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簽與謊言的季節(jié)》第四章(1)——米澤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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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田就是分派員嗎?至少,植田肯定是遵照分派員命令行事的部下。我們終于查到了這一步。
這個結(jié)論倒也不至于令人難以置信。要說為什么,因為我們對植田其實并無太多了解。植田是一年級圖書委員。植田有個哥哥是同一所學校的二年級問題學生。由于受到這位哥哥牽連,植田曾被橫瀨惡意相向過。植田家在公寓二樓,我記得他們家還有臺電子琴……
即便知道這么多信息,可對于植田這個人,我還是知之甚少。一切都不過是表面文章。分發(fā)烏頭書簽之人會是植田嗎?眼下我找不出否定理由。
接下去該怎么辦?松倉一口飲盡馬克杯所剩咖啡,斬釘截鐵地說:
“我知道植田家住哪兒,走吧。”
我和松倉曾經(jīng)接受植田之托去過他所住公寓。我們知道他家住址。
可瀨野同學卻猶豫道:
“我是想去啦……但已經(jīng)過零點了哦。”
我立馬看了看手機。十二點十九分。不知不覺間,我們竟在外頭待到了這么晚。
但松倉仍是滿不在乎地說:
“零點也好,四點也好,又怎么樣?書簽里頭可有致命毒藥,你們忘了嗎?沒有調(diào)查頭緒的時候只好等待,可一旦找到線索,有什么理由要繼續(xù)多等一天呢?如果就這樣等到天亮,結(jié)果晨間新聞播出找到瑪麗小姐之類的話,我會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松倉所言句句在理。不過,目前仍有其他選項。
“我們應(yīng)該有植田的電話號碼,打個電話怎么樣?”
松倉露出瞬間的迷茫,隨即猛然搖搖頭。
“不成。不能給他留逃跑的余地,還是直接當面詰問的好?!?/p>
“都這個時間點了,直接沖到人家家門口算怎么一回事呢?難道要一面敲門一面大吼‘植田,滾出來’嗎?他會報警的吧?”
松倉多半想的是就算這樣也無所謂。但他深呼吸一口氣,看著我們說:
“我明白了。那我們就先去植田家附近。在他家附近給他打電話,把他叫出來。如果他不出來,我們就聯(lián)絡(luò)植田的哥哥,拜托他哥哥就算用拽的也要把他拉出來。這樣如何?”
這個法子的確比較妥當。我點點頭。瀨野同學也贊同道:
“我想了下,松倉,你說的沒錯。剛才是我打瞌睡說胡話了。我們走吧?!?/p>
討論到此結(jié)束,我們不約而同站起身來。
結(jié)完賬后離開咖啡廳,瀨野同學扯下口罩深深吸進一口夜晚的涼氣,又長長呼出一口氣。看來她忍耐二手煙已經(jīng)到極限了。松倉二話不說邁步朝前走,我們緊隨其后。
我加快步伐跟松倉并肩,說:
“不過,植田家離這兒可有一段距離呢?!?/p>
我們所在位置是八王子站前的繁華街道,而植田家在一個車站距離之外的八王子市站。步行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只是大約需要耗費四、五十分鐘。此時已是深夜,我們?nèi)齻€在街頭徘徊,很容易被人抓住盤問。松倉和瀨野同學姑且不論,今晚我可沒有騎自行車。
松倉語帶苦澀。
“只能打車了,唉,真是噩夢?!?/p>
“三個人分攤車費還行吧?!?/p>
“太不劃算了,真希望有人能報銷這筆經(jīng)費?!?/p>
“瑪麗小姐要是平安無事的話,找她商量商量看看?!?/p>
“我怎么可能做這種事?算了……反正我有打工。”
我們兩個人并排快步走在夜晚的街,時不時回頭確認瀨野同學是否跟在身后。
走出小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來了車站前的飲食一條街。來的時候這條街上人潮洶涌,不過畢竟現(xiàn)在已是凌晨,街上人影寥寥。一旦走到這里,不用松倉領(lǐng)路,我也能辨明方向。
“要去哪里打車?”
