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一

高中的三年是平平無奇的?；蛟S該感謝高中那些盡職盡責(zé)的老師們，我的高考成績非常優(yōu)秀，甚至達到了之江大學(xué)的門檻。特別是語文成績，當(dāng)我將自己的文學(xué)儲備按照出卷人期望看到的形式呈現(xiàn)在考卷上時，閱卷人也慷慨地給了我137分的高分。

雖然之江大學(xué)是江南地區(qū)遠近聞名的高等學(xué)府，但我對于大學(xué)生活其實并沒有多少憧憬，或者說，其實我對于之后的生活根本就沒有什么憧憬。但我還是想要去上大學(xué)，至少在學(xué)校里我可以繼續(xù)度過平凡的四年。

我從那個家獨立了出來，再也沒有回去過，姨母也完成了她的承諾，將我撫養(yǎng)到了大學(xué)。但我的身上沒有一分錢，如何生存下去是我面臨的最大難題。

國家為鼓勵學(xué)生參軍入伍，針對參軍設(shè)置了許多優(yōu)待政策，其中我最看重的自然是入伍津貼，相比之下，高考加分或者優(yōu)先就業(yè)這些對我而言并不是很重要，因為我也不指望自己能通過大學(xué)的學(xué)歷或是一份體面的工作改變自己的人生。像我這樣的人，并沒有什么野心，只要能平凡地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奢望了。

我又想起了勾賢這個人，他曾經(jīng)說要去參軍，不知道他過得怎樣。倒不是說我對他生出了思念之情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只是想起了他說的一句話：

“離開那個對我知根知底的地方?！?/p>

我從那個家庭獨立了出來，孑然一身，來到了陌生的社會，也未嘗不是一件妙事，因為在我所處的這個社會，并沒有人認識我，我可以毫無顧慮地開始自己嶄新的人生。

然而現(xiàn)實總是不會順我的心意，我終究還是無法逃離名為“熟人”的泥潭。在入伍登記處，我再一次見到了勾賢。

我本以為自己進入了完全嶄新的世界，卻沒想到在這個世界碰到了一個對我知根知底的人，這令我越發(fā)厭惡他了。之后的兩年義務(wù)兵生活中，我沒有一天不活在提心吊膽中，生怕勾賢跟別人提起我的過往，讓我重新回到遭人審視甚至遭人唾棄的悲慘時期，每想到此，我都覺得如履薄冰。

盡管心里厭惡，但我卻偽裝出與好友久別重逢的感動主動向他打招呼：

“勾賢，好久不見，你在部隊過的怎么樣？”

“是應(yīng)平嗎？確實好久不見，我手頭上還有些事，你先辦入伍手續(xù)，我之后再跟你聯(lián)系?！?/p>

他處理著面前的文件，頭也不抬，嘟噥著回應(yīng)了我。他的語氣讓我十分不爽。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比初中時帥氣了許多，人也顯得十分沉穩(wěn)，穿著軍裝，顯得十分精神，完全不像是當(dāng)時那個粗野的農(nóng)村人。

他對我愛搭不理，我也在心里對他不屑一顧?？赡芩@副偽裝的模樣在部隊中很吃得開吧，但他卻忘了站在眼前的我也是一個對他知根知底的人，他的粗野、叛逆我都一清二楚。

登記后，入伍體檢對我而言可真算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體檢報告單上各項指標我都僅勉強達到及格線，有幾個指標并不符合我的真實狀況，想必是勾賢給負責(zé)體檢的人打了招呼為我開了后門吧。

我最終通過了各項考核，成為了一名義務(wù)兵，在兵營中又度過了兩年。

我住進了部隊安排的宿舍，成為了全宿舍最矮最丑陋的人。第一天晚上勾賢就來了我的宿舍，把我?guī)У搅瞬賵錾希贿呑咭贿呁艺勑摹?/p>

“三年沒見了吧！再次見到老朋友真是一件樂事。進入隊伍后你首先屬于新兵連，要學(xué)習(xí)思想政治、進行隊列訓(xùn)練，這一階段還好，雖然相比于學(xué)校生活會辛苦很多，不過咬咬牙也就堅持下來了，而且你還能學(xué)到很多東西，對你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是很有幫助的。不過之后的列兵訓(xùn)練就有點麻煩了，列兵的訓(xùn)練強度會很大，我真擔(dān)心以你的身體素質(zhì)能不能堅持下來。到時候如果真的有困難的話你可以找我，畢竟你之后還要上大學(xué)，我想辦法給你安排一下，讓你那段時間過得輕松點……”

我們聊了很多，他也給我傳授了很多經(jīng)驗，比如說“在部隊里一個新兵只需要知道班長最大，班長的話永遠是對的，無論什么人叫你做什么事，你都可以回復(fù)他‘我要請示班長’”，“上思政課時無論你能不能聽懂，只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導(dǎo)員，你就不會被罰?！?/p>

初中結(jié)業(yè)后，他不知道通過什么手段進入了部隊，可能是他的檔案上年齡一欄本身就有誤吧。因為早早就加入了部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下士，成為了某個連隊的代理排長。直到現(xiàn)在他似乎依然崇拜著奧氏筆下的朱赫來，不過他似乎依然沒有完整地讀完《鋼鐵》。這幾年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成為了一名戰(zhàn)士，對他而言想必也是實現(xiàn)了人生的價值吧。想到這里我感到心里不是滋味，我一直以來都沒有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像無頭蒼蠅似的亂竄，僅僅是活下去就已經(jīng)拼盡了全力，他的條件并不比我優(yōu)越，卻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堅定地走下去。

我感受到他似乎真的對于我們的重逢感到高興，這讓我也有些慚愧，總覺得辜負了他的善意，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發(fā)生了變化，我依舊從心底里鄙棄他。

分開時他同我道別，并且說道：

“以后常聯(lián)系，我會經(jīng)常去找你的?！?/p>

在我的軍營生活中，勾賢的這些建議雖然沒什么價值，但也確實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在部隊的兩年，除去前三個月，比高中三年更讓我感到是在浪費自己的生命。

前三個月，我作為一名新兵需要上思想政治課。思想政治課的教官是一個女性，她的面貌具體如何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只記得她很美，可能比表妹更好看吧，但絕對是比不上母親的。她留著干練的短發(fā)，膚色是十分健康的小麥色，一舉一動都顯得英姿颯爽。班級里也曾經(jīng)有過刺頭，但卻被她嬌小的身軀放倒了，自此之后大家都老老實實聽她的話。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從此便傾心于她，每晚的課都坐在最前排，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但是在部隊時，思想政治課后往往是最令我痛苦的時刻。勾賢實現(xiàn)了他的承諾，常來找我。每次見到他，不僅僅破壞了教官留在我心中的美好期望，我還要花上許多時間和他聊天而不能多看教官幾眼，更有甚者，課后教官總是一眼也不看我們，甚至不愿意在教室過多停留，卻會主動迎接勾賢，并熱情地朝他打招呼。

對于我而言，新兵的生活還算是有點趣味的，因為除去吃飯睡覺以外只有訓(xùn)練、上課，腦子里什么也不用想。同時思想政治課上我還能集中精神注視教官。正因為簡單，所以每天過得充實而心安，反而整個人都清靜了不少。

只有周末，訓(xùn)練暫停時，被擱置在一邊的亂七八糟的種種思緒都會再次涌上心頭，痛苦自卑的情緒會牢牢占據(jù)我的大腦，讓我一刻也不能歇息，如同溺水一般。而且周末勾賢總是會和我一起去食堂吃飯，此時我就成為了他的配角甚至是背景，許多人會同他打招呼，其中也包括思想政治課的教官，而他們卻對我視若不見。

要說理由我大概也是清楚的，勾賢是一名代理排長，具有一定的權(quán)力，同時他也算得上一名優(yōu)秀的戰(zhàn)士，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樣，這樣的人受人尊敬并不過分。之后我才知道，不僅如此，勾賢在隊伍里也數(shù)次立功，是連隊所有自發(fā)成為士兵的人心目中的模范人物。

在我入伍三個月后，思想政治課的教官被調(diào)去了其他連隊，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甚至都沒有說上一句話，沒有過一次互動，以至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她的面容，只記得她是一個仿佛薔薇花般美麗的女性，甚至連自己傾心于她的緣故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不消您說，我自己也明白，這一切的原因都是我太過懦弱了，甚至不敢主動向她搭話，才落得這般下場。我也常常會想，如果我當(dāng)時再多一分勇氣，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是否能收到自己期望得到的回應(yīng)，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能感慨自己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即使被拒絕了，現(xiàn)在我們也有可能以朋友的身份相處，為我的生命增添一分亮色。但這種想法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畢竟在她看來，也許我不過是勾賢身邊毫無特色的一個小跟班吧，不僅沒有明確的人生方向，也沒有做什么事情的能力與動力，像我這樣的人也許天生就該腐爛。

