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兔生賀】十年花信十年心
三月、關(guān)雎風(fēng)化冠周南,次第桃夭及葛覃
玉蟾宮桃花盛開的時候,年紀(jì)幼小的少宮主正式入泮,可惜不過兩天,便氣得夫子找宮主來訴苦了。
“女公子背詩,課業(yè)也不肯做,您要是不好好管教管教,我可沒辦法教了!”
宮主接過書本,剛一翻開,“后妃之德”四個大字便明晃晃地映入眼簾。
低頭看看梗著脖子不肯認(rèn)錯的女兒,宮主笑問:“藍兒,為什么不肯完成課業(yè)?”
“我不喜歡這些東西,就不想浪費時間去學(xué)!”藍兔理直氣壯地說。
“宮主你瞧瞧!女公子如此不知禮數(shù),外人瞧了要怎么說玉蟾宮呢!”夫子氣得胡子差點兒翹起來。
宮主含笑擺手:“夫子先坐下喝口茶吧,讓我們娘兒倆說說話?!?/p>
“是?!狈蜃訜o奈,坐在一旁輕聲大口喝茶,平息心情。
藍兔對著夫子的背影做鬼臉,回過頭來就發(fā)現(xiàn)母親正微笑地看著自己,不由紅了臉龐,小聲辯解:“夫子他打我手板,打得掌心都腫了!”
“是嗎,讓娘親看看?!睂m主拉過她的小手,果然看到掌心處還有未褪的紅痕,一時心疼不已,“既然不想被打手板,干嘛不好好學(xué)習(xí)呢?!?/p>
藍兔輕哼一聲嘟起嘴:“我就是不喜歡嘛!什么關(guān)關(guān)雎鳩,后妃之德,淑女君子,宜室宜家的,聽著就覺得心里梗得慌!”
夫子一聽,蹭地站起來,哆嗦手指著藍兔:“宮主你瞧,這叫什么話,一個女孩家家如此不知輕重,將來定要被人譏諷粗魯無禮!”
“夫子要謹(jǐn)言慎行?!睂m主也緩緩站起身,將藍兔拉到身后,“我玉蟾宮的少宮主,該是提劍安天下的巾幗英雄,而不是什么滿心滿口后妃之德的淑女。夫子若是不能認(rèn)同,不妨辭去西席,咱們一別兩寬!”
夫子氣得渾身亂顫,最后氣憤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宮主重新坐下,見藍兔正亮晶晶地望著自己,笑著戳了戳她的額角:“別高興得太早,娘親給你罵跑了先生,不代表就不教訓(xùn)你了!”
藍兔擰起眉頭,小臉都快皺成小包子:“娘親不是說我不需要學(xué)那些嘛。”
“這個先不說?!睂m主輕笑道,“你先和娘親說說,你不喜歡后妃之德,那你喜歡什么?”
“我喜歡……”藍兔轉(zhuǎn)動著眼珠努力思索,最后拍手笑道,“我喜歡父親從前彈唱的那首……國殤!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我要做這樣寧死不屈的大英雄,才不要做宜室宜家的小婦人!”
“藍兒很有志向?!睂m主含笑點頭。
“是吧是吧!”藍兔得意地說,“要我說,那些腐朽的詩篇早就該入土了,留在世上就是禍害!”
“這話就偏激了。”宮主搖頭嘆道,“你才剛學(xué)了幾篇周南,就敢妄言整本詩經(jīng)了?卻不知道后面還有‘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還有‘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還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宮主每說一句,藍兔的眉頭都擰緊一分,扯扯母親的袖子問:“這都是什么意思?”
“你慢慢學(xué)下去就知道了。”宮主站起身,拉著藍兔走到窗邊,摘下一朵盛放的桃花簪在她的雙環(huán)髻上,“藍兒,你的入學(xué)第一課,該學(xué)會的便是這個,讀書做事都不可因噎廢食。不僅如此,還應(yīng)該懂得,不去隨便否定和自己選擇不同的人,哪怕在你看來這是錯的?!?/p>
藍兔不明所以:“難道有人殺人放火,我也該認(rèn)同嗎?”
“這當(dāng)然是不該認(rèn)同的,因為他們?yōu)榱艘患褐?,剝奪了別人選擇的余地。我們俠者,便是要這種暴行對抗,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睂m主見藍兔似有所思,嘴角笑意更深,“但若不是這樣,只是做了自己的選擇,并不干涉旁人,那即便你看不慣,也無甚權(quán)力去干涉?!?/p>
藍兔抬起頭,望著春光中盛開的桃花思索片刻,毅然點頭:“我明白了,謝謝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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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競夸天下無雙艷,獨立人間第一香
“藍兔都長這么大了!”
“藍兔這幾年出落得越發(fā)好,再過上幾年,你這武林第一美人的名號就要讓位了!”
最近來看望母親的老朋友們總是這樣說,讓藍兔頗為好奇,偷偷問紫兔:“我現(xiàn)在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樣嗎?”
紫兔呆呆搖頭:“沒有啊,小姐還和以前一樣?!?/p>
“那她們?yōu)槭裁催@么說?”藍兔疑惑地支著腦袋,望向天空中飛過的黃鸝。
紫兔為半開的牡丹疏剪枝條,聽到藍兔的感嘆,好奇問道:“怎么說?”
藍兔模仿著那些人,拉長語調(diào)重復(fù)了一遍,隨后便好奇地問紫兔:“我現(xiàn)在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嗎?”