美食街路寬狹窄,出租車無法駛?cè)?。松倉迅速回答:
“車站。那里應(yīng)該會有幾輛車等候。”
原來如此。從這里已能看到八王子站。
懸空走廊底下有十個左右看起來品行不那么端正的男人正在大聲播放音樂。我們盡量跟那群人保持著距離。
到車站就能找到出租車,這個想法雖然合理??删唧w是要走到車站哪個位置呢?松倉巡視一圈,伸手一指走廊,說:
“那邊。示意圖有說過。?!?/p>
的確,那里有塊藍底白字的四角示意圖。圖上寫著“出租車上車點”。我明明來過這座車站很多次,卻直到此刻才想起那里有塊顯眼的示意圖。人果然會自動過濾掉不必要的信息呢!這一點令我警醒。
在旁人眼里,我們的走路速度或許快到有些可疑吧??傊覀冓s緊往上車點趕去。那里沒有等待的乘客,我們?nèi)齻€面前并排停著兩輛車。
松倉剛邁出半步,忽然駐足轉(zhuǎn)身問道:
“話說出租車要怎么坐?需要登陸用戶賬戶什么的嗎?”
瀨野同學被他問得有點措手不及,回答道:
“你是認真的嗎?”
瀨野同學仿佛征求同意般望著我。我掙扎著說:
“我想大概是坐完車再付錢吧?!?/p>
瀨野同學雙手一攤,欲言又止,最后無奈地耷拉著肩膀,說:
“不會打車嗎?那交給我好了。那個叫植田的男生家附近有什么標志性建筑?”
被她這么說可就麻煩了。我和松倉面面相覷。瀨野同學的表情幾乎全藏在口罩底下,但她那雙眼睛透著驚訝。
“你們這樣要怎么打車???他家在什么位置,先告訴我吧?!?/p>
我和松倉努力試圖描述植田家的地址,從學校出發(fā)沿國道走到大概位置,附近有家便利店。我們把各種各樣含糊不清的情報一股腦兒都說了出去。聽別人說一堆陌生地點的話,我本本以為瀨野同學會一籌莫展,不料她意外地點了點頭,目光流露出不同凡響的冷靜。
“我懂了,我想大概就是那里?!?/p>
她沖我問道。
“你知道?”
“與其說知道,不如說離我家很近。不僅很近,連方向都一樣……大致方位我已經(jīng)知道了,走吧。”
我們跟隨瀨野同學的腳步朝上車點走去。出租車開門后,我們就坐進后座。第一個進車的是瀨野同學,接著是我,最后是松倉。松倉和瀨野同學尚且說得過去,但我不管怎么看外表都只可能是個高中生。幸好司機什么話也沒說,很快就發(fā)動了引擎。
“為了客人您的安全,請您系好安全帶。Please fasten your seatbelt?!?/p>
我們遵照提示系上安全帶后,司機問道:
“請問去哪兒?”
瀨野同學回答道:
“麻煩到北八王子市舊官舍,謝謝?!?/p>
我起初還擔心這個地址司機聽不懂,但他只說了聲“好”后便開起車來。
出租車在夜晚街頭奔馳。日期已經(jīng)從周五來到周六。稍稍駛離車站一店距離就會發(fā)現(xiàn)整座城市早已陷入熟睡。
在我右側(cè)是瀨野同學,左邊是松倉,兩人都轉(zhuǎn)頭望著車窗外。而我不管朝哪一側(cè)看都有點不方便,直視前方又實在無聊,便干脆閉上雙眼。
自從那一天放學后東谷同學來圖書室還《玫瑰之名》下卷,經(jīng)過多少天了呢?瀨野同學搶走遺失物品書簽,跑到校舍后頭一把火燒掉。之后橫瀨因為另一枚書簽而被送醫(yī)急救。學校開始流傳關(guān)于毒藥的謠言風聞,引起群體恐慌,保健室人滿為患。而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瀨野同學在三年前和櫛塚奈奈美共同制作的書簽。有個人復刻了她們設(shè)計打造的書簽并四處傳播。這個分派員通過網(wǎng)絡(luò)訊息的聊天群召集需要書簽的人,再以學校圖書室為途徑分發(fā)書簽。一年級圖書委員植田和分派員很熟。
我們終于查到了這一步。如不出意外,今晚松倉就能達成他最初的調(diào)查目的。松倉詩門僅是為了確認自己打工的“impostor syndrome”俱樂部那位名叫瑪麗小姐的熟客的安危,才會緊緊追查書簽疑團直到現(xiàn)在。但瀨野同學……
瀨野同學又是為了什么呢?瀨野同學曾親口拜托我們要徹查分派員的身份,因而我們現(xiàn)在才會坐進同一輛出租車。假如真的跟分派員面對面,瀨野同學會說什么?她到底在追求什么結(jié)果?
