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老哥的胳膊上,為什么要紋個“忍”字

我拍下了一群中年大哥的紋身。
穿跨欄兒背心的季節(jié)就要結(jié)束了,露出紋身的年輕人總像下餃子一樣多。
從2016年開始,我們的朋友翟瑞欣將鏡頭瞄準了北京另一群“紋身狠瓷”?——?他們的紋身大多來自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粗糙、不講究,但卻特別夠勁兒。
“手腕上有個歪歪扭扭的‘忍’字,比現(xiàn)在那些圓寸花臂的小社會人兒可狠多了?!?/p>
簡陋的圖案下,各種江湖線索令人浮想聯(lián)翩,以下是翟瑞欣與他們短暫相遇的故事。

2013年的秋天,我從景山后街的黃化門胡同路過。一扭頭兒,看見一位六十上下的老爺子,光著膀子,倚著門框在街邊乘涼。
他胸脯上紋了一只巨大的老鷹,一對青色的翅膀幾乎鋪滿了整個胸口。
當時就給我震了。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點故事的人。

這年頭,紋身已經(jīng)不算什么新鮮事,你想紋什么,紋哪兒,紋多大,都是你的自由。但出現(xiàn)在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中國老爺子身上,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
在我小時候,也就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會兒,人們對待紋身還不太寬容,一般認為紋身就是墮落和犯罪的標志。
那時基本上沒有正式的紋身店,更談不上紋身機器。據(jù)網(wǎng)上介紹說,大家都是用圓珠筆畫好圖案,再用縫衣服的鋼針纏上線(以防止刺入皮膚過多),蘸上鋼筆墨水就可以開工了。
針尖刺過皮膚時,鮮血會像露珠一樣,混著墨水一顆一顆往外冒。
雖然在技術(shù)和含義上沒有俄國監(jiān)獄紋身或美國黑幫紋身那么復雜,但正是用這種最原始、最不衛(wèi)生的方式,人們在身體上勾勒出了危險的圖案。
打那會開始,我就萌生了拍“民間紋身”的想法。2016年夏天,我拍到了第一張照片。
當時我和朋友在虎坊橋的“熱盆景”吃飯,一眼就看見廚師大哥手臂上的紋身,那是一個倍兒扎眼的眼鏡蛇。
“您紋個蛇是因為您屬蛇么?”
“差不多吧?!?/span>

此后我陸陸續(xù)續(xù)遇到很多人。
他們的年齡大多在40歲以上,紋身基本是在90年代中期以前做的。
圖案談不上絢麗,大多是龍、虎、蛇等動物圖騰,以及以“忍”字為代表的文字。

▲這是2018年,在皇城根遺址公園附近遇上的建筑工人。
“八五年紋的,自己用了四十分鐘。蛇盤劍?!?/span>

▲這是在白石橋河邊碰到的哥們,當時他在撈魚。
“八十年代紋的熊貓。紋了三次,結(jié)痂了扣了再紋?!?/span>

▲一天晚上我從菜市場出來,碰到住附近的老哥,他正在進行夏日傍晚的休閑活動。
“您這紋的是什么?”
“是撲克牌上的?!?/span>
“干嘛紋一這個?”“好看。”
“什么時候紋的?”
“十七歲那年紋的,蘸墨水用針挑的。”

▲大紅門路邊的賣瓜師傅,東北口音。
“20歲的時候紋的,用了三根針?!?/span>

▲2018年5月,皇城根遺址公園附近。
圖上是個老虎,再往上還有個“王”字。

▲還是皇城根遺址公園。大哥啥也沒說,不讓拍臉。

▲這是在西海碰上的一位大哥。一開始我以為他紋的是一只兔子吃蘿卜的圖案。
“我這是紋的一個兔子拿著一個花岔子。我屬兔。為什么紋一個花岔子呢,因為當時這兔子紋歪了(為了構(gòu)圖平衡才補的花岔子)。
八十年代紋的。自己綁了三根針,半小時就紋完了。那會家里孩子多,沒人管你這個?!?

