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推門進來，他轉(zhuǎn)過頭淡淡招呼我一聲，便再也沒有言語了。蒼弱的眉眼，在白蒙蒙的水汽后面，愈發(fā)地模糊了?；貞浿心菑堳r活靈動的笑臉，被現(xiàn)實揉碎成了眼前這個，單薄而寂寞的影子。

按輩分來講，這個比我還年長一歲的少年是我侄子。小孩子之間沒什么輩分觀念。 五歲之前，他對于我，是零花錢巨多的小伙伴，是鬼點子無窮的大王，是惹了禍可以相互包庇的小混球。

他曾是在野花點綴的山徑上，蹦跳著撒歡的天真小孩，有著短短胖胖的靈活雙腿，也有著說不完的俏皮話。

“你你你不要給我涂這么奇怪的東西！我沒??！”他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我手里正拿著一坨胡亂搗成的墨綠色“藥草”，笑嘻嘻地想往他的腳踝上糊。

那時候的我，熱衷于扮演醫(yī)生和病人的游戲，每日里四處摘了奇形怪狀的野花野草，就用撿來的小石子兒砸成一團，汁水迸濺，便大功告成。

他和我弟弟，往往是我研制新藥后的第一批小白鼠。

脾氣甚好的他，雖然在被我折騰時總是不情不愿，卻從來沒有生過我的氣。

“等我長大了，要么就飛到太空去當(dāng)宇航員，要么就像他一樣搞清楚太空里邊兒有什么小怪獸?！蔽覀?nèi)齻€坐在電視機前，他指著新聞里的霍金先生，一臉驕傲地說。

爐子里的松枝噼噼啪啪地燃燒，夜幕悄然降臨在小窗外，乍起的晚風(fēng)把天真無邪的話語刮得七零八落。鳥雀瑟縮著羽毛，輕輕打了個噴嚏。

后來的后來，仿佛是一夜之間，當(dāng)我還在夢里沒心沒肺大笑的時候，他便再也站不起來了。

漸凍癥。

這個陌生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把他牢牢禁錮在那張椅子上，剝奪了他生命里，一切美好的可能。

在他最初病倒的時候，我曾去看他。

五六歲的年紀，天真的我，一廂情愿地摘遍了后山所有奇形怪狀的花花草草，然后篤篤砸爛，小心翼翼糊在他的腳踝上，眼神堅定。

我告訴他：“這是我研制的新藥，敷完這個，你絕對立馬就能站起來啦。”原來玩游戲的時候，我總能這樣一次又一次治好他。

他被自己的腿憋得實在難受，聽完我說的話，竟然眼睛亮亮地相信了。

終于，我屏住呼吸揭開干掉的藥泥，他撐著扶手，顫抖著用最大的力氣拼命站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失落的低吼。我也使盡力氣向上扯著他，一次又一次。

最終，我們還是失敗了。

筋疲力盡的他，栽倒在椅子上，仿佛是一只落敗于命運的困獸，氣喘吁吁。

他低垂的頭是一朵烏云，下起了嗚咽的雨，淋濕了蓋在腿上的毯子。

剛剛搗藥時被小石子兒砸到的手指終于開始后知后覺地疼了，我哭了，哭得齜牙咧嘴，繼而又陷入深深的自責(zé)。我可真沒用。

他，終是以最殘酷的方式漸漸成為了偶像霍金的模樣。

我，卻再也不能變魔術(shù)一般用藥草治好他的病了。

近親結(jié)婚的父母，明明需要對他的不幸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卻仍然選擇了沉默。

他們沉默著離婚，沉默著離開這里，沉默著把這個包袱甩給了包袱的爺爺奶奶。他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又各自生了幾個健康的孩子，活得自在又快樂。

他們，把這個無辜的包袱，徹徹底底地遺忘了。

后來，他在這張椅子上長大了。我也長大了。

我和弟弟的個子竄得飛快，回去找他玩兒的時候，他盯著我們倆，卻不大愿意搭理我們了，只顧悶悶掰著因病扭曲的手指，一言不發(fā)。

“斌斌現(xiàn)在一天也睡不了幾個小時，睡久了就全身疼?！彼臓敔斒祜仃吨┯驳牟弊?，話里一陣心酸。

是了，這么多年過去，他也只能動一動幾根細弱的手指了。

他依舊如記憶里的那樣，悶悶地垂著眼睛，像一個破敗脆弱的布娃娃只能任人擺布。

吃飯時，親戚們問我在大學(xué)還習(xí)慣嗎，我眼神閃躲，唯唯諾諾地不敢看他。隨意敷衍兩句，便把話題拐到別處了。

他是這么善良的一個人，我真的，不愿用這種殘忍的方式刺痛他了。

我永遠記得，那個陽光彌漫的午后，這個少年談及夢想時，神采奕奕的笑臉。我也永遠記得，后來病倒的他，努力抓住從小窗映入的光線時，那雙癡癡的眼睛和落寞的表情。

在白駒過隙的年歲里，我折過燕郊初春嫩綠的垂柳，聽過秦淮夜里靡靡的笙簫，我曾噙一朵來自蘇杭雨巷的柔白梔子，也曾沐浴那裹挾著草原芬芳的獵獵西風(fēng)。

我走過許多地方，看過許多風(fēng)景，遇見許多人，聽許多故事。

而那個曾與我并肩奔跑在松林里的小男孩兒，卻被歲月強留在過去，強留在窄窄的玻璃窗后了。

這么喜歡這個世界的他，這么努力地想要看看這個世界的他，卻看不到。

不被命運厚待的他，只能擁有這方方正正的四角天空了。只能看到這天空中，時晴時雨，忽暗忽明，只能聽見這天空下偶爾掠過的飛鳥，以及螞蟻破碎的足音。

他看不到四方天地外的世界。他甚至不知道這窗臺下的墻根兒，早就長出了一叢嬌嫩的小黃花，一只小黑狗窩在花叢里，正做著甜甜的夢。

他只能緊緊閉上眼，倔強地裝作毫不在乎的狼狽模樣了。

宴席散了，我和父母走出農(nóng)舍的門。

半小時前，我的眼中還是朦朧的夕色滿山。仿佛剎那間打翻了硯臺般，現(xiàn)在四下是純粹的黑夜。太陽神羲和駕駛著金色馬車匆匆離去，只留下一句寂寞的蒼涼。

飄雪了。

飄雪了。

我仿佛在恍惚中看見了，那個奔跑在久遠回憶里的小小少年。

他也曾在下著雪的院子里抬起頭，胡亂抓起一朵不知要送給誰的無名雪花吧。

他也曾在吹著晚風(fēng)的竹林里蹦蹦跳跳，肆意用竹葉吹奏一首咿咿呀呀的小曲兒吧。

他也曾是那么天真爛漫吧，他也曾是那么不知疲倦吧，他也曾那么放聲大笑過吧，他也曾在爸爸媽媽的臂彎里甜甜地撒嬌吧。

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總是愿意用曾經(jīng)的口吻，談?wù)撈鹱约旱貌坏降暮驼也换氐臇|西。

然后，掉一些徒勞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