我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瀨野同學覆蓋在口罩之下的臉龐。只見青色燈光打在她的側(cè)臉,原來是瀨野同學手中的手機屏幕亮了。
車內(nèi)響起微弱的震動聲。我沒有顧慮自己這么做是否算多管閑事,低聲對瀨野同學說:
“手機響了哦。”
瀨野同學看也不看,說:
“我知道?!?/p>
“不接好嗎?”
“是不大好?!?/p>
手機繼續(xù)震動。瀨野同學嘆息道:
“是我爸媽。他們肯定察覺到我不在家了?!?/p>
看來瀨野同學深夜出門并沒有經(jīng)過雙親許可。
瀨野同學既不接電話,也不拒接,只是任由手機在她的掌心持續(xù)震動著。她只是在拖延嗎?可直到最后,瀨野同學依然沒有接電話,反問我:
“你呢?父母同意了?”
“大概不同意吧。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察覺到我出門了?!?/p>
“哈,你也是偷偷溜出家門嗎?說不定你比我更厲害呢。”
“可能只是彼此父母對孩子的關(guān)心程度有差別而已。”
“也可能是信任程度?!?/p>
她的手機又響了,瀨野同學繼續(xù)說道:
“不是有個詞叫憤死嗎?生氣到極點結(jié)果就氣死了。我爸媽要是知道我去了俱樂部,肯定會憤死?!?/p>
“憤死啊,意思很可怕,念起來還蠻可愛的?!?/p>
瀨野同學不禁發(fā)笑道: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呢?!?/p>
“老老實實跟父母說真話不行嗎?”
“說我去俱樂部了?”
這可不是真話,因為我們倆被松倉擋在了門外。真話是……
“去俱樂部門口。”
瀨野同學干笑兩聲已示回應(yīng)。
手機震動再次停止,瀨野同學的側(cè)臉重新變暗。但僅僅過來十秒鐘左右,她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了。
手機震動很難說是悅耳聲音。畢竟這個動靜的設(shè)計理念就是要引起人注意,當然不該悅耳。不過松倉始終沒有說把它靜音之類的話。我同樣沒有抱怨。
“我之前……”
瀨野同學忽然開口道:
“跟你說過的吧。松倉應(yīng)該也知道?!?/p>
我一言不發(fā),用表情暗示自己洗耳恭聽。
“就是白雪公主的事。我演的是王后?!?/p>
“是聽你說起過?!?/p>
“我不想演白雪公主?!?/p>
“嗯?!?/p>
“那你覺得演白雪公主的女生會怎么想?”
聽到這里,我才發(fā)覺自己從未意識過這個問題。如果是大家公認最美的王后面對鏡子問道“魔鏡魔鏡,誰是世上最美的人”。鏡子理當回答沒有比瀨野同學更美的人,你就是世上最美的人。
我沒有說話。瀨野同學一邊望著車窗,一邊喃喃自語:
“我當時根本沒想到大家會怎么看待飾演白雪公主的女生,那個女生自己又會有怎樣的感受。當時我滿腦子只想著抗拒自己無法接受的要求。為了抗爭……我不得不令演白雪公主的那個女孩忍受屈辱?!?/p>
松倉與瀨野同學同班,當時的情形他想必也曾親眼目睹。那個時候,松倉會說什么呢……不對,既然是松倉,他應(yīng)該什么都不會說。
“不管那個女孩如何哭泣、如何生氣,不論周圍同學怎樣安撫那個孩子,我都聲稱這不是我的錯。我只是在堅守自己的陣地,堅持做自己罷了。我沒有做錯任何事??伞f到底,我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錯。”
就算我在這里否定,恐怕瀨野同學也不會相信我。
街燈照亮瀨野同學的側(cè)臉,隨后很快就被出租車拋在身后。
“我想跟自己和解。所以……不再需要書簽了。”
說完這句話,瀨野同學陷入沉默。
出租車停在高層住宅區(qū)一角。
這片住宅區(qū)本身就很不尋常。黑黝黝的巨型建筑矗立在夜空中,宛如厚切蛋糕似的立方體。幾百扇窗戶盡是漆黑,沒有一點光亮。如此巨大的建筑物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人類氣息,仿佛某種怪物。
住宅區(qū)周邊區(qū)域就是停車場。空曠的停車場竟然沒有一輛車。住宅區(qū)四周圍著橙色銅絲網(wǎng),銅絲外還插著好幾塊牌子。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禁止入內(nèi) 24小時監(jiān)視 財務(wù)省”。
這座城市竟有這樣一處古怪所在。我還真不知道。我怎么都想不到這里會離植田家很近。松倉大概也想不到吧?他目送出租車離開后,轉(zhuǎn)身對瀨野同學說:
“植田家真的離這里很近嗎?”
