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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戰(zhàn)聞錄夏祭·石之章]入圍作甲《顫動銀鹽之印》

2023-08-08 16:04 作者:幻想戰(zhàn)聞錄official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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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說基于1959年(昭和34年)的虛構(gòu)日本城市K市。文章關(guān)于精神病院的描寫多為杜撰,既非對歷史的評述,亦非對當(dāng)下的影射。文章不含有腦白質(zhì)切除手術(shù)、電擊療法、胰島素休克療法等五十年代末物理治療手段的直接描寫。有關(guān)患者的起居環(huán)境、日?;顒拥确矫娴挠浭觯瑓⒖加浾逬ean-Philippe Charbonnier于1955年發(fā)表的攝影集“Bons pour l’asile”。遺憾于筆者水平有限,暫未能找到日本的具體資料,如有出入,還望諒解并指正。至于攝影課的情節(jié)安排,當(dāng)然純屬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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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sitation blême au désert de l’amour

“愛之荒漠的蒼白訪客”

Roger Gilbert-Lecomte,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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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屬于“憂郁癥”的那一類。戀屬于“不可治愈”的那一類?;钊伺c死人的區(qū)別,可以說全部蘊含在其中了。她們睡一張床,就好比一丁點的生緊緊抱住一大潭的死,或者也可以比作一條支離破碎的生的光環(huán)系在一顆死的星星的腰上。不摟住什么,心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而戀呢,一入睡,就開始咀嚼心的粉色長發(fā),她夢見自己變成了發(fā)光的遠(yuǎn)古巨魚,不嚼點什么,就會餓死。兩人在這一點上都像小孩子。她們跟另外二十八名精神病人擠在K院的一間普通的女子病室,當(dāng)中不乏在同一張床上從戰(zhàn)前呆到戰(zhàn)后、在缺衣少食的條件下像石頭似的毫無感覺地存在至今的幸運兒。這些女人被戰(zhàn)爭變成了某種進食機器,午飯鈴一打響,她們?nèi)繌?fù)活,她們的牙齒動作之快,仿佛可以把碗皮、墻皮、天空的皮一齊啃出一道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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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所有的桃色小說、桃色寫真冊、桃色電影似乎都是關(guān)于被壓抑、被冷落、被長期局限在狹小空間內(nèi)的千金小姐、家庭主婦、女大學(xué)生、女職工、女病人。凡是兩名女子長久待在同一處小地方,就必然產(chǎn)生身體上的相互依賴,乃至于在愛的鏈?zhǔn)椒磻?yīng)下連結(jié)為血肉的整體,這已經(jīng)是一條舉世公認(rèn)的真理。無論是理論派還是實干家,無論是禁斷之戀題材的創(chuàng)作者還是它的消費者,都像恐懼原子彈一樣恐懼孤獨。而真正的孤獨者臥在鐵架床上,既沒有做愛的力氣,也沒有從無止境的幻想里逃脫的辦法,只好乖乖等待醫(yī)生開的鎮(zhèn)靜藥從身體最內(nèi)部開始一點點啃噬掉自己。心與戀之間大概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情愛。她們能在不尋死的前提下照顧彼此的感受、包容彼此的乖僻,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盡管最近在美國引領(lǐng)的行為主義的影響下,不再提倡對精神病人實施結(jié)扎手術(shù)(讀者還請不要大驚小怪),可是一旦被發(fā)現(xiàn),或者被其他病人揭發(fā),沒有人知道后果。無論如何,能保持清醒已經(jīng)是一種奢侈。一切精神上的追求——或者說傳統(tǒng)意義上將人與動物區(qū)分開的那種東西——只能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釀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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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戀的癥狀照常發(fā)作,她把心從床上狠狠推下去,一邊歇斯底里地道歉,一邊喊著讓所有人遠(yuǎn)離自己。她在睡覺時流口水把某種外星病毒傳染給了心,如果不找醫(yī)生,外星軍隊就會用病毒竊聽全人類的思想,然后入侵地球消滅掉所有過于純凈的、令他們嫉妒得無法忍受的情感。這顯然是由于護工那天忘了裁掉報紙上的“怪奇探究”欄目。但心不明白,她以為是自己做了什么錯事,讓戀本就脆弱的神經(jīng)連環(huán)崩潰,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戀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有護工告訴我的和心自己跟我說的兩種不同版本。在護工的說法里,心不知怎的從食堂帶回一根邊緣有點毛刺沒有完全刮平的塑料勺子,在手臂上刮出一道細(xì)長得不可思議的傷口,又毫不猶豫伸到戀的跟前,問她,如果真的有病毒,怎么在我的血里既看不見也找不到呢,對嗎?而根據(jù)心自己的陳述,她是覺得自己的好朋友因為這件小事而受到護工和其他病人的嫌惡、嘲笑、排擠,所以要表演一出好戲,嚇唬嚇唬她們,至少把她們的惡意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分擔(dān)。她說,“如果真的有病毒”那句話,她保證沒有講過,恐怕是別的病人隨口捏造用來孤立她們的。兩種說法,一種基于外星病毒在思想中真實存在的前提,另一種則表明,即便在精神病院,生活也只不過是層出不窮的表象、扮演、爭斗、計謀,無論正常人還是病人,一概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所想的事,也只有外星軍隊會把它們?nèi)慨?dāng)真??傊?,當(dāng)晚七點,兩人被束縛手腳,關(guān)進禁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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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一片里的兩人先是聽見有什么東西發(fā)出砰的一聲。猶如花苞開放時撲嚕的那一下。猶如雛鳥破殼時喀嚓的那一下。它到底是什么?閉上眼睛,無光的世界充盈著砰的一聲激起的光波。兩人蜷起身子。屋內(nèi)寂靜得仿佛脫離了時間。這晚,厚重的墻壁隔絕了一切尖叫聲、爭執(zhí)聲、恥笑聲。只有無名之聲四下回蕩。這究竟是什么,難道是某種從天而降的訊息,無視K市所有的墻壁,秘密地抵達(dá)了她們兩人的耳朵?讓人按捺不住胡思亂想。越想,這聲音就越真實、越無法定義。越聽,這聲音就越發(fā)光亮且越發(fā)堅定地游入每一根血管深處。她們的耳邊好像生出了透明的天線。她們的眼睛好像偵查到了無限遙遠(yuǎn)的星球。她們的感覺向著虛空奔馳,又好像地下暗河匯入更寬闊的水域。她們正在步入同一片水域,這真的是可能的嗎?她們的思維也像深夜的螢火蟲,在密林間朝彼此發(fā)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暗號。兩人挪動著彼此靠近??臻g很虛假,隔著拘束衣感受不到地面的實感。兩人不再去想聲音。不想是不可能的。所以必須要想些什么。但究竟要想些什么呢?使人困惑了。兩人開始想別的事情。比如過去與未來。比如生命的偶然性。比如突然復(fù)蘇的巨型恐龍把K市的所有古寺和玻璃大廈發(fā)泄似的踩成廢墟。心聽見黑暗中的笑聲。是戀在笑。也許她又想到了什么滑稽的場景。這么一想,心仿佛也看見了衰老的恐龍排成長隊向人類走來,噗嗤一下也笑了。她在笑什么?誰也不知道。但必須要笑的,人活著實際上就是這樣的,盡管誰也不知道誰在笑什么。笑開始生長了,牽連著黑夜里的什么東西涌動起來了,所有的一切蘇醒過來了。數(shù)不盡的螢火蟲四下飛旋,穿過頹敗的墻壁與荒誕的真空。她們兩人的肩膀不知道為什么湊在了一起。

啊,她說。

啊什么?她問。

你怎么挪過來了,她說。

不好嗎,她說。

現(xiàn)在只有我們兩人了。

嗯,她說。

支支吾吾的,說不好該問什么、該答什么。但她們在拼了命地想著什么,仿佛兩人同時領(lǐng)會到了某種言下之意,某種幽暗得幾乎難以承載生命的欲望。她們的話語就像孤島在上面漂移,時間久了總要相互靠近、相互碰觸。間歇性的竊竊私語,宛如半透明的熔巖將她們環(huán)繞。驀地,在這島嶼撞擊島嶼的隆隆的夜里,幾乎聽不見任何具體有形的言語了。

外星病毒,都是騙你的,她說。

什么?她問。

因為外星沒有病毒,小傻瓜。只有地球上才有病毒。二十年前科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冥王星,上面也沒有病毒。這都是在“怪奇探究”里面明明白白寫著的。

我不是這意思,她說。為什么要騙人?

嘿,生氣啦?只是想要騙你這一次而已。

真是的,莫名其妙,她說。

生氣包子,她說。

再也不理你了,她說。

別這么說嘛。

那怎么辦,明明全是你的主意,她說。

心,我喜歡你。

什么?

喜歡你。

什么意思?

你問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問,喜歡是什么意思。

喜歡就是,我愛你,里面的愛的意思。

又在拿人開玩笑。

愛就是,什么也沒有的死寂的地方,偏偏發(fā)生了什么,把宇宙創(chuàng)造了出來的砰的一聲,里面的砰的一聲的意思。

嗯,她說。

她們不約而同地顫抖了。

你知道耶穌基督嗎?她問。知道濕婆和毗濕奴嗎?

知道??上В冀K不明白這些,她說。

愛是太空的力量,恨是耶穌基督的力量?;蛘哒f,愛是濕婆的第二種力量,恨是毗濕奴的第三種力量。愛與恨就好比龍蝦的兩只大鉗子,在演化史上此消彼長,操縱著時空。恨讓距離延長,愛讓距離縮短。恨讓時間前進,愛讓時間倒退?,F(xiàn)在明白了嗎?

