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鴻爪雪泥出市狹路 煙火城外獨立墳骷
身本浮寄,忽終見暫。 縱心不悔,朗月長川。 東流不返,能不詠嘆。 愿與周游,凡世周覽。 清晨,天剛蒙蒙亮。門前小狗還趴在地上睡覺之時,賈府前的小院里,出了點事。 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悄悄地摸到了門口。由于早起擔水的仆人還沒回來,大門虛掩著,這個人得以潛入進去。 經歷了春夏兩季的折騰,賈家和這一鄉(xiāng)土的百姓仍然算生活得還不錯,至少明面上你來我往,還算親熱和諧——但也只是明面上。到了這年秋季開初之時,一件奇異卻不甚重要的事為即將到來的怒潮埋下了伏筆。 “興堂!你過來一下?!甭曇魢绤柖统痢? 好似受了驚的小貓,賈興堂從早間的閉目養(yǎng)神里驚起,哦了一聲,二步并作兩步地走去。 “父親,什么事?”賈堂問。 “聽聞你近來混得不錯啊,嗯?”賈父質問。 “???哪里,怎么說?”公子不解。 “瞧瞧吧,咱十里八鄉(xiāng)的同胞們,哪個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賈家公子——當眾向心上人告白了!” “啊您說這個啊,呵,呵,小事,小事。我開玩笑的。” “吶,怎么能說是小事呢?婚嫁媒娶,可是成家立業(yè)的大事,大事??!”賈父敲了敲握著的沉香木手杖,接著說, “知道了么,朝廷最近說要給新皇帝娶老婆?!? “啊?那怎么了,這和我們家什么關系?” “誒,怎么沒關系?關系可大了!他們早就下令,江南這片地帶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子都逃不掉!你以為這個名聲這么大的嘉然小姐能逃掉么?” “官家怎么說是官家的事,可咱們怎么做是咱們的事?!? “混賬玩意!你忘了為父在你少時怎么告誡你的么!值此天下大亂之世,群雄并起,各領風騷,我賈家世代安居江左,也已具有可觀實力,怎地能不分上一杯羹?”賈父絲毫不隱晦,直截了當地把意圖闡述了出來。 “所以……是迎合太上的意愿,要將她送往京都么?”賈興堂心中有些慌張。 “正是如此?!? “可是……這姑娘很好啊,她做錯了什么?給皇帝當小老婆的有什么好結局?!? “怎么,你還想保她?話說你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 “呃,是,但也不完全是。準確來說我需要這么一個人陪著?!? “那你怕是不知道那姑娘的養(yǎng)母的故事啊?!? “怎么,那個牛老媽媽?” 二人的談話剛講到興頭上,不想門外卻傳來了物體墜落的聲音。 “誰在外面?”賈頭堂大喊。 只可模模糊糊地,望見個人影,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粘的灰塵,拿著些許東西就要往外跑。 “莫不是盜賊進來了?這些個看家的怎么搞的!“賈父十分不滿,花白的眉毛擰作一團。他招呼了三四個在正廳清掃桌椅的仆人,讓他們先行一步捉拿賊人,自己則緩緩帶兒子踱步向前。 “奇怪,又進到人家門戶里來,又不登堂入室,就在這外面一折騰,能拿些啥東西走掉???”賈興堂心想。 一行人就這么急匆匆地向著外邊趕去了。那個院子里的人也是沒作停留,慌慌張張地逃竄。可是“欲速則不達”,他越著急,懷里的東西便越揣不住,混亂中有幾個圓滾滾的玩意 掉在了地上,濺起一片的顏色。他一開始還想著掉幾個就掉幾個,后來發(fā)現損失嚴重,便在快逃到門口之時掉頭去撿。 這不掉頭還好,一掉頭便叫人抓了把柄,幾個快走一步的仆人拿著棍帚就要朝他那只伸出去夠東西的手打過來,嚇得這人趕緊收了手,在情急之下逃蹦帶跳地逃出了賈府,頭也不回地走了。 