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珍愛和平,所以回首戰(zhàn)爭
了好朋友的手。 “鄔麗亞!”她用怯弱的聲音懇求說,“親愛的鄔麗亞!你到哪兒去?我們回去吧……"她躊躇了一下又說,“也許會出什么事……" 鄔麗亞卻陡地朝她轉過身來,默默地望了她一眼--不,甚至不是望著她,而是透過她眺望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她的黑眼睛里帶著好像她是在飛翔的那種焦急的神情--大概,正在飛行的鳥兒就常有這樣的眼神。 “等一下,鄔麗亞……”瓦麗雅拉著鄔麗亞的手,用懇求的聲音說,另一只空著的手迅速地把百合花從鄔麗亞的有波紋的黑發(fā)里拔出來,扔在地上。 這一切發(fā)生得非???鄔麗亞不僅來不及考慮瓦麗雅為什么要這樣做,而且簡直就沒有注意這件事。接著,連她們自己也莫名其妙,就朝著不同的方向跑去。這樣做,在她們多年的友誼中還是第一次。 的確,叫人難以相信這一切是真事。可是,由瑪雅·畢格里萬諾娃領先的這三個姑娘穿過公路之后,就親眼證實了這件事:在新一號井的巨大錐形矸石堆旁邊,整齊漂亮的井架和它全部巨大的升降裝置,都已經不見了;只有一團團灰黃色的濃煙升向天空,使四周彌漫著難聞的大蒜氣味。 時近時遠的新的爆炸,震撼著大地和空氣。 和新一號井連接的這個市區(qū),同城中心只隔著一個深谷:谷底有一條滿生菖蒲的、渾濁的小溪流過。如果不算小溪兩旁峽谷斜坡上蓋的土房,整個這一區(qū),也像城中心一樣,都蓋起每幢可供兩三戶居住的磚砌平房。平房都是瓦頂或是防火瓦頂,屋前留出一個小小的庭園--一部分做菜園,一部分筑有花圃。有的人家已經栽種了櫻桃樹、丁香或是茉莉;有的沿著油漆過的整齊的柵欄在里面種上一行行的小槐樹和小槭樹?,F在,一隊隊的工人、職員和男男女女正緩慢地走過這些整齊的小屋和庭園;載著克拉斯諾頓各企業(yè)和機關財產的卡車,也夾在隊伍里面。 一切所謂“沒有組織起來的居民”,都紛紛從家里出來。有人站在庭園里,帶著痛苦或是好奇的神情望著撤退的人。有的走到街上,背著包袱和口袋,推著滿載家常用品的小車,在隊伍旁邊慢吞吞地走著,年紀小的孩子們就坐在小車上,有些婦女手里還抱著嬰孩。半大的男孩子們被爆炸聲所吸引,都向新一號井奔去,可是民警把那邊封鎖了,不讓人過去。這時迎面有一批人從礦井那面沖過來,而從市場那邊的小巷里慌慌張張跑出來的集體農莊女莊員們,還有馬車和牛車,也和那批人混在一起。這些女莊員們的籃子里和獨輪車上,都裝滿了蔬菜和食品。 隊伍里的人們默默地走著,個個都面色陰沉,全神貫注地在想一件事,因此對于周圍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沒有察覺。只有在隊伍旁邊走的領隊,看到逃難的人們堵塞了街道,妨礙隊伍前進,才停下來或是跑到前面,幫助民警和民警馬隊維持秩序。 人群里有一個婦人抓住了瑪雅的手,莎霞也在她們旁邊站下;鄔麗亞一心只想趕快跑到區(qū)委會去,還是沿著柵欄往前跑,像鳥兒那樣挺起胸膛迎著人們跑過去。 一輛綠卡車吼叫著從峽谷里拐了彎慢慢地開過來。鄔麗亞和另外一些人都急忙朝一座標準式房屋前的小庭園那邊閃讓。要不是有一扇門,站在門邊兩棵沾著塵土的丁香中間的一個姑娘,就會被鄔麗亞撞倒。那姑娘生得個子不高,體態(tài)非常苗條優(yōu)美,淺黃的頭發(fā),小小的翹鼻子,一雙藍眼睛瞇縫著。 