我們周圍的時間好像靜止了,她說。

說明現(xiàn)在宇宙里的愛與恨因我們而平衡了,她說。

只會有這一次嗎?她問。

她們依偎著,愛與恨的原子在她們的想象中一片水平。無垠的宇宙記憶展開在她們眼前,活人與死人的共同家園浮在當(dāng)中,宛如一艘無燈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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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 ne crois plus à la clarté de l’après-mort

“我不再相信死后會有光”

Jules Supervielle, 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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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后的日本渴望改頭換面,尤其要從精神病學(xué)界驅(qū)逐法西斯的思想遺存。行為主義、人本主義、生理主義,各式各樣漂洋過海的先鋒派,紛紛開始用自己的理論工具撬開日本人的腦袋,后者對于本土學(xué)者而言猶如取之不竭的午餐肉罐頭,食之無味,但僅憑數(shù)量就足以奠定一場戰(zhàn)爭的大局。如今日本理論與西洋理論的比拼也是這么一回事。然而,如果允許在納粹引進的電擊療法和美國引進的胰島素療法之間選擇,相信許多精神病人還是會選擇納粹。其中的道理不必多說。電擊療法好比大腦的熔斷重啟,而胰島素療法好比一種可以救活的注射死刑,一周六次,兩周一療程。自從外星病毒事件后,心的精神狀態(tài)被醫(yī)生重新評估為“頻發(fā)躁狂表現(xiàn)”,通過了胰島素療法的體檢。于是,她第一次嘗到了戀在過去的三年間總共嘗過六十次的“死”的滋味。這種感覺就好比身體的一切內(nèi)容物猶如崩解的胎盤物質(zhì)大量逸散到羊水里,體驗過一次就會明白,所謂的靈魂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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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四點,我在K院的“自然方庭”見到了裹在一件米黃色拘束衣里的戀。她一瞧見我,立即興奮地回過頭,和身邊的心說著什么,我聽不見。當(dāng)時在組織病人戶外觀影,放映的是小津安二郎前一陣子在英國獲獎的《東京物語》。他成了日本的驕傲,以至于精神病人也不得不觀摩他的大作。早在幾年前就得過外國電影獎的黑澤明和溝口健二的作品呢,則由于殘酷的歷史題材和導(dǎo)演本人的左翼傾向,護工認(rèn)為無益于神經(jīng)發(fā)育。小津的電影沒有暴力、沒有吵鬧、沒有親吻,不如說,根本沒有任何東西,安排精神病人觀看再合適不過了。影片結(jié)束后,戀睡得正香,而心呢,她擠進人群里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xiàn),暑天樹蔭下的熱氣在她頭頂上形成微小的透明漩渦。終于,她找到了我,在我面前學(xué)著電影里三女兒京子的弱勢而富有正義感的語氣:

“請您不要……請您不要再安排您的妹妹轉(zhuǎn)院了。”

“不是,”我說,“這次不是來談轉(zhuǎn)院的。你也知道,K院的規(guī)章沒那么好對付?!?/p>

“上次您說,我不知道胰島素療法的恐怖?,F(xiàn)在我也嘗過了?!?/p>

“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認(rèn)為,必須由我,繼續(xù)為您的妹妹分擔(dān)痛苦?!?/p>

“沒有你的照顧,戀說不定早就活不下去了?!?/p>

“我做得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p>

“不。我的意思是,你也艱難,再麻煩你分出精力照顧戀……”

她不回答,只是不無困惑地審視著我,好像我剛剛發(fā)表了一句典型的門外漢言論。

“我可以抹掉一切感情,不哭也不笑,封閉所有知覺?!彼鋈谎a充道,“您也許不太了解我?!?/p>

“但至少,假設(shè)你們兩人都可以轉(zhuǎn)到私人療養(yǎng)院呢?”我試探地問道,“或者待在這里,不過,采用一種完全人道的新療法?”

“其實,對我們來說,”她回答,“治來治去,都是一樣的?!?/p>

“你聽說過藝術(shù)療法嗎?”

“這次的看電影,就是么?”

“不是被動地去看,而是讓你們主動地去創(chuàng)造?!?/p>

“我覺得,醫(yī)生和護工都不會同意的。”

“她們的意見是一回事。院長的意見是另一回事?!?/p>

“院長?”

興許她沒看過《大獨裁者》,但根據(jù)她的語氣,她心里所想的恐怕也是某種托著地球儀跳舞的小丑形象。我于是解釋道:

“我這次來,找的就是院長。我和他事先有約?!?/p>

“戀經(jīng)常告訴我,院長找她去談話,”她頓了頓,像在回憶一件趣事,“她說,院長背后有六只蝙蝠翅膀,負(fù)責(zé)開關(guān)地獄的大門?!?/p>

“你不會信以為真吧?!?/p>

病人的隊列在護工的號令聲中排得越來越整齊了。趁著四下里沒有別人盯著,我把一小包布勞提根硬糖迅速塞進她的手里,而她熟練地把袋子塞進病號褲的后面,朝向喧嘩的人群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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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在戰(zhàn)爭期間是海軍醫(yī)學(xué)研究所的編制人員,曾在金剛艦上考察兩周,他的鴻鵠之志多半和金剛艦一起沉在了太平洋。他斷定我要么是那種巧言令色的布道士,要么是那種以兜售西化進步哲學(xué)謀生的思想二道販子?!皩ε椙?!”他坐下,讓秘書給我沏了一杯不冷不熱的茶,“你這些案例,在法國很成功,因為他們有art,有phénoménologie;在德國,他們有真正的Theaterstück;我們?nèi)毡居惺裁?,嗯?我們沒有這種Grund,這種土壤。我們就像在荒島上求生的一群喜劇演員,除了傻乎乎的演技什么也沒有。你可以四處打聽一下,哪里的日本病人眼睛里有光?你大可以試辦一堂繪畫課看看。我們也干過不少次,二十分鐘,我們的病人全部入睡,或者干脆把畫紙撕了。不否認(rèn),也有少數(shù)的積極分子,不過這一類病人也只會以違逆老師為樂,以破壞課堂為榮。把這種水土不服的療法用在重癥病人身上,更是天方夜譚。你打算怎樣?除了休息日,你一周辦一次?難道你要破天荒把胰島素注射降到一周五次?打完了胰島素,你的病人還有力氣寫詩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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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著這杯海帶湯似的糟糕的茶,反駁道,其一,我從來沒有想過用新型療法替代物理療法,我不是那么天真的理想主義者。但依我所見,貴院的病人一天絕大多數(shù)時間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而根據(jù)我在巴黎圣安病院的考察經(jīng)歷(其實我壓根沒去過),康復(fù)的最大敵人不是所謂“神經(jīng)緊張”,而恰恰是懶散。目前,貴院的病人每三到四天才會有一次集體活動,好比把她們從長期的懶散狀態(tài)中硬生生地拽出來,她們的抗拒是正常的,因為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養(yǎng)成康復(fù)所需的精力、習(xí)慣、品德。其二,關(guān)于物理療法與個性化輔助療法難以兼得的問題,事實上目前大量的國際前沿研究已經(jīng)表明,操作胰島素注射并不一定非要造成病人全身抽搐痙攣。關(guān)鍵不在于身體而在于引導(dǎo)大腦額葉的良性阻斷。而要達(dá)成這一目的,只要讓病人進入低血糖狀態(tài)就足夠了。由此出發(fā),是否可以更靈活地重新規(guī)劃病人的日程呢?我并不是在評價貴院醫(yī)生的理論認(rèn)識水平,他們是最了解病人具體需要什么樣的治療手段的。我只是在指出這一如今普遍存在的誤解而已。其三,繪畫和寫作確實存在著無法吸引病人興趣的缺陷,但我們大可不必把眼光局限在這里。創(chuàng)造的本質(zhì)在于在混沌中建立秩序。那么何不設(shè)計一些更加具象的課程,面向那些封閉自我、逃避現(xiàn)實的病人,例如手工課、裁縫課、攝影課?只有這樣,才能培養(yǎng)這些病人對現(xiàn)實的物、現(xiàn)實的場景的知覺。您剛才提到了現(xiàn)象學(xué),薩特不是說過,一杯雞尾酒里也有現(xiàn)象學(xué)嗎?所以它并不是什么Grund的問題?,F(xiàn)在的日本,有什么,缺什么?缺的不是別的,不正是“實事求是”這種簡單的真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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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dāng)然不相信我自己所說的這番話。我可能是瘋子,但絕不是白癡。這么大規(guī)模的公立精神病院,開到二十一世紀(jì)也不會有什么攝影課。倘若院長有任何革新的意圖,恐怕他早就撂下?lián)?,跑去那些近來在日本各地的郊野上蘑菇一樣瘋長的私人療養(yǎng)院,去實現(xiàn)他的人道主義夢想了。倘若公家的撥款經(jīng)過層層挪用,還剩下哪怕一丁點用于改善病院的環(huán)境,也不至于患者連私人的置物柜和鞋柜也沒有,每次探望,都會瞧見病室門外的長廊上凌亂不堪地堆滿了黃白色布鞋,更像來到了一處德國集中營的焚化間?;蛟S我也只是渴望用這些無謂的道理去撬動些什么。我缺乏的只是支點。現(xiàn)在的“古明地覺”充其量踏著時代的浪,沒有權(quán)威的名義、沒有大人物的背書、沒有利益的推動,連自我介紹用的也是“律師”的身份。然而萬一真的能撬動些什么呢?至少,眼前這對眉頭、這雙嘴唇?我在午后的蟬鳴聲中等來了院長的打哈欠與起身。他在房間里踱步,手背在身后。秘書接過了我遞出的名片。

“聽說,現(xiàn)在最好的牛奶都是聽鋼琴樂的奶牛產(chǎn)的呢,”她轉(zhuǎn)身向她的上司調(diào)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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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blessure la plus rapprochée du soleil

“距離太陽最近的傷口”