紫兔搖搖頭:“沒有,絕對沒有!我覺得,宮主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對呀,我怎么可能比得上母親呢。誒,這是九蕊真珠紅??!”藍兔突然被一朵盛放的牡丹吸引了目光,瞬間拋開心里的雜念,興奮地拉著紫兔跑到花前,細細打量。
葉上白點如珠,密蹙其蕊,的確是宮主培育了幾年的九蕊真珠。
“我把這個送給娘親看看,她一定很開心的!”藍兔搶過紫兔手里的剪刀,挑了幾朵開得不錯的剪下,除掉部分葉子插進美人瓶里,得意洋洋去給母親獻寶。
剛來到母親院中,便聽到房內(nèi)傳來的交談聲。
“這兩年你身子衰敗得越來越明顯,萬一撐不住,留下這么一個大攤子給藍兔,她如何收拾得起來……”
“我何嘗不憂慮這個,不過藍兒已經(jīng)成長得很好了,學(xué)識也好,劍法也好,我想只要再支撐一段時間,讓她徹底成熟起來,將來必然能順利度過這段艱苦日子,去到比我更高的山頂?!?/p>
藍兔心中一緊,抱著花瓶緊緊咬唇。
“唉,你們七劍,都是一條路走到死,從來也不會轉(zhuǎn)圜轉(zhuǎn)圜。有些時候,讓這世道看得過去也就行了,何必非要不死不休呢。”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無所得。無論做什么事,都是這個道理……”
母親的老朋友輕喟一聲,告辭離去。
藍兔躲過她,捧著花瓶走進房中,望著倚在靠枕上閉目養(yǎng)神的母親,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宮主睜開眼睛,笑問道:“愣在這兒做什么呢?好漂亮的花,是前年咱們一起栽的九蕊真珠紅吧?!?/p>
“嗯。”藍兔點點頭,上前一步把花瓶放在炕桌上,擰著眉頭整理被自己壓壞的一些葉子,卻突然被母親握住了手。
“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吧?!?/p>
“嗯?!彼{兔仍舊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微不可查地回答一聲。
“那藍兒現(xiàn)在,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藍兔望著盛放的牡丹,又看看如牡丹一樣雍容華貴的母親,喃喃道,“我不可能比母親你做得更好了,娘,我有點害怕。”
一想到總是皓月一般照耀自己的母親也可能隕落,而自己必須挽救失去皓月的世界,帶著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在黑暗里不斷前行,藍兔心中便恐懼不已。
“別怕。”宮主攬著女兒的肩,輕輕笑道,“藍兒,娘親當(dāng)年拿起冰魄劍的時候,也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比你外祖母更高的成就。但其實不是這樣,世界永遠屬于新的人,永遠屬于下一代。只要你放開眼光,暢想未來屬于你的世界,便能明白,沒有什么人是不可被超越的,娘親也是。”
藍兔聽著母親的話,陷入一片沉思之中:“我也可以,像母親一樣嗎?”
“不要像我一樣,你要超越我,藍兒。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攔在你面前的高山,而是你向上的階梯,我把一切都教給你,是期許著你創(chuàng)造一個我所見不到的新世界?!?/p>
母親的話不斷在耳邊回蕩,藍兔獨自走回繡房,望著不知何時已經(jīng)爬上中天的圓月,心里猛地一顫。
或許,她也可以成為皓月,成為比母親更明亮、更圓滿的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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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已憐根損斬新栽,還喜花開依舊數(shù)
夏光明媚時,沉疴纏身的老宮主卻走到了生命盡頭。
她其實還不能算老,僅僅三十出頭,容貌雖為憔悴損,卻依舊是美麗得驚人。
即便如此,眾人也都知道,她要死了。七劍合璧掏空了她的底子,讓她只留著一副空殼走了這么久。而今這空了的殼子,終于要坍塌了。
日日來病床前探望的舊友們再也沒有安慰的話,只是坐在床邊,沉默地望著她。
藍兔守在一旁,覺得這情景好像母親已經(jīng)死了一樣。
已經(jīng)有一道屏障,隔絕在她們和母親之間,無法再觸摸、無法再言說。誰都知道,這人已經(jīng)無力回天,她活著或死了,對于這世界的影響已經(jīng)不大。
可對藍兔來說,這影響很大。
終于,到了真正要離別的時候。
平日里腳步聲雜沓的寢殿再也沒有了多余的聲音,母女兩人默默握著對方的手。
“我總說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可心底總覺得你還沒長大……”宮主慢慢開口,粗糲的氣聲讓音色不再宛轉(zhuǎn)秀美,一字一字都像刀一樣割在藍兔心上。
她握緊母親的手,眼淚一顆顆往下掉。
“舍不舍得,也終于到今天了?!蹦赣H朝她伸出手,想擦干她臉上的淚痕,但哆嗦的手才伸到一半就無力地垂下去。
藍兔連忙抓住母親的手,把臉貼過去,卻仍舊說不出一句話。
淚水浸濕了蒼白而冰冷的指尖,宮主望著女兒的側(cè)臉,慢慢將手抽出來:“你才十三歲啊,比我那時還小,怎么能……”
她把手遙遙指向墻上懸掛的冰魄劍,對藍兔說:“拿過來吧。”
藍兔慌忙起身,取下冰魄劍回到母親身旁,要將它放進母親手里。
那雙手虛弱地擺了擺,冰魄劍便留在了藍兔手里。
“它是,你的了……”
宮主薨逝,整個玉蟾宮掛起白幔,披麻戴孝,守在靈堂前舉哀。
藍兔跪在眾人之前,斬衰服參差不齊的斷邊將雪白脖頸戳得發(fā)紅,她卻毫無所覺。
兩刻鐘后,她站起身對眾人說:“今日各位就守到這兒吧,蓮姑姑,你帶大家回去休息。紫兔,你去預(yù)備明日尾七的奠品。露兒,你去……去祖墳?zāi)抢锿ㄖ宦?,后日便出殯下葬?!?/p>
藍兔臉色蒼白,眼睛通紅而干澀,但說出的話之中鎮(zhèn)定而緩和,恍惚之間似乎有了先宮主的氣度。