瀨野同學沒有絲毫不安,回答道:
“嗯。你們說的那個便利店跟這里就隔了一條街?!?/p>
“我還不知道這里居然有這么一塊住宅區(qū)?!?/p>
我也有同感。我在這塊土地生活了十幾年,這么一片詭異的區(qū)域連聽都沒聽說過。這條路上路燈稀少,極其昏暗。瀨野同學邊走邊說:
“如果你們描述無誤,那我應(yīng)該能帶你們走到他家附近位置?!?/p>
我們?nèi)齻€迎著冬天寒冷的晚風前行。我把兜帽杉的帽子拉出來裹著腦袋。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道路兩側(cè)有一些樓間穿插的羊腸小道,瀨野同學一概忽視,她只選擇有路燈的大路。我們一路沒有碰到任何行人,甚至連汽車或摩托車都沒有。漆黑的住宅區(qū),萬籟俱寂。
轉(zhuǎn)過一個彎,我們來到一處有小小神社的十字路口。再轉(zhuǎn)一個彎,松倉頓時“噢”地一聲叫了出來。
“這里我認識,接下去的路我知道怎么走了?!?/p>
我其實沒認出這條路,但也做出一副心中有數(shù)的樣子跟在松倉身后。最后這段路不算長,不到一分鐘,松倉就停下腳步,說:
“到了?!?/p>
早已習慣黑夜的雙眼終于領(lǐng)略到了一點色彩。映入眼簾的是略微褪色的粉色屋頂和淡黃色墻壁。走到這里,我總算才看到自己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這就是植田所住的二層公寓。
我們站在公寓外的路上。路燈閃耀著影影綽綽的光芒,使人心中平添幾分不安。路中央有條白線,但道路兩側(cè)并無表示路肩的線條。
我說:
“打電話吧?!?/p>
可松倉沒有立即行動。
“等等。要是打電話的一瞬間,他就決定逃跑,那可麻煩了。你們在這里等一等?!?/p>
說完,松倉就朝公寓走去。我掏出手機查找植田的號碼,沒多久,松倉就回來了。
“沒有后門。想離開公寓只能通過這條路。”
聽他說完,我點點頭,少許躊躇之后,我摁下手機按鍵。
等待接聽的聲音響起,一次、兩次、三次……等到十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知該焦躁還是無奈了。
等到超過二十次,我掛斷電話,說:
“他手機有電,但沒人接聽?!?/p>
松倉立刻采取下一步行動。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他掏出自己的手機給植田的哥哥打電話。植田哥哥倒是立刻接起了電話。松倉沒有打開手機揚聲器,直接說道:
“喂,對不起這么晚打電話……不是,其實不是找你。我有事找你弟弟。他在嗎?”
頓了一頓,松倉繼續(xù)說:
“不是啦,是圖書委員的事情。有關(guān)圖書室的遺失物品,植田……就是你弟弟可能知道一些情況……真的嗎?”
松倉的聲音透著緊張。
“……不知道啊。是嗎?啊,植田畢竟是高中生了,偶爾也會有這種事。這么晚打擾你,很抱歉?!?/p>
松倉掛斷電話,把手機放回口袋,一臉凝重地說:
“植田不在家。他說植田早些時候突然離開家門,到現(xiàn)在也沒回家。植田哥哥反而還問我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p>
根據(jù)松倉剛才打電話時的反應(yīng)也能猜出一二——植田畢竟是高中生了,偶爾也會有這種事。
“植田往常不會在夜里出門吧?!?/p>
松倉神色嚴肅地點點頭。
這就是說……我說:
“他逃了?!?/p>
松倉嘖舌道:
“那家伙還拿著書簽呢。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p>
松倉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忽然咽下話語,轉(zhuǎn)頭看了看左右。身旁兩側(cè)只有夜光下的住宅街和往遠處延申的昏暗街道。
“站在這里說話會擾鄰。我們?nèi)偛呸D(zhuǎn)角處那座神社吧?!?/p>
我沒有意見。只不過時間實在太晚了,我對瀨野同學說:
“你還是回去比較好吧。你父母現(xiàn)在肯定非常擔心?!?/p>
瀨野同學早已把手機關(guān)機。她用凌厲的眼神射向我:
“你想挨揍?”