盡管在目前的情況下這顯得很奇怪,但是,鄔麗亞在撞到門上、差一點把這位姑娘撞倒的一剎那,她仿佛突然看到這個姑娘在跳華爾茲舞。她仿佛還聽到管樂隊演奏的華爾茲舞曲。這幅幻景好像是幸福的幻景,突然又苦又甜地刺痛了鄔麗亞的心。 這位姑娘在舞臺上載歌載舞,在大廳里載歌載舞。她通宵和大家一同跳舞,跟什么人都跳,不加選擇,從不疲倦。她的藍眼睛和整齊潔白的小牙都閃耀著幸福的光輝。這是什么時候的事?這一定是在戰(zhàn)前,這是另一種生活,這是夢境。 鄔麗亞不知道這姑娘姓什么。大家都叫她劉巴,更多的時候叫她劉勃卡。對啦,這是劉勃卡,“女演員劉勃卡”,頑童們有時這樣叫最令人驚奇的是,劉勃卡竟然打扮得好像要上俱樂部似的,悠閑自在地站在門邊的丁香叢中。她的玫瑰色的小臉總是保護著不讓日曬,金黃色的頭發(fā)精心梳過,卷成一個圓圈,小手好像是象牙雕成的,指甲閃閃發(fā)光,仿佛剛剛修過,健美勻稱的小腳上穿著輕巧的奶黃色高跟鞋,--這一切都顯出仿佛劉勃卡馬上就要登臺表演歌舞。 但是使鄔麗亞更為吃驚的卻是她那副盛氣凌人的、同時又是非常單純、非常聰明的神氣,這種神氣在她的鼻子微翹的玫瑰色的臉上,在她略微嫌大的嘴的涂著唇膏的飽滿的嘴唇上,主要的是在那雙瞇縫著的、非常靈活的藍眼睛里,都流露出來。 她似乎認為,鄔麗亞差點把門撞壞,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她對鄔麗亞連瞅都不瞅一眼,自管悠閑地、盛氣凌人地望著街上發(fā)生的一切,嘴里莫名其妙地喊著: “笨蛋!你干嗎往人身上開!……你干嗎不能讓人過去,你一定是神經錯亂了!你還開?你還開?……喂,你這個笨蛋,又不是過年!”她把小鼻子一翹,閃動著睫毛濃密的藍眼睛,向一輛卡車的司機叫喊著。其實司機正是為了等人們散開,才沖著她家的門把車剎住的。 卡車上滿裝了民警局的財產,由幾個民警守護著。 “嘿,你們這些維持秩序的人,可真不少!”劉勃卡又找到新的理由,高興得大喊起來?!澳銈儾粊戆捕ㄈ诵?自己反而溜了!……”說著,她用小手做了一個無法模仿的手勢,還像頑童那樣吹了一聲口哨。 “這個傻瓜在嚷什么!”卡車上的中士民警隊長,被這種顯然是不公平的話惹火了,回嘴說。 可是,他這樣做顯然是自討苦吃。 “啊,德拉普金同志!”劉勃卡向他問好?!澳氵@位紅色勇士是從哪兒出來的?” “你住嘴不住嘴?……”“紅色勇士”突然發(fā)火了。他動了一動,好像要跳下來。 “你是不會跳下來的,你就怕別人把你甩下!”劉勃卡說的時候沒有提高嗓門,毫不生氣?!耙宦菲桨?德拉普金同志!”她的小手從容而隨便地揮動了一下,向那個氣得臉色發(fā)紫的民警隊長作別,他果然沒有從已經開動的卡車上跳下來。 要不是她的藍眼睛里流露出這種天真無邪的神情,要不是她的批評大部分都是有的放矢的話,旁人聽到她的這種言論,看到她的這副打扮,再加上周圍的人們都在逃跑而她卻站在那里安然不動,一定會把她當做最狠毒的反革命,等待德國人到來而嘲笑蘇維埃人的不“喂,那個戴帽子的!瞧你把多少東西叫老婆拿著,自己反而空著手!”她大喊著。"瞧,你老婆是多么瘦小。你頭上還戴著帽子!……我瞧著你就別扭!…… “老太太,你怎么在偷吃集體農莊的黃瓜?"她又對一輛大車上的一個老婦人喊著?!澳阋詾樘K維埃政權撤退了,你就可以胡來了嗎?那么天上的上帝呢?你以為他看不見?他全都看得見!……" 沒有人理會她的批評,她也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她好像是為個人消遣而在打抱不平。