姍姍來遲的遠遠瞅到了那人的背影,又看到了一地的狼籍,立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震聲吼道:“小牛批!偷東西偷到老虎腦門上來了,把他個不知好的小雜種!” 原來,那偷東西的不是別人,正是前文那個自傲的放牛娃貝繼辛。他見這秋意盎然,嘴上生了饞意,便和幾個同伴打賭去到賈府院內摘幾個柿子回來吃。趁這天防備松懈之時,便溜到庭院里爬那兩棵剛結了果的柿樹,不想動靜太大,還是叫人聽見了。 賈父叫人打掃干凈庭院里濺起的淺紅色的黏稠柿子汁,接著又痛批了一通管大門的仆人,不愿再多招惹麻煩,便就罷了。 回到室內,賈平緩了一下心情,坐了下來,同賈興繼續(xù)交談。 “唉吁,你看這出整的,可把我氣得!” “父親寬宏大量,何必同一個毛頭小子一般見識?” “我是沒什么計較的,可以寬容,但有的人呢,他就要那樣——他們可不愿寬容!”賈父捋了捋胡子,說。 賈興堂聽出了此言的畫外之音,便擺出恭敬的態(tài)度,說:“愿聞其詳?!? “剛才說到哪了來著,哦,對,那個牛氏,你可知她的底細?!?“不過一個平凡女子,收養(yǎng)了兩個奇特女兒罷了?!? 賈父輕蔑地哼了一聲,又問到:“你又可知地頭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稱呼她的?” “不就是因為她年紀大了腦子不太清楚,把鍋和錘敲在一起,大家覺得好玩,就借她這種生活精神傳播‘勇敢牛牛,不怕困難’的事情么?” “錯!大錯特錯!你真以為這‘勇敢牛牛’是個什么好玩好笑的事么?”賈父目中帶火,不怒自威。 賈興堂十分知趣,低下頭聆聽。 “什么叫勇敢,你倒是不以為然,虧你還是個讀書人——‘勇敢’可是一種大無畏精神!自古以來那家學說能逃了此義?一旦這種精神成形,那可是要讓我們賈家遭受滅頂之災啊!咳,咳!”說到激動,賈父咳了幾聲,賈興堂連忙上前拍了拍父親的肩背,讓他放平和。 賈父休息了一會,嘆口氣,說:“二十多年前,你還沒降生之時,我長兄,也便是你大伯,愛上了一個在府上做工的女,稱作‘晃悠悠’的,并生下了一個孩子。你大伯他倒是個癡情人:死活要和那小娘們成親,可咱家里人斷然不同意,就派人把那姑娘和她剛生的孩子趕了出去,讓娘倆在臘月的雪地里忍凍挨餓。還是我心善,叫了幾個仆人將他倆接回來,單獨在城郭外的一處地方安了家。那娃子是好娃子,生得白白嫩嫩,可惜體質弱,沒養(yǎng)活過來,他母親也傷心而死,咱家仆人便把這母子都安了葬?!? “按道理來說這事也便結了,沒人會在意這么個小案件,可偏偏在目睹此事的女仆人中有個硬骨頭,因為和晃悠悠關系比較好,對你大伯記了仇。在辭職后攀上了個當官的成了親,把她朋友的慘案告訴給了他丈夫,讓她丈夫幫她伸張!哎喲約,可不得了,那男的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還上書給地方政府!到處宣傳那些破事,說我們賈家的不是。無奈之下,只能聯(lián)絡了政府的人,將他定罪下獄,讓這女人守了寡?!? “想必這個女人就是牛氏了?!辟Z興堂說。 “是的。真搞不懂這幫人,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整這些事出來——牛氏在那事后便失了神,穿著古怪,行為異常,不時做出些癡狂的舉動。她常拿著一口鐵鍋和一把錘子,從這頭敲到那頭從民宅敲到衙門前,卻又不說要做什么,別人說什么她都不管,就是自顧自地發(fā)瘋。久而久之,大家拿她當了玩笑,都敏感地去捕捉鍋錘敲擊的聲音,把這事傳開了。 “這牛媽媽也不是等閑之輩啊,后來呢?