René Char,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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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心第二次涅槃,所有的骨頭里冒出痛楚的火焰。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支著胳膊吃力地翻過身來。戀仍睡在身邊。于是她頓時覺得自己還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從前,她整日癱在床上,空腔密布的內(nèi)心包裹著各式各樣的“沒有”:沒有光明、沒有溫度、沒有重量、沒有色彩、沒有感情,仿佛她的意識不過是一塊匱乏實質(zhì)的蠟,丑陋地熔化著,流入黑色的罅隙再也不見。她面對自己的存在就像面對一堵擠滿彈孔的白墻,白得接近于死亡,晴天它是一座無光的廢墟,陰天它是一座無影的墓碑。至于彈孔,那是她聽見墻體內(nèi)部有無數(shù)惡毒的蠕蟲在啃噬真實,無法容忍而掏出槍對準(zhǔn)自己的靈魂一通歇斯底里地掃射。可現(xiàn)在她必須愛護自己。她不能再在私人的小地獄里浪費生命。還有一座共同的大地獄,需要她與戀兩人一起突圍。小地獄僅僅是大地獄的彩排。在彩排的步驟就倒下了,還怎么和戀一起開啟生活呢,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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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眼角傳來鉆心的疼痛。她下床,在熄燈的病房里摸黑來到了門外,一路小跑。在廁所的鏡子里,她看見自己的眼角被什么磕了一道口子(她立即想到這也許是一種自殺的好方法,但很快克制了逃避的念頭)。其實創(chuàng)口已經(jīng)結(jié)疤,不知怎的再次潰裂。果脯似的薄痂從正中間豁開,血滴從破綻處魚貫而出,夾雜著血管壁的碎片和脫落的肉的絲絮,染得右半邊臉頰七零八落,活像從地獄脫逃的游魂。她一面清洗進了血的右眼,一面想到這傷大概是早晨在接受注射時掙扎著撞到了什么。看來自己也沒有想象中那么溫順。面對被安排好的“死”,至少她真的反抗了,說不定還換來了哪位護工的一聲尖叫。她聽見自己在笑。有什么可笑?她不知道。躲在深夜的廁所里,醫(yī)生無法窺視她,其他病人的報復(fù)心傷不到她,沒有一把剪刀用來劃開手腕讓燈光透進來,她幾乎要被自己漆黑厚實的身體活埋在里面了。倘若人體真的是水與肉塊的結(jié)合,需要多么沉重的疼痛才能使其解體?又在胡思亂想。她拍拍自己的臉頰,發(fā)現(xiàn)一只漂亮得近乎虛幻的蛾子趴在鏡子上靠近她右眼的位置,灰色的翅翼被燈泡燙出許多小孔,露出腹部一抹刺眼的橘色。沒有眼睛、沒有食道、沒有欲望,它的肉體完全是安靜的??伤智宄淮斡忠淮蔚卣癯幔耘豢啥舻募铀俣?,報復(fù)自身的重量、報復(fù)自身被給予的色彩。它單單是想擺脫一具無法被點燃的無用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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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的好轉(zhuǎn)可謂迅速。歷經(jīng)十二次注射,心就像一名從深淵里徒手爬回人間的攀巖者,全世界的轟鳴于她而言不過一縷微風(fēng)。她順利回到了輕中癥患者的名單里。食堂、圖書館和“自然方庭”對她重新開放。這一階段,她不停地讀書。讀得多的是劇本。她想看看那些歷史上的大人物和小人物是如何對待生死的。莎士比亞、歌德和拜倫,被她墊在枕頭底下。還有克萊斯特的《智利地震》,護工似乎不知道他是一位自殺的作家,讓他的這一本書堂堂正正地擺在書架頂端。不過,這一類過于偉岸的浪漫主義悲喜劇,看多了也就逐漸厭倦了。但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在倉庫里——沒錯,在K院連燈也沒裝的存書倉庫里——找到了一本安室信也翻譯、昭和31年(或者說,僅僅三年前)白水社出版的《等待戈多》。在精神病院讀到了貝克特!一棵樹,什么也沒有,演吧!說真的,貝克特本人真該來日本見見這位讀者。心尤其喜歡“幸運兒”那一段撕扯靈魂的演說,與它相比,劇本的其他部分全是冰冷無趣的灰燼。她上一次見到我,還把這本書拿出來問我問題,這才弄明白了貝克特在當(dāng)下世界劇壇的轟動性。她打開這本書,相當(dāng)于站在全人類歷史文明的垃圾堆的頂點。這座垃圾堆,被跨越時空的地殼運動托起,在如今日新月異的日本列島緩緩上升,在人人心中形成較小的垃圾山脈和廢水湖泊。于是,心決定,向貝克特宣戰(zhàn)。這一宣戰(zhàn),里里外外的軍工廠都開始冒出濃煙,成批成批紅熱的槍管化作橫豎撇捺,墜在白紙上,鏗鏘作響。她開始了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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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說到底,未經(jīng)批準(zhǔn)的寫作,在K院畢竟是禁止的。雖說心在前一陣子表現(xiàn)格外優(yōu)秀,但平日里的監(jiān)督還是一點沒有放松。何況她莫名其妙地養(yǎng)成了在半夜里頻繁上廁所的新習(xí)慣,每次還在病服胸前口袋放半截蠟筆,讓人不禁萌生疑問。戀打一個滾翻身,擠到旁邊心的那張床上的頻次也在減少。熄燈后,她扒在床欄上,儼然在望風(fēng)。后來,又在心的床和墻的夾縫里找到一只小手電筒(那是我給她的?。┯枰詻]收。病室內(nèi)的空氣變得不對勁了。情況越來越脫離一些人的掌控了。有人開始叫她“文學(xué)少女”,盡管沒有人知道心確實在私塾一直是圖書委員。有人把鬼畫符的便簽紙揉成團丟在她的床上?!澳阋鲈毫耍 币惶?,對床的躁狂癥小患者一臉笑容地祝賀道,“你呀,要去給大詩人生小孩了!”一旁的戀抓起一只枕頭猛毆在對方面門上。這一下,她與心的共犯關(guān)系徹底敗露了。護工聞聲趕來。原來,心的稿紙全部被戀藏在了她的內(nèi)衣里,卷成一根細(xì)長的紙筒,從領(lǐng)口插進去。要寫的時候,心就把手伸到戀的病服里面。說實話,該摸到的部位全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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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由于層層轉(zhuǎn)述而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如同這間病室上演的許多鬧劇一樣,也存在護工告訴我的和心告訴我的兩種矛盾的版本。照例,我先從公然胡謅的那一邊開始講。很不幸這次說謊的明顯是心。在她的說法里,面對即將套在身上的米黃色拘束衣,戀忽然掙脫了雙手,從護工的懷里一把奪過那份十幾頁的手稿?!斑@是火星發(fā)送給我的信號!”她俯下身,像一條警覺的尺蠖弓著后背,“胡子雪雪白的上帝被詛咒了,壞信號、壞文字!”額頭緊貼著地面,她把十幾頁稿紙當(dāng)作食物一樣啃起來,一邊啃食一邊痛哭,用一種難以忍受的高音念誦著:如彭奇和瓦特曼的神圣事業(yè)所證實的那樣,胡子雪雪白的上帝將公共地獄炸上天去天是那么藍(lán)那么澄澈……心說,當(dāng)時,自己在一旁不為所動,其他所有人都被嚇壞了。戀表演得如此入神,熟悉《等待戈多》的讀者大概也無法分辨出她究竟是徹底進入了“幸運兒”的角色還是真的在發(fā)瘋。一名驚恐障礙癥患者當(dāng)場昏厥過去,被這殘酷的高音、被貝克特的驚雷擊穿了耳膜。鬧完了,戀又成了一只受傷的小獸,把她的火星來信死死護在身體底下。唯一掉在外面的一張紙被護工拾了起來,上面盡是沒打標(biāo)點符號的譫語。自然,十幾頁手稿被沒收,但護工沒有讀上面寫了什么(心是怎么肯定的?),因為只有“不可治愈”的戀會寫出這種無法閱讀的東西(從這里開始,她的敘述邏輯已經(jīng)完全理想化了)。結(jié)果,心沒有被懷疑,戀也只被關(guān)了三天禁閉。稿紙被夾在收費單和戀的近況報告里,寄到了我的事務(wù)所。到了周六的探病時間,在我們每次約定好的地點,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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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戀確實會扮演心的英雄,再加上她有點享受裝瘋賣傻的樂趣,鬧上這么一通也不是不符合她的風(fēng)格。那么,我又怎么知道心其實編了謊話呢?因為護工的版本簡潔得多。她告訴我,戀當(dāng)時交出了手稿,吞吞吐吐,想要說些什么,又什么也沒講出來,只是兩手不住地顫抖?!笆俏覍懙模毙某姓J(rèn)道。護工翻了翻這十幾頁的劇本,大致看懂了心設(shè)計的情節(jié)。是少女向另一名少女表露了自己為世俗所不容的情感,被戀人厭惡而自我毀滅的故事。這類劇本的數(shù)目大致和天上的星星差不多。所以說,護工當(dāng)時根本沒有對兩人多講什么。誰沒有嘗過用舌頭挖開自己傷痕的感覺呢?與其說是在回應(yīng)貝克特,不如說,這只是心在苦苦與自己尋求和解而已。假使追究了心的過錯,她的手稿受審閱,其中吶喊的哭號的自我辯白的自我剖解的撕心裂肺的萬念俱灰的字句全部劃紅線,作為躁狂傾向復(fù)發(fā)的證據(jù),假使讓心再經(jīng)歷十二次胰島素注射死刑,這孩子總歸還要寫出這種東西的,還要把它藏在護工無法想象的地方的。不要低估了身上遍是傷口的人在傷口里頭藏東西的本領(lǐng)。而戀也會繼續(xù)陪著心表演這出影子戲,草臺班子對決草臺班子。手稿被送到我的事務(wù)所那天,我也(不好意思?。┩ㄗx了一遍。確實,作為第一篇習(xí)作,一些方面可圈可點,另一些方面則無功無過。至于心所說的“沒打標(biāo)點符號的譫語”,并不是借鑒,而確實是一字未動地抄下了《等待戈多》里“幸運兒”的演說。盡管如此,盡管這份作品擺到了眾人面前,恐怕也只會成為有目共睹的次等品,它的價值對我而言依然無可比擬。況且,由于院內(nèi)不允許病人擁有鉛筆或者別的什么有尖的書寫工具,以免病人用它們自殘,每天夜里,心只能把稿紙墊在一本硬書上,握住半截磨出棱角的蠟筆,如雕刻般將自己的心寫進白紙的軟肉里。動作不能出聲,只能聽見嘶嘶、嘶嘶,像一條導(dǎo)火索在作響。“將地獄炸上天去。天那么藍(lán),那么澄澈?!蔽覀冋f精神病院里并沒有真正的天,但在那些陰翳的角落里,總歸會誕生一種心向往之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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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douleur contient d’étranges labyrinthes

