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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與草--萃的本意

2023-07-05 18:25 作者:qdlf888  | 我要投稿


幾年后,當(dāng)我重獲自由,將會第一時間來到烏拉蓋草原。

不出意外的話,那應(yīng)該是一個初夏。我會站在逐漸茂盛的草場上,重新想象那場在回憶里始終未曾熄滅的大火。它把這片草原燒了一個巨大的窟窿?;鹧嫔v時,有只鷹一直在高空盤旋,發(fā)出嘎嘎的鳴叫,它銳利的眼睛清晰地看見,火圈的中央有一個人影,那是薩日朗,我的母親;火圈的邊緣則是兩個人,那是我和父親拉西。

這片生息了億萬年的草原,其實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大火了。按照地質(zhì)學(xué)家的研究,在六千五百萬年前,一顆小行星從宇宙中飛來,穿過大氣層,擊中地球,整個大地都置身火海,許多生物包括恐龍都滅絕了。但是,燃燒之后的地球猶如涅槃的鳳凰,獲得了重生,再過六千多萬年,人類在火后的地球上逐漸演化成型,文明史開始了。這是監(jiān)獄里循環(huán)播放的電教片里說的,當(dāng)我將來站在烏拉蓋草原上回想往事時,這段話會和大火一起浮現(xiàn)于腦海。

這場火不同,這場火來自人,也終結(jié)于人。母親薩日朗看見身邊的莊稼終于燃燒起來,連成片,她骨頭里冰冷的疼痛瞬間消失,整個身心感覺到暢快。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過這么舒服的時刻了。隨即而來的是溫暖,溫度一點一點上升,她知道自己也漸漸燒著了,卻并沒有感到灼傷的痛。可能,她疼了太多年了,早已習(xí)慣了一切疼。她的骨頭,她的內(nèi)臟,都曾經(jīng)整夜整夜冰塊撞擊一般地疼,那種疼才是最煎熬的。每次犯病的時候,她都緊緊咬著牙,盡量不打擾身邊那個為了照顧她已經(jīng)很久沒能睡個好覺的人。但是她不過是個普通人,又不是銅澆鐵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呻吟就一絲一絲從她的牙縫里鉆出來,很快,滿嘴的牙都被咬松動了,聲音便越來越大。終于,她忍不得了,猛然嘶喊一聲,啊……那個人,拉西騰的一下從俯臥狀跳起。他看向她,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急匆匆地去看止疼泵,發(fā)現(xiàn)里面早已經(jīng)沒了藥水。這是家里的最后一個止疼泵。喊出來之后,她覺得舒服了一些,真是奇怪啊,每次疼痛來襲時,最好的藥并不是止疼泵,而是肆無忌憚的喊叫。一開始,她都是大聲嘶喊,甚至是咒罵的,用蒙古族話和漢話,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詞語。生病多年之后,她發(fā)明了一種和疼痛對抗的語言,把無意識的喊叫、咒罵和呻吟融為一體,像某個原始族群的祭歌,連她自己也聽不懂。但是她同時發(fā)現(xiàn),她的喊叫是一把鋸子,在稀釋自己的疼痛的同時,也在鋸著拉西的骨頭。他的表情無法形容,似乎是有人在他腦殼頂上砸一枚釘子,他卻只能一聲不吭。再后來,她就盡量不叫喊了,只剩下風(fēng)吹草尖一樣的呻吟。多年的疼痛并沒有麻木她的心,尤其是對身邊這個人。

但是今天無須忍著,她可以隨心所欲地喊、罵。真舒服啊,她的咒罵猶如蒙古長調(diào),隨著火焰不斷爆裂和升騰。在飄忽的火舌中,她看見火圈外拉西死死拉著我,但眼睛卻盯著自己。他在看她,看燃燒的她。她很欣慰,這個陪伴了她大半生的男人拉西,是懂她的。當(dāng)她下定決心時,他曾哀求要和她一起離開,但是她勸住了他?!斑_來不能在同一天失去父親和母親,留下的那個才最苦、最累?!彼靼琢?。在這一刻,薩日朗覺得自己終于對他有了初戀般的愛,和他成了完完整整的一個人。他們一起生活了幾十年,她親近他、憐惜他、照顧他,跟他睡覺,給他煮茶煮肉,感情像秋天酸奶桶里的奶皮子,厚得不能再厚,但那都似乎不是愛,不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開始所該有的那種虛無縹緲的愛。

原來愛是死亡才能提煉出來的東西,就像火燒過之后留下的溫?zé)岬幕摇?/p>

天空和草原顛倒了個兒,火焰如同晚霞,天上卻一片無垠的綠色,一會兒一匹馬嘚嘚嘚奔馳而去,一會兒一群羊咩咩叫著走過。一條上萬米長的鞭子,把云朵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片。薩日朗看見,拉西和我變成了煙做的人,彎彎曲曲地升到半空中。她自己也飄起來,回到了二十歲的年紀(jì)。這時,她看見了那個最初讓她心動的人——北斗,在那座小城里一家小店的大通鋪上,他把藥和水遞給她。他們睡在了一個被窩里,她嗅到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樣的氣息,她的心跳得像那達慕大會時的鼓點,又密又急又亂。

薩日朗知道自己進入幻覺了,那些燃燒之物散發(fā)的煙氣進入她的口鼻,開始在全身作用。她轉(zhuǎn)瞬即明白,自己之所以沒感覺到疼,也是因為如此。她的意識似乎越來越清晰,那一刻正在來臨。

毫無聲息,一切都消失了,像是黑夜覆蓋了草原,連那些高高矮矮的大針茅、羊草、糙隱子草、冷蒿、苜蓿,也和牛羊一起睡著了……

——這是我此刻幻想中將來的回憶,這也是我曾親眼所見的過去。

我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母親從一團火焰變成一團灰燼,火有終結(jié)一切的力量,或者,它有重新安排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的力量。

我跪著。我應(yīng)該一直在流淚,但是熾熱的空氣隨即把眼淚烘干,我的臉像是烤完的紅薯皮,又緊又皺,隨時會裂開許多縫隙。

我旁邊跪著父親拉西。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喊過他爸爸了,我只稱呼他的名字拉西。我們像兩截木頭戳在土里。一開始,是他拉著我不讓我去救母親;現(xiàn)在,他放開了我,可是我已經(jīng)站不起來。我渾身癱軟,雙腿麻木。他應(yīng)該也是。一縷火苗燒了我的眉毛和頭發(fā),焦煳味轉(zhuǎn)瞬就被那種特殊的香氣淹沒,我像是浮在一池剛擠出來的牛奶中。香味是我的莊稼燃燒后散發(fā)出來的。然后,我在燃燒物最后的噼啪聲里,聽到了吟唱聲。聲音來自拉西的鼻腔,他用自己最擅長的呼麥送別妻子,曲調(diào)和天空中的煙一樣高、一樣輕、一樣縹緲。

過了一會兒,拉西唱完了,掙扎著站起來。他找到一把鐵鍬,把土揚向幾處試圖蔓延的小火苗。空中有鷹隼盤旋不去,在它的視角,會看到一大片綠色的中間有一小塊灰黑的土地。它感到驚訝。它還嗅到了烤熟的野物的香味,不知是偷跑進來的兔子還是老鼠。最后一天,我已經(jīng)無暇去看護這片莊稼,那些早就蠢蠢欲動的小動物們,掏洞、咬斷柵欄鉆進來,瘋狂地啃食籽實、花葉。它們很難把這些全部消化,有些動物吃完之后跑走了,把糞便排在草原的其他地方,其中的一些包裹著籽實。那些籽實,說不上在什么時候,又會重新發(fā)芽、抽枝、長葉、開花。