“是。”最為年長的蓮姑替眾人答應(yīng)下來,又擔(dān)憂地看著藍兔,“少宮主也要克制哀思,莫要哀毀過度,玉蟾宮還要靠您呢?!?/p>
“我明白?!彼{兔微微闔目,“你們先走吧?!?/p>
眾人離開靈堂,藍兔回過身,換下已經(jīng)燃盡的香炷,跪在棺槨旁默默出神。
先宮主下葬這一天,藍兔獨自隨靈車進入祖墳,望著眾人將棺槨封入陵墓。
陵墓旁一株石榴樹開得如火如荼,藍兔一直注視著棺材的影子消失在墓門里,才回過頭來看到這一片刺目的血紅。
她的娘親沒有了,但花還是開著,那么蓬勃地盛放在她眼前……
夜深時,她獨自坐在母親的寢殿內(nèi),清冷的月光照耀著房間里每一個角落,藍兔抱著冰魄劍跪坐在地上。
忽然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母親仍舊躺在床上,帶著往日一般的無奈而縱容的目光打量著她。
藍兔猛然站起身,但只看到一片幽寂,連風(fēng)聲都沒有。
她重新跪坐在地,心頭再次泛起難以壓抑的悲哀,干澀了幾十天的眼睛再次涌出淚水。
孤獨的月光下,玉蟾宮的新宮主抱著那把劍泣不成聲。
只有今晚可以哭,過了今晚,她便不能再哭了,玉蟾宮需要一個強大的宮主,冰魄劍……也需要一個堅定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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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朝落暮開空自許,竟無人解知心苦
“宮主,各門派慶賀您繼位的賀禮已經(jīng)收錄在庫,這是賬冊,請您過目?!?/p>
“蓮姑姑說今年的收支有些奇怪,懷疑賬房動了手腳,請宮主前去查看?!?/p>
“今年的租子已經(jīng)收完,按蓮姑姑的意思,給他們減了一成半的稅,賬冊在此,還請宮主查看。”
“啟稟宮主,繡莊旗下的繡娘們突然都感染瘧疾,又有許多無賴上門鬧事,蓮姑姑懷疑是附近繡莊指使的,請宮主派人前去平息。”
“宮主,沅江大水,有一批災(zāi)民流離失所,請宮主裁奪咱們是否要前去救濟?!?/p>
“宮主……”
“宮主……”
“宮主……”
藍兔掛著溫柔的微笑,聽完最后一條匯報,做出裁定。
眾人退下后,她才卸去笑容,疲憊地靠在引枕上。
就像那一晚她做好的心理準(zhǔn)備一樣,要維持玉蟾宮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的運行,必須付出所有精力和熱情。
哪怕她才十三歲,哪怕她還并沒來得及從母親那里學(xué)完所有的治理之道,她也必須壓下所有的恐懼和不安,帶著最鎮(zhèn)定的微笑做出判斷。
沒人在意她的苦楚,她們只想看到一個強大的、如月輝一樣籠罩眾人、撫慰眾人的宮主。
藍兔也必須要做這樣一個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變色的宮主。
為了這許許多多的人,為了母親,也為了自己從小的志向與愿望。
如果連保護這一宮之人都沒有信心,那她又如何去保護天下蒼生呢?
揉揉額角,藍兔順手拔起瓶中的菡萏花枝,練起冰魄劍法。
“宮主,你又在練劍?”送完眾人出門的紫兔蹦蹦跳跳回來,見藍兔又練起了劍法,嘟囔道,“宮主你也太用功了,好容易得個空還不歇歇,還要練這已經(jīng)熟得不能再熟的劍法?!?/p>
藍兔微微一笑,只當(dāng)沒聽到。
紫兔卻捕捉到她嘴角那一抹笑意,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宮主和先宮主,真的越來越像了。
一時間,她覺得心里悶悶的,紫兔才十二歲,可她也說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難過。
只是冥冥之中,有一種領(lǐng)悟。她們都要長大了,再不可能向從前一樣,躲在先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
藍兔將一十八招冰魄劍法反復(fù)練過,才將花枝重新插回瓶里,指著桌上的諫議對紫兔笑道:“你也快過來看看吧,早日學(xué)出師了,早日做我的大管家。我也不用像現(xiàn)在這樣事必躬親,把自己累到半死還費力不討好?!?/p>
紫兔吐舌一笑,提起裙子在藍兔對面坐下,忽然被一道光迷了眼睛,抬手擋住那道光,從指縫間看過去。
原來是冰魄劍劍格上的那顆綠玉,反照著夕陽的光,正好照在她眼睛上。
紫兔挪了挪位置,躲開那道反光,拿起賬本剛看了兩行字,突然想起什么來,好奇地問藍兔:“宮主,你怎么從來都不用冰魄劍呢?”
從前藍兔對冰魄劍的向往幾乎深入骨髓,睡夢里都想著能拿著冰魄劍使一次冰天雪地??扇缃袼闪吮莿χ?,冰魄劍卻一直掛在墻上,鮮少見藍兔拿起它,更不用說將它拔出鞘了。
藍兔輕喟一聲:“還不到時候呢,也沒有那個必要?!?/p>
她抬頭注視著冰魄劍,良久不言。
沒有人知道,她心中懷著一種難言的恐懼,這讓她始終不敢將劍拔出來。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
她知道這把劍是雙面開刃的,在傷到別人的時候,也一樣會傷到自己。
或者是自己身邊的人。
小時候,她可以放肆地對母親說“毀家紓難,英雄所為,須當(dāng)從之”,但現(xiàn)在,整個玉蟾宮壓在她身上時,她才明白,“家”這個字有多么沉重。
它是她從小生活的天堂,是一切苦難都侵?jǐn)_不到的避風(fēng)港,是她私心里希望能像天幕一樣永不墜落的神殿。
毀家紓難,她真的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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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非無腳下浮云鬧,來不相知去不留。
“這是……素冠荷鼎?”藍兔望著眼前綠葉紛榮、素蕊如荷的蘭花,驚訝地站起身,“蓮姑姑,你從哪里尋到這花的?”