“痛苦有其不尋常的迷宮”

Marguerite Yourcenar,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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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們小時候,家里有一臺攝像機,還有一整套沖洗底片的小工具。膠卷、顯影液、定影液、暗袋、滴管、曝光燈,裝在一只黑盒子里,放在我們輕易夠不到的柜子頂上。當(dāng)時,我很安靜,戀很好動。黑盒子自然成了她的玩具。夏天,她鉆進院子里,一下午都在指揮大人們上上下下地尋找她想要的角度。她調(diào)著藥水,儼然一位小小的煉金術(shù)士。而我站在一旁,盯著鹵化銀藥劑的一團混沌逐漸形成明與暗的差異,不可思議的輪廓猶如夢中繁花在我們面前緩慢地綻開。這究竟是什么?隆起的地形,布滿絲絡(luò),如同外星的山脈,如同一塊奇異的裹尸布蓋住一具胴體?!斑@是卷心菜葉!”她公布了正確答案。大人們驚訝了。我央求著她再玩一次猜謎。這次是一組重重疊疊的螺旋線,匯合于相片中央。密集的同心圓好像在催眠似的膨脹,仿佛一股無形的力盤旋在共同的圓心處,隨時都會輻射出去,時間被凍結(jié)在大爆炸前的一瞬。整片空間似乎都在這種精神層面的引力作用下拉伸、凹陷。薔薇花苞!我一陣恍惚,差點喊出聲來,可惜已經(jīng)有人猜了錯誤答案。“噗,答錯啦!”戀得意地比劃著雙手,“這張拍的是——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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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原本,所有的藝術(shù)皆發(fā)源于此:孩子和宇宙開始對話的這一刻。然而,所有的惡魔也都同樣誕生于這一刻。隨著我們姐妹年齡的增長,隨著一連串幻想的破滅,宇宙的面目越發(fā)猙獰。宇宙開始在戀的耳邊低語。宇宙開始偷聽她的思維。宇宙開始消滅她的記憶。宇宙開始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大批大批地屠殺人類。宇宙開始派出轟炸機投下汽油彈焚燒我們的家鄉(xiāng)。宇宙開始用它漫漫的光芒蒸發(fā)一切有形之物。那些過于靠近太陽的城市被太陽曬毀。風(fēng)吹得人類的五官在臉上的位置如沙丘般日日夜夜地移動。宇宙又分裂出更多的宇宙,以太陽和月亮的連線為中軸,無數(shù)的宇宙飄浮在無盡真空中,亮度幾乎無法辨認(rèn)。無數(shù)的人類與動物與植物與微生物的扭曲變形的靈魂在相隔無窮遠(yuǎn)的宇宙中爭斗、殺戮、墮落。而她的神經(jīng)記錄著這一切。但,某天,啪,一根弦斷了。戀不再回應(yīng)我的問話了。她的所有喜悅與痛苦徹底沉進了她的身體里。甚至連皮膚都好像失去了知覺,不再回避冷熱。她的手心里也偶爾若無其事地捏著刀片、穢物、死物。可她的善良依然如故。她是我的妹妹,她在癥狀不發(fā)作的日子里仍是我了不起的妹妹。公立精神病院的狀況人盡皆知。五年前,私人療養(yǎng)院大多是相同的一塌糊涂。我始終在找人、找關(guān)系,甚至已經(jīng)約到了下半年就能入住的一張床位。直到那一天,她把幻覺中的“撒旦”(一名把雙手反復(fù)蹭在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四十多歲的男銷售經(jīng)理)推向正在駛?cè)胝九_的火車頭。我們的命運從此再也無法與K院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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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會覺得,我從兩年前就窮盡了所有可能的手段,仍然無法讓絞在戀的脖子上的這根名為“權(quán)力”的繩套松脫分毫。我走過各種法律的途徑,也鉆過(作為律師的我平時接觸過的)所有專門為違法者敞開的狗洞,越發(fā)感到一切通往K院的道路都是一座迷宮套在更大的迷宮里。接下來,難免讓人懷疑自己當(dāng)下所做的這一切是否存在意義。好比有人把一條漏水的船開到了太平洋中心,后悔為時已晚,唯有思考如何活著。于是,我開始想,戀在里面究竟有多少的自由?以理性來看,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的?拘束衣是無法掙脫的,但難道說我不能幫她解開一顆扣子、松開一道綁帶,哪怕這些努力在她龐大的痛苦面前,最多算作可恥的一廂情愿?所以我想起了薔薇花苞的那一幕。我了解到一種實驗性的療法,針對的是那些傳統(tǒng)療法不能奏效的病例。我讀到了譫妄癥患者的詩,看到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畫。這當(dāng)然不能(和那些醫(yī)生宣傳的一樣)稱為藝術(shù)。它們純粹是那些病人決心砸碎一切鐵窗活下去的證明,不必借用所謂藝術(shù)之名,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高尚。這時,有人會問,只靠寫詩畫畫,就能治好精神上的絕癥嗎?只靠一種時髦的創(chuàng)意療法,就能把千千萬萬的病人從一座座地獄里救出來嗎?誠然,創(chuàng)作無法推倒高墻,但創(chuàng)作能讓我們認(rèn)識到高墻不能主宰我們的命運。我也只有這樣寬慰自己,才有了走下去的微弱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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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開K院寄過來的回信時,毫不夸張地說,我渾身上下的血液像氣泡水一樣滋滋作響?!捌鞑摹捣?、教師,貴社自行安排,”我握住信紙大聲念著,一旁還沒下班的抄寫員狐疑地回頭,以為我在朗讀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新消息。攝影課?怎么會?眼前頓時浮現(xiàn)出了那位院長想在《每日新聞》的彩色照片頁如何擺出一副遠(yuǎn)矚未來的瀟灑模樣?!艾F(xiàn)代化K院引領(lǐng)人道主義療法新潮”……假如配上一艘傾覆的金剛艦的銀灰色剪影,構(gòu)圖就完美了。這是機會,我在心里默念。這是我自己爭取到的一次機會。不論K院對我究竟是怎樣的看法和態(tài)度,不論他們是打算利用我,還是打算看我的笑話,至少我能去做些什么了。套在我身上的無形的拘束衣,不知不覺間掉了一顆扣子。問題在于如何從這么小的一道縫隙里鉆出手來,去爭取更大的活動空間。我必須找回底氣,我想。我必須去做,做給他們所有人看,擴張自己的力量。我立即聯(lián)系了故友,即將在八月調(diào)往T市新成立的《周刊文春》編輯部工作的文。

“好嘛,你消沉了那么久,突然開竅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格外欣喜,“在精神病院開攝影課,你的腦袋什么時候這么前衛(wèi)了?”

“讓服刑犯演布萊希特,你那才叫真的前衛(wèi)呢,”我回道。這是我們之間三年前發(fā)生的一件軼事。那時,文在O市女子監(jiān)獄辦起了一系列文化活動,結(jié)果偏偏在匯演當(dāng)日,在她導(dǎo)演的話劇中,五名服刑人員在所有領(lǐng)導(dǎo)的眼前大打出手,兩人重傷。當(dāng)時,是我為她做的辯護。在我心目中,文一向?qū)儆谀欠N奇人,那種用一整段人生演繹一種至死不渝的胡鬧精神的人。將來的日子里,我說不定也要往她的方向靠攏了。

“嚯!沒有你幫了倒忙,我的遠(yuǎn)大前程本來還有戲!”她以那種一如既往的少根筋的語氣嗆了我一句。

“得了吧。你的那點劣跡,也就在小圈子里流傳了?!?/p>

“那你什么意思嘛,來找吾輩一介劣跡斑斑之人取經(jīng)?”

“不是取經(jīng),”我說,“想讓你傳授怎么……咯……大鬧天宮?!?/p>

“你笑了!”電話那頭激動不已,“讓我逗得!”

“我說錯了?怎么記得,你當(dāng)初差點也打算掄胳膊上陣……”

一陣讓我再熟悉不過的充滿自由精神的笑聲從話筒里花灑似的噴了出來?!鞍⊙?,你這家伙,啊呀……”笑完了,她的聲音低柔了下來,“上一次聽到你這么開心的聲音,是在兩年前?三年前?”

“我也不清楚?!蔽艺f,“原來,別人是可以聽出來的啊。”

后來又說了許多話。我也感覺,我的嗓音幾乎變成了我記憶里沒有的一種音色。好比自言自語的人獨居了許多年,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一直在對自己說話,全是依靠大腦的機械反射,才把聲音當(dāng)做了自己的思維;全是依靠這種不間斷的喃喃之聲,每天的孤寂才顯得不那么可怕了,從而在靈魂深處得到了接受。

妹妹最近情況有好轉(zhuǎn)嗎?!?/p>

我是說真的。那么多破事,就你自己扛著?……

是。程序特別麻煩。我當(dāng)初也是。沒變。參考書,我這兒還有一大堆呢。你的地址換沒換過啊,最近?……

這年頭誰不想搞點炸藥。我們“文春炮”,要打就打那些警職法縮頭烏龜。轟他媽的權(quán)謀!轟他媽的落后!沒有“爆點”就給我滾的好時代降臨了。你也在制造“爆點”,嗯,不是嗎?