大火三天前,陳皮特打電話來,告訴我郵路通了,他聯(lián)系上了可靠的買家,讓我趕緊收割莊稼。他說,這是他最后一次幫我,從此我們徹底兩清,無論從基因上還是從利益上。我一下從宿醉中醒來——這一年多,我的睡眠基本上是靠酒精來實現(xiàn)的,喝酒,喝得斷片,然后劇烈頭痛把我叫醒。我每天喝46度的馬奶酒,只要喝到4兩,就一定會失去意識,昏睡過去。在這個電話之前,陳皮特已經(jīng)消失了快一個月。開始的幾天,聯(lián)系不上他,我?guī)缀醑偪瘢粩嗟卮螂娫?,不斷地給他發(fā)信息;十天后,我想他可能跑回美國,不再管我的事。我甚至動過找他女兒沐沐的心思,但后來還是忍住了,我答應(yīng)過陳皮特,絕不會主動和沐沐聯(lián)系。我和她之間,有一條命的淵源。

白天的時候,我會繞著幾畝莊稼走幾圈,看著它們長得旺盛而茂密,正在結(jié)籽成熟。莊稼周圍的各種藥材,也在成長,只是我現(xiàn)在顧不得它們。我心里只有莊稼。我的鼻腔里充滿莊稼的味道,那是一種生麻味,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莊稼有一人多高,最高的兩米多,但是都被我折斷了,我怕它們太高引起注意。我繞著莊稼地走,主要是看有沒有亂七八糟的動物來糟蹋它們。兔子、老鼠,或者地羊,都有可能在莊稼地里挖洞,把它們的根啃斷。我一棵都不想糟踐。它們是我最后的希望,危險的希望。

“這的確是你最后的機會,達來?!标惼ぬ氐鹬恢Т执蟮难┣颜f,“看在沐沐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幫你。我會幫你找到買家和郵路,但是我絕不參與這件事,我可不想吃牢飯。大尾羊的事,你也不要怪我黑,商場就是戰(zhàn)場,資本天生就是貪婪的,我也是身不由己。”

大尾羊三個字令我恍惚,那曾經(jīng)是我的驕傲和痛苦。因為它,我走上過人生的巔峰,高處不勝寒,然后一夜之間跌落谷底。沒有人甘心平庸過一生,尤其是曾經(jīng)風(fēng)光過的人,所以我選擇了鋌而走險。我仍然篤信挺過最狂暴的風(fēng)雪之后,就會迎來好天氣。只是,我可能錯看了風(fēng)雪。

然后是兩天前,拉西和母親回到了烏拉蓋。

母親本來應(yīng)該在鎮(zhèn)上的療養(yǎng)院里住著。她骨癌很多年,不斷地放療化療之后,徹底放棄了,努力又痛苦地延續(xù)著生命。那些年,我的事業(yè)上升期,不缺錢,把她送到美國去治療,但是她的病沒法根治。我知道她為什么如此痛苦還沒有死去,因為我,哪怕是在我最成功的時候,她也整日憂心忡忡,仿佛早就預(yù)見了我今天的困局。但是她從未阻止過我做任何事,從少年時毅然選擇去住宿學(xué)校,到二十多歲突然去美國,再到后來在那里結(jié)婚,最后到回國創(chuàng)業(yè),每一次都讓她眉頭緊皺,可是從來沒有說一句:達來,你別再干了。沒有。所有人都以為她皺眉頭是因為骨頭疼,只有我知道,她是在擔(dān)心我。我曾在一個深夜,聽見她跪在床上跟天花板念經(jīng),祈禱我平安如意,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換。

那天中午,我還在宿醉中昏睡,夢見芝加哥的天空飄起了大雪。有時候,芝加哥和烏拉蓋真的很像,冬天寒冷、多風(fēng),下雪時也是一樣刮白毛風(fēng)。但是那里沒有草原,有很多森林,風(fēng)里帶著一絲腐植的味道。烏拉蓋的風(fēng)里則是干草味和牛羊糞味。所以我的夢是混雜的,既像是烏拉蓋的冬天,又像是芝加哥的冬天。我在七月悶熱的天氣里瑟瑟發(fā)抖。

我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和拉西站在門口。拉西攙著母親,她化療造成的光頭被陽光照得如同一枚剝了殼的雞蛋。假發(fā)握在右手里,像是她進屋前故意摘下來的。他們?nèi)缤瑑蓚€電影中的外星人。

額吉,媽媽。我嘴里嘟囔了一聲,以為還在夢中,好大的風(fēng)雪啊,好亮的陽光啊。

達來啊達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母親說。小時候,我生悶氣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在草原上亂走,不分方向,不看深淺,有好幾次都迷路了。母親找到我時,總是這么說:達來啊達來,你怎么跑得這么遠?她不打我,也不罵我,只是摟著撫摸我的腦袋,好像在安撫,又像在寬慰自己。你走得再遠我也會找到你的。最后,她會這么補一句。

我再次撐開眼睛,這回看清她另一只手里還拿著一根莊稼。

好吧,現(xiàn)在我不得不說說我的莊稼了。我的莊稼是一種不該被種下的植物,母親手里握著的莊稼有一米長,枝葉灰綠,飽滿的籽實垂著頭,仿佛在替我感到羞恥。

再遠一點兒,媽媽就找不到你了。母親說著,用那根植物抽打我的身體。她很用力,但是我并沒感到疼痛,我覺得一陣輕松。這一刻終于來臨了。這感覺有點兒像玩極限運動,比如蹦極,在真正跳下去那一刻之前,總是有一種退縮的心理,但腳步一旦凌空,你會立刻放松了:終于來了。

我跳在地上,泥地的微涼讓我哆嗦了一下。一切都可以攤開了,再沒什么好隱瞞的。

這天下午,我和母親、拉西三個人坐在那片莊稼地頭,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天邊烏云在堆積,仿佛要來一場暴雨,但是雨始終沒有到來,只來了涼爽的風(fēng)。我們并沒有因為沉默而感到尷尬,反而是覺得特別和諧、特別舒服,仿佛是三個出去旅行的人,在一起欣賞怡人的美景。這是自我成年后,我們最像一家人的時刻。其間,母親發(fā)出了一聲呻吟,我知道她的骨頭又開始疼了。拉西回到房間里,端來一碗水——那是一只銅碗,他一直隨身攜帶,他說用銅碗喝水能減輕骨頭疼——母親掏出止疼藥,先倒了兩粒,停頓一下,又倒了兩粒,就著水吞了下去。這藥對她更多的是精神作用。