鄔麗亞非常欣賞她那種沉著無畏的態(tài)度,她對這個姑娘立刻產生了信任,就跟她攀談起來。 “劉巴,我是五一村的共青團員鄔麗亞娜·葛洛莫娃。告訴我,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這很平常……”劉勃卡用發(fā)光的、大膽的藍眼睛親切地望了鄔麗亞一眼,欣然回答說,“我們的軍隊放棄了伏羅希洛夫格勒,是今天一清早就放棄的。各個機關都接到命令立刻撤退……” “那么共青團區(qū)委會呢?”鄔麗亞聲音沮喪地問。 “你這個禿子,干嗎打人家小姑娘?哼,你這個小流氓!瞧我不出去揍你!”劉勃卡對人叢里的一個野孩子尖聲叫道?!肮睬鄨F區(qū)委會嗎?”她反問了一句?!肮睬鄨F區(qū)委會照例是打先鋒的,一清早就走了……你干嗎朝我瞪著眼,姑娘?”她生氣地對鄔麗亞說。可是她瞅了鄔麗亞一眼,懂得她的心理之后,立刻笑著說:“我是說著玩的,說著玩的……事情明擺著,它接到了命令,所以它走了,并不是逃跑的。你明白嗎?” “那么叫我們怎么辦呢?”鄔麗亞突然滿腔怒火,氣憤地問?!澳銌?自然也得離開。今天一早就發(fā)出了命令。你一早到哪兒去啦?”"那么你呢?”鄔麗亞直截了當地問。 “我嗎?……"劉勃卡沉吟了一會,她的聰明的臉上突然露出事不關己的冷漠的神氣。"我還要看看。"她回避地說。 “你難道不是團員?”鄔麗亞釘著問道。她那雙流露出堅強和憤怒的神色的烏黑的大眼睛,和劉勃卡的瞇縫著的警覺的眼睛,利那間遇到一起。 "我不是,"劉勃卡說,她微微把嘴一抿,就扭過身去。"爸爸!"她叫了一聲,開了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著,跑去迎接朝這邊走過來的一批人,這些人在人群中間顯得很突出,人們都驚駭地、懷著突發(fā)的敬意給他們讓路。 走在前面的是新一號井井長安德烈·瓦爾柯,他年紀約摸五十上下,身體結實,胡子刮得很干凈,臉色像茨岡人那樣陰沉黧黑,穿著上衣和靴子;另外一個是全城聞名的著名采煤工葛利高利·伊里奇·謝夫卓夫,他也在那個井里工作。他們后面還有幾個礦工和兩個軍人。再后面,隔開一段路,是一群形形色色的看熱鬧的人:甚至在生活中最不平常、最艱難的時刻,還是有好多純粹是好奇的人。 謝夫卓夫和另外幾個礦工都穿著工作服,風帽推到腦后。他們的臉上、手上和衣服上全都是煤灰。他們里面有一個人的肩上掛著一卷沉重的電纜,另外一個背著一箱工具,謝夫卓夫手里卻拿著一個奇怪的金屬儀器,里面戳出幾根短短的光電線。 他們一言不發(fā)地走著,他們的眼睛好像不敢望著人群里面的人,也不敢互相對視。汗水從他們的涂滿煤灰的臉上流下來,留下一道道痕跡。他們的臉顯得疲憊萬分,好像他們是背負著力不勝任的重擔。 鄔麗亞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街上的人都懷著敬畏的心情預先給他們讓路,--他們前面的一段街上都是空的。原來就是他們,親手炸掉了新一號井,炸掉了頓涅茨礦區(qū)引以自豪的礦井。 劉勃卡跑到謝夫卓夫面前,用雪白的小手握住他的青筋突起的黑手,和他并排走著,他也立刻把她的手緊緊握住。 這時,由井長瓦爾柯和謝夫卓夫率領的礦工們都到了門前。他們如釋重負地把帶的東西--一卷電纜、工具箱和這個奇怪的金屬儀器--隔著柵欄隨便往里面一扔,就扔在庭園里的花上。事情很明白,先前那樣精心培植的花草,也像有著這些花草和其他許多東西 的那種生活一樣,都已經完結了。 