“有個去云南收普洱茶的弟子,無意間看到這一株,買回來孝敬宮主的?!鄙徆媚杲迨?,兩鬢已經(jīng)花白,望著藍兔的眼神便如同慈愛的祖母一般。
她也的確是看著藍兔長大的,私心里希望她能永遠做個孩子,無憂無慮,而不是……
藍兔驚嘆著打量這株蘭花,為它的巧奪天工稱奇,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問道:“這株花是買下來的?”
“是啊,宮主可喜歡?”蓮姑含笑問。
“喜歡自然是喜歡的,不過……”藍兔蹙眉望著青玉雕琢成一般的花瓣,“這花若是人工培育,價錢只怕不下幾千金吧?!?/p>
蓮姑不以為然:“咱們玉蟾宮也不差這些小錢?!?/p>
“也不可把話說得太滿。”藍兔微微搖頭,“沅江大水后,那些災(zāi)民流離失所,當(dāng)?shù)厝巳舨豢鲜樟?,我們便要將他們都收攏過來,想辦法安置。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只怕玉蟾宮三四年都恢復(fù)不了元氣……以后這些過分的花費還是不要了,玉蟾宮花木繁榮,名貴品種也不少。何況花木有靈,有緣者自能得之,若無緣,也不必刻意群搜求?!?/p>
“是?!鄙徆妙H不贊同,但還是答應(yīng)下來,“那這素冠荷鼎……咱們不要了嗎?”
藍兔輕笑一聲:“買都買回來了,怎么能不要。紫兔——”
“紫兔在!”紫兔掀開簾子快步進來,迅速行了一禮。
藍兔招手命她過來:“你把這蘭花收進花房去好好照料吧?!?/p>
“是!”紫兔脆生生答應(yīng),捧著花盆退下……
藍兔的話不幸言重,沅江大汛后,災(zāi)民流離失所,無人收留,跌跌撞撞來到玉蟾宮治下。
藍兔早有準(zhǔn)備,但畢竟是第一次接觸這么大的事情,每日都有意外的事情出現(xiàn),幾日賑濟下來,疲憊不亞于初初掌管玉蟾宮。
“宮主,你明天還要親自去指揮放粥嗎?”臨睡前,紫兔小心翼翼地問。
藍兔正系寢衣,聽到她話中的委屈,不由微笑:“怎么,你累了?那明日我自己去吧。”
“我不是累!”紫兔連忙擺手否認(rèn),“我就是……就是有點害怕。那些難民眼珠子都是綠的,咱們都把衣服換成粗布了,就臉上白凈一點,他們都恨不得上來生吃了咱們一樣,我走在他們中間,就覺得別扭?!?/p>
“體諒些吧?!彼{兔無奈嘆道,“若不是逼到存亡關(guān)頭,誰又愿意讓自己變得野獸一般呢。”
“我知道他們可憐,但也覺得害怕?!弊贤帽е觳捕哙碌?,“災(zāi)民里每天都有死掉的人,和那些皮包骨頭就一口氣吊著的人,我看著他們,就覺得害怕。而且他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像是要瘋了一樣,我有時候真就覺得,要是咱們說錯了一句話,他們就能沖上來把咱們給活撕了!我覺得宮主你放粥送衣給他們也就夠了,沒必要再親自去查看?!?/p>
藍兔何嘗沒有感覺到紫兔所言的那些,可做了主事的人,就必須把責(zé)任承擔(dān)下來,盡一切可能救回大多數(shù)人。
“眼見為實,這是不變的真理。你看最初的時候,還有地痞流氓來攪局,災(zāi)民們剛領(lǐng)到東西就被流氓給搶了?,F(xiàn)在情況不是就好很多嗎,若不親自查看,我們怎么發(fā)現(xiàn)這些?退一步說……玉蟾宮的人,也不能完全放心,我若不親自盯著,保不定能鬧出什么事?!?/p>
如此忙碌辛苦了三個月,災(zāi)民們總算盡數(shù)救了回來。因藍兔救濟及時,死掉的人不算太多,且都得到了迅速的處理掩埋,所以不曾有瘟疫爆發(fā)。
最后一個月,藍兔以工代賑,讓已經(jīng)恢復(fù)體力的青壯年參與修建后山的工程,每人每日兩吊錢,愿意簽長工的留下,不愿意簽長工,做完這個月的活計,便可拿錢走人。
大多數(shù)災(zāi)民難離故土,攢夠盤纏后也就離開,于過年前后走了個精光。
蓮姑對此頗為不滿:“這次賑災(zāi)咱們花了三萬兩白銀,可他們幫忙做的活兒,也就能值個幾千兩。這樣得不償失的事多來幾次,咱們玉蟾宮也要淪為災(zāi)民了!宮主就不該那么好心,讓他們說走就走!”