我們繼續(xù)坐著,風(fēng)把莊稼掉落的一些籽實吹到身邊,我撿起來,放在嘴里嚼嚼,苦里帶著一點麻麻的油味。后來,是母親先說話的,然后是拉西,他們跟我說各自的過去。這些年來,我跟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并不多,主要集中在上學(xué)之前。上學(xué)后,我就到鎮(zhèn)子上的雙語寄宿學(xué)校,上小學(xué),上初中高中,然后大學(xué)去了北京,再之后去了芝加哥。我從未了解過他們的過去,我對他們的記憶只是他們每天的忙碌和勞累,是牛羊的叫聲和味道,是夏天的悶熱和冬天的風(fēng)雪,是一只慘死的母羊?,F(xiàn)在想來,他們是故意把自己的人生講給我聽的,是對我的交代,更是對自己的總結(jié)。

那個黃昏,夕陽落得非常慢,幾乎是卡在了烏拉蓋草原的邊沿上,仿佛是有意在等著聽他們的故事。

母親開始了她的講述……

達來,你這個傻孩子呀。錢是什么東西呀,最賤最賤的東西,你有過很多錢,又沒有了。沒有就沒有了,怎么能為了它種這個東西?這是啥?咱們草原上,從來不缺這個的,而且烏拉蓋的水啊土啊,最適合種它了,可是為啥牧民們從來不種?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們知道這東西的好處,但更知道它的壞處。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寧可骨頭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沒了骨髓。

跟你說說我們的事兒吧,你聽聽,就知道一輩人有一輩人的苦,一輩人也有一輩人的甜。人啊,就像這草原上的草,年年長,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長??粗孟穸家粯?,但今年的草,畢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媽媽說點兒秘密吧,其實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應(yīng)該讓他知道。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沒所謂啦,隨時隨地就走了,再不說,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兒不像草,不會再長出來。我生病之后,這些事就老是在腦子里轉(zhuǎn)悠,有時候清清楚楚,有時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實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頭藏著一點兒蜜,這就夠了。所以,我也不怕你倆聽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對,不好受你們才會嘗到那點兒蜜。

達來,媽媽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時候,烏拉蓋草原上的狼成了災(zāi),雖然我們蒙古族人把狼當(dāng)圖騰崇拜,可是狼多得到處都是,幾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禍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隊,隊長是武裝部的一個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爺是副隊長。說是打狼隊,可是十幾個人的隊伍只有四五支土槍,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個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還起了幾場不大不小的火。不過因為草太稀了,剛好沒起風(fēng),火勢連不成片,很快就撲滅了。木倫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說牲口,連人吃飯的水都不夠,我們只能趕著馬車,到十幾里地外的烏蘭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渾得跟泥一樣,但這好歹是水啊。用鐵桶裝回來,扔兩塊白礬進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燒開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濕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瘋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長草,那靠它活著的所有生靈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時,蝗蟲又來了,把僅有的那點草葉也給啃個干凈。烏拉蓋前面的乃林壩上,本來有幾棵大楊樹,以前,夏天的時候滿樹葉子,密密匝匝,十幾里地外都能看見。那年,蝗蟲把樹葉啃光了,樹皮也啃光了,那些樹就這么露著過了冬,凍死了一多半。我骨頭疼的時候,腦袋里就會想起那些樹的樣子,它們的骨頭應(yīng)該也是一樣疼。

說遠啦。還是說打狼隊。草原上不是沒吃的嘛,羊沒吃的,兔子也沒吃的,很多小動物都餓死了。狼自然也沒吃的,它們就從林子里鉆出來。以前它們不太往烏拉蓋這邊來的,自從有了生產(chǎn)隊,牧民們的草場固定下來,狼只要有吃的,是不會下山的。但現(xiàn)在不行了,山里沒有任何獵物,它們餓得狠,集體鉆出林子,到草原上來了。其實這群狼早就聽到了圍欄里的羊叫聲,這些羊也餓,越餓就越叫喚,叫聲傳到狼群里,它們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從出生起就沒吃過羊肉,有的狼還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產(chǎn)隊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難掏到羊。

反正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烏拉蓋跑,大的小的,一個個瘦得像柴棒,齜著牙,眼睛兇得不能再兇。它們餓得膽子大,不但闖進了以前不怎么來的草庫倫,甚至還借著一條水溝,從很遠處挖了一個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開始,放羊人發(fā)現(xiàn)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門、圍欄都好好的,也看不見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變戲法一樣變沒了。直到四天后,一個羊倌在羊圈的角落發(fā)現(xiàn)了幾撮羊毛。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來的毛,毛根是白的。接著,他又看見那兒的土跟別處的顏色也不太一樣。因為干旱,因為羊每天都吃不飽,羊糞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糞末子是軟軟的,發(fā)黃,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幾下,發(fā)現(xiàn)下面竟然有個一尺寬的洞,洞里不僅散落著羊毛,還能看見血跡。羊倌趕緊招呼人,他們沿著這個洞一直摸過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長,洞口在水溝的斜坡下。

羊讓狼掏走了,牧民們說,沒想到這畜生這么精,竟然還學(xué)會了打洞。

生產(chǎn)隊開會討論這個事。有經(jīng)驗的牧民都清楚,這種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說明成災(zāi)了。而且很快,其他生產(chǎn)隊和整個烏拉蓋草原,都有了狼的蹤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隊。我爸爸也在打狼隊里,他是草原的老獵手了,能在亂七八糟的印記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幾里地之外嗅到狼糞的味道。

那時候,我剛和拉西訂婚,他是另一個生產(chǎn)隊的,兩家的草場離得遠,我們也不常見面。那個夏天,他被他們生產(chǎn)隊派到錫林浩特去賣牲口,他回來后不久,我們就結(jié)婚了。我們的婚姻是另一個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說吧。

打狼隊的成果還挺顯著的,半個多月的時間,他們一共打死了七只狼,還活捉了兩只。打死的好辦,直接剝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辦呢?沒法養(yǎng)著,也養(yǎng)不起,可不養(yǎng)著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們。唉,牧民們就是這樣啊,如果跟狼爭斗起來,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卻又不忍心殺。尤其是我爸爸,他是個有經(jīng)驗的草原獵人,槍法準(zhǔn)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張直接殺了活捉的兩只狼的。布和不在乎這個,按他的想法,這兩條狼直接打死,皮子還能賣不少錢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長得漂亮,拔下來做掛墜,威風(fēng)得很??墒歉赣H攔住他說:“獵手不殺俘虜?shù)睦恰!辈己托睦镱^不服,但礙于父親的面子,也不好說什么,心里有著自己的盤算。

秋越來越深,本該是打秋草的時節(jié),可烏拉蓋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黃又瘦,牧民們的割草的鐮刀都甩不開。整個烏拉蓋的人都愁容滿面,擔(dān)心牲口不等過冬就得餓死。老人們還說,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風(fēng)雪。生產(chǎn)隊的人開會合計了好幾次,都沒想出好辦法來,那時候的牛羊大都是集體財產(chǎn),也不能隨便賣掉,賣也賣不上價啊,一個個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兩只狼。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撿些死羊死牛的骨頭和爛肉來喂它們,有時候沒有肉,就只給它們點兒水。那兩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樣瘦,但是它們的眼睛還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饑餓它們就越是兇狠。

這天,爸爸從生產(chǎn)隊的大師傅那里,用半包煙葉換了一副死牛下水。那頭牛因為沒草吃,在山上吃了荊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時候,內(nèi)臟都快腐爛了,拖回來,把皮剝掉,好一點兒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沒人要。父親拎著來給兩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卻發(fā)現(xiàn)拴它們的繩子斷了,狼沒了蹤影。爸爸大吃一驚,心里想,這倆家伙連這么粗的牛皮繩都能咬斷?這時候,他感覺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頭,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動也不敢動。他猜得沒錯,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兩只爪子從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頭,它就會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獵人自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假裝若無其事,沒有回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兩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傷了。