怎么變成今天這副模樣的?!? “后來啊,這女人把她的表演到了極致,把那些來看熱鬧的聚集在了一起,唱戲,跳舞,練體操,培養(yǎng)了一大幫追隨者,專門搞莫名其妙的舉動宣泄不滿。牛氏也因此獲得了勇敢的稱號,而那幫追隨者便喊‘勇敢牛牛,不怕困難’,被稱作為牛牛民?!? “這幫人難對付得很,時常圍在咱賈府的門前,不搞別的,只是敲。直敲得天昏地暗,人心恍恍,讓人看見鍋錘就開始頭暈。后來咱派人出去和這些人和解,哪知又動了粗,最后抓捕了幾個領頭的才草草收場。牛氏回顧自己先前所為,苦澀難掩,恍如一夢,剛巧又收了兩個養(yǎng)女——也就是你小子傾慕的那兩人——發(fā)誓痛改前非,解散了牛牛民,回歸到正常生活?!? “那按理說,這勇敢牛牛的事情也就該完結了,可今天這貝繼辛,怎么還在叫嚷類似話語?” “唉,古人常云:‘覆水難收’,牛氏雖說是不干了,她拒不承認自己發(fā)過瘋,和過去搞切割。但她的影響力還在,那幫牛牛民在解散之后,化作了更為極端的牛批,加之不諳事理的嘉然和向晚的宣傳,‘勇敢牛牛’最終成了解構之言,是為浙東一帶的傳說?!? “牛氏經歷了幾十年的磨礪,我料想她也放寬了心態(tài),從開始的拒絕承認到現今逐漸接受,在勇敢牛牛,大有死灰復燃之意,今日這個小牛批貝繼辛便是一例?!? “原來如此。他們叫嚷的第一次勇敢牛牛,就是牛氏為朋友鳴不平的事跡。第二次勇敢牛牛,是為對過往的戲謔調侃。那么現今的終極勇敢牛牛,就該是一次…”賈興堂后背一涼,感受到了其中的恐懼感。 “所以啊,你這小子,我苦口婆心勸了你這么,你總該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了吧?這種女人,如此強的韌性和號召力,威力簡直比那青樓老鴇還可怖!前車之鑒已在,望你不要重重蹈覆轍。” “哦~”賈興堂故作沉思,應付道。 “你想明白了么,我的兒?” “我可以感受到這些事的混亂,但是呢~不行!你們的紛亂是你們的事。我想怎么做是我的事。我要留下嘉然!”賈興堂立馬回擊。 “你行!你小子,信不信你老爹我翻臉不認人!” 賈父掄起了他的拐杖,就預備著往賈興堂身上打去。賈興堂眼疾手快,把一張椅子踢到身前,得以有了脫身的機會,一溜煙逃跑了。 賈興堂和他的老父就著這么個問題鬧了矛盾,一大早便吵得雞犬不寧。也是奇事。 … “唉……父親他要把嘉然送出去換作政治籌碼,方兄弟,這可如何是好?”賈興堂逃跑后,立馬找到了方別,尋求庇護。 “老弟你還是太年輕了,容易動情吶,這樣是很危險的?!狈絼e玩著他的酒葫蘆,說道。 “誰,誰說我動情了?可只不過是……”賈興堂動動眉毛,尷尬地說道。 “嗐,兄弟,既然不動情,那為什么要操這個心呢?”方別聳聳肩,無所謂地說。 “就是說,你有什么法子能讓她們躲過這一次么?”賈興堂問。 “誒,說起這個,我倒是知道這城外有個藏身的好地方?!? “現在?哪里有這種地方呀?!? “可曾聽聞雁蕩山外的千年狐妖?”方別撇嘴一笑。 “又是啥爛俗故事啊……別拿我開玩笑了行不,很要緊的!”見方別依舊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一向沉著的賈興堂這回可著了急,經不住地說。 “不不不,人家確實是有點東西的。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老狐貍呢!年輕時那叫一個風情萬種!”方別說。 “所以呢?” “那狐妖住的地方一般人找不著的,就讓她們躲那里避避難,我讓我家丫鬟帶那兩個姑娘去一趟吧,她認識路?!? 方別進了自己的臥室,找到了貼身丫鬟應眠,簡單敘述了幾句后,方別又拿出多年前的一張地圖,帶著她回憶回憶了路線,便做了出發(fā)的準備。 …… 話說應眠帶著嘉然向晚二人出了城,一路走走停停,看著城里人家飄著的煙火慢慢遠去。