藍兔不以為意地笑笑:“災(zāi)荒也不是年年有的,我也不是好心泛濫的人,到了時刻,自然知道量力而行。至于這些災(zāi)民,他們從來都是自由的人,是我主動要幫他們,不是他們求著我來幫,所以產(chǎn)生了什么虧損,都是我的問題,和他們關(guān)系不大,沒什么好說的。”
蓮姑對她無可奈何,搖搖頭退下。
藍兔抻了個懶腰,滿意地靠在椅背上,露出接管宮主之位后第一次真心的笑容。
也許她的選擇在蓮姑眼里、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都有些愚蠢了。但這就是她最初所向往的道路,毀家紓難、守護蒼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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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清香不與群芳并,仙種原從月里來
中秋時節(jié),玉蟾宮照例舉行了賞月大會,給山腳下那些租種農(nóng)田的佃戶們送過月餅后,便關(guān)起門來自己過節(jié)。
不過……今年似乎有些不同。
這是藍兔接管玉蟾宮的第二年,蓮姑姑為能讓她在眾門派的掌門人之中混個臉熟、樹立威信,自作主張在既望日里又舉辦了一場詩會,就在宮外的桂花林里,邀請各派的妻女前來參加大會。
雖然丈夫父親都是武林英豪,但是到場的女兒們卻是嬌滴滴怯生生,十指纖纖秋波脈脈,行如風(fēng)動柳,語若鶯出谷,叫藍兔看得心累。
藍兔真的不喜歡她們的作態(tài),也許在這些女孩眼里,那已經(jīng)是融入天性之中的態(tài)度了,也許她們真的是欲語還休、低眉繾綣的淑女,但藍兔真的不喜歡。
她厭煩于和這些人見面,但她也記得母親的話,永遠不能隨意否定別人的選擇。
不可以隨便就將自己所認(rèn)為的事情,當(dāng)做是真理。
“不能進,你不能進去!宮主——”
小侍女的聲音遙遙傳來,藍兔立刻站起身,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老道士左沖右突闖了進來,嘴里哼哼唧唧,酸吟著一首狂詩。
“我昔未生時,冥冥無所知。天公強生我,生我復(fù)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p>
他面有酡紅,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一般,在席上跌跌撞撞,嚇得夫人小姐們驚駭不已。小宮女們撲上去抓他,卻被他泥鰍一樣出溜個沒影兒。
藍兔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躍出酒桌抓住那老道的肩膀,見他反手回?fù)簦瑯映稣茐褐?,電光火石之間,兩人已交手三四十招。
那老道見自己始終被藍兔壓制,無奈嘆了口氣:“長江后浪推前浪,雛鳳清于老鳳聲,小宮主厲害厲害,老道人慚愧慚愧!”
藍兔見他不在胡鬧,笑著說聲道歉,沖紫兔招手,要她過來帶老道人到屏風(fēng)后遠處亭中單坐一桌。
“相逢即是緣,道長既來我玉蟾宮,我們便該盡東道之誼,還請莫要推辭?!弊贤妹靼姿{兔的意思,沖老道人甜甜一笑,脆生生邀請。
“不推辭,不推辭!”老道人連連擺手,“有白食可吃,誰沒事去推辭!”
藍兔見老道人離去,對著余下眾人笑道:“玉蟾宮思慮不周,竟出了這樣意外,實在對不住。蓮姑姑,快把咱們窖藏三年的桂花酒拿出來給大家賠罪?!?/p>
蓮姑見出了岔子,臉上難掩尷尬,聽藍兔這樣說,立刻離席去取酒釀,與藍兔好生安撫眾人。
各家妻女起先還有些回不過神,但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將剛才那事當(dāng)做一場趣談,說說笑笑起來。
藍兔盡職盡責(zé),直到酒席散去,眾人離去后,才前往涼亭看那位老道。
“小丫頭,你也喝呀——嗝!”老道已是醉眼惺忪,一邊熱絡(luò)招呼紫兔喝酒,一邊靠在欄桿上打酒嗝。
“都說了我不喝了!”紫兔氣得跺腳,“你也不能喝了!你這樣醉死在我們玉蟾宮,別人還以為我們圖財害命呢!”
“紫兔!”藍兔不由叫了一聲,“說什么呢?來者是客,不能這樣無禮。”
紫兔嘟著嘴應(yīng)了一聲:“是。”
她退到藍兔身后,仍是氣鼓鼓地望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家伙。
藍兔無奈地看她一眼,對那道士笑問:“道長仙鄉(xiāng)何處?”
老道仍然哼哼唧唧,搖頭晃腦:“何處是仙鄉(xiāng),仙鄉(xiāng)不離房。眼前無冗長,心下有清涼。靜處乾坤大,閑中日月長。若能安得分,都勝別思量?!?/p>
“你這人有毛病吧!”紫兔忍不住說。
藍兔憋著笑示意紫兔別說話:“道長穿著六奇閣的道袍,想來應(yīng)是那里的高人,今日不辭辛苦來我玉蟾宮,莫不是見我宮中有仙緣深厚之人,特意前來點化?”
老道長迷迷糊糊抬起頭來,沖藍兔呵呵一笑,憨厚中又透著幾分狡黠:“凡塵俗世如此擾攘,小宮主皎如皓月,為何要深陷其中?”
藍兔微微一愣,望著天邊那輪皓月,半晌才笑道:“多謝道長指點,不過世上諸事渾濁,若無人清掃,它便一直渾濁。我……不愿做獨善其身的人?!?/p>
老道趴在桌上,輕聲咕噥一句:“母女倆一個樣……”
藍兔以為自己聽岔了,正想要繼續(xù)問問,老道卻已經(jīng)站起身,晃蕩著酒葫蘆悠哉悠哉:“一勸賢良急早修,莫在紅塵浪里游。世事如花開易謝,光陰似夢不能留。昔日容顏今日老,今日容顏易白頭。爭名奪利成何用,勞碌奔波苦憂愁。一朝大限無常到,萬般事物一齊丟。不知修行錯過了,一失人身幾萬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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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雖被風(fēng)霜競欲催,皎然顏色不低摧
那日的老道來無影去無蹤,也不知道他來此到底為何。紫兔倒是時常惦念著他,和藍兔計較:“也不知道那老頭子現(xiàn)在怎么樣,可別又醉死在誰家了!”
藍兔逢此,總是一笑置之,不多言語。
這日卻趕上蓮姑來匯報賬目,聽到紫兔的言語,皺起眉頭教訓(xùn)道:“你如今都這么打了,嘴里還沒個把門的!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不知道嗎?”
紫兔縮縮脖子不敢說話。
藍兔微微蹙眉,緩慢卻威嚴(yán)地說:“蓮姑姑,紫兔是我的人,縱有什么不是,由我來管教就好,不必勞煩您記掛?!?/p>
蓮姑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垂頭答應(yīng):“是?!?/p>
她緊緊咬著牙,眼中閃過許多思索,最終還是開口:“我最近新得了幅字畫,特意拿來給宮主瞧瞧。”
藍兔輕輕答應(yīng)一聲,蓮姑走上前來,從袖中取出一幅畫軸,在長案上慢慢鋪開。
圖窮匕見?