但是他忘了還有一只狼。那只狼從前面跳出來,他被兩只狼夾擊了。爸爸搖動著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來喂它們的,但那兩只狼不為所動。這時,爸爸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上都流著血,好像受了傷。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兩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覺得自己今天要死在這兩只狼嘴下了。他沒有特別害怕,作為一個草原獵手,這也算是死得其所。這兩只狼被養(yǎng)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撲上來,父親伸手撐住它的爪子,這時聽到后面的狼低吼一聲,準(zhǔn)備發(fā)動進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飛過來,砍在前狼的腿桿上。揮刀的是布和。兩只狼放棄父親,開始圍攻布和,后狼跳起來,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過去幫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難忍,手臂幾乎舉不起來。他開始大聲呼喊。

兩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臉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給抓傷了。很快打狼隊的其他人趕了過來,幾聲槍響,兩只狼倒在了地上。眾人再去看布和,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是傷口,尤其是腰肋那兒,血肉模糊,骨頭都能看見爪子印,好在沒傷到內(nèi)臟。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張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個人拽著牛皮的四個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著那兩只死狼,心里充滿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養(yǎng)著,就沒有今天的事兒了。這時,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繩子。他撿起來,感覺到不太對,繩子斷掉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咬斷的,倒像是被刀割斷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無論如何,布和也是因為救父親被咬傷的,我們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輪車,把他送到蘇木的衛(wèi)生院去治療。衛(wèi)生院的條件有限,只能把傷口清理,打點兒消炎藥,創(chuàng)口面積太大,他們縫合不了。父親要送布和去市里的醫(yī)院,但布和堅持不去,或許是他因為把繩子切斷而慚愧。確實,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繩子給砍斷了,他想著,那兩只狼會去羊圈里吃羊,到時候,他就名正言順殺了它們。哪承想父親剛好過去,兩只狼不但沒有去羊圈,還開始攻擊人。

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只好勉強給他縫了傷口。他們從衛(wèi)生院回到生產(chǎn)隊,布和疼痛難忍,脾氣暴躁。他躺在床上,大聲咒罵,要么就聲嘶力竭地喊疼。雖然打了消炎藥,但是因為傷口縫合不整齊,還是有的地方發(fā)炎。老人們從草原上采了些草藥,搗碎了糊在上面,炎癥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沒法減輕。老人說,除了神仙草,沒有什么能幫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種的這些莊稼呀。

那時候,這種東西早就被清理了,沒人敢種,就算看見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來,把籽實燒掉,防止它再長。烏拉蓋人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種東西了。爸爸從隊里借了一匹最健壯的馬,就往草原深處去了。夏天的時候,來往的人說過,在木倫河的源頭木倫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長得好。人們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說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試試。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歸,整個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也有人說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給他弄點止痛藥。隊里打聽,附近的蘇木都沒有止痛針,只能到東烏旗的烏里雅斯太鎮(zhèn),那里有一個更大的衛(wèi)生院。狼還是時不時地下山,父親不能再出門,我便說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時候,止痛針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東烏旗待了半個多月,自己還染上了風(fēng)寒,差點死在那里,最后也沒能拿到藥。

但是這次去東烏旗,我在烏里雅斯太碰到了一個人。遇見他的時候,我甚至連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東西的,我找的是藥,而他找的是羊,烏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個漢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說他要改良羊種。幾年之后,烏拉蓋草原和附近的蘇木嘎查的所有羊變成大尾羊。他是第一個引進這種羊的。真想不到,他一個種地的漢人,竟然要給草原上的羊改良換種。

我病了,他照顧了我?guī)滋?。那時候,我漢話說得還不好,但是不知為什么,特別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說給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說給我了。臨走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話。唉,我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人,我被他給吸引住了??墒俏业没厝ァ?/p>

等病好一點兒,我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因為沒有住店的錢,我把一個銀鐲子押給旅店。幾個月后,他趕著買來的大尾羊回村,路過烏拉蓋,我們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認(rèn)識的。這時我才知道,他漢族名叫北斗,就是那個星星的名字。他把鐲子還給了我。他的兒子叫小滿,這個你熟悉的。

布和還在受疼痛的折磨,這時候,拉西回來了,聽說了這事,幫忙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帶來了另一種止痛藥,是大煙膏子,對,草原上不只是長神仙草,還長大煙,但是極少極少。而且國家也不讓種植這種東西,誰家有大煙膏子,被告發(fā)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煙膏子是薩仁媽媽給的,這塊黑到發(fā)亮的大煙膏子,已經(jīng)傳了二三十年了,薩仁媽媽的爸爸,是一個行腳的蒙古大夫,這是他自己熬了當(dāng)藥用的。老人家一直貼身帶著。她帶著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為了關(guān)鍵時刻吞下它自殺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樣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運動,有人受迫害。薩仁媽媽的娘去世時,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她,老人咽氣前塞到她手里說:哪天,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會把你帶到好地方的。有許多次,薩仁媽媽都把它掏出來,放到了嘴邊,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再挺挺吧,說不定就過去了。就像草原上不會年年大旱,也不會年年大風(fēng)雪一樣,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她就這樣挺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后來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她也沒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薩仁媽媽,問她要那塊大煙膏子。這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薩仁媽媽一開始不給他,他便說為了幫我,薩仁媽媽才點了頭,把這塊大煙膏子給了他。

我爸爸拿著這塊大煙膏子,不敢告訴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塊,給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開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開起了玩笑:嗨,薩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應(yīng)該以身相許嫁給我?我不說話,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頭。

他也不惱,只是央求我:再給我燒壺茶吧,快點兒啊,我渾身又開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訴了爸爸,爸爸說,壞了,這小子可能有點上癮了。我們燒茶,但是不再放大煙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還是疼,又開始鬼哭狼嚎。他的傷其實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東西,便開始四處翻,想找到那塊大煙膏子。他找不到,那個東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懷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著,突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睜開眼,看見了布和。他兩眼紅紅的,又霧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聲叫喊,但是父親沒有任何動靜。我心里想,他不會是把父親打死了吧?原來這家伙在半夜鉆進我們的蒙古包,把父親捆在床上,用羊毛襪子塞了他的嘴,從他懷里找到了大煙膏子,掰了一大塊,用蠟燭火烤著全吸了進去。他吸多了,已經(jīng)瘋癲了。

說到這里,母親停下了,她深喘了幾口氣。母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媽媽,不要說出來,不要說出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親被布和侮辱的事,在這些年里,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過什么,卻從來沒有問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親生兒子?除了那只從風(fēng)雪中走來的羊,這也是我和他隔閡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禍害了。

母親還是說出了那句話,口氣里沒有怨恨,甚至沒有遺憾,話語比一陣微風(fēng)還輕。說完,她還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傷疤,只是無關(guān)痛癢的回憶。夕陽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顆牙,咬住遠處越來越黑的山影。