激動不激動。它就在眼前,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爆點”?!?/p>

又怎么了?啊呀……在抽鼻子?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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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 bout du chagrin une fenêtre éclairée

“憂郁盡頭一扇明亮的窗”

Paul éluard,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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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鹽,也許是我們發(fā)明的最類似于傷口的一類物質(zhì)。它的天性極其敏感。在陰暗處,它是一縷灰白、混濁、顫栗的乳液。而一旦它與光接觸,一旦世界的面紗向它揭露,它就有了記憶。它的記憶全部無可挽回地刺寫在它的血肉里。薄薄一層鹵化銀的微晶涂抹在一張塑料膜上,這就是膠片,物質(zhì)之心的組織樣本。如果任何光線都不加選擇地照射在表面,它就變?yōu)榧兒?,或者說一團血肉模糊的殘渣。如果僅允許一部分的光將它刺痛,讓另一部分停留在無痛的陰影里,它就有了思想。它的身體極輕極弱,任何思想負(fù)在它身上都是劇痛的。在光的強權(quán)下,它拖曳著一顆比紙更薄的心臟,開始呼吸、開始掙扎、開始見證。自此誕生了圖像、面孔、世界。自此我們的生存再也不會缺乏證據(jù)。Photography的詞源是古希臘語的phos“光”加上graphe“寫”。用光書寫,在銀鹽的傷口里書寫,這是獨屬于現(xiàn)代人的風(fēng)尚。關(guān)鍵在于精確,在于如何讓星奔川鶩的黑夜驟然靜止在我們的傷口上。如今,有鹵化銀的地方就有黑夜。為了提升黑影的純度,我們又發(fā)明了暗房,它們矗立在城市各處,如同一座座對抗痛苦的微小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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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的選項:二樓一間無窗的房間,或者四樓唯一空著的一間有窗的房間。我們當(dāng)然先去了二樓。一開燈,屋內(nèi)赫然陳列著兩張電療專用的束縛床,彌漫著長年不用的電子元件的銹味。我們立即放棄了這一間。我們未來的活動室不能選在病人恐懼的地方。四樓以癡呆癥患者的病房為主,相較于上下幾層,稍微安靜些。文走在前面,問我,為什么這樣的大熱天,走廊上還是這么涼,甚至感覺有點陰冷。那些病人,有的光著腳站著,有的盤腿坐在地上,身子像石頭做的一樣往外散發(fā)寒氣。那些窗戶,配備的粗鐵絲網(wǎng)積滿了細(xì)膩的棕色塵埃。穿過大門,還要打開第二扇小門,才到了我們的備選房間。它原本是隔壁的水房,狹窄且潮濕,要站到屋子最中間雙臂才能充分張開。窗戶高高位于洗拖把池的正上方。盛夏的陽光從泛黃的陳舊玻璃中泄露出來,給人一種身處小教堂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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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的布置其實只花了半天就完成了。文一貫積極,而我一貫怠惰,只好窘迫地坐在一邊看著。吃完午飯,文還請來了一位專長孤獨癥的N醫(yī)生。頂多是在食堂聊了一會兒天,這位N醫(yī)生就給她拿下了。她們就像一對閃亮的流星在K院內(nèi)東奔西走,變魔術(shù)似的變出了一件件必需的器材。而我在走廊上,倚著一堵墻,把頭埋在一本南姆伯格的回憶錄里。就這么到了傍晚。一張張被汗水浸濕的滑輪病床,載著一名名被注射了胰島素、在渾身劇烈抽搐的狀態(tài)下苦斗了數(shù)小時的病人,穿梭在斜陽消逝的安靜過道里。我們的暗房只差最后的一塊遮光簾需要安裝了。“怎么,又提不起勁?”晚飯前文向我試探道,“只論眼下,一切不都還算順利嗎?”不,只是因為你們兩人有點太耀眼了,我說。是,現(xiàn)在的進展太順利了,順利得有點虛假,讓人缺乏安全感?!艾F(xiàn)在歸現(xiàn)在,后面呀,”她嘆了口氣說道,“你知道,凡事只有最開始做的這段時間是最開心的?!贝_實跟她說的一樣,我想。文不僅有經(jīng)驗,還很聰明。當(dāng)下,正因一切尚無眉目,尚不存在猜疑和顧忌,我們才更容易去樹立信任,才能爭取到N醫(yī)生這樣的,愿意同孤獨癥孩子相處,能在病人的眼睛里看見人性的理想主義者。想到自己一下午幾乎什么也沒做,我只好側(cè)過頭去,望著西邊天空中漸漸熄滅的夕照發(fā)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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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窗簾的人是在星期四下午來的,按我們的要求,帶了一大卷市面上能找到的最厚的簾布?!吧w上去真的完全沒有光?”我打量著這道純黑的遮光簾,“連那種從縫隙里漏出來的光邊都沒有?”為了證明給我們看,工人合上遮光簾,然后把簾子的邊角折疊,嚴(yán)實地塞在窗框下邊和左右兩邊的拐角處。關(guān)燈后,我和文都發(fā)出了一聲驚訝的“啊”。黑暗如此純凈。它像一件工藝品,誕生于歷史之外的太古之外的時間,卻在此時此刻與暗房的其他物件并立而存。我們站在一片濃縮的黑夜里?,F(xiàn)在,該哭還是該笑?不敢出聲。這就是我們的暗房,攝影課的暗房。到時候,不知道會有多少學(xué)生和我們待在一起??删驮谖覀兂两谙胂蟮耐瑫r,有光照了進來。門被人推開了。一聲驚訝的“啊”,也從她們的喉嚨里擠了出來。我們連忙開燈,這才發(fā)現(xiàn),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趁著放風(fēng)的間隙,從隊伍里溜出來的——“姐姐,你不是周六才來嗎?”——心和戀。她們兩人無不面帶困惑地環(huán)視著這間改頭換面的水房,目光一齊停留在那塊純黑的簾布上。“而且,您怎么會在我們的……秘密基地?”我終于明白,原來,在改裝前,這間在他人眼中毫無價值的小側(cè)室向來是她們在放風(fēng)結(jié)束后約定偷偷會合的地點。這里位于四樓南面,窗戶又很高,即便在冬天,陽光直到黃昏時分也不會敗給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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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feuillage du mimosa de tes yeux

“你的眼睛有含羞草的神秘”

André Breton,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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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給戀的布勞提根硬糖,從每周一包變成了每天一包。因為我姑且算是這間暗房的安全負(fù)責(zé)人,在房間不上鎖的時段,我的任務(wù)就是保證病人不動器材、不碰有毒的化學(xué)試劑。而戀呢,每天都來攝影課教室,攔都攔不住。見到了,當(dāng)然問我要。她吃糖果的方式也很特別,總要先接一杯水,把外面的白色糖粒泡掉,只留下一顆晶瑩剔透的紅細(xì)胞形狀的糖球?!斑@是元音,”她咀嚼著一顆藍(lán)色的糖球,跟我說,“我吃的是U,藍(lán)色的。A是綠色的,O和E是介于黃色和橙色之間的。而Y很狡猾,有時是白色的,有時不能用顏色來表示。它們都是英文,因為室女星系的人都是說英文的。你聽說最近在那邊發(fā)現(xiàn)了新的宇宙嗎?他們把這種密碼持續(xù)不斷地發(fā)送到我的大腦里,命令我按對應(yīng)的口型去大喊??墒亲o工姐姐讓我不要大喊,所以我就把這些元音咬爛了嚼碎了咽進肚子里。哎呀,我是開玩笑的!我只是覺得,把糖泡掉再吃才不會吃壞牙齒,護工姐姐說我的牙齒壞了就麻煩了!還有,其實只想找你多說說話,我知道姐姐不會嫌我煩的,是嗎,是吧!”在另外的版本里,藍(lán)色是數(shù)字4而綠色是數(shù)字1,黃色是8,橙色是0;或者,藍(lán)色是木星,紅色是水星,白色是月球;再或者,藍(lán)色是蘇聯(lián)人,紅色是美國人,綠色是所有的動物。對我而言,紅色是西瓜味,黃色是檸檬味,紫色是葡萄味,綠色是蘋果味,固定不變,沒有新鮮。不如說,像我這種匱乏而無趣的頭腦,是不可能用這么幾種簡單的味道編織出宇宙的隱秘經(jīng)絡(luò)的。所以我并沒有在意,直到戀鼓著嘴,像受了冷落似的盯著我:“這次我是認(rèn)真的!U就是藍(lán)色,我絕不是編著玩的。馬上你不許睜開眼睛,一定要讓姐姐自己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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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我答應(yīng),門已經(jīng)關(guān)緊,燈已經(jīng)熄滅。那道遮光簾一向是合上的。結(jié)果,攝影級別的無雜質(zhì)的黑暗,猝不及防地降臨在我們身邊?!皯??”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是擔(dān)憂而不是詫異,“干什么?”但沒有回答。她是什么意思?是只想喂我吃糖,還是想對我做點別的惡作???視覺受剝奪,如此突兀,我?guī)缀踉诠饩€滅絕的一瞬間聽見聯(lián)覺的砰的一聲。暗房在同時肅清了所有的雜音。接下來,只剩下時遠(yuǎn)時近的呼吸聲的節(jié)奏,布鞋踮腳踩在地板上的節(jié)奏。我們兩人隔著一片漆黑對望。什么也看不見??墒牵棵恳暰€交錯,身體里總會本能性地摩擦出一點溫?zé)?,一點似是而非的亮光。我因此判斷她已經(jīng)在向我靠近了。頭腦十分清醒,身體卻感到一種無處可去的遲鈍。在晦暗的另一端,仿佛有什么一晃而過,那是什么?也許是她的頭發(fā)。也許是別的未被陰影完全吞沒的東西。也許,她就伏在我的耳朵旁邊,鼻子貼在耳廓上,只是久久地屏著一口氣。距離的曖昧令我的想象寸步難行。不存在的凝視將我固定在椅子上,手腳分明是自由的,卻好像讓細(xì)線捆住了一樣不得動彈。沒有光,任何形體的輪廓全部融化在虛無里。但虛無的密度在變化。這里似乎是稀疏的,那里似乎是滯重的。身體的一部分由虛無的引力牽引,而另一部分卻條件反射地回避著它。不知不覺,手腳上繞滿了虛無的絲線。為掙脫黑暗對面另一人的意志的擺布,我只得如提線木偶般左右閃躲,局促、窘迫、笨拙不堪。拎起的一顆心搖搖欲墜,這種不停滋長的虛弱感,使無來由的逃的念頭越發(fā)鮮明??諝馓幪幾兊梦kU了。逃的期盼再次泯滅了。然而,影影綽綽的不確定性,反而醞釀出另外一種希冀,全身為之撼動。說不上有什么感覺,說不出是怎么一回事,但黑影掩蓋下的一切都成了感覺,發(fā)生的未發(fā)生的現(xiàn)實和妄想的一切都成了這回事的一部分:一根手指,輕輕落在了臉頰上。所有的謎團解開了。所有的感覺在一剎那大平靜了。所有束縛住我的愛的絲線,也被安然默許了。于是,我任由戀使壞似的掰開嘴唇,摳住一排下牙。一顆沒有糖粒的濕漉漉的糖球,在上下支撐住口腔的兩根手指的護送下,往里一墜。

姐姐,她問,嘗過元音的味道嗎?