藍兔莫名想到這個詞,心中失笑。
畫的盡頭當(dāng)然不會有匕首,只有幾句詩。
“不如歸去,孤城越絕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間,望極云深不知處。不如歸去不如歸,千仞岡頭一振衣?!?/p>
藍兔望著這首詩,沉默良久,整理著桌上的白菊對紫兔吩咐:“那金駿眉已經(jīng)泡了十幾次,澀口太厲害,去換陽羨雪芽吧?!?/p>
紫兔瞧出藍兔神情有異,心里隱約感覺到不好,應(yīng)了一聲離開此處。
室內(nèi)只剩下藍兔與蓮姑兩人,后者正深深望著藍兔,半晌嘆了口氣:“宮主如今長大了,主意也比從前多了,老身或許也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p>
“蓮姑姑若有此意,藍兔也不便相攔。”藍兔微笑著應(yīng)答,“論理,蓮姑姑是我玉蟾宮最年長之人,也不該叫您這樣日夜操勞?!?/p>
蓮姑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宮主——”
藍兔毫不躲避地望著她,臉上帶著早已錘煉出來的無可挑剔的微笑,眼中卻是堅定的目光。
蓮姑一看到這冷鐵一樣的目光,便明白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真的長大了。
“宮主莫非也是要效仿杯酒釋兵權(quán)的典故?”她苦笑著問。
“蓮姑姑自請離去,怎么反倒說我杯酒釋兵權(quán)?!彼{兔的笑容收斂了些,但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蓮姑姑,母親沒來得及將人情世故都告訴我,但我可以自己學(xué)。”
玉蟾宮并非世外桃源,而是聚集了幾千人,在江湖最中心處攪弄風(fēng)云的龐然大物。
它永遠都不可能是一片和諧的。
“蓮姑姑多年來為玉蟾宮經(jīng)營繡莊生意,又和母親一同將我栽培成人,這份恩德,藍兔永遠銘記于心?!彼{兔起身離開書桌,對著蓮姑恭敬行了一禮,“但藍兔是藍兔,玉蟾宮是玉蟾宮,公事私事,永遠不能攪和在一起,這是當(dāng)初您交給我的?!?/p>
蓮姑眸光微動,微微后退幾步:“你知道自己再說什么嗎?”
藍兔直起身來:“我知道,姑姑,您掌握玉蟾宮的命脈,若是想反出去,當(dāng)年母親剛?cè)ナ罆r,便可以走了,那樣玉蟾宮定然一蹶不振,而您卻可以借助那潑天富貴一生無憂??赡鷽]那么做,您和我一起撐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此情此意,濃于血親。”
蓮姑聽她說得誠懇,不禁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但接觸到她眼中的目光,卻又恍然回神。
“但仍然是那句話,公事私事永不能相混。蓮姑姑,您已經(jīng)老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全心全意支持玉蟾宮救死扶傷。”藍兔私心里覺得這句話說得有些重,但也知道,若不把話說得這么絕情,事情就剪不斷了,“可玉蟾宮的設(shè)立,就是為了扶危濟困,姑姑,您本是比誰都清楚這一點的?!?/p>
蓮姑定定望著她:“我走了,你會撐不住。”
“撐不住,就是我沒用?!彼{兔干脆利落地說,“沒用的人,本也配不上玉蟾宮宮主之位?!?/p>
蓮姑就這樣放開了一切權(quán)力,藍兔又回到剛接管玉蟾宮的時候,兵荒馬亂、焦頭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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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須到露寒方有態(tài),為經(jīng)霜裛稍無香
藍兔打定了主意就不回頭,而且她也明白,蓮姑即便回來,事情也不會更好。
她沉浸在鐘鳴鼎食、禮尚往來的安逸生活里太久,早就忘記玉蟾宮根本不該是那樣的。
而藍兔……她想自己永遠都不需要這樣一個副手。如果找不到與她志同道合的人,那她寧可獨自前行,也絕不要和首鼠兩端的人并肩。
絕不要……
玉蟾宮的木芙蓉開花了,紫兔見藍兔終日辛苦,便引她到花園中賞玩,順便也散散心。
“我總是看不清楚,木芙蓉和木槿有什么不同的?!笨此{兔心不在焉,紫兔便開口挑起話頭,果然引得藍兔的注意。
“不相似的地方可太多了,最明顯的就是花期?!彼{兔捻著花葉笑道,“木槿是多是夏季開花,木芙蓉卻是深秋十月才開花,你只看時令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紫兔恍然大悟,笑呵呵道,“這花好看是好看,就是沒什么香味,看著像絹紙扎出來的一樣,未免沒有樂趣?!?/p>
藍兔搖頭笑道:“久經(jīng)霜露之花,那里還有閑心散出香氣來,能努力綻放在枝頭不讓自己枯萎,已經(jīng)不容易了。”她起身回到?jīng)鐾?,坐下查看剛送來的急報?/p>
那個孤直的背影讓紫兔看著心酸,她快步跟了上去。
“宮主,您不要擔(dān)心,無論怎樣,我永遠都陪在您身邊?!?/p>
藍兔正查看地痞騷擾繡莊的問題,剛喝了口茶解渴,猛不防聽到紫兔的剖白,差點兒將茶水噴出來。
她輕輕咳嗽幾聲緩解過來,失笑望著紫兔:“你想什么呢,怎么突然就說這樣的話?”
“我……”紫兔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憨笑著撓撓腦袋,“我就瞎說的,宮主你別放在心上?!?/p>
“我知道了?!彼{兔微微點頭,想起之前和蓮姑的決裂,心中總是有些惘然,“你說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呢?蓮姑姑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錯,只不過和我不一樣罷了。我……其實我也是有些害怕,害怕和她們待在一起,會把她們拖到深淵里去。如果她們不愿意,我又憑什么強迫她們走我的這條路呢……”
藍兔望著墻上懸掛的冰魄劍,那塊綠玉在驕陽之下泛起波光,如同一汪清泉,令人見之便覺心清神寒。
她拿起這把劍,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提醒她居安思危,提醒她這世上還有無數(shù)人正掙扎求生,而她必須為此而不斷奮斗嗎?