等他從迷亂中清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撲通一聲跪下,給我磕了兩個頭,說:薩日朗,我對不起你,我沒想這樣。他就這樣走出了蒙古包,從此以后再也沒見過他,也沒有任何消息。后來有人跟我說,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窩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這兩件事。我說,拉西,咱們的婚約得解除了,我啊,從心到身子都不純了,像是牛奶里落進了羊糞球,怎么撿也撿不干凈。我沒法再遵守薩仁媽媽的約定嫁給你了??墒抢鞑煌?,他說,薩日朗,除非你現(xiàn)在要嫁給別人,那樣我不攔著,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們草原上,還有比牛羊糞更干凈的東西嗎?它們可全都是青草變的啊。

我說,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畢竟那不是我本意。可是北斗的事,我也不能瞞著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經(jīng)給了他了,被他帶到乃林壩前面那個長著麥子和谷子的地方了,這輩子都沒法回來了。我現(xiàn)在只有半顆心了。

你爸爸聽完,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走出蒙古包,撿了一些干牛糞回來,開始鼓搗那只用泥巴搭起來的爐子。那會兒刮西南風(fēng),爐子不好燒,每次生爐子都要點半天,滿蒙古包的濃煙。我倆就這樣在這濃煙里,流著淚咳嗽著。后來,爐子終于著了。他又開始找磚茶、鹽巴和炒米,燒了一大壺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來,他倒了一碗茶遞給我說:薩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臟了,我?guī)湍阆锤蓛?;你的心不全了,我給你補上。你有半顆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許連半顆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點點頭說,拉西,我和烏拉蓋謝謝你。真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就那一瞬間,我就把對北斗的那一點幻想忘掉了,我就覺得我的身體也干凈了,心也完整了。后來我明白了,就是因為拉西的心也是殘缺的,我們兩顆殘缺的心拼到了一塊兒,就是一顆完整的心,就是一顆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覺得,不管怎么樣,這個人是個好伴兒。我們在冬天來臨前,結(jié)了婚,開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親的手,說:歇會兒吧,我來說。

母親又長長地喘口氣,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氣,點點頭。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滿信任,我覺得母親并非不愛拉西,只不過可能從一開始,這愛就摻雜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長的友誼,對一個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溫柔,有限選擇里的最優(yōu)選項,這一切都把他們推到了一起,可這一切也許都是情,不一定是愛。愛和情,有時候是兩回事。這時,我突然想起艾麗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滿信任的,而且更歡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著血,她就這么看著我。我跟她說:艾麗,親愛的。別害怕,一定要挺住。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可是我沒有救活她,不但沒有救活她,我還利用了她。艾麗,對不起,讓你帶著破碎的身體和心離開人世。也許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我慢慢成了現(xiàn)在的我,后來的一切瘋狂和悲劇,都在那一瞬間生根發(fā)芽。

太陽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層,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進被窩。風(fēng)像是因為太陽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來,很小,但你能明確感覺到它環(huán)繞著周身。我聞到了莊稼的味道,我想母親和父親肯定也聞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兒,有點兒沖。母親的骨頭可能又開始疼,她的身體在微風(fēng)里輕輕顫抖著。拉西把她拉到懷里,讓她靠著。

我想喊他們回去,但又張不開口。

這時,拉西開始說話,他要說他的故事。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沒什么區(qū)別,綠過了之后就黃,黃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還長出來,就算你不長出來,也有別的草長出來。從哪兒說起呢?不接你媽媽的話說那件事了,沒什么可說的,我從認(rèn)識你媽媽那天起,就下定了決心,這輩子不管什么時候,我都陪著她。除非她不要我了。為什么呢?這就說到幾十年前,唉,我都快記不清了。你心里別嘀咕啦,你是我的兒子,親生的,跟那個布和沒有半點兒關(guān)系。

我要說我自己的事,我這棵草長成這樣,是因為有這樣一條根兒。人和草一樣,根扎在哪兒,就只能一輩子在哪兒往上長了。我這個根兒……已經(jīng)五十多年了。

達來,陳皮特早就和你說過了我的身世了,因為這層關(guān)系,我最終還是沒忍住,勸你幫他救了沐沐。唉,如果當(dāng)時我沒勸你,不給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會有現(xiàn)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陳皮特給你說了多少,怎么說的。我還是把我自己記得的說一下吧,很多事情,別人說和自己說,完全就是兩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當(dāng)然也不出生在烏拉蓋。我是上海人。八九歲的時候,我被一列火車從上海拉到了內(nèi)蒙古,然后分到了烏拉蓋的薩仁媽媽家里。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離開過烏拉蓋,我從一個上海人,變成了一個蒙古族漢子。我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別慶幸到了這里。

他們說那幾年是最餓的幾年,全國人民都吃不飽飯,連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也是。我記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覺了,唯一記得的卻是一塊梅菜燒肉。我就是因為一塊梅菜燒肉來到這兒的。

那天早晨,天都沒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來,說帶我去吃好吃的,還讓我別吵醒媽媽。她那時正懷著孕,肚子里就是后來的陳皮特。我本來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聽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來,不自覺地咽吐沫。因為吃不飽飯,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響,咽下去一點口水,胃立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為他頂多帶我去吃一碗湯泡飯,再好點兒是一兩水煎包,沒想到是一大塊梅菜燒肉和一碗米飯。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塊,不是兩塊,也不是一盤?那塊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豬毛都沒煺干凈,梅菜好像也有點兒燒煳了。可是肉畢竟是肉,很大一塊肉,那股味兒一進入鼻子,我的整個身體都激動地哆嗦起來。我心里有隱隱地害怕,不明白爸爸為何單獨叫我吃,沒叫媽媽,也沒叫爺爺奶奶。我已經(jīng)從幾個小伙伴那里聽過一些事,他們說,家里人沒有吃的,就把小孩子賣掉換鈔票了,而那個被賣掉的小孩子,則被買去的人家殺掉吃肉。我打了個冷戰(zhàn),再看那塊肉時,便懷疑那是哪個小孩的肉。我們弄堂里已經(jīng)有好幾個小孩子不見了,大人們說他們被送去寄宿學(xué)校了,說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們小孩子都說他們被賣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這個離奇的說法最早是怎么來的,在孩子們心里頭,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當(dāng)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塊肉,說: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赡菈K肉碰到了我嘴邊,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幾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帶我走到大門外,說:兒子,爸得跟你說件事。

我不敢答話,心里還在想著剛才吃下去的那塊肉?,F(xiàn)在,一說起這事,我嘴里好像還有一根豬毛,就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家里沒有任何吃的東西了,你曉得吧?咱們家里人多呀,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所以……爸爸送你去一個能吃飽飯,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大聲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賣了,我不吃飯了,從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飯了。我把剛才吃的肉吐出來。

說著,我就用手指摳喉嚨,干嘔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塊肉似乎已經(jīng)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說什么呢,你聽到啥亂七八糟的了。不是賣你,怎么是賣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飯,已經(jīng)餓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沒辦法,要不全家都得餓死呀。政府替我們想辦法,要把沒飯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曉得吧,大草原哎,你課文里背的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個,好多孩子一起去。將來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腦子里浮現(xiàn)了那幾句天蒼蒼野茫茫,但是不曉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頭蒙蒙的??墒前职终f的有肉吃、有奶喝讓我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嘴里不斷浸出口水。