自從某個周末開始，勾賢也不再來找我一起吃飯了，我也再沒見過他。在食堂吃飯時我曾聽到過別人議論他。

“你聽說了嗎，十五連的工兵排在執(zhí)行任務(wù)修路的時候出了事故?！?/p>

“是有這么回事，好像聽說代排長被落石砸中，腦袋受了重傷，估計是救不回來了。”

“唉，真可惜啊，我見過他，還很年輕，是農(nóng)村出來的好小伙。”

“是這樣嗎？我怎么好像聽說他是被砸中了腳，沒什么大礙，反而在那次事故中保護了危險中的戰(zhàn)友，而且保住了一些重要的器材。因為這件事好像又要公開表彰他呢。首長把他調(diào)去了其他的部隊，給了他一個閑職讓他養(yǎng)傷?！?/p>

……

聽著他們的話，我感到心中五味雜陳。我希望勾賢是被砸中了頭死了。這樣想的我很丑陋、很下賤吧。但人這一輩子總會對一些人沒來由地排斥、厭惡，只是很不幸，我排斥的對象同時是我的好友。

從新兵連出來后，我成為了一名列兵。也許是勾賢不在沒人照料我的緣故，也許是列兵訓(xùn)練強度加大的緣故，每一天的訓(xùn)練都耗盡了我全部的精力，甚至每一天都加速消耗著我剩余的生命。那段時間我完全做到了頭腦放空，因為每天我都被強度驚人的訓(xùn)練折磨著身體，回到宿舍時就如同一具死尸，昏昏沉沉地睡著，等待第二天的訓(xùn)練。

約莫過了一年時間，我再次收到了勾賢的來信，此后我們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我也漸漸開始接受他是我的朋友了。那時我再收到他的來信卻不再抵觸他了，想必是因為他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再沒什么人認識我了，沒了對我知根知底的人，我終于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了。

兩年的軍伍生活，既可以說過得很快，也可以說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都覺得自由遙遙無期。但無論如何我都完整地度過了那兩年，帶著我積攢下來的津貼進入了大學(xué)，開啟了我人生中嶄新的大學(xué)生活。

二

進入大學(xué)后，我并沒有加入任何一個團體，因為我沒有任何特長，也沒有任何想學(xué)的特長。我也沒有交到朋友，因為出乎我的意料，在大學(xué)里，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竟連高中壓抑的氣氛中的交流都比不上，名為班級的存在甚至?xí)粡膶儆诎嗉壍某蓡T遺忘。

因此雖然進入了大學(xué)，離開了對我知根知底的地方，來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我的處境卻絲毫沒有改變。

不過也有我引以為豪的事情，感謝母親從小灌輸給我的那些文學(xué)素養(yǎng)，也感謝表妹將我領(lǐng)進了傳統(tǒng)文學(xué)的世界，當(dāng)我遇到喜歡文學(xué)的人時，無論如何我都能同對方聊上兩句，腦中的知識總能源源不斷地轉(zhuǎn)化為談資。也因此，我愛上了圖書館這個地方，因為在這里，有時被別人搭話能讓我切切實實地感到自己活著。

之江大學(xué)的圖書館藏書很多，即使只有小說，想必我一輩子也看不完。來圖書館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并不多，而且大家都自覺地在圖書館保持靜默，因此圖書館無論何時都是一個看書學(xué)習(xí)的好地方。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讓我感到有些嘲諷。之江大學(xué)的圖書館外觀上看起來像一個西式教堂，這并不奇怪，因為這個大學(xué)原來就是一個教會大學(xué)。但圖書館正門上方卻有一個雕刻的五角星，聽說在這個五角星的地方曾掛著一副耶穌像，不知從何時起耶穌像被換了下來。想必當(dāng)初設(shè)計這個學(xué)校的那些外國人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心中偉大的上帝也會被別人視為異端吧。

我就是在圖書館遇見云兒的。在大二結(jié)束的暑假，我還記得當(dāng)時自己借了一本《楚辭集注》，去二層的閱覽室坐在常坐的靠窗的一個座位。這個座位您應(yīng)該也知道。

云兒她也常來圖書館，而且她常坐的地方離我很近，一開始我并沒有注意過她，只記得那個座位上常常有一個女生。但那天我沒看到她，這讓我感到奇怪，因為我已經(jīng)在圖書館連續(xù)很多天碰到她了。不過細細想來也不奇怪，因為已經(jīng)放暑假兩周了，她也有可能回家了，但我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只是覺得圖書館少了一個常見的人。

偌大的閱覽室只有我一個人，與往日相比景色發(fā)生了變化，當(dāng)時我心里有些煩躁，總覺得周圍的氣氛很別扭，注意力也無法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

就這樣心不在焉地翻了一個多小時書，晨光透過繁茂的樹葉從窗戶照進室內(nèi)，灑下一縷縷光芒，空氣中彌漫的灰塵闖進那些光芒就如同起舞的小飛蟲。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生穿過一縷縷光芒走到了那個座位，她拉了一半窗簾，使陽光不會直接照射到桌子上，放下了書包，徑直朝我走來。

就如同我注意到她一樣，我也常坐在那個座位上，幾乎每天同她相見，她也顯然早就注意到了我。

她走到了我的側(cè)后方，我并沒有回頭，她用自己修長細膩的手放在我的面前，將右手夾在那一頁，然后用左手合上書，看清了我面前這本書的名字，然后重新翻到方才的那一頁。細膩的雙手動作極其輕柔，沒有發(fā)出半點響聲。

我被她柔美的手吸引住了，這雙手應(yīng)該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手，甚至比母親的手還要美麗。想必母親的手應(yīng)該并不遜色于她的手，但母親一直有病在身，十分虛弱，她一直呆在家里，雙手呈現(xiàn)處病態(tài)的蒼白，而且她的手有些太瘦了，但盡管如此，母親的手也是很美的。

我的腦海中全是云兒的雙手，沒有注意到她已經(jīng)在筆記本上寫好了一句話放在了我的面前，字如人一般清秀：

“你也喜歡屈原的作品嗎？”

圖書館只有我們兩人，我問她：

“你為什么不開口說話呢？”

她將食指豎在嘴唇前，做了一個俏皮的噤聲動作，小聲跟我說：

“這里是圖書館，我們不該大聲說話破壞讀書的氛圍，不是嗎？”

我感到在紙上對話十分有趣，當(dāng)初在姨母家寄住時，為了避開姨母的視線，有什么迫切想說的話，我和表妹也是通過小紙條交流的。

我第一次仔細打量了她。那時的她是一個真正的美人，不僅面容清秀，姿態(tài)也十分端莊清雅，就像是古代仕女圖中的美人一樣，美麗而不容褻瀆。

當(dāng)時我的心情應(yīng)該是比較輕松的，因為她在紙上又寫了一句話，我才知道自己露出了不經(jīng)意間的笑容。我決定同她這樣繼續(xù)交流，拿起自己的筆在她的筆記本上和她對話。

“我一直都非常喜歡屈原的作品。雖然我覺得屈原筆下的文字非常美，但以前接觸到時覺得語言太過晦澀，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不知所云，所以看看朱熹作為名家有何見解，也許會對我理解屈原有些幫助?！?/p>

“為什么不直接看《楚辭》文章的翻譯呢？”

“最美麗的詩詞不能理解太透徹，注解的多了難免煞風(fēng)景，詩本要渺，美在朦朧?！?/p>

“確實如此，我是第一次見別人用‘美’去形容屈原，覺得很新奇。不過就屈原而言，也許這個字反而是最合適的，或者說，恰如其分。你喜歡屈原的哪些作品呢？”

“就我個人而言，最喜歡的是《離騷》，但是如果要說美，那么最美的毫無疑問應(yīng)當(dāng)是《九歌》，用屈原自己的話來說，《九歌》最大的特點就是‘要眇宜修’了，即使一句話都看不懂也仍是很美的?！?/p>

……

“正好我最近這段時間也在看《離騷》。屈原的文字，無論讀多少遍都依然讓人牽腸掛肚呢。方便一起去吃飯嗎？我們可以去江邊走走，去外邊一起吃頓飯，繼續(xù)現(xiàn)在的討論。”

我看了看圖書館掛鐘顯示的時間，已經(jīng)十一點了，用文字進行對話確實很費時間，才不過十多次傳遞就花費了半個多小時。我們聊的話題是雙方都熟悉的話題，也是雙方都喜歡的內(nèi)容，因此雖然很浪費時間，但反倒別有一番韻味。

走出了圖書館，我感到天氣好極了，就如同母親曾經(jīng)出門的那天一樣令人賞心悅目。我看了圖書館的五角星一眼，覺得那顆星星也無比可愛。云兒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問我怎么了，我告訴她沒事，然后我們走出學(xué)校、去了江邊。這半個多小時我過得很開心，在空蕩蕩的圖書館里和云兒兩人保持著沉默，用我擅長的文字完成了第一次對話。

那一天我們還聊了很多話題，我也知道了她叫林清云，和表妹一個姓，是我在法學(xué)系的學(xué)妹。我不愿意叫她“小林”，因為這會和表妹搞混，因此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便直呼她的名“清云”。在您看來當(dāng)時我們剛認識，這種叫法想必是有些曖昧的吧。之后我們進一步熟識直至成為戀人，我對她的稱呼也變成了“云兒”。