他們扔下這些東西,站了一會,彼此也不對視,仿佛感到有些尷尬?!昂冒?葛利高利·伊里奇,趕快收拾收拾,車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先去接別人,然后大伙一塊來接你?!蓖郀柨抡f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沒有從他的像茨岡那樣連在一起的闊眉毛下面抬起來望著謝夫卓夫。 接著,他就帶著那幾個礦工和軍人,慢慢地沿著街走去。 謝夫卓夫仍舊拉著劉勃卡的手站在門前,旁邊還有一個干瘦的長腿老礦工,他的被香煙熏黃的口髭和胡子好像被拔過似的,稀稀拉拉。鄔麗亞還站在旁邊,她仿佛只有在這里才能解決那個使她苦惱的問題。他們誰也沒有去注意她。 “劉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①,我又不是沒有對你說過?!敝x夫卓夫瞅了女兒一眼,生氣地說,可是他還握著她的手。 “我已經說過,我不走。”劉勃卡繃著臉回答說。 “別胡鬧啦,”謝夫卓夫顯然很激動,但是聲音仍舊很輕。“你怎么能不走?共青團員……” 劉勃卡的臉馬上漲紅了。她抬起眼睛望望鄔麗亞,但是臉上立刻露出任性的、甚至是撒潑的神氣。 “才做了幾天的團員,"她說了就把嘴一抿,“我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人家也不會來跟我找麻煩……我舍不得離開母親?!彼值吐暭恿艘痪?。 “她脫團了!”鄔麗亞突然驚駭地想道。可是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生病的母親,心里就難受得好像火燒似的。 “啊,葛利高利·伊里奇,”老頭說話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令人奇怪從這樣干癟的身體里怎么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我們分手的時候到 ① 劉波芙·葛利高利耶芙娜是劉勃卡的本名和父名。父親對女兒平常只叫名字,這 里謝夫卓夫對劉勃卡有不滿的意思。了……再見……”他對著低頭站在他面前的謝夫卓夫望了一會。 謝夫卓夫默默脫下頭上的便帽。他生著淡亞麻色的頭發(fā),藍眼睛,一張俄羅斯中年工匠的瘦臉上滿布深深的縱紋。他雖然已經并不年輕,穿著這件不合身的工作服,手上臉上又都是煤灰,但是依然可以感到,他的體格是結實而勻稱的,并且具有俄羅斯的古典美。 “你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去碰碰運氣?啊?康德拉多維奇?"他問的時候沒有望著老頭,樣子非常局促不安。 “我和我的老伴哪兒也去不成。還是等我們的孩子們隨著紅軍回來解放我們吧?!?“你們家老大怎么樣啦?”謝夫卓夫問。 “老大?還提他干嗎?”老頭陰郁地說,他擺了擺手,面部的表情仿佛要說:“我的丟臉的事你是知道的,何必再問?”他向謝夫卓夫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干枯的手來,傷心地說:“再見了,葛利高利·伊里奇?!?謝夫卓夫也伸出手來。但是,他們的話好像還沒有說完,他們就握著手又站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