爸爸就這么看著我,看了一會兒說: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們走一走,一遍走一邊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來,只是他也好久沒有吃飽飯了,力氣弱,一下沒起來,第二下才把我抱起來。我的頭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搖一晃,我很快感覺有點兒困,或許是胃里終于有點油水了,血液都趕過去吸收那塊肉的營養(yǎng),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已經(jīng)在一個孤兒院里了,爸爸沒了蹤影。一大群哭著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員,每個都忙得張牙舞爪,沒人在乎一個小毛頭。后來,我搞清楚了,這里真的是要把我們送到大草原,不是賣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減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聽見爸爸和媽媽說話。他們說家里沒有米,也沒有錢了,怎么辦?爸爸說,要不流掉吧,現(xiàn)在大的都養(yǎng)不活,再生個小的怎么辦?媽媽摸著肚子哭,哭了一陣,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對胎兒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媽媽抽泣,爸爸嘆息,就這樣好久他們都沒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們快睡呀,睡著了我好去撒尿。可他們就不睡。過了很久,爸爸說了一句:要不,還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養(yǎng)著。走了的能有個活路,留下的也能多點兒希望,日子總不會每年都壞的吧。媽媽沒有說話。后來我想起這個場景,才明白,媽媽的沉默是一種默認(rèn)。那天晚上,我沒去成廁所,尿在了床上,濕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們看見被褥,破天荒沒有罵我。

坐了兩天一夜的綠皮火車,從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頭的育嬰院里,在那兒待了半個月,然后就被送到烏拉蓋草原。那里有一個公社臨時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鎮(zhèn)里的小學(xué),正好是暑假。學(xué)生們快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被牧民們領(lǐng)養(yǎng)回家。

從上火車開始,我就沒再說過話,那些工作人員還以為我是個啞巴。我不說話,是因為知道我被爸爸媽媽丟掉了,雖然沒有賣掉我,可是把我騙到了孤兒院,騙到了包頭,騙到了草原上。因為不說話的事,我是最后一個被領(lǐng)走的。薩仁媽媽說,這個孩子沒人要,我?guī)ё甙?。她把我?guī)ё吡?。?dāng)然,后來薩仁媽媽說,她帶我走也不是看我啞巴不說話,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說話的。這個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來一直說,我喜歡聰明的孩子。薩仁媽媽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她結(jié)過婚,也懷過孕,可是后來因為冬天去找走丟的牛,凍壞了身體,流產(chǎn)了,再后來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個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們兩個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給我燒茶喝,還跟我說: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給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會說話的,你故意不說。

我看著她,心里想,她怎么會知道我會說話?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說,你白天不說話,可是晚上說夢話了啊。你說,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燒肉了。梅菜燒肉,很難吃嗎?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豬毛弄得癢起來。

她又笑笑,說:我們這里沒有梅菜燒肉,只有手把肉。

那時候,我不會蒙古語,她的漢話也不靈,但是那些話的意思我都懂,從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來。

無論如何,我只是個孩子,一旦我感覺到人間的溫暖,很快就活潑起來了。而且這里真能吃飽飯,可能大人也餓肚子,但我們小孩從來沒餓到過。草原上有許多牛羊和小動物,它們都讓我感到親切和高興。也許我天生就適合這里。我們一起來的那批孤兒,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剛擠出來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貪婪地吸收著肉和奶,很快就長膘了,身體漸漸壯實起來。幾年后,我?guī)缀蹙褪且粋€標(biāo)準(zhǔn)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總是第一個爬上去。我還第一個學(xué)會了騎馬,十幾歲的時候,就在蘇木(相當(dāng)于鄉(xiāng))舉辦的那達慕上拿過少年組的賽馬冠軍。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烏拉蓋的孩子?!彼_仁媽媽說。

這一切的變化,除了薩仁媽媽的照顧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薩日朗。那會兒我們兩家一個生產(chǎn)隊,離得近,后來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場不均衡,才分成了兩個生產(chǎn)隊的。她比我大兩歲,我來的時候,她幾乎就是個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幫著父母干活。薩日朗的父母都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薩日朗張羅的:收拾蒙古包,做飯煮茶,縫補袍子,給小羊羔喂奶。

我們倆熟悉起來,和當(dāng)時烏拉蓋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關(guān)。

我來之前那年,因為全國都沒吃沒喝,耕地面積有限,尤其是南方,總共就那么幾畝地,人口增加了,又趕上連年的災(zāi)荒,到處都缺吃少喝。這時候,上面想起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里有廣闊的土地,只要開墾出來,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開荒、改牧為耕的政策。上面來了命令,下面就得執(zhí)行,幾個月后,烏拉蓋就建了一個國有農(nóng)場,幾萬畝草場變成了耕地。這里面,我們生產(chǎn)隊的大部分草場都被占了,要改成農(nóng)田,牧民們心里當(dāng)然是不愿意的。對那些城里人來說,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糧食肯定要餓死的,所以他們不會知道牧民們的難處。

我到的時候,正是第一年墾荒。春天,刮起了風(fēng),墾荒工人開著拖拉機,要把整片草原翻個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風(fēng)起來的時候,漫天都是枯黃的碎草、牛羊糞末子,可是那個春天,在我們蘇木,漫天都是塵土、沙塵暴。牧民們圍著翻草皮的拖拉機,嘴里頭念叨著“天呀,不能這樣”,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過冬呢?國家有補貼,可大家知道,那點兒補貼能夠人買點口糧就不賴了,哪里夠去買草料?那些農(nóng)墾工人則在歡呼,他們看見肥壯的黑土地,本能地覺得開心,因為他們是農(nóng)民,是種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覺剛好相反,看著剛剛冒芽的草地被翻開,每個人心頭都像被鐵犁鏵犁過一樣疼。

這時候,薩仁媽媽從人群里走出來,站到了拖拉機前。

你們不能這樣。薩仁媽媽說。

拖拉機怒吼幾聲,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懼。

僵持了一會兒,蘇木的負(fù)責(zé)人來了,跟薩仁媽媽說:姐啊,這是國家政策?,F(xiàn)在全國人民都沒飯吃,到處都是天災(zāi),只有咱們草原上的土地比較多,國家為了養(yǎng)活大伙兒,征用一些草場,改為農(nóng)田種糧食。

薩仁媽媽說:書記你說的我知道,我還收養(yǎng)了一個上海來的娃娃,也是因為饑荒送來的??墒悄惆巡輬龆甲兂赊r(nóng)田,我們的牛羊沒有吃的了,我拿啥養(yǎng)娃娃呀?