我和您也是在那個假期認識并成為好友的，所以之后的故事想必您也多多少少從我這里或是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些，但我還是想繼續(xù)給您把這個故事講下去，因為完整的故事才塑造了如今完整的我。況且現(xiàn)在外邊還下著雨呢，雖然接下來的故事可能有些無聊，但也足夠用來打發(fā)時間了。

我察覺到自己對云兒的心意，是在那個假期的末尾。

云兒的家就在錢塘市，離之江大學(xué)并不遠，她的父親是師范大學(xué)的副教授，去了長安市交流訪問，母親是一名音樂教師。之所以放假也能每天在圖書館見到她，是因為她其實每天下午從圖書館離開后都能直接回家，畢竟無家可歸的只有我一個。

臨近假期結(jié)束時，她和母親去了姑蘇市旅游，足有一周再沒來過圖書館。那段時間每天早上我去圖書館時，二層偌大的閱覽室都空空蕩蕩的，只有我一人，十分冷清寂寥。在這閱覽室中，回蕩的只有我翻書的聲音和嘆息聲，這些聲音不斷在我耳邊回響，讓我更加煩躁。有時中午在閱覽室外的長椅上小憩不小心睡著，耳邊沒有任何聲音，下午三四點猛然驚醒，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依舊只有我一人，心中便更加懊惱。因此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懷念起云兒來，想到閱覽室只有我倆時的場景，竟莫名地在心中對她產(chǎn)生了依戀。

那天下著雨，雨不大，但蒙蒙細雨卻足以將人打濕，從窗戶看去雨幕像蛛絲一般糾纏著，樹和房屋在雨中顯得影影綽綽。江南的夏天本就悶熱，這種細雨讓空氣更加粘稠了幾分，呼吸也不順暢，仿佛有什么異物堵在我的喉嚨處，讓我感到十分壓抑。

我沒有帶傘，所幸這令人煩悶的雨并沒有一直下，下午兩點多時雨停了。因為下雨，我并沒有吃午飯，雨停時已經(jīng)饑腸轆轆了，此時食堂應(yīng)該沒什么飯了，我便打算去便利店買些東西吃。

就在這時云兒來了，和往常我見到她時不一樣，她換了一條紅色的連衣裙。她的情緒似乎有些低落，徑直走到她常坐的位置，頭偏向窗外，呆呆地看著雨后的世界。我本想問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但話到嘴邊我卻說不出口。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說不出話，可能是一周沒有和別人交流，我忘記了該怎樣說話，也可能是在圖書館我們向來通過文字交流，我不愿打破這個傳統(tǒng)。

打破沉默的是我肚子的響聲。云兒終于意識到了我的存在，將頭轉(zhuǎn)了過來看向我。我看到她的臉上掛著兩條淚痕，讓我的心也跟著揪了一下。她從書包里拿出一盒姑蘇的糕點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指了指長椅。我明白她的意思，帶上糕點走出了閱覽室。

也許是因為餓了太久，平時令我討厭的甜食在那一刻也顯得無比美味。我和她一邊享用美食一邊聊，得知她從姑蘇回來的當(dāng)天，她的父親在長安市出了交通事故，傷勢嚴重，在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接受治療。

擔(dān)心父親的這種感情我無法理解，因為我與我的父親從來就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只能在腦海中模擬這種特定的情形，然后找到最合適的話來安慰她。

之后我們再次回到了閱覽室，但她依舊心不在焉。直到下午我們收拾了書本準備一起出去吃飯時，夕陽如約而至，透過窗外枝頭的葉子上懸掛的雨滴照進圖書館，映紅了她的側(cè)臉。她白皙的肌膚在夕陽的映照下十分美艷動人，仿佛染紅的薔薇，臉上留下的淚痕也成了一種裝飾。她的連衣裙融入了夕陽，仿佛她就是從夕陽中誕生出來的仙子。這一幕在我的腦海深處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就如同母親同我在茉莉花壇邊相處的景色一樣，定格成了我人生中最美麗的畫面。

就在那時，我下定了決心，要與她成為戀人，我要得到她。

之后一段時間里我每天都在圖書館遇見她，陪伴在她身邊，每一天都安慰著她，期間我們還一起去了趟法喜寺為她的父親祈福。假期結(jié)束的那一天，她在圖書館開心地告訴我，她的父親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在醫(yī)院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能回來了。想必是那段時間我的陪伴打開了她的心扉，之后我在您的幫助下設(shè)計了一些計劃，或者說設(shè)計了一些陷阱，成功地把她騙進了我們設(shè)計好的局面，和她成為了戀人，讓她徹底迷戀上了我。

三

我和云兒的這一段戀情，始于盛夏，卻在圣誕節(jié)畫上了殘缺的句號。短短三個多月時間過得太快，卻又過得太慢，我一直在想這一段戀情究竟留下了些什么，但我卻發(fā)現(xiàn)在這段戀情中似乎我過得并不是那樣快樂，似乎每一天我都在勉強自己，最快樂的反而是我和您算計云兒前在圖書館以文字對話的那段時間。

云兒并不像我一開始想象中的那樣美麗，如那個黃昏夕陽殘照下的絕世美景，終究只是我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的幻想，現(xiàn)在想來毫無真實感。如果真要談?wù)勎液驮苾褐g的故事，那么我絞盡腦汁也無法給您講述太多難忘的故事，因為那段時間真的過得太快也太慢了，我就值跟您說一下一些稍微值得一提的故事吧。

在我們確立關(guān)系之后，幾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生活平淡如水，不知不覺就入了秋。今年的江南要比往年冷些，秋天也來得更早些。我還是比較喜歡云兒穿連衣裙的樣子，但隨著天氣轉(zhuǎn)涼，云兒換下了她的連衣裙，也穿上了長襪。她的肌膚是很美的，很細膩，也很白，遮住裸露的肌膚就如同將最美麗的珍珠包在布里孤芳自賞、不叫別人看一樣。每次我看向她的腳踝，看到的都只有灰色的襪子，這不免令我有些惋惜，因為我再也看不到她光潔美麗的腳踝了。

她大概是察覺到了我那段時間比往日更低落，在某一天她走在前面，出其不意地轉(zhuǎn)過身牽住了我的手，而后又將身子轉(zhuǎn)了過去。想必對她而言做出這樣大膽的動作是很害羞的一件事吧，她不想讓我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被她忽然牽手，我本能地想將手縮回來，但卻發(fā)現(xiàn)她柔軟的手牢牢禁錮住我的手，不讓我收回。雖是同她第一次牽手，但我心中卻并沒有絲毫驚喜，甚至不像我同表妹牽手時心中泛起漣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厭惡與自卑感。我的母親是很美的，美艷不可方物，卻沒有賦予我一副同樣完美的身軀。無論母親多么美麗，我像一只猴子一般面目可憎的事實始終無法改變。我的手也像猴子一樣干癟扭曲，長滿了體毛。此時我丑陋的手卻被一只堪稱完美的手牢牢禁錮著，讓我不免憤恨造物主的偏心，他什么也沒有給我，還要讓我用手感到自己的卑微。

老實說，雖然我們是戀人，但牽著我的手，我的體毛無時無刻不在搔弄著她的手心，想必她也會感到不適吧。既然如此不適，為何還要強迫自己做出這樣的事，明明這樣做對我們都不好。

她背對著我，并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但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遲疑，她開口轉(zhuǎn)移了我的思緒：

“應(yīng)平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時候的事嗎？當(dāng)時你可是非常笨拙呢，表面上裝作看書，實際上一直在偷偷看著我，明明渴望著同我結(jié)交卻一句話也不肯說。那時你是在害羞嗎？要不是我主動給你傳話，想必我們可能至今都還在圖書館相顧無言吧？”

“可能吧，但我并不是害羞，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所以才只能遠遠地看著你，注視你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p>

是的，并不是因為害羞，我只是怕她會像別人一樣被我丑陋的面容嚇到，從此再也不去閱覽室那個熟悉的座位。我只是想守護我們相互眺望的時光。

“應(yīng)平你很喜歡古典文學(xué)是吧？為什么會喜歡呢？”

“不知不覺就喜歡了，不只是古典文學(xué)，我還喜歡讀各種作家的小說，也許是因為很美吧，反正不知不覺就愛上了。究竟是因為美而愛上還是因為愛上而覺得美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了。”

“呵呵，你可真有意思，不過想必這種毫無目的、毫無意圖的愛才是真正的愛吧。不需要任何借口，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即使不知道為何會愛，卻依然在心里不知不覺地就愛了。我還記得第一次注意到你的視線時你在看《蘇軾詞校注》，我很喜歡蘇軾的《洞仙歌》，我非常喜歡花蕊夫人，并不是因為她的傳奇故事，只是因為有蘇軾的描寫。她在面臨浩浩大軍時說了一句‘更無一人是男兒’，你看了我那么久，甚至不敢跟我說一句話，也不過是花蕊夫人筆下的‘無人是男兒’吧?！?/p>