“不想。”
“都跟到這一步了,你覺得我有可能把事情交給你們,自己安心回家睡覺嗎?”
的確,瀨野同學說得沒錯。不過打人終歸還是免了吧。我向她道歉:
“是我考慮不周。對不起?!?/p>
松倉有些著急出言打斷我們:
“行了,快走吧。”
步行數(shù)十秒,我們來到那座小小的神社。我所處的城市居然會有這么一個遠離都市喧囂的空間,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這里供奉的似乎是稻荷神,因為此處雕像不是狛犬,而是狐貍。神社境內(nèi)區(qū)域盡管狹小,植被頗為茂盛。由于夜深人靜,四下無人,難免有股莫名的恐怖感。但比起神社的恐怖,我們眼下更害怕的是來不及亡羊補牢。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我?guī)缀跤蟹N已經(jīng)趕不上的預感。松倉和瀨野同學多半也是被這樣一股直覺在推著走吧?
瀨野同學估計是覺得這里不再需要口罩了,便一把扯下口罩。口罩內(nèi)側(cè)飛騰出一股白氣,飄到空中后頓時消失了。我不假思索地將目光從瀨野同學身上挪開。每次面對瀨野同學時,我都會這么做。瀨野同學實在太過引人注目,如果我不刻意告訴自己應(yīng)該挪開視線,就會忍不住去看她。但瀨野同學之前已明確告訴過我這種態(tài)度令她感到受傷。我趕忙又抽回適才挪開的視線,只見瀨野同學臉上帶著清冷的笑容。
轉(zhuǎn)換了地點,在這里聊天就不會擾民了。我抖擻精神,問道:
“植田逃到哪兒去了呢?”
身處陰影里的松倉架起胳膊,說:
“那家伙的行蹤誰知道啊?”
對于植田這個人,我們能夠確切掌握的只有“一年級”和“圖書委員”這兩則信息而已。最多再加上“住址”和“有個同校的哥哥”。其余真是一無所知。
“你有沒有聽他說起過什么……”
以前我們幫植田忙的時候,他說過家里房間布局和他們兄弟關(guān)系。除此之蛙,我們還知道些什么嗎?
“……植田的父親好像不跟他們住一起。會不會逃到父親家去了?”
剎那間,松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但轉(zhuǎn)瞬即逝,很快他眉間又浮現(xiàn)出疑云。
“從自己家逃到父親家?會有這種事嗎?”
“不好說啊,不過……”
我又想起一件植田父親的事情。
“我記得他父親應(yīng)該在田無*住院。”
(田無:位于東京都中部)
“好像是??啥冀?jīng)過這么長時間了,可能早就出院了吧?但不管怎么說,他父親家應(yīng)該就在那附近。”
瀨野同學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這個時間電車早就沒了。”
植田離家是在晚飯后,當時還有通往田無的電車。然而,我卻怎么都琢磨不透。我們剛才推論是植田逃了。即便植田不是毒花書簽分派員,身為手下因為事情敗露而逃跑。怎么會跑到不跟他住一起的父親家呢?松倉說得對,我也不能認同這一點。話說回來,植田跟父親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差才對。
我將自己的結(jié)論推翻,提出新的假設(shè):
“學校怎么樣……”
瀨野同學當即反駁:
“深夜一點?”
我猶豫了。天氣冷成這樣,空氣仿佛要凝固一般。在這么個大冷天的夜里,植田會跑到學校周邊凍一夜?實在難以想象。
松倉開口將我這個假設(shè)徹底粉碎:
“學校晚上有保安公司的人負責看守。我不認為植田熟知他們的安保漏洞。”
瀨野同學好像想到了什么,跟著說道:
“對了。去年夏天,有人在半夜打破學校窗戶玻璃。打那以后,我聽說學校就加強了安保?!?/p>
松倉神色凝重。
既不是分居兩地的父親家,也不是學校,這個圖書委員學弟還能去哪兒呢?
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會是便利店嗎?又或者是家庭餐廳?要么就是某座神社的前殿?植田蜷縮在前殿里瑟瑟發(fā)抖等待天亮也說不定。沒有線索就無計可施,我不禁沮喪道:
“想不出來。話說我根本不知道植田在圖書室之外到底是什么樣。我們跟植田的交集只有圖書委員而已。”
哪個同學在學校外頭做了什么,本來就無從了解。我連松倉在俱樂部打工的事都不知道。松倉估計甚至都不知道我家住哪兒。我們和植田的交往僅僅基于圖書委員會這一點,從這一點進行推測,無論如何材料都太少了。沒有材料就不可能有結(jié)論。我接著說:
“我只知道植田在圖書室里是個挺認真的圖書委員,至于其他就……”
說到這里,我猛然驚覺一件事。植田是個認真的圖書委員——真是如此嗎?