周圍的人聽薩仁媽媽把他們心里話說出來了,也都開始幫腔,說烏拉蓋草原本來就草場少牛羊多,前些年變成生產(chǎn)隊之后,就沒有人再像以前那樣保護草場了,連輪牧也做不到,很多本來茂盛的草場,現(xiàn)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長不到齊膝高。國營農(nóng)場偏又選了僅剩的最后幾塊好場地,因為挨著木倫河,因為方便灌溉。

書記看人群有些激動,趕緊大聲喊:大伙兒的擔(dān)心我都知道,我會跟上面去反映,我會幫咱們嘎查爭取,到年底的時候,多給一點兒補貼。

接下來,他湊近了薩仁媽媽,小聲說:姐,你如果再鬧下去,我看你那個娃娃就養(yǎng)不住了,只能換到別人家里了。

薩仁媽媽一愣,她沒想到他會說這個話,會用拉西來威脅她。其實薩仁媽媽心里也知道,自己這樣鬧,鬧不出啥結(jié)果,她一個婦女,哪能擋住一層一層下來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兒能擋住燒柴油的兩米多高的拖拉機?但是她心里有怨氣,只是想趁機發(fā)泄一下。幾年前,草原上實行了合作社,牧民們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體財產(chǎn),統(tǒng)一管理,但是還是分戶散養(yǎng),每家都簽訂了“四?!薄八亩ā焙贤?。牧民們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體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場割草,回來喂自己家的羊。因為家家戶戶都這么干,互助組的干部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xiàn)在,這塊草場被翻了個底朝天,他們再沒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薩仁媽媽聽了書記的話,扭頭看了我一眼,長嘆一口氣,攏了攏頭發(fā),彎腰撿起一塊還帶著草根的土坷垃,說了句:造孽啊,騰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為聽不懂蒙古族話,搞不清狀況,只是想:這群人在吵什么呢?

薩仁媽媽走過來,抱起我說:為了你這個小羔子,我也顧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薩仁媽媽一起來就發(fā)現(xiàn)羊圈的木柵欄壞了一個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壞了,趕緊喊我起來去找羊,我聽不懂她的話,但看著羊圈的豁口和媽媽著急的樣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開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兒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國營農(nóng)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會兒,跑不動了,剛歇腳喘口氣,一個人追上了我,是薩日朗。

我見過她,剛到的那天,她就去過薩仁媽媽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針線的,說她媽媽要縫袍子。

“你媽媽這么早就給你準(zhǔn)備嫁妝啦?!彼_仁媽媽說。

“才不是?!彼t著臉擺手否認(rèn),隨后想起我根本聽不懂她們說的什么,又咯咯笑起來。

我正在吃一塊水果糖,那是從上海上火車時保育院的阿姨給我的,我一直留著,沒吃。我把那塊糖拿出來,咬下一塊,沒控制好力度,咬下來的是一大半。我雖然很心疼,還是伸手遞給她。

她有點兒不太相信地看著我。

“給你,可甜了?!蔽艺f。

她接過去,含進嘴里,糖剛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來。

“我叫薩日朗。”她說。我沒想到她會說一些漢話。

“我叫……”我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來我說出了“拉西”兩個字。

薩日朗追上來,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說。她的漢話說得不地道,不過我聽懂了。

她的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木倫河里的清水,頭發(fā)參差不齊,后來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給她剪的。

我倆磕磕絆絆地走過拖拉機翻過的黑土地,沙土灌滿了鞋窠,我們便脫掉鞋,光著腳走。我從未走過這樣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經(jīng)被太陽曬干曬熱,踩上去甚至有點燙腳。我走得小心翼翼,偶爾有些堅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齜牙咧嘴。而薩日朗卻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滾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邊柔軟的沙灘上。

你的腳不怕硌嗎?我問。

她抬起一只腳,亮出腳底板給我看,腳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繭。

我平時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腳走,早練出來了。她說。

你真厲害,鐵腳大仙。我真心夸贊她。

鐵腳大仙。她重復(fù)了一句。她其實并不太聽得懂這個詞,以為我在打趣她,一扭頭,快速走遠了。我在后面磕磕絆絆地緊追。

農(nóng)場里已經(jīng)圍起了土墻,就是用泥巴和著草做的材料,墻還沒干透,踩上去馬上會塌下去一塊。好在我們兩個孩子比較輕,很容易就翻進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著飯盒在食堂里吃飯,叫叫嚷嚷的。我們繞到十幾臺拖拉機旁邊,那時候,我忘了自己來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機的駕駛樓去看看。

薩日朗使勁拉了拉我,說:我聽見羊叫了。

真的?我豎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沒聽見。

你跟我走,這里絕對有羊。

我們摸到了挨著簡易廁所的一處,那里也是用土坯圍成的,門口擋著一塊大鐵皮。透過縫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認(rèn)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剛到那幾天,我陪薩仁媽媽放羊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個小豁口,好奇地問:媽媽,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媽媽不明白,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話說,那是耳記,也就是耳朵上的記號。每家每戶都給羊做耳記,有錢的人家,會在羊耳朵上打耳釘,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圓形,有的剪一個,有的剪兩個,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轉(zhuǎn)場的時候,成千上萬只羊浩浩蕩蕩向另一處遷徙,人們就是憑著這些記號找見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個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記。

我們把羊放出來,小心翼翼地趕著往外走。剛到院子中間,那只羊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把工人們招來了。我們趕緊趕著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擇路地跑起來,而我在翻過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顧不得硌腳,只能拼命跑,過了一會兒,聽不見后面的人聲,才敢回頭。其實也沒跑出去多遠,我看見薩日朗被農(nóng)墾工人抓住了,他們把她掛在了拖拉機上,她看上去像螞蚱一樣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難過。我想,完了,薩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著回去找薩仁媽媽,可是又說不清發(fā)生了什么。媽媽跟著我到了農(nóng)場里,遠遠地就看見了被掛著的薩日朗。

薩日朗也看見了媽媽和我,拼命大喊:別過來,別過來!他們吃人啊。他們是吃人怪。

媽媽走過去,那群工人抱著飯盒在那里吃掛面,頭頂上就是薩日朗,她的袍子已經(jīng)快被鐵鉤子抻破了。

薩日朗嘰里咕嚕說了一串話,應(yīng)該是把我們發(fā)現(xiàn)羊在這里的情況告訴媽媽了。媽媽點點頭。

媽媽要爬上拖拉機。她手剛搭上去的時候,一個農(nóng)墾工人沖出來,想拉住她。媽媽回過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輕聲說:我這輩子殺過的羊,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絲都不剩。媽媽說話聲不大,輕輕的,甚至比風(fēng)還輕,但是我明顯看見那個人渾身哆嗦了一下,旁邊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媽媽把薩日朗從鉤子上放下來,他們一起爬下拖拉機。

媽媽說,你們想吃肉跟我說,我殺羊。但是誰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腳筋。我們?yōu)趵w人說話算話。

那些人抱著鋁飯盒,一動也不動,直到我們走出去很遠了,他們還在那里站著。那天以后,我們再也沒有丟過羊。

也是從那天起,我和薩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薩日朗沒事就往我家跑,一是來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媽媽的蒙古刀,或者說,她看中了媽媽殺羊的手藝。她想學(xué)。她覺得那天媽媽亮出刀子的一瞬間太帥了,就像傳說里的英雄。媽媽收了這個徒弟。后來,你媽媽就成了烏拉蓋草原最厲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說蒙古族話,教我怎么擠牛奶,怎么煮奶茶。偶爾有機會吃手把肉的時候,我總是啃得不干凈,她把我吃過的骨頭拿過去,好像就從嘴里一過,骨頭就光溜溜的,一根肉絲都不剩了。等到我倆都成年,薩仁媽媽就張羅著給我倆訂了婚,這是后來的事兒。

第二年春天,墾過的草原沒有長草,長出了一望無際比青草還要整齊的麥苗。大地不管這些呀,你種什么,它就長什么。青草還是麥苗,對它來說都一樣。麥苗青青,遠遠看去也和草一樣,但是這里沒有雜草,沒有野花,也沒有小動物。清明剛過,一股濃濃的農(nóng)藥味就開始飄散,在挨著農(nóng)場的操場上,小動物也幾乎絕跡了。