“我對第一次對上你的視線這件事有印象，當(dāng)時我恰好在看這首詞，想著面前的女子也如同花蕊夫人一般美麗香艷呢?！?/p>

“這不過是你逗我開心想出的假話吧，雖然我確實很漂亮，能吸引你的視線，但當(dāng)時我穿的很保守，無論如何都和香艷這樣的詞不沾邊吧?！?/p>

我們就這樣相互調(diào)笑對方，不知不覺走到了圖書館，這個令我們相遇的地方。

我和云兒坐在了館外的木椅上，靜靜地享受著無課的下午時光。她松開了我的手，朝遠離我的方向挪了挪身，側(cè)身躺在了我的腿上，溫暖的陽光透過樹葉落在了她的頭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光斑。直到那一刻，我意識到了面前的這個女孩在一系列算計之下毫無保留地依戀著我，甚至愿意為我付出全部。

她瞇著眼睛，享受著這一刻的愜意，飽含回憶地看著圖書館，對我說：

“之江大學(xué)真美啊，我們身旁的圖書館也是，真是多虧了當(dāng)初捐贈這個圖書館的那位外國先生，我們才能如此相識?！?/p>

我遲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如同愛撫一只乖巧的寵物一樣，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抗拒。為了回應(yīng)她，我說道：

“是的，感謝那位先生，使我們以如此美麗的形式相遇。不過有一點很可惜，怕是那位先生當(dāng)初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捐贈的圖書館竟然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否則未來我們回憶起往事時，還會無數(shù)次感謝這位先生，而他也會因為名字被我們提到而見證我們的戀情。明明為了避免圖書館聽起來像賭場而追加了一大筆錢才建成這個圖書館，最后卻被叫做之江圖書館，沒能留下自己的姓名真的太可惜了?！?/p>

“應(yīng)平你也知道這件軼事嗎，確實很耐人尋味。不過那位先生應(yīng)該很知足吧，畢竟他應(yīng)該是那種關(guān)心百姓教育的偉人，而自己在世上留下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建筑，雖過百年依舊如此完整，不僅培育了無數(shù)優(yōu)秀人才，還誕生了我們這一對天賜的戀人。雖然建筑很美，但之江大學(xué)最美的景色還是在入冬后，樹葉全部變成夕陽的顏色，點綴在磚紅色的西式建筑周圍，如果恰逢夕陽斜照，通透的紅色遍布整個校園，那時在我看來才最美呢?！?/p>

“確實很美，入冬后能與云兒你一同欣賞，想必能成為一生難忘的回憶吧。不過夕陽落下后想必就沒那么美了，葉子全部落下后紅色的就只有這些古老的建筑了，最美的之江大學(xué)，總是僅存在于那么片刻?！?/p>

“但片刻的美也是讓我向往的，真想在那時牽著你的手朝著夕陽走去，一邊走，一邊回憶圖書館的往事，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完一生。我們的戀情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平淡而有韻味，沒有驚艷世界的熱烈，也不會像其他情人旁若無人地隨處親吻、擁抱，那種做法我有點反感，我們就像現(xiàn)在這樣，平平淡淡，始終保持著同對方的憧憬與沖動，相敬如賓，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我沉默了，因為當(dāng)她說出相伴終生時我腦海中變得空白了，我并沒有做好與某個人相伴終生的打算，也不敢想象當(dāng)有一天她的韶華不在時的丑陋模樣。我不知道該怎樣回應(yīng)她，甚至說些甜言蜜語來欺騙她也不知該怎樣做。我想了很久，覺得氣氛已經(jīng)能轉(zhuǎn)移話題時才說了一句：

“真希望錢塘市只有入冬后才能見到的紅葉景色能夠多持續(xù)一段時間?！?/p>

回應(yīng)我的是一片沉默，這時我才注意到她已經(jīng)躺在我的腿上睡著了，睡顏非?？蓯?。我沒有打擾她，腿部沒有絲毫動作，依舊撫摸著她的秀發(fā)。

無論是寵物還是人，能將自己的睡顏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別人面前，本就是一種示愛的行為吧。

那時我感到自己漂浮著，仿佛在夢里一般，對于眼前的美人能夠成為自己的戀人感到十分不可思議。但我同時也松了一口氣，我真怕她如果醒著會繼續(xù)同我說什么相伴終生的話。

時間過了很久，也許只過了一個多小時也說不定，太陽漸漸沉入了地面。云兒還沒有醒來，夕陽斜照在她的臉上，勾勒出一片紅暈。

要是那時我能注意到她的丑陋就好了。

（注：David Gamble于1918年捐建這個圖書館，當(dāng)年捐建的不止Gamble先生一位，還有一位Robber Dollar先生,他們的名字中一個含有賭博的意思，另一個名字里則有美元的含義，所以圖書館起名無論是叫Gamble dollar還是叫Dollar gamble都會使人誤以為校園里建起了一座賭場。當(dāng)Gamble先生知道這件事情后，又為學(xué)校捐獻了一筆錢，這筆新錢使學(xué)校有能力去建造整棟圖書館大樓和購買所有需要管理的圖書。這樣一來，Dollar先生的支票，學(xué)校就可以用作去建造一座小教堂了。不過在之后在給圖書館命名時，學(xué)校還是用了“之江圖書館”這一名字。之江大學(xué)1952年進行院系拆分后廢校，校區(qū)后成為浙江大學(xué)之江校區(qū)，圖書館命名這件趣事被時任之江大學(xué)第四任校長費佩德的女兒珍妮特記載在了回憶錄《洋鬼子》中。本文所有情節(jié)均為虛構(gòu)，仍舊沿用了之江大學(xué)的名稱，并且采用錢塘市、鹽官市、姑蘇市、長安市表示杭州市和鹽官鎮(zhèn)、蘇州市、西安市。）

四

應(yīng)該是在十一月的中旬，具體是哪一天我記不起來了，云兒奪走了我的吻。

我在主樓附近等著云兒下課。當(dāng)時已經(jīng)接近黃昏了，之江大學(xué)鐘樓附近有零零星星一些人在散步。今年的江南比往年要冷些，當(dāng)時我就那樣站著，覺得一股涼意從腳下升起。我穿著有些褪色的綠色棉衣，這還是曾經(jīng)在部隊時勾賢送我的舊棉衣，下面則是一條褲腿已經(jīng)抽線的牛仔褲。倒不是說我連一條褲子都舍不得買，只是反正我的長相已經(jīng)很丑了，也沒什么必要再刻意花時間打扮自己。但我當(dāng)時卻有些后悔，因為真的很冷，寒風(fēng)順著抽線的褲腳鉆進我的衣服，緊貼著我的肌膚，在我的渾身上下肆虐。

就在我堅持不住時下課鈴聲終于響了。云兒穿著一件嶄新的長款羽絨服走了出來，見到我首先整理了頭發(fā)然后才走來。

“雖然是在江南，錢塘的氣候還是很磨人，短短幾天內(nèi)就會忽然就從夏天變?yōu)槎臁Ｇ皫兹胀砩纤€覺得潮濕、燥熱，只在前天下了場雨，氣溫竟然就在兩天內(nèi)跌了十五度。我在北方也生活過一段時間，雖然那邊冬天會很冷，但卻不太會像江南的氣候一樣反復(fù)無常。多虧你前天提醒我加衣服，不然今天可要遭罪了?！?/p>

聽著云兒的話，我對于北方生出了一絲向往。人們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在江南長大，才會疏遠這個我知根知底的地方吧。

食堂距主樓比較遠，我們并不準備去食堂吃飯，準備在校園內(nèi)逛一會兒后去校外吃晚餐。云兒注意到了我的打扮，將手套脫了下來夾在腋下，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你的耳朵好冷?！?/p>

耳朵被她溫暖柔軟的手包裹住的感覺很舒服，甚至讓我懷疑自己之所以不戴帽子是否就是在期待著這樣的展開。

“我關(guān)注了天氣，雖然知道要降溫，也加了衣服，但沒戴帽子真是失策了。”

她嗔怪地說道：

“明明這么冷了，你還只穿這么點，要更加愛惜自己呀。我之前不是送了你一條加絨的牛仔褲嗎？這幾天你記得穿上，過段時間我拿到這個月的生活費后再給你買一件上衣?！?/p>

對于她的語氣我感到有些不悅。我所有的錢都是靠著自己的努力得來的，而她只要在學(xué)校呆著每個月就會有人把錢轉(zhuǎn)到她的銀行卡上。她僅僅憑借著無故得來的錢就要用這種施舍一般的語言來羞辱我。她平時也知道我不喜歡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話，想必是剛剛一時嘴快，想到什么就說了出來。但她此番話本是出于好心，我也不忍責(zé)備她，只能跟她說：