我不出聲地咀嚼著。

沒有人嘗過元音的味道,她說。這一點,我知道的。

我心生疑惑地品味著。

難道,實際上并沒有西瓜味、檸檬味、蘋果味?我嘗到的分明只有一股毫無性格的甜。這難道是說,僅僅借助顏色的暗示,糖果就產(chǎn)生了不同種口味的幻覺?綠色是蘋果味,但按照道理,它難道不可以是A,是1,是生命,是希望,是所有的動物紛至沓來嗎?

我似懂非懂地用味蕾尋覓著解答。

戀的指尖在我臉頰上游走,猶如昏暗的史前冰川沿著我的皮膚緩慢而沉重地遷移。她的孤單的身體想必也在湊近。

姐姐,分得出來嗎?她問。我相信,元音的天性,是真的可以用舌頭來分辨的。我的元音太苦了。我本來想說A,可是一說出聲就變成了讓人揪心的尖叫。姐姐,我好痛苦。我只是想讓他們記住我的元音是苦澀的,這樣大家在夜里一起尖叫起來的時候,就不會把我的聲音埋在里面,護工姐姐也就可以把我從那么多的尖叫聲里解救出來了……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嘗出來了嗎?

……是Y,我說。

……真的嘗出來了?

……是Y,我重復(fù)。

……不,我全是騙你的,從頭到尾,我自己也分不清……

……這顆糖,味道很空白。孤單一人在人群里,卻還沒有沾染任何顏色,也無法被任何顏色定義。所以,是Y,我確定。

……剛才,我根本沒留心喂你的糖是什么顏色。

……不要緊,戀。黑漆漆一片的,顏色本來就不存在。

……再試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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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 y a assez d’infini sur la terre

“人世間已有足夠多的終極”

Antonin Artaud,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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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視察當(dāng)天早晨,我體會到了我們這些天來所有辛苦的成果被一群人傻笑著從手里奪走的感覺。在講臺上,匯報成果的N醫(yī)生(她幾天前還在辦公室講我們的好話!)把大部分功勞歸給了K院高瞻遠(yuǎn)矚的辦院策略,而剩下的小部分苦勞歸給了K院踏實苦干的治院理念,總之,沒有任何具體的人類在這場匯報里獲得夸獎。而我們在走廊上不期而遇時,她也只是抱歉地表示,這是上面的部門讓她照著念的?;蛟S,再這么一路追溯、一路推脫下去,大家還會發(fā)現(xiàn),同樣沒有任何具體的人類參與了起稿,所有的詞藻和大道理全是我們胡子雪雪白的上帝徑直撬開了聽眾的顱腔放進去的。院長在12點30分走進攝影教室,在瀏覽了觀影、繪畫、手工、體育等多姿多彩的康復(fù)活動后,面對設(shè)備齊全的暗房,他把手揣在口袋里說了一句:“怎么回事,這么?。俊薄@才顯得您高大嘛,我心里偷樂道。從文的眼神里,我看出她一樣萌生了用暗房內(nèi)猝不及防的黑暗降臨來嚇一嚇院長的主意,但還是和我一起作罷了。院長步入中年,神經(jīng)衰弱,讓伸手不見五指的籠子一罩,說不定就在昏聵里發(fā)起瘋來,一邊手舞足蹈一邊指揮他那不存在的金剛艦開炮了。我后來才覺得,不試這么一回,終究有點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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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心被選中給醫(yī)生和護工們獻(xiàn)花。秘密寫作暫停后,她的病情未見惡化,只不過夜間幻聽、說夢話的頻率明顯增加,或許是白天被壓抑的創(chuàng)作欲遷徙到了睡夢里。力比多是候鳥,只能讓它們從冷的地方往熱的地方、從荒地往森林移居。雖然目前的心在白天有點渾渾噩噩的,但比起同一間病室的其他患者,她毫無疑問仍是最安靜、最可控的。我們看見她捧著一束粉色的百合,在獻(xiàn)花者的隊伍里低著頭往前走,鼻子嗅著花香,臉頰幾乎埋了進去,看起來仿佛要把花束獻(xiàn)給自己。“她頭發(fā)好漂亮,”和我并排坐的文拍了拍我的肩膀?!澳悴抛⒁獾矫??”坐在前排的大部分病人,頭發(fā)清一色被剃過。護工的手法有的溫柔、有的粗魯,有的甚至不小心用剃刀劃破了病人的頭皮,留下難看的疤痕。許許多多毛發(fā)斑駁的后腦勺向著我們,水渦形和閃電形的發(fā)旋好似黑白交替的象形文字。只有心的長發(fā)得到了精心護理。其中的秘密是,每次集體剃發(fā),都會有一名步履蹣跚的老護工找到她。在老人眼里,心的背影,尤其是那柔順的頭發(fā),特別像她在野戰(zhàn)醫(yī)院被美國飛機炸死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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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明地小姐,”散會后,心問我,“您說,未來會怎樣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較好。誰的未來?她自己的未來,她和戀兩人的未來,還是K院的未來、精神病人的未來、日本的未來、我們所有在時代里沉浮的人的未來?“啊,我沒有想那么多?!彼缓靡馑嫉卣f明道,壓低了聲音——我剛才想說的是,我也好,您也好,您的妹妹也好,各自屬于我們,卻總讓人看不清、捉不住的這團小小的東西,我還想不到準(zhǔn)確的詞來概括它。聽到她這么說,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我問她,你要找的詞,是不是“命運”?——話音剛落,我立刻懊悔了。心垂下了頭。我也陷入沉默。仿佛“命運”一詞撕開了空氣,在我們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真空。仿佛“命運”一詞的過于閉塞的發(fā)音,使我的舌根沾染上了一股麻痹神經(jīng)的苦味。因為命運并不會正直公平地對待我們。只有未來才會。而且我們都明白未來和命運分別是語言能創(chuàng)造出的最輕與最重、最透明與最晦暗的兩種東西。我之所以說錯話,恐怕是因為,我早已默默接受了那種將兩者混淆在一起的含糊其辭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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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聊了起來,聊回了心的具體的未來。她說,她的父母給她安排的未來,是在康復(fù)后重新考取K大的法律系。其實,心說不準(zhǔn)究竟這種安排是不是她想要的。在那里,她看不到戀的位置。這條鋪設(shè)好的道路,對她而言,實際上是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它走下去注定只能變成孤身一人。她不甘心,于是設(shè)想了另一種未來,坡度更苛刻、寬度更狹窄,卻容許兩人肩并肩地通過?!拔蚁雽懽?,”她波瀾不驚地坦白,“很簡單,我想時刻沉浸在活著的感覺里?!蔽艺f完全沒問題,只不過寫作既可以讓你活著,也可以判你死刑,總之它會讓你半死不活地吊著,和所有那些不寫作的人一樣。即便如此它仍然十分有意義。心,我有一位摯友目前正在選拔K院接下來的攝影課的老師,都是K大和W大的朝氣蓬勃的學(xué)生,有的跟你一樣愛好寫作。要去見見嗎?如果你愿意,我就和她打招呼,對于這位射命丸姐姐到底打算怎么安排她的“面試”,我還毫無頭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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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了不知多少份承諾書,我暫時將心從K院接了出來,在這天傍晚,我們乘車前往電話里文給我標(biāo)的地點。下了車,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里只有一間連招牌也沒有的小酒館。店里充溢著啤酒與中年人的渾厚氣息。我們的面試官和十幾名面試者鬧哄哄地圍在一張拼湊的長桌邊,一邊比賽政治詞語接龍,一邊灌水似的痛飲威士忌。我的“一位摯友”朝我們這邊悠然自得地吹了一聲口哨,那一刻,我發(fā)誓我絕對看到心往后本能地退了一步?!鞍脖訂T萬歲!”有人輸?shù)袅私育?,他們就起身干杯大喊一聲,“岸信介,下臺!Q(輸?shù)粲螒虻墓媚锏拿郑?,一起下臺!”怯生生站著的心快要哭出來了?!拔业睦蠣敯?,”我說,“幾杯酒把你們變成這種德行?”“他們,”文無辜地瞧著我,“他們在學(xué)校里、在街道上,能力都是一等一的,沒想到沾了一滴酒,就丟掉了一切組織,嗝呃,一切組織性紀(jì)律性,讓人真他媽的發(fā)愁,我們一代青年人的熱血和眼淚是不是注定要被灑到陰溝里,我怎么說這種胡話?拼了!再來一杯,王VIII蛋們!”這么下去,心的文學(xué)夢不出多久就要灰飛煙滅了。我們把不省人事的文合力扛起來,抬到了一張單獨的小桌旁邊。被灌了三碗豆芽湯,她終于有了一點恢復(fù)動彈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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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痛苦??!”爛醉的文扶著桌角,猛地支起身子,沖天花板吶喊道,“我痛苦為的是你啊,Q!你的底片,真有才華哪,拍大海拍得像諾曼底D-Day,一片白茫茫一片黑洞洞,Robert Capa都得向你致敬呀!K院不是埋沒了你?有了這種本事,干什么不好,嗯?跟我上T市去,拍人群,拍demonstration,拍那些人不敢讓大眾看的頂好的東西,嗯?我的意思是T大的學(xué)生才是真正有種的大學(xué)生,你們這群慫包,都不如他們上勾拳、下勾拳,一拳放倒名譽老教授,一拳放倒新秀小情人。覺!你告訴我,現(xiàn)在到底怎么辦??!我下星期,嗝呃,就要去T市報到了,就要把你托付給這群慫包了,當(dāng)然,也不完全是,但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你哪?你孤零零在K市不會出什么事吧?你妹妹怎么辦???你鐵了心要辦的攝影課還能一直辦下去嗎?要是你又沒精神了,又提不起對生活的興趣了,我在別的地方會多難受你知道嗎……我恨不得能長出翅膀每天在K市和T市之間來回飛,越過富士山,嗝呃……你讓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他們都在利用你……看你沒有一丁點經(jīng)驗,看你皮膚白凈,平時一動不動的,好欺負(fù)得很……但你答應(yīng)我……你的攝影課一定要辦出來……辦下去……為了你自己的快樂,為了我們一切的一切的未來,拼一回……嗝呃……翅膀……拼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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à une profondeur où les images ne prennent plus