如果僅僅是這樣也就好了,她可以為了那一切豁出命去,就像母親一樣。
但是她如何能在手執(zhí)青鋒的時候,做到像皓月一樣照耀的眾人呢?
被劍芒掃過的人,只可能得到傷痛,而不可能看到光明。
她拿著這把劍,就總會有不小心傷到別人的時候,一定會有那個時候的,沒有人能保證能時時握著一只巨蟒,而不讓他傷害到別人。
哪怕她能保證自己一輩子都不生任何野心,她不敢保證自己拿起這把劍轉(zhuǎn)身之時,劍鋒會不會掃到旁人。
幼年時,她能那么輕松地對母親說出“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可時至今日她才明白,人生天地之間,很多事情并非是面對面征伐那樣簡單。
中秋夜里,她對那老道人說過,自己不遠獨善其身。可是兼濟天下是怎樣強大的功力,她也想得太簡單了。
兼濟?如何才算兼濟?如何才算是均衡地照料著每一個該當(dāng)受到庇護的人?如何才能保證,自己這把劍出鞘時,不會傷到那些普通人,不會傷到那些和自己不同但也并不算壞的人?
如何與這些只想獨善其身的人相處呢?
藍兔想不到,所以她只能與之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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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先春著粉教如雪,向夕生寒不待風(fēng)
這月最后一日,北風(fēng)帶來了一場大雪,天地之間銀裝素裹,玉蟾宮也化作琉璃宮殿。
紫兔端了一盆金盞銀臺走回寢殿,路上無意間撞見來送快報的小姑娘,便笑瞇瞇招她過來:“我替你交給宮主,天寒地凍的,快早些回去和小姐妹喝茶吧!”
“謝謝紫兔姐姐!”小姑娘甜甜一笑,把快報遞給紫兔,然后拔腿就跑。
紫兔見她一溜煙消失不見的背影,無奈笑笑,拿起手中的快報隨手打開。
砰的一聲,嬌嫩的花枝和瓷瓶一跌碎在地。
“宮主!”
藍兔剛批示好有關(guān)繡莊地痞的事情,便聽到紫兔氣喘吁吁地叫聲。
“怎么了?”她起身相迎,見紫兔神情驚慌便知有大事發(fā)生。
“青溪、青溪鎮(zhèn)遭了劫掠,咱們宮里的姐妹恰好路過,前去援助,結(jié)果也陷在里面了?!弊贤蒙钌畲藥卓跉獠琶銖娬f完,將快報塞給藍兔。
藍兔接過潦草的快報,迅速掃了一遍,擰起眉頭:“那些強人是什么來頭?武功如何?都沒有打探出來?”
“沒有,我估計這也是她慌忙之間送出來的,所以沒有詳細情況?!弊贤脫?dān)憂不已,“宮主,我們該怎么辦?”
“集結(jié)武功不錯的宮女……三十個吧,太多了會拖慢速度。”藍兔同樣擔(dān)憂,卻也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我先去查看情況,你集結(jié)好人便立刻追上來?!?/p>
藍兔剛打開門,看到遠處點亮的燈火,突然想到什么,回過頭來對紫兔說道:“集結(jié)人馬時動靜不要太大,別吵到小孩子們。若是真驚動了……就叫蓮姑過來幫忙安撫一下吧?!?/p>
蓮姑卸任以后,身子突然就衰敗下去,頭發(fā)都花白了一半。她不理會宮中之事,只將全部精力都放在養(yǎng)育新送進門內(nèi)的孤兒身上。
如今宮內(nèi)女孩甚多,又沒見過世面,看到這樣兵荒馬亂的架勢,心中自然害怕,須得叫人安撫一番。
紫兔點點頭,還想說些什么,但藍兔依然運起輕功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藍兔甚至顧不上多添件衣服,便沖進雪天之內(nèi),循著往日的記憶來到三十里外的青溪鎮(zhèn)。
這青溪鎮(zhèn)上屋子俱是一片黑暗,大雪紛紛而下,覆蓋在毫無光亮的屋頂,更顯得冷肅幽寒。
鎮(zhèn)子里沒人嗎?
藍兔擔(dān)心強人們已經(jīng)將人殺光或者帶走,沿著大路飛速前行,希望能聽到哪怕一聲微弱的呼吸。
幸好,她不久便聽到在鎮(zhèn)中央的祠堂上有喧嘩之聲,也有火光微微投過來。
也許強盜將人押到了那里。
藍兔立刻躍上祠堂屋頂,查看底下的情況。
祠堂的客廳里做著十幾個人高馬大的強盜,個個兇神惡煞,彪悍無比。庭中則跪著一片婦女幼童,唯獨不見男丁。藍兔心中一寒,看向那些強盜的目光也冷厲起來。
但也就在此時,她發(fā)覺為首強盜手中所持長刀,是一柄大夏龍雀。
此刀又名百煉鋼刀,鋒銳無比,削鐵如泥吹毛斷發(fā)。藍兔沒帶冰魄劍,只隨手拿了一柄普通長劍,對上這柄龍雀刀,必然一個照面就被折斷。
故而藍兔按下殺心忍耐蟄伏,等待一個最佳的解救時機。
大雪依舊下個不停,很快就在藍兔身上鋪了一層。她自幼練習(xí)冰魄養(yǎng)心法,對這點寒氣也不以為意,依舊一動不動,等待這群人陷入睡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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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正色不從朱粉涴,耐寒猶怪雪霜輕
突然,鎮(zhèn)口出響起刀刃相擊之聲,藍兔心中一驚,見祠堂內(nèi)的強盜盡數(shù)驚醒,不由暗叫不好,先他們一步掠出祠堂來到鎮(zhèn)口,卻見紫兔率眾和另一伙人打了起來。
這群人同樣剽悍不已,手中樸刀和祠堂里那伙強人的刀具一模一樣,看來這是那些強盜的同伙,前來接應(yīng)他們的。而這群強盜有數(shù)十個,是紫兔所帶人手的兩倍,幾乎片刻之間就把她們圍了起來。
見紫兔等人被包圓在中央處于劣勢,藍兔立刻躍下屋頂,破開這伙強盜的包圍圈。
“從這兒突圍!”