“先不用管我了，我有衣服穿，沒衣服的話我自己會買的。不說我了，你的褲子不是也都有些舊了嗎，回頭我們一起去給你買一條新褲子?！?/p>

她應(yīng)該記起來了當(dāng)時送給我那條褲子時我表現(xiàn)出來的疏遠，之后她一直跟我道歉我才原諒了她。而此時她卻再次說出這種話，察覺到時她的臉色忽然煞白了起來。

我并沒有在意，主動牽起她的手，不再繼續(xù)這個話題。

我曾和她約定過每天下午五點半在鐘樓碰面，認為從黃昏起到夜晚的之江大學(xué)很美麗也很寂靜，頗有一番情調(diào)，最適合約會。所以我們都會在白天把課程學(xué)完，把晚上留給彼此。如果晚上有太多話沒能說完，我們就在第二天把話寫在筆記本上然后交給對方——這是從我們在圖書館相識起就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

天色暗了下來，我們走到鐘樓時恰好響起了鐘聲，鐘聲蓋住了錢塘江的流水聲。我問云兒現(xiàn)在幾點了。

她看了看自己從高中時期便一直戴著的女士手表。

“六點整，準確說來鐘聲響起時是六點過三十多秒?！?/p>

鐘聲響了一陣便消失了，江流聲重新回蕩在校園中，也回蕩在我們的耳畔。

“這樣看來你的表時間有些偏差吧。這個鐘的時間可真準啊，每次我聽到鐘聲響總是這樣準時。這個鐘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響起的呢？從我入校以來好像它就在響了，或許更早，從之江大學(xué)建校以來這個鐘就一刻不停地走著吧。還是說甚至更早，這個鐘就在其他的什么地方響著。當(dāng)時人們是怎樣校準的呢，為什么這里的鐘和那里的鐘時間都一樣呢？明明那時候沒有什么網(wǎng)絡(luò)，時間的概念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絕對。也許人們是靠著自己的眼睛來校準的吧。人們絕對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時間，用一個鐘給另一個鐘去校準，然后再去校準別的鐘，這樣一來所有的鐘時間就都一樣了。不過單純靠著眼睛來校準真是個大膽的行為啊。因為我們看不到時間，只能用眼睛去看我們認為的時間，然后再用眼睛繼續(xù)傳遞下去，就像鏡子一樣，把一處的時間映射到另一處。這樣說來，我們看到的只是‘鏡子里的時間’吧?！?/p>

“我照著鐘調(diào)一下自己的表嗎？”

“不調(diào)了吧，有點差異挺好的，如果所有鏡子里的東西都和真的一樣，反而讓人分不清哪個東西是原物，哪些又是虛假的了。你的時間和鐘的時間相差半分鐘挺好的，這樣不會讓人感到時間是獨一無二的，而自己只能被獨一無二的時間拖著跑?！?/p>

“是這樣嗎？既然應(yīng)平你覺得這樣最好，那就這樣吧?！?/p>

我拉起云兒的手指向大鐘。

“相比于錢江的浩大聲勢，我還是更喜歡鐘聲的悠遠飄渺，聽著鐘聲，就感覺自己也回到了過去。在這漫漫歷史長河中，想必也有無數(shù)的故事吧。關(guān)于這個鐘樓，有一個著名的鬼故事?！?/p>

“你還是不要講了吧，我有些怕，天色已經(jīng)暗了，感覺有點毛骨悚然?！?/p>

我存心使壞，沒有理會她的請求，接著說道：

“相傳96屆有個同學(xué)學(xué)習(xí)很刻苦，每天都在鐘樓里自修，而且會學(xué)到很晚。為何會選擇鐘樓這樣的地方我不知道，也許是聽著鐘聲，更有學(xué)圣賢書的氛圍吧，或者是自己學(xué)得累了，注意力無法集中時鐘聲鳴響，江醒校振，精神為之一振，又能繼續(xù)學(xué)下去了。

“某天晚上他太困了，竟在鐘樓里睡著了，到了晚上不知道幾點，鐘聲把他吵醒了。教室里的燈還亮著，但身旁一個學(xué)生也沒有了。他疑惑為何值班的保安沒有熄燈關(guān)門或是起碼叫醒自己，但隨后想到也許是還沒到晚上11點，保安還沒有開始巡查。他也察覺到了自己太累了，決定回寢室休息。剛走出教室，他就聽到二樓傳來跳繩的聲音。他覺得好奇，于是從三樓走到二樓，看到走廊的盡頭有個穿著紅裙的女生在跳繩。那個紅裙的主人身影十分窈窕，瞬間便占據(jù)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讓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件事的異常。

“他走近女生，聽清女生一邊跳一邊數(shù)，‘99,99,99……’，他感到非常疑惑，為何那個女生一直在數(shù)99而不數(shù)100。于是他就這樣問女生，女生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但嘴里卻開始數(shù)‘100,100,100……’。他依舊沒有察覺到不對勁。反而被女生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傾城的面容吸引了。他數(shù)次嘗試著同女生搭話，但始終沒有收到回應(yīng)。他感到十分郁悶，便離開了。當(dāng)晚他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但第二天他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鐘樓的教室。”

故事講完后，忽然刮起風(fēng)來。云兒沉浸在了故事中，我悄無聲息地把手伸向另一邊，摸了摸她的頭。剛碰到頭發(fā)，她便嚇得驚叫一聲縮進了我的懷里，輕微地顫抖著，我隱隱約約看見她似乎眼角帶著一些淚花。

我想嚇一嚇她，裝作認真地跟她說：

“我們不妨過一會去二樓走廊看看如何？”

“要去便你自己去吧，且不說故事的真假，今天聽你說這個故事，知道鐘樓里也許死過人，那么我怕是之后也再不會進這個鐘樓了?！?/p>

“難道你以為這個故事可能是真的？”

“雖然我覺得大概率是假的，但既然這樣傳說，總歸是給這個美麗的地方增添了一絲陰冷恐怖的氣氛。聽完故事之后再看這個鐘樓，我的感覺都完全不一樣了，下意識地不愿接近它?！?/p>

她在我的懷里顫抖地更厲害了。

“應(yīng)平，我們快走吧。天色已經(jīng)暗了。無論真假，印象一旦形成，在心中就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了。起風(fēng)了，有點冷，我們?nèi)e的地方吧。”

“既然印象形成這么重要，那么你對我是什么印象呢？是不是長得像只猴子？”

“怎么會呢。應(yīng)平就是應(yīng)平啊，無論你長成什么樣都是我愛的人啊。無論別人怎樣認為，我都不會討厭你的長相?！?/p>

我聽不出她究竟是否在騙我，但我還是牽住了她的手，力所能及地想給她提供一點溫暖，卻沒有注意到她帶著手套，而我的手比她的更涼。意識到自己像猿猴一般干癟彎曲的手牽著她的手，讓我剛才因戲弄她獲得的成就感消失得一干二凈。我覺得無趣，繼續(xù)進行剛才的話題。

“那些傳言說是跳繩的聲音，我并不這樣想。那個學(xué)生死的太蹊蹺了，也許是因為學(xué)習(xí)壓力太大產(chǎn)生了心理疾病，無法調(diào)整過來而選擇了自殺。所謂的什么女鬼想必只是他的幻想吧。畢竟鐘樓怎么可能會有人跳繩呢？也許只是他恥于自殺，就在腦海中妄想出來這樣一個形象。所謂的‘99’和‘100’也許只是他以為自己功德圓滿，成為了最重要的那個數(shù)。不過能憑空妄想出這樣一個女鬼，用傾國傾城的容顏把他迷得神魂顛倒，這樣的死法確實非常美妙。起碼他在臨死前，即使是虛假的，腦海中也全都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容顏?！?/p>

“即使幻想出的那個女孩想殺了你，也會覺得這是件浪漫的事嗎？”

“為什么不呢？人這一生就是要追求，最美的事物就在自己眼前，即使是立即死了也無憾啊。”

“那么那個女孩為什么不搭理那位同學(xué)呢？”

“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一步。那個女鬼是很神秘的，她一句話也沒跟同學(xué)說過。如果她搭理了那個同學(xué)，那種虛無縹緲的美就沒了，女鬼也就像是凡間普通的女孩子一樣了。世上總有些美是無法言喻的。只有保持著距離，朦朦朧朧看到才最美，正因為不知真假、看不透徹才會有追求的價值。一旦自己將其得到手，破壞了這種隔絕感，對于面前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美也就不在了。那女鬼，也不就和正常的女性一樣了嘛?！?/p>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一邊閑聊一邊逛，走到了情人橋。這是一座古樸的橋，如一條蛟龍般蜿蜒在水面上。橋身不寬，剛能并排走兩個人，經(jīng)常有人并排走過彎彎折折的橋面，想必情人橋也因此而得名。

云兒尚未從恐懼中緩過來，走到情人橋時天色已經(jīng)黑了，橋上沒有安裝路燈，橋面仿佛融入水中，兩旁的樹在風(fēng)中舞動著，如張牙舞爪的惡鬼。遠處校園的燈光已經(jīng)亮了起來，借著遠處的燈光我才能勉強看清云兒的身影，除此之外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