牧民們在山包上放牧的時候,遠遠地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麥苗長得一天比一天高,高過其他地方長短不一的草場,然后吐穗,然后在某個夏日變黃,變得金黃。草原上從來沒有過這么大片這么純粹而熱烈的黃,好像是一塊巨大的創(chuàng)可貼,貼在烏拉蓋的傷口上。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好奇、迷惘,還有說不出的感覺。

那年秋天,農(nóng)場豐收了,據(jù)說小麥產(chǎn)量破了紀(jì)錄,而這也自然又被當(dāng)成草原開荒必要性與合理性的證據(jù)。下一年,另外兩塊農(nóng)場也在烏拉蓋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來。原先那些牛羊轉(zhuǎn)場和勒勒車通行的便道上,時不時駛過一輛拖拉機、收割機,高大的輪胎在草地上軋出深深的兩道溝。牧民們的勒勒車因為車轍更窄,經(jīng)常一側(cè)輪子陷在溝里,拉車的馬和牛用盡渾身力氣,也沒辦法把裝滿東西的車?yán)鰜怼4蠡镏缓没ハ嗤栖嚒?/p>

草場被占的蘇木和合作社社員,分到了一些麥子,據(jù)說這是專門特批的福利。牧民們看著紅褐色的麥粒不知所措,他們幾乎沒見過這種東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買現(xiàn)成的面粉,再說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面。

這些麥子還得到鎮(zhèn)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沒有誰家會為了十幾斤麥子跑一趟鎮(zhèn)里的,除了薩仁媽媽。她的馬背上不但裝著我家的麥子,還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換的其他人家的麥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鎮(zhèn)上,磨成了面粉帶回來。薩仁媽媽學(xué)著漢人的樣子,給我搟面條、蒸饅頭。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吃過這樣的食物啦,當(dāng)雪白的饅頭攥在我和薩日朗還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時,我們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這種甜蜜短暫而易逝,再一年冬天,農(nóng)場的負(fù)面影響開始顯現(xiàn)了。

其實,第一場霜來的時候,愁容就開始浮上烏拉蓋牧民的臉。因為大片優(yōu)良草場變成了農(nóng)場,草場銳減,而牛羊的數(shù)量卻還在遞增,草場負(fù)擔(dān)過重。第一年的時候看不出來,那些牲口因為草不夠,把草根都啃出來了;第二年草變稀了,瘦瘦小小的。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場幾乎不長草了,再加上木倫河河水被幾個農(nóng)場用抽水機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夠,很多地方也開始了沙化。農(nóng)場連年豐收,草場卻連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種田收獲糧食,糧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賣,當(dāng)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養(yǎng)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見到回頭錢。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場墾成了田,種麥子、種玉米,好換回一些零用錢。就算不換成錢,也還能攢些口糧。

冬天的大風(fēng)刮起來,牛羊和人走在風(fēng)沙里,經(jīng)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塊有草的地方。兩個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對著一群咩咩叫,叫聲里都是餓。

臘月時,連續(xù)下了一個星期大雪。牛羊連最后一點兒出去找草吃的機會也沒有了,只能關(guān)在圈里,又根本沒那么多秋草去喂,餓死的凍死的一個接一個。本來,自留的羊都比分養(yǎng)的膘肥一些,所以分養(yǎng)的羊先死了??墒呛献魃纭⒒ブM不管這個,分給你養(yǎng)的羊,養(yǎng)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頂賬。

我十二歲那年,雪災(zāi)最重。我和媽媽兩個人躲在蒙古包里,沒有足夠的牛羊糞燒爐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飯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會兒爐子。不缺肉,那些凍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沒有米,也沒有奶。秋天就沒攢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燒奶茶,只能燒一些茶葉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現(xiàn)在的雪里也充滿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燒開了喝還是土腥味,只能放點兒磚茶末子壓壓。

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流利的蒙古話,本來,政府是安排我們這批孤兒上學(xué)的,只是學(xué)校比較遠,在鎮(zhèn)子上,一來一回得一天的時間。我也不愛學(xué),上了不到一年就輟學(xué)了,我喜歡騎馬、放羊,在操場上閑逛。我覺得這才是最舒服的。

這年冬天,最大的那場雪落下來后,天寒地凍,不但死了牲口,還死了人。烏拉蓋就有七八個,都是凍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覺失溫,第二天人已經(jīng)僵硬了。過了好些天,有人來找才發(fā)現(xiàn)尸體。薩日朗的媽媽,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這年沒的……

大雪是災(zāi),可也是福。只要熬過了冬天,地氣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開始瘋長,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幾年的勁兒,一次都使出來了。草原活過來,牛羊活過來,人也就活過來了。風(fēng)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沒了枯了,第二年風(fēng)吹來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長出來了。人也一樣,一茬覆蓋著一茬,總有舊的人離開,也總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來是重復(fù)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個樣,但是再細(xì)想呢,這重復(fù)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許,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點兒不一樣吧?

達來,今天說了好多話,好多過去的事,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和你媽媽是怎么活過來的,是怎么面對那些好的壞的、甜的苦的。你從小就不喜歡草原上的日子,長得也不像蒙古族漢子,咱倆剛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沒機會選擇從哪塊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可是它能決定自己長成什么樣。

你的這些莊稼,鏟了吧,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你的日子還長,你才從土里長出地面,還有許許多多的日子等你去過呢。

我沒回答他,我心里還存著奢望,我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邁腿,我就能重新活過來。

夜色深了也涼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親攙進屋子里。我燒了一大壺茶,又煮了一鍋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親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幾根。我讓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縮在土炕的一角,像一個剛出生的羊羔。那時刻,我心里仍然充滿猶疑——就這么放棄翻身的機會?就這樣功虧一簣?

我想起艾麗,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她曾經(jīng)無比相信我,相信我永遠愛她,相信我會在車禍之后救她。我辜負(fù)了她的愛和信任。

父親握著母親的手,伏在旁邊似乎也睡著了。我走出土屋,走進莊稼地里。

它們長得比我還高,一棵一棵在夜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著,誘惑著我走進深重的夢里,或者拉扯著我從夢里醒過來。摸著它們麻粒粒的莖稈,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種父親般的感覺,好像這些莊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確,它們是我親手種植、灌溉和養(yǎng)大的,就像母親養(yǎng)大我一樣。還有一樣就是,我們都是有毒的逆子。

剛才,拉西提起過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場我的大雪,每個人都有一場自己的大雪。

九歲還是十歲,我竟然記不清了。那場雪并不大,但是風(fēng)大,風(fēng)裹挾著雪,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像一個啟動的滾動洗衣機,讓一切都旋轉(zhuǎn)、翻滾。

那年寒假,我從鎮(zhèn)子上的寄宿學(xué)?;氐讲菰?。白毛風(fēng)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時候,拉西趕著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親騎著馬出去找羊。傍晚,他們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還有不到十幾只沒找到,估計已經(jīng)凍死在哪兒了。那些大尾羊,有著肥碩的尾巴,卻并不禁凍。

第三天風(fēng)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來……

我還不知道,在我面對著這些莊稼猶豫的同時,那場同樣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親的心里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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