沿著一條狹窄的土路,一直向著那遠方的大山前行。 三個姑娘走了半天,大約傍晚的時候,爬到了山腰,在荒郊外的一處野墳里,找到了幾從嫩黃的野菜芽,看著這滿山開著的惆悵,幾人回望山下盤旋回轉的路,不覺心緒萬分。 三人進了山洞,在這幽森的環(huán)境給深深沉浸了。綠油油的爬山虎,青黑色的石頭,交映在一起,蒼蒼來路,已然交織。 一進洞里,就看見從內室傳出的水汽,那叫一個云霧繚繞,到處散發(fā)著沁人勾魂的特殊香氣,令人回味無窮。 “哇……”向晚被這仙氣飄飄的神奇環(huán)境給吸引住了。 “這就是千年狐妖的魔力么,住的地方真就這么有意境?”嘉然感慨。 二人繼續(xù)往前走,走到了內洞。 只見幽暗的洞里,正正方方地擺著一張黑色的八仙桌,上面放著一個銅制的九宮火鍋 ,鍋中間的洞里,閃爍著點點木炭燃燒出的紅光。原來啊,先前在外邊所看到的那些個霧氣,是洞內火鍋所蒸騰的水汽。而那股異香,就是涮在鍋里的香料。 兩人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個垂著一頭白發(fā),身段婀娜多姿的婦人悄然站立在火鍋桌旁,因為保養(yǎng)得相當精致,單單看那張臉是絕對不知道她有多少歲數的。 “您好……我們是托朋友邀請來這里避難的。我是嘉然,她叫向晚?!? “略有耳聞你二人,哎呦,碰上這時節(jié)大家伙也都不好過,尤其是十七八歲的姑娘,可偏偏現如今這個萬歲爺,還堅持要搞什么大選?!眿D人嘆了口氣。 向晚見此人相當和氣,便主動詢問:“我們如何稱呼您呢?” “哦?叫我老乃乃就行?!蹦菋D人回答。 “好的,老奶,奶?”嘉然如是說道。 “哦,注意哦,沒有女字旁,只有右邊的乃字。”老乃乃解釋道 。 也是奇怪,這有什么講究么?向晚嘉然二人只覺稀奇,但是不得不說也挺有趣的。 “所以您,當真是修行了千年么?” “嗯?” “就是,那奇獸修煉成人形的故事。” “哈哈,還真相信了么?那些當然都是噱頭哩。像什么彭老祖八百歲的事誰沒聽過?我也只是萬歷年間的普通人罷了?!崩夏四诵χf。 “那……別人怎么有關于您的一些桃色傳言?”向晚依舊是莽撞地,直接了當地問了這個問題,聽得嘉然不由得拉了一下她的衣角,以示對別人的尊重。 “管他們怎么說呢,我想做什么樣的人他們管不著,我就樂意做我自己。再說誰年輕的時候沒點軼聞哩。” 看來,正所謂“百年難回頭,往事如煙走”,這位白發(fā)老婦雖斷然是沒有傳言中那么神,但是顯然也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精彩過往。 “哦哦……”嘉然點點頭,二人便不再問下去。 “哦,我差點都忘了,我這邊還在涮著呢,剛好食材有多,你幾個也來一起吃吧。”老乃乃看了看桌子上的鍋,發(fā)覺水就要燒干了,急忙又拿起一邊的水舀倒了一點。 見婦人盛情難卻,嘉然向晚就順勢在桌子邊坐了下來,一直保持沉默的應眠由于不是約定的客人,便拘謹地地站在一邊。 “誒,那個姑娘,你也過來吧?!崩夏四搜埖?。 應眠于是也走了過來,坐到了桌邊。 “誒,話說你倆具體經歷了什么呀” 嘉然向晚將他們的經歷和賈府的故事給老乃乃敘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唉不說了,多吃菜?!? 老乃乃把一盤芽菜放進了冒騰著水汽的火鍋里。另外又加了些肉料和豆制品,幾者混在一起,你推我搡地,熱鬧極了。 看著食材在鍋里的濃湯里咕嚕咕嚕打轉,餓了大半天的幾人,被這刺激的味道給攝魂了,一口口地吃了起來。 昏暗的洞穴,樸素的食材,魔幻的經歷,交相映襯著,咀嚼著嘴里的東西,不覺天邊水紅色的晚霞,已然悄悄裹住了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