我看向湖面，發(fā)現(xiàn)此時朦朧的初冬湖面十分美麗。于是便主動說起一個新的話題，也希望借此將她從恐懼中拉回到現(xiàn)實中的這副美景。我說道：

“當(dāng)初杜甫寫的那兩句詩，‘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真是越想越妙，雖然眼前這汪池水完全稱不上宏大，但聽著耳邊的錢江聲，伴著落葉飛舞的簌簌聲，感覺當(dāng)真非常應(yīng)景。”

一提到喜歡的話題，她立馬來了精神。我伸出手給她指向湖面深處樹林的方向。在那里朦朦朧朧間有無數(shù)落葉隨風(fēng)飛舞，雖然看不清落葉的顏色，但卻能感到那應(yīng)該是如花朵般絢麗的紅葉，我們仿佛被葉片包圍住了，進入了一個虛幻的世界。有了這種心緒，再看舞動的群樹也并不可怕了。此時沒有人聲，只有大自然的聲音，雖有風(fēng)聲落葉聲錢江聲齊鳴，卻感到萬籟俱寂。

我們并沒有吃晚飯，在晚飯時間來到了這座情人橋，所以橋上一個人也沒有，就像當(dāng)初在圖書館相遇的那個假期。

雖然周圍的景色在迅速變暗，但她已經(jīng)不再恐懼，也適應(yīng)了此時的光線，欣賞著眼中只有黑白調(diào)的絢麗世界。

她回復(fù)我道：

“杜甫的兩句詩舉世無雙。但應(yīng)平，你可知杜甫這兩句并非自己獨創(chuàng)，最早應(yīng)是屈原寫的《湘夫人》?！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雖然并非秋天，也非洞庭，但這兩句更柔美，此時也更為應(yīng)景?！?/p>

“既然如此，那么‘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不就是寫我們每日相約鐘樓下嗎？”

她沒有回復(fù)我。我看向她，此刻她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臉頰朝我接近。我沒有閃躲，她的雙唇吻到了我。

這是我們相戀以來進展最快的一天，我甚至從未想過我們會發(fā)展到親吻這一步。但一切卻仿佛水到渠成，似乎在今天親吻是必然的，我絲毫找不出不親吻的可能。

我品味著云兒唇瓣的觸感，和自己在心中無數(shù)次幻想過的被女性親吻時的感覺做了對比，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了母親絕美的面容。第一次的親吻結(jié)束了，一切太過平凡了，我的心中甚至沒有掀起任何波瀾，尚且不及第一次牽手帶給我的觸動。

五

圣誕節(jié)如約而至，被寒冷冬日籠罩的城市處處洋溢著節(jié)目的歡快氣氛。雖是外來節(jié)日，但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接受了它，和其他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一樣盛大地慶祝，之江大學(xué)里也有學(xué)生團體自發(fā)搭建了一棵巨大的圣誕樹。

我早早就做完了當(dāng)天的計劃，距離我和云兒的約會還有一段時間，于是我就在校內(nèi)閑逛起來，從我們初次相識的圖書館，走到之江鐘樓，再走到我們親吻過的情人橋，最后回到了圖書館前巨大的圣誕樹下。

云兒在平安夜就說過圣誕節(jié)會下初雪，到了下午時分天氣果真逐漸轉(zhuǎn)陰，天空也白茫茫的。對于錢塘市的初雪我是很期待的，從小到大因為各種原因我沒能見到過下雪的場景，斷橋殘雪究竟是什么樣我也沒有見過。如果初雪果真美麗至極，有足夠的力量把所有人帶到飄雪的異界的話，初雪降臨在我身上時即使是立刻死去我也毫無怨言。帶著這樣的期待，我漫無目的地在校園內(nèi)閑逛，等待著第一片雪落下的瞬間。

走了很久，云層越來越厚，空氣也變得沉悶，卻依然沒有下雪。我坐在和云兒曾坐過的木椅上，松了松脖子上的圍巾，呼出一口熱氣，看向眼前高大的圣誕樹。

這棵圣誕樹聽說是由對外交流協(xié)會聯(lián)合戲劇社和手工藝社一起制作的。樹干和樹枝部分由塑料和紙板搭建，固定好后噴涂了彩漆，各色彩燈點綴在樹上。樹上掛著的各種小飾品既有戲劇社的演出道具，也有手工藝社的同學(xué)們用各種各樣的材料制作的小飾品。眼前的這棵樹毫無疑問是假的，因為它是一棵松樹，此時卻在不屬于它的季節(jié)和地域誕生，甚至還孕育出各種各樣美好的裝飾，卻比真的樹更加艷麗。

在我漫無目的的等待中，下午悄然流逝。天色開始變暗，蒼茫的云層變成了灰色，本該屬于夕陽的時刻卻沒有出現(xiàn)夕陽的身影。圣誕樹上掛著的彩燈通了電，樹頂金黃的星星首先亮起，照亮了圖書館的五角星，這個據(jù)說曾掛著耶穌畫像的地方。

我沒有手機或是手表，問了路人大概的時間，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到五點半了，于是我離開了圖書館，匆匆趕往鐘樓。

當(dāng)我趕到時云兒已經(jīng)在了，我看了一眼大鐘，此時正指向五點二十分。我并沒有遲到，但讓女性等著自己，我感到有些難為情，于是開口道歉：

“抱歉我來晚了，剛才有些事，讓你等很久了吧？”

“我也剛到。你的圍巾呢？今天這么冷你怎么沒戴圍巾？”

聽她這樣一說，我才意識到圍巾不知道被我落在了哪里?，F(xiàn)在當(dāng)然我能想到可能是忘在了圖書館外的那個長椅上，但當(dāng)時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或許是當(dāng)時我也不愿意想起來。

她嘆了口氣，脫下自己戴著的圍巾套在我的脖子上，嗔怪地對我說道：

“真是的，你要更加愛惜自己啊。不為你著想也要為我想想。我上周擔(dān)心你冷給你送了那條圍巾，當(dāng)時你還信誓旦旦地跟我承諾會珍惜它的?！?/p>

替我戴好了圍巾，她將自己的高領(lǐng)毛衣翻了上來套住了下巴。然后穿著高跟靴蹦蹦跳跳地跑到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轉(zhuǎn)過身開心地看著我。

“圣誕快樂！”

我走到她的面前，牽住了她的手，也回了她一句“圣誕快樂”。聽到我的回應(yīng)，她顯得非常開心，對我說：

“今天是這么美好的節(jié)日，我們就去外面過節(jié)吧，一起去吃些美食，我知道一些好吃的店。吃完后我們?nèi)ス涔浣?，感受一下?jié)日的氣氛?！?/p>

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所有店鋪里都擠滿了人，年輕的情侶們和年長的夫妻們都相伴著漫步在街頭，小孩們聚集在街上嬉戲打鬧，家人們脫去外套圍坐在餐廳里歡聲笑談，城市如同春節(jié)一般充滿著節(jié)日的氛圍。沒有什么人在意圣誕節(jié)究竟從何時開始，又是為了紀念什么，只記得這也是一個團圓的節(jié)日。

我跟著她進入了商場，走進了一家裝飾很典雅的日式餐廳，并在她的推薦下點了鹽烤青花魚，她則是選擇了烤鰻魚。

“應(yīng)平你知道嗎，我聽室友說日本人有一種習(xí)俗，每次吃飯前都要雙手合十說上一句‘我開動了’，以此來使自己銘記食物來之不易?！?/p>

我模仿她的動作，笨拙地用雙手夾著筷子。

“是像這樣嗎？”

“即使你問我，我也沒見過日本人的樣子啊。不過我猜應(yīng)該是這樣吧?！?/p>

一旁的店員插話了：

“是這樣的，二位的動作很標準，在日本說的是‘いただきます’”

我和云兒對視一笑。

“這個動作不過是一個形式罷了，就跟西方一些基督徒的餐前禱告一樣。人們口耳相傳，代代傳到現(xiàn)在，即使形式和當(dāng)初相比可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但重要的是心意嘛。即使我們動作不規(guī)范，心意到了就行了?！?/p>

“不過最初的那些形式被人們遺忘也還是件悲哀的事呢?！?/p>

“這也不一定是件惋惜的事。比如說應(yīng)平，你想想人們接吻。人類究竟是從什么時候接吻已經(jīng)甚至不可考了，但無論何時戀人們心中對彼此充滿愛意時都會接吻，無論是西方熱烈的深吻還是東方含蓄的輕吻，都是因為愛著對方才會這樣做，通過嘴唇傳達出去的愛意都是一樣的?！?/p>

“也許將嘴唇印在對方的身體上就像是給對方留下了一些印記，因為心中存在著對方，才不想自己被遺忘。”

聽著她說起戀人之間的話題，不知為何我心中莫名有些煩躁。

“應(yīng)平我們一起祈禱吧，感謝食物的來之不易，感謝校外這美妙的一餐，感謝我們能像今天這樣走到一起?！?/p>

我看向她，她已經(jīng)閉上了雙眼，就像當(dāng)時我們親吻時的那樣。我和她共同說出了那句話：

“我開動了！”