松倉似乎跟我想到了同一件事。他雙臂交叉,細細思索道:
“……不對,有件事。植田在圖書室里做過一件跟圖書委員工作無關(guān)的事?!?/p>
若能用語言描述出具體疑問,那答案也就不難呼之欲出。我追溯著記憶,說:
“他跟女朋友聊天來著。”
松倉“啊”了一聲。
“對。就是這件事?!?/p>
“他跑到女朋友家去了?!?/p>
“在這個時間點?”
乍聽之下覺得極不可能,但松倉沒有倉促否定這個可能性,而是說:
“……這世上有各種形態(tài)的家庭,也就存在各種形態(tài)的常識。比起植田逃到田無親生父親的家,我反而覺得他逃到女友家更現(xiàn)實一點。”
話是這么說,可是……
“不管怎樣,我們并不知道他女友家在哪兒?!?/p>
“是啊。我覺得植田哥哥也不知道?!?/p>
瀨野同學問道:
“這個叫植田的男生有女友?是誰?”
要問她是誰可就難回答了。我記得是個感覺很開朗的長發(fā)女生。
不對不對,不用回憶。有個很簡單的方法能告訴她植田的女友是誰。
“保健室旁邊不是有張攝影部的照片嗎?你記得嗎?”
“唔,有個跳起來女生的照片?”
我點點頭。那是攝影部岡地同學拍攝的獲獎作品。
“照片上的女生就是植田的女友?!?/p>
瀨野同學皺眉道:
“那個女生手里拿著烏頭呢。當時看到我大吃一驚……”
大吃一驚后就去攝影部打聽拍那張照片的人是誰,然后知道了拍攝地點后就去校舍后頭破壞烏頭花壇?,F(xiàn)在還不到我們把這些事視作笑談的時候。瀨野同學搖搖頭,說:
“但我只記得烏頭,她長什么樣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p>
松倉掏出手機,說:
“等一下,我有拍照片。”
松倉迅速打開手機,翻到那張獲獎?wù)掌U掌麨椤敖夥拧?,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倆看照片的情形。
瀨野同學瞇起眼鏡端詳屏幕。
“標題欄有寫名字,能放大一點嗎?”
松倉二話不說,用手指在屏幕上放大圖片。
《解放》
JE2C高中生數(shù)碼攝像比賽獲獎作品
攝影 岡地惠(本校二年三班)
模特 和泉乃乃花(本校一年一班)
我將名字讀出來:
“和泉乃乃花。”
為了方便我們仔細觀察,松倉一直舉著手臂,表情有些吃力地說:
“名字是知道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電話號碼??上щ娫挷旧喜粫涊d個人住址?!?/p>
問題只有一個。
“現(xiàn)在還有電話簿嗎?”
“??!”
松倉突然大叫一聲,隨即怔住了。
接著,我發(fā)現(xiàn)瀨野同學的神情也很是古怪。她凝視松倉手機屏幕里的照片文字,喃喃自語:
“乃乃花……乃乃花……難道說……”
我想起來了。瀨野同學說當時她和櫛塚同學的那段對話。
(如果是我,不會拿孩子的名字玩游戲)
(押韻的名字)
櫛塚奈奈美。和泉乃乃花。
奈奈美和乃乃花。
這兩個名字絕不押韻??裳喉嵄旧碇皇菫|野同學所舉例子罷了。在櫛塚同學看來,這不正是用語感相近的姐妹名字玩文字游戲嗎?
松倉興奮地說:
“噢,該不會?”
瀨野同學沒有作聲。我替她回答:
“對啊。我們竟然看漏了這一點。這張照片怎么可能和書簽還有分派員毫無關(guān)系呢!”
“這張照片是在烏頭前面拍攝?”
松倉的語氣仿佛在說光憑這個就決定三者有關(guān)還是太草率。
然而,此時此刻,我找到了這張照片與書簽的另一層關(guān)聯(lián)。
“書簽上有字母‘R’,對吧?”