“在影像不復(fù)定型的深度”

Yves Bonnefoy,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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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節(jié)曇花一現(xiàn)的晴天。上午,天空的藍(lán)色顯出一種天然的膠片質(zhì)感,仿佛由無數(shù)燦爛的小顆粒組成。向陽面的走廊上掛起了晾衣繩。棉布白床單在低處的鐵欄桿上晾成一排,藍(lán)白條紋的病服在高處的繩上晾成一排。幾件米黃色的拘束衣敞著所有綁帶,靜靜垂在陽光里,與周遭的事物達(dá)成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和諧。夏季,病服輕薄,些許透光,衣袖與褲筒充盈著風(fēng)。逆著光,深與淺的豎紋路稍稍鼓起,那是光的籠子,裹束著伸手可觸的光的身體。我行走在光影斑駁的晾衣繩下。走廊的陰翳處照舊散發(fā)著親切的霉味。一切都在暗處緩慢、堅韌而隱秘地生長。戀在樓梯上等待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踮著雙腳、身子前傾,像一朵迫不及待開放的花。身后的Q將手搭在她的肩上?!罢娌缓靡馑?。早上突然有事,我來遲了,”我有些內(nèi)疚,“試課還順利嗎,我們的Q老師?”戀開朗的神情實際上已經(jīng)道出了答案?!笆牵瑢W(xué)們很積極,”Q也露出了眉頭舒展的笑,“我備了很久的課,最后才想到以‘情緒流露的影像’為主題……”我已經(jīng)等不及看你們的成果了,我說。于是,我們一面聽?wèi)僖患右患刂v著她的開心事,一面往走廊盡頭暗房所在的大房間走去,一路上都有衣帶和光線在風(fēng)里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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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房的小課桌上沏著一壺濃茶,幾張膠片浸泡在混有紅茶水的全黑顯影罐里?!安皇怯脕砗鹊?,是用來給底片上色的,”她靦腆地向我解釋道。熱茶會把底片染出一種暖色,她說,而且,茶水不像化學(xué)試劑,沒有毒性,沒有臭味,見效溫和,對基質(zhì)沒有傷害,還可以換成橙汁、黑咖啡,您也許不知道,很多上過教科書的攝影師都試過此類技術(shù)……回過神,她已經(jīng)說得我止不住地點頭了。文的識人眼力果然令人不得不折服,我想?!斑@幾張還要泡兩小時,”她撫著盤子邊緣,“下午再晾三小時。戀知道的,她學(xué)得最快?!弊谖疑砼缘膽儆质且桓逼笈挝铱洫劦哪恿恕N覀冋勂鹆藨僭谡n上的表現(xiàn),談及別的病人——不,我也要學(xué)著Q稱她們?yōu)椤巴瑢W(xué)”而不是“病人”了——課前課后的變化和反響。據(jù)她說,同學(xué)們最感興趣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色彩與情緒”“光線與情緒”這兩部分?!罢f實話,關(guān)掉燈的那一刻,我特別緊張,我害怕大家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產(chǎn)生恐慌。幸好這種顧慮完全是多余的?!彼f,“房間一暗下來,同學(xué)們反而一齊屏息凝神,好像我們不是在上攝影課,而是在舉行某種召喚天使的儀式。但同時,問題在于,暗房太安靜了,其他的房間里打胰島素不停傳來的尖叫聲、求饒聲,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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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一句如此簡單的話就能令人回想起,或許我們迄今為止自認(rèn)為有意義的全部成就,在他人眼里,仍然只是一堆虛情假意的泡沫?!八哉f,古明地小姐,我現(xiàn)在只想問您,”我聽見Q的聲音明顯在動搖,“在這里,在這座病院,我們真的是被需要的嗎?”我立即知曉了她的意思。不僅如此,我的心臟猛地一陣刺痛:纏繞在我身上的名為自責(zé)的幽靈,分明浮現(xiàn)在了她的背后?!捌鋵?,”她的語氣里帶有質(zhì)問,“您不覺得,我們在避重就輕么?”她坦白道,她或許單純,但并不愚蠢。她看得出來,攝影課在K院不可能長久地辦下去。失去了時髦,我們對這座病院的利用價值為零。我們都如被時代的風(fēng)偶然吹進墻縫的草種,今天可以被一滴雨水救活,明天就可以被一團熱浪烤死。失敗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凹幢闳绱耍彼崔嗖蛔×?,“我們還有理由繼續(xù)嗎?用一種注定垮塌的‘理想’,替他人營造一幕自由的幻象,這不是犯罪嗎?……您會奇怪,為什么我說了這種話,還是選擇留在這里。當(dāng)然并沒有特別的理由。攝影本身,是否有什么使我無法舍棄的理由,我也想不清楚。非要說有什么原因,那就是,除了攝影,實際上我的生活里已經(jīng)沒有具體的掛念了。我的前輩、后輩,都在集體里施展自己的才能,他們擁有各種各樣的實在的生活、實在的斗爭。唯獨我,沒有才能,茍且于一種妄想的生活。文老師說過,我的心思太纖細(xì),撞到名為現(xiàn)實的這堵墻上,就會像水銀珠一樣粉碎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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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這樣的!

Q頓住了。打斷她的是從剛才起一直緘口不言的戀。她舉著手認(rèn)真做出想要發(fā)言的模樣,眼神流露出一種無法讓步的情緒。

——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的。Q老師,你錯了。我不覺得你的心是水銀珠。你在課上放給我們看的作品,我只看一眼就全部明白了。你喜歡鏡頭顫抖形成的心跳的感覺。所以世界和你的鏡頭一起陷入沉思,和你的手指一起激動不已。我的直覺很準(zhǔn)。如果讓現(xiàn)實的墻和你的心撞到一起,粉碎一地的一定是現(xiàn)實。我當(dāng)然沒有夸張,也沒有在說夢話!我真的真的覺得Q老師你的心是那么硬的那么牢固的一種東西。外界的殘酷,跟你的鏡頭的殘酷相比,根本什么也不是。鏡頭當(dāng)然也很殘忍!我還知道Q老師的鏡頭有時候是痛苦的,比如面對大海的那張,沙子上閃亮的足印那一張。真讓人恨不得把自己瓦解成干凈潔白的原子態(tài),全身上下,和取景框一起顫動。老師,你的心是沙上的印,顫動銀鹽之印。這個名字是不是很好聽?現(xiàn)實撞上去,就像無數(shù)浪花一樣崩毀。駐留于驚濤駭浪的幻想之印。你聽說過摩西的故事嗎,老師?摩西就是在海面上畫了很多很多這樣的印,最終才能一寸一寸把海水割開的。我們也需要拍出很多很多和Q老師一樣好的照片,才有希望在海底、在月亮上創(chuàng)造出就連摩西也想象不到的路……別笑了!姐姐,別笑了!我是認(rèn)真的。我是說,就連摩西也想象不到,有一天我們會把膠片泡在茶里;有一天,會發(fā)明新的藥,讓所有人能與幻覺和諧共處;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一種物質(zhì)的記憶比上帝的記憶更長久,為了把大家的生活一瞬間一瞬間地寄托給它,我們不再怕光,也不再怕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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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urore prouvera qu’enfin nous vivons au présent

“最后黎明會證明我們活在此刻”