飯后在云兒的提議下，我們就在商場里逛，準備給對方挑選圣誕禮物。我們走進了一家服裝店，我用部隊里一個月的津貼為云兒挑選了一條修身的牛仔褲，這也是我實際意義上第一次送她禮物。

收到我的禮物，她顯得十分高興，立即去更衣室換上了新褲子，將原本穿在身上的褲子裝進了袋子。走出服裝店后她就將腦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一副幸福的模樣。

“感覺如何？”

“只要是應(yīng)平你喜歡的就是最好的?！?/p>

“冷嗎？”

“剛換上新褲子有點涼，不過再過一會應(yīng)該就暖和了。這條褲子比較緊，我把褲腿塞進靴子里了，否則褲腿沒地方放，剛才拉靴子拉鏈可費了我一番功夫。”

……

雖說是逛商場給對方買禮物，但半個小時過去，我們依舊只買了一條褲子。此時云兒從她的包里取出一個盒子，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圣誕禮物。我感到了一絲欺騙。

我依舊保持著微笑，接過了她遞給我的禮物，是一部手機，和她的手機是同款。這幾年手機這個新鮮事物一經(jīng)推出，就獲得了極高的關(guān)注度，并在學(xué)生群體中流行起來。云兒她有著富裕的家庭，自然也擁有屬于她的手機。雖然除了打電話、發(fā)短信以外基本沒有什么功能，但在學(xué)生中有一部自己的手機也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

我接過了手機，心情十分激動，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擁有這樣高級、貴重的事物。但緊隨而來的是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除了您和云兒，最多再算勾賢一個，和我保持來往的不過只有幾人，之后可能也不會繼續(xù)認識更多的人，手機通訊的功能對我而言似乎并沒有什么用處。同時云兒送給我一部手機，反而時刻將我禁錮在了她的身邊，令我失去了自由，因為只有她會聯(lián)系我，想必我也只會聯(lián)系您和她，就仿佛，將我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電話忽然響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林清云”三個字。我接起了電話，云兒就站在我的身旁拿著手機說道：

“親愛的陸應(yīng)平同學(xué)，您愿意和我一起過一個開心的圣誕夜嗎？或者您愿意和我一起度過平凡的余生嗎？”

她太開心了，蹦蹦跳跳的，不小心撞到了一個背對著我們的人。我也感覺如釋重負，不用回答云兒的問題了，于是感謝起那個人來。

“非常抱歉，您沒事吧？”

云兒急忙去扶被撞倒的人。打量了一番那個人的裝扮，我們才發(fā)現(xiàn)這個穿著紅衣服的人是商場請來扮作圣誕老人的演員。

他站了起來，扶正了自己歪掉的白胡子，顯得十分滑稽。這個人見到我們，立馬用夸張的動作繞著我們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從禮品袋里取出一個巨大的棒棒糖遞給云兒。

“圣誕快樂，年輕的戀人們，祝你們長相廝守、余生幸福，請收下來自圣誕老人的禮物。圣誕老人會一直注視著你們，將最真摯的心愿與祝福送給你們。我們明年再見。Merry Christmas！”

我們離開了商場，走到了公交車站。云兒說的沒錯，今天確實有雪，我們出來時雪已經(jīng)下的很大了，此時路面上已經(jīng)有許多積水了，想必是在我們吃飯時或者買東西時就開始下雪了。究竟降雪是如何開始、又是如何演化的，第一眼的雪景究竟是什么樣，我終究還是沒有見到。最美的那片雪花和第一片雪花終究不會屬于我，無論我第一次見到的雪景有多么美麗，我也只不過是匆匆過客。我并沒有注意到來的公交車是哪一趟，就跟著云兒上了車，直到聽到報站的聲音，我才意識到這不是回學(xué)校的車。

我看向云兒，她的臉頰緋紅，眼神有些飄忽。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

“今晚我們住在外邊吧，不回學(xué)校了，我想讓你陪著我?！?/p>

六

在公交車上，她將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很快就睡著了，而我卻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對于即將到來的事感到茫然無措。

初雪如約而至，成為了圣誕節(jié)最應(yīng)景的事物。聽說江南的雪通常都是雨夾雪，往往下得猛烈，和驟雨無異。但此刻的雪，卻是不帶一點雨的純粹的雪，白得耀眼，如羽毛般飛揚在空中，令人不免想到是否會有天使隨著飄散的羽毛降臨。

聽著云兒均勻的呼吸聲，我感到腦海中思緒萬千，許許多多亂七八糟的想法糾纏在我的腦海中，幾乎要將我的腦袋撐得炸了。我將頭靠在車窗上，隨著公交車的顛簸頭不斷地撞擊著車窗，周圍的景色也在我腦袋的震動中顯得越發(fā)迷離。

路邊的燈光閃爍，我的思緒陷入了完全的虛幻與混亂。隱隱約約中我看到車窗外有個身穿黃燦燦的華麗衣服的女性在扭動著自己的身體。隨著車速的變化，女人越舞越快、越舞越急，身上的衣服也在舞動中一件件脫落，露出了女人曼妙的身軀。想必在幻想中出現(xiàn)的這幅場景就是淫靡不堪的脫衣舞娘吧，但我從未去過夜店，也從未見過所謂的脫衣舞娘，為何會想到這幅場景呢？

公交車急速拐過了一個彎，我的腦袋重重地撞在車窗上。眼前的景色變換，女人在向我慢慢靠近——想必是窗外的燈離我更近了吧?；秀敝形页松斐鍪?，想觸摸到她，但忽然間女人消失了，出現(xiàn)了一張巨口，仿佛正咀嚼著什么，黃燦燦的液體從口中流出。

這一幕將我嚇得一震，腦袋再次撞在車窗上。我用左手捂住疼痛混亂的腦袋，清醒了過來。云兒還在夢鄉(xiāng)中，想必是太累了吧，無論是她還是我。我看向車窗，車窗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只有我剛才靠著頭的地方能看到窗外。我用棉衣擦了擦車窗，看到自己的臉映在車窗上，依舊那樣丑陋，而窗外，則依然是千篇一律的樓宇街道與節(jié)日中的燈火通明。

“真是丑陋啊?！?/p>

當(dāng)時我也沒多想就自言自語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也許是在說我自己，也許是在說窗外的景象，也許，我是在說……

我轉(zhuǎn)過頭去注視著云兒的臉，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和諧，仔細看去，我才發(fā)現(xiàn)她應(yīng)該是化了妝。相比于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她，此時的她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淡淡的花香氣味從她的身上產(chǎn)生，徑直沖入我的鼻子，想必她是噴了香水吧。我嗅著這種味道，越聞越覺得反胃。

因為側(cè)靠著我，她的脖子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此時即使我拿著小刀劃過這個白皙的脖子，她也會毫無察覺。注視著她的脖子，我看到脖子上不知是因為睡覺姿勢的緣故還是本就存在，有一道長長的皺紋，顯得十分丑陋。

東非大裂谷，地球上存在的疤痕。

聞著她的香水味，凝視著眼前的皺紋，我忽然感到十分眩暈，應(yīng)該是暈車了。強忍著胃里傳來的不適，我聽到公交車報站了。云兒醒了過來，并沒有察覺到我的不適。她看向我，也許看到了我皺著的眉，她用一只手輕輕撫上我丑陋的臉，猝不及防地如蜻蜓點水一般吻了一下我的唇。

“馬上就到了?！?/p>

我看著她蠕動的紅唇，不禁抿了一下嘴，似乎嘗出了口紅的味道。我越發(fā)感到不適了。

隱隱約約中我聽到公交車報了九溪站，之后不知道繼續(xù)行駛了多久，云兒終于告訴我到了。

雪越下越大，在南方這是少有的景色。但錢塘的溫度仍然不允許積雪的停留，雪一落在地上就化了，地面仿佛下了大雨一般泥濘。

我跟在云兒身后，亦步亦趨。她仿佛輕車熟路一般走到了一家酒店前，轉(zhuǎn)身沖著我笑了笑，率先走進了酒店。想必是剛才頭靠在車窗上的緣故，我感到自己的腦袋疼得仿佛要裂開。

“你好，我叫林清云，一周前我在這里訂了一間房，麻煩你幫我查一下。我們要入住兩人，另一位是我身邊的這位陸應(yīng)平先生?！?/p>

她側(cè)過頭，并沒有看到我，向后轉(zhuǎn)過身才看到我呆立在酒店門口。

“應(yīng)平你快些過來，別在那里站著，這里需要你登記一下身份信息……”