▲工體北平機器院內(nèi),大爺自己扎的和平鴿。
“1981年,三根針?!?/span>

也有些人紋的是文字,包括一些很私人的詞匯。

▲張師傅,31歲,在杜威公司負責啤酒灌裝。
“21歲在青島紋的,是父母和爺爺?shù)拿帧W蟾?,右母,中爺。龍是隨便紋的。”

▲798木木美術(shù)館門口。
“您這紋的是什么字?。俊?/span>
“云霞?!?/span>
“怎么都看不清啊?!?/span>
“是啊,紋得早。”?
“云霞是人名嗎?”
“是?!?/span>
“忍”字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個字。?

▲皇城根遺址公園附近的路人,“忍”。

▲上海街頭,“忍”。
“小時候不懂事紋的,&%&*%怎么用電池能燒掉,留個疤瘌?!?/span>

▲東四十條附近胡同,“忍”。
“你拍這個是什么意思?”
“忍”字的形式千篇一律,比較有特色的是扎成花體的,或者底下帶拼音的。


大概和“桌子刻早”一樣,“胳膊刻忍”是一種座右銘式的存在。
“忍”字的上邊是“刃”,下邊是一顆懸著的“心”,那是討世界的爺們將亦善亦惡的信念、充滿毀滅性的憤怒用痛感固定下來,時刻警示自己:萬事不可沖動,處處皆需忍耐。
至于其它有特殊象征的圖案,我只是道聽途說。比如什么“鴿子小偷,豹子打手;流氓紋個蛇盤劍,骷髏殺人不眨眼……”
沒做過研究,不太好做分析。?
90年代中期以后,用美容店的紋眉機就不是這種紋法了,出來的效果也完全不同了。?

見識過形形式式的紋身,我印象最深的是紋“仇”字的流浪漢。
一天下午,我在公園跑步。當時他正坐在花壇邊閑云野鶴地吃著飯。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胳膊上拉得巨長的“仇”字。
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敵意,看起來甚至很愿意和我聊他的故事?——?簡單來說,那是1983“嚴打”時期,一個少不更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故事。
那年頭,用拳腳說話是出人頭地的捷徑之一,但沒想到頭出不成,自己還給進去了。
“我是唐山的。打砸搶,判了十二年。這是三十五年前在獄里,我自己紋的。”
他左大腿上紋的是一朵靈芝,左胳膊上是“仇”“悔”“忍”“艷”四個字。
“艷是我媳婦名字?!?/p>

“現(xiàn)在我在唐山幫人裝鋁合金門窗。沒活兒的時候就來北京撿撿瓶子?!?/p>
他一邊吃飯,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聊了一個小時。天色一點一點發(fā)烏,我捏著煙屁緊嘬兩口,和他說了句“哥們保重”,就算是道了別。
之后就再沒見過他了。?

我也碰見過一些手上有“精彩”圖案、看起來混得不錯的老哥,你能從他們特creepy的精氣神中察覺出點什么,所以也沒敢上去拍;
唯一一次見著女人有這種紋身的,是在亮馬河的香滿樓里。那是一個和藹的服務員大姐,她不讓拍,笑著躲開了。
她的故事我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拍攝的這些人,紋身很少是為了“帥”。
胳膊是他們生存的武器。肆恣狠辣的圖案,是對抗勞動中的苦差,對抗社會上的矛盾最表面,最直接,也是最有力量的形式之一。
只是幾十年過去,江湖意氣不再需要新的痛感來鞏固。那些闖蕩半生的烙印,在日曬風吹中漸漸褪化成一層朦朧的薄碼,和他們的主人一起,隱匿在兩個時代的夾縫里,又或是清晨匆匆駛過的任意一輛三輪車中。

圖文節(jié)選自《中國胳膊》
出版自@fRUITYPRESS
攝影?翟瑞欣??|??供圖?FRUITPRESS??|??編輯?簡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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