Robert Desnos,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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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背靠白墻坐在走廊的地面上,像電影里的水手,穿短袖的胳膊伸出去,向著天空,打哈欠、伸懶腰、扳手指、數(shù)云。并沒有什么要去的地方。除了聽見鳥、聽見蟬、聽見腳步聲,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非說不可的感受。只覺得當(dāng)下就是當(dāng)下,無法替代。眼睛輕輕一眨,它就會永永遠(yuǎn)遠(yuǎn)地遺失在黑暗里。但并不可惜。我們說任何人的生活都是由一半的過去和一半的未來編織而成。一不留神拆掉了線,丟掉了過去的那一半,并不可惜。今天,同學(xué)們新梳了短發(fā),新洗了布鞋、棉襪、淺灰色的夏季襯衫。貼在肌膚上的一切清爽了許多。塑料發(fā)繩、紐扣、衣領(lǐng)、修剪過的指甲、住院腕帶的金屬扣,泛著細(xì)碎的光澤,好像時空之外潔凈閃亮的漂流物。也許明天,同學(xué)們就會換回汗?jié)n染黃的衣服。也許明天,我們暗房的門就會被一條帶鎖的鐵鏈死死拴住,我們經(jīng)營了數(shù)周的攝影活動教室于是從此沉寂,成為少數(shù)人的秘密,成為這座病院的健忘的角落里眾多莫名其妙上鎖的房間之一。但并不可惜。至少,當(dāng)下,同學(xué)們還有盼望。我們還在等待下一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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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課,Q幾乎患上了失眠。她拼了命地想要保持清醒。一整夜,她不是在備課,就是在半夢半醒的空隙間經(jīng)歷一種仍在備課的錯覺。一夜之間,瘋狂了,不是她,而是世界瘋狂了,時代瘋狂了。T院、M院、S院、F院,乃至T大、K大與美國一所私立大學(xué)派出的學(xué)者、專家、學(xué)習(xí)小組、考察小組,猶如雨后泥土里鉆出的蚯蚓,為爭搶一縷新鮮的風(fēng),把K院的專線擠得水泄不通。貴院的理念是什么?貴院如何想到了如此新穎且人道的療法?作為公立醫(yī)院,貴院在落實的過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難,又是怎樣克服的?可以拜覽病人的作品嗎?漸漸地,院長的臉上浮現(xiàn)了紅光,而Q的眼角浮現(xiàn)了烏黑的圈。更不用多說,在院長卷起袖子親自上陣的旁聽監(jiān)督下,課堂上完全沒有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她時常緊張發(fā)作,手腕止不住顫抖,有一回,甚至把一瓶剛開蓋的定影液全部打翻在地,硫代硫酸鈉的尖銳酸味即刻充滿了教室。而同學(xué)們也被護工密切監(jiān)視著,飯前飯后背誦每次發(fā)言的完整內(nèi)容,越背誦越忘記,最后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消失點、什么是對焦,只知道自己絕不能出錯,絕不能讓K院丟臉。連續(xù)好幾天,還沒到日出,心就醒了。一起床,不洗臉也不吃早飯,只是在窗邊看云彩。至于同樣在課堂上被寄予厚望的戀,有時更是一整晚不閉眼。她們當(dāng)然不信護工嚇唬同學(xué)們的話。但她們察覺到了某種心緒,它正牽動著K院所有浮躁的神經(jīng),無聲無息,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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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古明地覺小姐?真不好意思,我們的行程臨時發(fā)生了改動。對,出于安全方面的考慮。下次?有機會再談吧?!钕刃袆悠饋淼氖荰大的學(xué)生,打著“上街無罪”“終結(jié)美駐軍”“砂川還在流血”的口號。緊接著是N大、K大。他們提著燈籠鉆進夜晚城市的大街小巷,如同一支無翼天使的勘探隊?!挂焉?。心聽見遠(yuǎn)處隱約可辨的呼喊聲,驀地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創(chuàng)作了。她盯著手心里從食堂順手帶出的這包面巾紙。創(chuàng)作的念頭一直折磨著她。但其實不應(yīng)當(dāng)說是折磨,它更像一種令人潸然淚下的苦,就好像靈感的苦本身。她盯著面巾紙上那塊小小的純白,思緒飛馳?!??幫我轉(zhuǎn)告一下你們院長,這份人情,我下次再還。最近啊,你看,不是實在抽不出身嗎?O大周圍讓學(xué)生和警察堵得亂哄哄的。至于什么攝影課,你們不是找的幾家私人療養(yǎng)院取的經(jīng)嗎?——警棍在夜間秘密行動起來了。魚鱗似的鋼盔在夜色里浮動。哪里有鋼盔,哪里就有燈籠。光與影的兩股勢力,猶如兩株布滿分叉的神經(jīng)之樹,在昏沉的街道上急速而敏銳地擴張?!恼诰毩?xí)。她在練習(xí)如何把字寫得越來越小。寫廢的面巾紙一張接一張、一包接一包,堆成床墊下面一塊神秘的凸起。與其說是劇本,不如說心寫的仍是那份永遠(yuǎn)寫不完的自我辯白。面巾紙可以塞在口袋里,可以遞給所有的陌生人。她想象自己走出K院大門的那一天,她將面巾紙一包一包分發(fā)給那些吶喊的學(xué)生們,這樣,就足夠證明,當(dāng)外面的世界經(jīng)歷漫長的涅槃時,她和戀并沒有在一張病床上絕望而懶散地虛度這些歲月。她們同樣抵抗了,在更陰深、更安靜的角落?!娴姆浅Σ黄?。臨時有事。校方擔(dān)心鐵路不安全。街上太擁堵了。美方的學(xué)者還沒有拿到簽證。你們的想法是否有些自由化傾向?辦公室的電話照常聒噪,辦公室內(nèi)其樂融融的氛圍卻煙消云散。被人拋掉的燈盞、倉皇丟棄的頭盔、揉成廢紙團隨處可見的試卷和詩、警棍下飛濺的血液,一張又一張被寫穿、被染污、被撕壞、被眼淚沾濕的面巾紙,一通又一通聲音顫抖的電話——終于,我們的Q老師帶著辦公室傳出的最后一條消息,站在我們面前:

“還請同學(xué)們忘掉之前讓你們背誦的那些答案。今天,我們的課堂沒有觀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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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仍然放不開手腳,臉上還是凍著蒼白的微笑,手腕還是在肉眼可見地顫抖。仿佛一陣心照不宣的寒意鉆進了房間,滲進了燈光的骨髓。坐在前排的戀咬著指甲。坐在后排的心,食指在膝上不停比劃著刻字的動作。其他的同學(xué)坐得筆直,后背挺得仿佛被人用鉛垂線量過。她們一齊注視著Q,還有最后進門的我。門被輕輕合上。光線熄滅,幻燈機亮起。一如既往,一臺攝像機的分解視圖投映在我們面前的墻壁上,略有模糊,輪廓毛糙,但總歸分辨得出鏡頭、光圈、快門、三腳架。同學(xué)們照舊輪流舉起手,準(zhǔn)確地報出這些機器元件的名字。誰也想不通,沒有了觀眾,我們?yōu)槭裁催€要重復(fù)這些環(huán)節(jié)。好像只是為了拖延時間。只是為了停止思考、停止感受。課堂的前半段就這么在漫無邊際的麻木里熬過了。寂靜深處又傳來了喊叫聲。然而今天有所不同。不再是痛苦,而是一種冷靜沉著的憤怒。聽見了青年人的聲音,許許多多青年人的聲音。那是街上的學(xué)生們。按方位判斷,他們就在樓下,就在K院外,正路過圍繞K院的插滿玻璃碎片的高墻。此起彼伏的吶喊如同海浪簇?fù)碇蛔膷u,忽高忽低,沖刷著一雙雙好奇的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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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與情緒““光線與情緒”的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到了最后的作品展示部分。先前局促不安的同學(xué)們仿佛霎時間意識到了什么。一枚齒輪松動了。一臺機器卡死了、崩潰了。一滴淚水滑落了。黑暗中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抽噎聲。一雙雙或膽怯或勇敢的手,幾乎是爭先恐后地抬了起來。沖洗好的相片被一張張插在幻燈機前。墻壁上的黑與白不斷變幻著。一朵情緒的花。一只情緒的鳥。一扇情緒的窗。一面情緒的防自殺鐵絲網(wǎng)。形態(tài)萬千的影像,或喜、或憂,或直白、或含蓄,向我們無聲地訴說著自身,卻又像同一顆心的絮語,既沒有獨一無二的意義,也沒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但并不卑微。教室里莫名的愁緒松弛了。Q也不再提問照片想表達(dá)的含義,僅僅是拭著眼眶,俯身把一張張照片展示又取出。一棵“憂郁癥”的樹苗。一枚“孤獨癥”的鵝卵石。一張“驚恐癡呆癥”的笑臉。一輪“不可治愈”的月亮。它們一方面只是無比普通的物,另一方面卻又沾染上了某種無法摧毀的純粹。最終,還有兩名同學(xué)的作品沒有展示。順著聲音我們找到了抽鼻涕的來源。是之前睡在心的對床,和戀產(chǎn)生糾紛的那名躁狂癥小患者。此刻的她,手里緊緊捏著自己的照片,像是在猛烈壓抑著什么。她的作品,畫面很簡單:兩只手,握在一起,像見面,像分別,使人不能確定時間該往哪個方向流動。

“老師,你說,”她忽然開口,“那些大人物不喜歡我們了嗎?”

“今天早上,客人老師們正巧都沒空……”

“護工阿姨不是說,你們、他們,要用我們做實驗嗎?”

“她的意思是……”

“老師,你們也會離開嗎?”

秘密說破了。暗房里的空氣冷了。相握的兩只手,被放大,被凍結(jié)在墻面上。

“我當(dāng)然不是舍不得,”黑暗中,只聽見她的聲音,看不見她的表情,“Q老師,我只是說,假如,假如你們離開了K院,過三四年再回來的話,我可能已經(jīng)不再活著了?;蛘?,我還活著,長大成了最讓我害怕的模樣,我的臉變得和我的心一樣,又黃又皺。再或者你們來了,但我已經(jīng)變成那種不能再算做人的東西了,沒辦法生活也沒辦法思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到達(dá)極限了。Q捂著臉,奪門而出。暗房里,可以清楚地聽見外面的哭聲。

門像一道裂口,讓光傾瀉而入。小患者站在朦朧的光里,拳頭握成空心,如同攥著一柄沒有形狀的銳器。

磕磕絆絆的哭泣聲,夾雜著空氣和淚水混合的摩擦音,夾雜著喉頭被淚水阻塞的爆破音,我們眼前的黑暗好像一只搖籃被這哭聲搖晃著。有什么被宣泄出來了。有什么隱隱作痛的地方愈合了。大概是我們的心的影子在愈合。

當(dāng)Q回到教室時,我們看見她是微笑的。

“離別的事情,到離別時再說吧,”她說,“明天,我還在這里?!?/p>

明天,我說,我也在這里。

大家都會在這里,心說。

我們的Q老師繞過擁擠的桌椅,來到幻燈機旁。

誰是我們最后一位展示作品的同學(xué)?她問。

舉起手的是戀。

她把照片立在光源前。

映在墻上的是一只睜開的眼。不是別的,正是心的瞳孔。教室一片靜默,只有心的瞳孔,只有戀的鏡頭凝視著我們。鏡頭被拉得如此近,幾乎能分辨出虹膜的精細(xì)結(jié)構(gòu),像樹根,像蛛網(wǎng),連接著萬物。像土壤,像靈魂,像人世間若有若無的種種必然。

這張拍的是——宇宙,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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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戰(zhàn)聞錄夏祭·石之章]入圍作甲《顫動銀鹽之印》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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