頭好痛，仿佛要裂開了一樣。

她之后說了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我看到眼前的世界旋轉(zhuǎn)了起來，轉(zhuǎn)得越來越快，那個舞女化成的巨口仿佛再次出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我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再看向云兒時，那個涂抹了口紅的唇越來越令我感到反胃。我終于察覺到了，云兒，不，林清云是一個丑陋的怪物，比我更加丑陋，她化的妝只不過是遮掩自己丑陋的面具。畢竟一個美麗的女性怎么可能會與我成為戀人呢？這太奇怪了，不是嗎？我的母親毫無疑問是最美麗的女性，表妹也很美，那個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面容的教官也很美，但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定不是我希望得到的美。我希望得到的美麗怎么可能真的如此觸手可得呢？想必她精致的妝容下是一幅無比丑陋的面容吧。我要追求真正美麗的事物，絕不能被她欺騙。

我站在鏡前，看著眼前的鏡中之花，觸而不得。感受到某種美麗的事物正在離我遠去，我砸碎了那面鏡子，雙手鮮血淋漓，血液滴落在七零八落的碎片上，只有一地花的殘骸。

我不是陸山，林清云也不是母親。林清云終究還是太丑陋了。我不像陸山那般墮落下賤，卻也吸引不到母親那樣美麗的女性。

我尖叫了一聲，向外跑了出去，絲毫不顧及震驚的眾人。林清云的挽留與哭訴我也當(dāng)成了耳旁風(fēng)，對她視若無睹。我一邊跑一邊狂笑，一邊跑一邊尖叫，我慶幸自己識破了她的詭計，沒有讓她奪走我心中最后的欲望。我要遠離她，我再也不想見到她，我要去尋找一個如同母親一般美麗的女性，我要去尋找一朵美艷朦朧的鏡中之花。

可能會有人覺得我是瘋了吧。但我常常會想，您看，世界上最偉大的那些人，比如說科學(xué)家，比如說作家，或者是藝術(shù)家，在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里或者是書里最杰出的那些人物，他們不也大多是些瘋子嗎？他們要是和正常人一樣，怎能創(chuàng)作出那些驚人的傳世作品。那些表現(xiàn)得像神經(jīng)病一樣的人，也許才是最正常的人。而那些表面上正常的人才是瘋子，他們抹殺了自己作為人的部分，只剩下一具空殼，像人偶一般地活著。

達芬奇、牛頓、太宰治……他們是多么偉大啊！

我跑出了酒店，以為自己終于甩掉了林清云，轉(zhuǎn)過身去對她露出挑釁的神情。但我卻看到她把隨身攜帶的東西都丟在了酒店，只身一人朝我追來。我就像是看見了鬼魅一般繼續(xù)尖叫著逃離。

我時不時回頭看看她是否追了上來，跑過了一整條街道，我看到她靴子上的拉鏈崩壞了，想必是她把褲腿硬塞進靴子里的緣故吧。我停下來，大口地喘息著，因為過度運動而感到眼冒金星，想著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追得上我了。

我看到她蹲著試圖拉上拉鏈，渾身顫抖著，但無論如何也拉不好，樣子極為滑稽。雪落在她的頭上，頃刻就化成了水，順著她的頭發(fā)、臉頰流下。

我向后撤步，同時張開了雙臂，慶祝自己成立逃離。她看到我依然在遠離她，也顧不上繼續(xù)修理拉鏈，索性將那只靴子扔在路邊，一只腳穿著靴子，另一只腳穿著襪子，一高一低地朝我追來。

但沒跑幾步，她就崴了一下。她的丑態(tài)令我越發(fā)譏諷起她來。但我看到她抹去了自己臉上的水，露出了一副堅毅的神情，把另一只靴子也脫了扔在一邊，兩只腳穿著襪子踩在冰冷泥濘的馬路上朝我追來。

我料定她追不上我，雪化成冰冷的水，在這寒冷的冬日更加刺骨，她一定會放棄的。于是轉(zhuǎn)過頭去背對著她慢悠悠地往前走。

但她追上了我，站在我的身后，大聲對我說：

“應(yīng)平，你等等我，我追不上你了，你為什么要跑，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哪里不舒服嗎？還是說我做錯什么了嗎？讓你這樣躲著我。你不想去酒店我們就回學(xué)校，不要這樣了好嗎？”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穿著我今天送給她的褲子，褲腿已經(jīng)濕透了。她的白襪子變成了灰色，沾滿了雪水與泥土，右腳的襪子上帶著一抹紅色，一塊尖銳的石頭扎進了她的腳趾。她丑陋的雙腳此時更加讓我確信了她的丑陋。我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會值得美麗的人付出呢？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我說出了這句話，語氣冰冷得令我自己都難以置信，我甩開了她，她跌在路上，無助地哭泣，妝已經(jīng)花了。

我驚嘆于她的執(zhí)著，于是急忙逃離了她，腦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不想，見到哪邊有路我就向哪邊跑，身旁的景色也在不斷地變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我跑到了哪里，出現(xiàn)在我身旁的是老舊的二層公寓樓。用涂漆歪歪扭扭寫著“出租”的牌子立在路邊。當(dāng)時我極度恍惚，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拿出林清云送給我的電話，撥通了牌子上的號碼。

半個小時后，我住進了那個公寓。公寓里只有一張破破爛爛的床和一個落滿灰的電視柜，甚至廁所都沒有，只能在公寓外的公廁解手。

當(dāng)時我像是丟了魂一樣，將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房東。房東是一個極其丑陋的人，想必比我還要丑，收下我的錢后臉上堆滿了褶子，告訴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一頭栽倒在床上，腦子里什么也沒有。從今往后，我什么也沒有了。

我看向窗外，林清云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找到了這附近。她一瘸一拐地在破敗的路上走著，腳上出現(xiàn)了更多傷口。她敲開一戶又一戶的門，向每家每戶的主人打聽我的蹤跡。某家的女人開了門，見她腳上什么也不穿，好心給她拿了一雙破布鞋，但她沒有收，一句話也不說，失魂落魄地離開了那家。

她想到了送給我的手機，拿出手機撥通了我的電話。我沒有接，但她很快又撥了過來。這次我關(guān)掉了手機，打開窗戶將手機扔了出去，但卻被她注意到了我的蹤跡。

過了一會兒，門響了。我沒有應(yīng)答，她的聲音透過門傳了進來。

“為什么要跑？應(yīng)平，你是討厭我了嗎？”

聽著這句話，我感到無比驚恐，自己仿佛被拖入了深淵，又仿佛我被帶到了高空，然后毫無阻攔地摔在了地面。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不愛你，我們分手吧。我要去找一個真正美麗的女性，對她獻上我全部的愛?！?/p>

她似乎是坐在了門外，過了一會兒哭聲傳了進來，我沒有理會。又過了一會，門外的聲響消失了，我打開門，門外沒有一個人，地上放著一張紙條，寫著：

Farewell，永別了，應(yīng)平你要保重。

我感到她真的是太丑陋了，甚至還盜竊了母親的話?；秀敝形业乖诖采纤诉^去，第二天早上我被餓醒來了，但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翻遍了出租屋只找到了一包泡面，吃完了那包泡面，我離開了這個屋。

恍恍惚惚。

我打聽著回學(xué)校的路，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曲折才回到了學(xué)校。我將林清云昨天下午親手為我戴上的圍巾扔進了錢塘江。我什么也沒有了。

就在我萬念俱灰之時，我看到一個貌若天仙的女子從遠處的江邊經(jīng)過。她穿著白色的大衣與黑色的長筒靴，臉上畫著妝，眼影襯得眼睛魅惑無比，嘴上抹著鮮艷的口紅。不同于林清云的妝容，她的妝容令我怦然心動。她的皮膚白皙細膩，從我面前經(jīng)過時隨意地瞥了一眼，仿佛一朵綻開的牡丹一般典雅華貴。

我見她就要離我而去，急忙追向她，但被什么東西絆倒了，再次站起來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她的出現(xiàn)再次給了我生活下去的動力，但我什么也沒有了，也沒錢繼續(xù)呆在學(xué)校，所以我就來投奔您了。

……

尾記

故事講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這就是我的故事，讓您見笑了。

謝謝，您為什么遞給我手帕？

啊，原來我在哭啊。咳咳，抱歉，讓我平復(fù)一下情緒，馬上就好。

奇怪，為什么停不下來呢，我的眼淚竟然這樣廉價嗎，真的，好多年都沒這樣哭了。抱歉，在您面前這樣出丑。

……

呼，謝謝您的關(guān)心，我現(xiàn)在好多了。

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兇。尚寐無聰。

出于自發(fā)意識的死亡只是一種逃避，是人們連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都不具有時的無奈之舉。在其中自殺的人往往也是最懦弱的人。然而，我卻比那些最懦弱的人還要更加懦弱，我甚至沒有死亡的勇氣，只能找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作為借口卑微地活下去。

不，或許我一開始就死了吧。

您家里的這面鏡子真叫人難受。我多久沒有看到過鏡子里的自己了呢？一天？兩天？還是說我從來就沒有看清過自己？真是丑陋啊，無論是這張臉還是這具軀殼，或是軀殼中的空洞。

您可以借一點錢給我嗎？不必很多，我有件現(xiàn)在忽然想做的事。我想去買一些燒紙，祭奠一下我死去的母親，也祭奠一下自從那面落地鏡摔壞時就已經(jīng)死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