松倉沒有好奇為何我要突然提起這件事,說:
“我當然記得?!?/p>
關(guān)于書簽的這個“R”,瀨野同學曾如此說過——“Resist”、“Refuse”、“Rebel”。
“而這張照片是《解放》?!?/p>
松倉表情一陣扭曲。
解放即《Release》——“R”。
這個和植田交往的叫和泉乃乃花的女生,正是與瀨野同學共同制作原始書簽的櫛塚奈奈美的妹妹。
沒有一個人把這個結(jié)論說出口,但也不需要說出口了,大家都已心下了然。松倉把手機塞回口袋,臉上非常明顯地流露出為自己不夠明理而氣惱的苦澀表情。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攝影部岡地的態(tài)度那么奇怪。岡地當時那番話讓我一直很納悶?!?/p>
拍攝《解放》這張照片的岡地同學刻意跟我們強調(diào)說“那張照片的的確確是我拍的”。明明沒有懷疑過她,她自己卻主動強調(diào),讓我們很是驚訝。松倉繼續(xù)說道:
“在烏頭花壇前手持烏頭跳躍。如果照片里那位模特就是分派員,那提供拍攝地點和照片構(gòu)圖的人想來就是那位模特。正因為岡地自知這幅作品并非百分之百的原創(chuàng),她才會忙不迭地主動辯解。”
我點頭說:
“但從岡地同學那里想必打聽不出任何線索了。她和瀨野同學不是同一所初中,和姐妹團應(yīng)該也沒有交集?!?/p>
“沒有深究岡地看來確實是正解,比起攝影師,模特才是真正的目標?!?/p>
在我們交談期間,瀨野同學嘴里念念有詞,宛若在浣洗褪色的記憶。沒過一會兒,她肅然道:
“分派員如果是奈奈美的妹妹……我想我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
松倉和我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月亮鉆出烏云,街道透出光亮,兩廂合力稍將神社境內(nèi)從徹頭徹尾的黑暗間救出來少許。
“我和奈奈美有個密約地點。我們就是在那里商討王牌?!?/p>
話音剛落,瀨野同學的聲調(diào)忽然滲透著一股不安,語氣也變得期期艾艾。
“……但,竟會有這樣的巧合?我家、植田君的家,我和奈奈美的密約地點……三者距離如此之近!”
為了打消瀨野同學的疑慮,松倉說:
“你家和你們那個密約地址相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你想必會在自己家附近尋找秘密地點。根據(jù)你之前所說,和泉應(yīng)該是櫛塚奈奈美父親的姓氏。你和櫛塚奈奈美相熟,多半就是因為你們倆住得很近吧?植田家住得近就純粹只是偶然而已,不是所有事情都有隱藏含義?!?/p>
瀨野同學并不去看松倉,嘟囔道:
“……這么一說,是啊。我和奈奈美是一起放學回家才……”
“一切的源頭就是你和櫛塚奈奈美。你們家距離近是很自然的事?!?/p>
瀨野同學微微頷首。
“對……你說得對。”
她抬起頭,依次望了松倉和我一眼。
“跟我走吧?!?/p>
我們穿過神社鳥居,再度走上夜色街頭。不知是否神社境內(nèi)植物在庇佑我們,剛踏出神社,我立刻感到一股寒風迎面拂來。
瀨野同學領(lǐng)我們走的方向不是別處,正是剛才下出租車所走的原路。經(jīng)過連個轉(zhuǎn)彎,我們眼前又是那片黑漆漆的住宅區(qū)。
瀨野同學說:
“這里原本是國家公務(wù)員的居住地。不知從何起不再使用,就成了廢墟。在我有記憶以來它已經(jīng)是遺跡了?!?/p>
松倉很自然地問道:
“為什么還把建筑物保留在原地?”
“我怎么可能知道。”
這同樣是很自然的回復。這個回復不足以解答困惑,瀨野同學簡短補充道:
“他們應(yīng)該是打算賣掉,但聽說賣不出去。至于為什么賣不出去就不知道了?!?/p>
住宅區(qū)四周圍著銅絲網(wǎng),還掛著“禁止入內(nèi) 24小時監(jiān)視 財務(wù)省”的牌子。瀨野同學敲了敲牌子。
我們一路走來依然沒有碰到任何行人。瀨野同學沿著銅絲網(wǎng)又走了幾步,敲了下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說:
“二。”
冬夜,冷風習習。我們沿著銅絲網(wǎng)緩步前行。瀨野同學一邊走一邊伸手敲響禁止入內(nèi)的牌子,一邊敲一遍數(shù)數(shù)。三、四、五……萬籟俱寂,夜空中唯獨回蕩著瀨野同學敲擊告示牌的響聲。
終于,瀨野同學站在第六塊牌子前面說:
“這就是第六塊……”
這次瀨野同學伸手不是去敲牌子,而是去抓銅絲網(wǎng)。乍一眼看固定死的銅絲卻被瀨野同學不費吹灰之力地挪開了。
“這里能挪開?!?/p>
我不假思索地問道:
“上面寫著禁止入內(nèi),還說24小時監(jiān)視?!?/p>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監(jiān)視,但是從來沒人來管過我?!?/p>
“你三年前就是這么做的嗎?”
