本的設定要比現(xiàn)在呈現(xiàn)的更復雜一些。在原本的設定中，帆波在同人本篇通過持久努力所獲得的一切都是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的泡沫。不過帆波最終還是憑借著自己的智慧獲得了階段性勝利，延緩了基因編輯應用于臨床研究的時間。

但在寫的過程中，我覺得沒有必要這樣做。

“當一個人站在山頂，一個人在山腳，兩個人在彼此眼中肯定都是同樣渺小的，同時又是同樣高大的?！?/p>

這是劉和平對《大明王朝1587》的設想，用這句話來形容這篇番外的路帆二人再好不過。

所以，我試著讓帆波面對的矛盾純粹起來，我試著讓綾小路對帆波的感情純粹起來。

沒有什么勾心斗角，沒有什么相互算計，只是最簡單的理念沖突，人的生命和文明、和愛情的理念沖突。

我原本想讓帆波取得階段性勝利，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因為番外想要展現(xiàn)的方向性和本篇完全不同。

同人本篇是帆波追求幸福的故事，但作為外人的我卻始終認為帆波是不幸的。真正在這篇同人中得到幸福的，是綾小路、是葵、是彩羽……

希望帆波的壽命能夠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