瀨野同學非??蓯鄣攸c點頭,說:
“嗯。你不想進來嗎?”
松倉把手搭我的肩膀上,意思是我不愿進去就讓開。我聳聳肩,說:
“隨口問問罷了?!?/p>
我從銅絲間縫隙穿過。松倉什么也沒說,毫不猶豫地跟在我后面。
空無人煙的住宅區(qū)并排佇立著兩棟樓。松倉眼尖,指著二樓一個房間說:
“看,那里有光?!?/p>
順著他手指方向,果然看到有扇窗子隱約漏出光亮。從窗戶位置判斷,這個房間應(yīng)該是靠住宅區(qū)內(nèi)側(cè)一面。因此站在外面道路上就看不到。
瀨野同學早有所料般點點頭。
“那就是我們的房間。二零七號室?!?/p>
“鑰匙哪兒來的?”
“別人掉的。其實撿到鑰匙后,我就一間一間房地試過去,最終打開的就是那間房?!?/p>
松倉搖頭道:
“你也太有活力了吧,我服了?!?/p>
“好開心,我也有被人夸贊活力的一天。”
我姑且問一句:
“鑰匙只有一把嗎?”
瀨野同學思索片刻,回答道:
“我們找鎖匠復制過鑰匙。原始鑰匙一把,我一把還有奈奈美一把,總共三把鑰匙。但我自己那把早就扔掉了?!?/p>
此時,待在那間房里的人……恐怕就是和泉乃乃花。她從櫛塚奈奈美手中接過鑰匙,多半自行又找人進行了復制。
時值寒冬不知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由于氣候寒冷,住宅區(qū)里雜草荒蕪,即便四下皆是黑洞洞的,我們也不需要擔心腳下有什么危險,大可以放心朝前走。我們來到窗戶正下方,窗戶里頭似乎擺著東西,阻擋了我們一窺房內(nèi)模樣的視線。
我剛拿出手機,松倉就察覺到我想要干什么,點頭贊許:
“妙計?!?/p>
我摁下手機按鍵,給植田打電話。手機喇叭傳出等待接聽的提示音。
突然,手機的默認鈴聲響徹在夜風徐徐的這片廢墟之中。植田的手機就在那個房間里。
植田沒有關(guān)閉手機電源。為什么他不關(guān)手機?我只能想到一個理由。
“他是故意引我們來。”
鈴聲陡然中斷,我手機里的提示音也隨之消失?;剡^神來,剛剛還亮著燈光的那扇窗子已是漆黑。那道光其實是向我們發(fā)出的邀請吧?瀨野同學表情稍顯陰沉,說:
“我能理解東谷同學為什么那么害怕了。他怎么會知道我們要來?”
植田不可能知道我們今晚的行動。我們在第五課時的圖書室里決定今晚展開行動,當時圖書室里除了我們?nèi)齻€,沒有任何人在。植田究竟是通過什么途徑預判到我們要來呢?
我發(fā)覺答案只有一個,很顯然。
“有人說謊了?!?/p>
“誰?”
“八木岡小姐。她加入姐妹團了?!?/p>
八木岡小姐受到姐妹團的加入邀請。她說自己沒有加入,但我們憑什么相信她呢?再說邀請她加入的人是店內(nèi)熟客瑪麗小姐,即便只是社交辭令,她也該敷衍幾句看看情況才對。但八木岡小姐對姐妹團并無興趣,所以她把姐妹團的事告訴了我們。可她同樣把我們的行動告訴給了姐妹團,因為八木岡小姐同樣不需要對我們承擔道義。只有這個可能,否則植田或分派員不會引誘我們來這里。
松倉苦笑道:
“上去吧。雖說事情真相都查得差不多了。好……”
松倉仰視二零七室,語氣很是輕松,釋然道:
“恭敬不如從命?!?/p>
我們開始爬住宅樓梯。要是二零七室房門緊鎖要怎么辦呢?我壓根沒考慮這個問題。畢竟是對方邀請我們在先,豈會不開房門?
果然不出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