紫兔和宮女們正苦于無法突圍,見藍兔神兵天降,心中大喜,紛紛從藍兔撕開的口子里躍出包圍圈。
“組劍陣!”紫兔一躍出陣便立刻呼喊,“一字長蛇陣,跟隨宮主出擊!”
她和藍兔一起學(xué)過各種劍陣之法,只不過剛才交手太急,還沒等布陣便被圍了起來,現(xiàn)下得以逃脫,便立刻指揮眾人布陣。
宮女們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場面,心中驚惶不已,但見宮主身先士卒,總管指揮若定,也慢慢平靜下來,合成一字長蛇陣,橫插進數(shù)倍于己的強盜之中,將其分隔成兩段。
長蛇陣優(yōu)勢在于靈活,擊蛇首則尾動;擊蛇尾則首動;擊蛇身則首尾共卷。
宮女們平日里合作過無數(shù)次,雖然是玩笑似的演習(xí),但也終究配合出了默契,不多時便在藍兔帶領(lǐng)下重創(chuàng)敵人。
只是一名小宮女腿上受傷,行動之間落后于人,不知怎么便被甩出陣外。
此時祠堂內(nèi)的強人也趕了上來,首領(lǐng)見到那落單宮女,提刀便砍。
“住手!”藍兔遠遠看到,擲出手中長劍。
只聽暗夜里叮當(dāng)一聲,長劍應(yīng)聲而碎,龍雀刀卻也被這強勁的力道撞偏幾寸。
藍兔趁著這間隙飛身上前,將小宮女推入紫兔懷中。
強盜首領(lǐng)回過神來,揮刀斬向藍兔。藍兔后仰躲過,抓住小宮女落在地上的劍,待第二刀劈來時,挺劍相抗。
劍刃瞬間破碎,藍兔卻并不后退,反手以碎劍戳向強盜面門。
她動作又快又狠,強盜雖有刀刃之利,卻也氣勢萎靡,收刀自救。
藍兔趁機后退,不斷踢起地上散落的樸刀長劍,攔住強盜的攻勢。眼看即將退至宮女與強盜顫抖之處,連忙止住腳步,架起雙劍抗住龍雀刀鋒。
強盜將刀一橫,又是兩聲脆響,兩把長劍同樣碎裂,藍兔絲毫不懼,以劍柄反壓刀面,借勢翻身,一腳提向強盜后腦,將他踢得向前趔趄。
強盜大惱,回身架刀猛砍,藍兔定心看他走向,騰挪之間高高躍起,狠狠踩在刀面上,將它壓入雪地中。
場面一時寂靜,只聽到藍兔與那首領(lǐng)交疊的呼吸聲。
“宮主!”
又一聲呼喊打破寂靜,蓮姑遠遠策馬而來,將一樣?xùn)|西扔向藍兔。
強盜首領(lǐng)趁機轉(zhuǎn)倒,藍兔反身而下,借住蓮姑擲來的東西。
冰魄劍!
鋒利刀刃破風(fēng)而來,叮咚一聲,藍兔握著劍鞘死死擋住龍雀刀。
因著劇烈撞擊,冰魄劍被撞得微微出鞘,寒芒四射。藍兔能看到那清如皓月的劍刃上倒映著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到它的寒光刺到了強盜首領(lǐng)的眼睛……她聽到自己深深的呼吸聲。
倏然一響,冰魄劍應(yīng)聲出鞘,藍兔不再畏懼龍雀刀之利,攜劍主動出擊,行動之間劍氣舞作一片冷光,將龍雀刀籠罩其中。
砰砰砰砰幾百聲響過后,龍雀刀猛然碎裂,這首領(lǐng)也吐出一口鮮血,跪倒在地。
此時其余強盜也別宮女們盡數(shù)俘虜,被捆住手腳圍在一處。
藍兔知道自己衣上沾了強盜的血,也沒有時間再去顧及,警惕望著四周,查看是否有漏網(wǎng)之魚逃脫。確定無人逃脫,她才松了口氣,但隨即又有些怔然。
她殺人了,她拔出了冰魄劍,殺了人。
猛地被人緊緊抱住,藍兔心中一驚,回頭一看是蓮姑,才放下心來,有些怔楞地說:“姑姑,這次要謝謝你?!?/p>
“謝我做什么?!鄙徆美蠝I縱橫,抹去藍兔臉上的血跡哭道,“倒是宮主,以后切不可連冰魄劍都不帶就如此冒險了?!?/p>
“可是姑姑,我殺人了,我把他給殺了。”
“他這樣惡貫滿盈的人,本來就該死!”蓮姑姑恨聲說道。
是,這樣惡貫滿盈的人,本來就該死的。藍兔剛才和他纏斗的時候,趴在祠堂上偷聽的時候,乃至穿過漫天大雪來到青溪鎮(zhèn)的時候,所懷著的,便是除惡務(wù)盡的殺心了。
她垂頭望著冰魄劍,微微抿唇,但隨即就聽到北風(fēng)送來祠堂里低低的呼救聲,猛地回過神來:“姑姑,祠堂里還有人!”
藍兔帶著蓮姑紫兔一同破開祠堂的大門,剛一進去就見到有個小姑娘,側(cè)倒在地趴在她母親身后,正努力想咬斷母親手上的麻繩。
其余被捆住的婦女焦急而驚恐地望著她們,見藍兔闖進來立刻張開嘴,但因為過度的恐慌都說不出話來。
蓮姑看到女人圓圓的肚子,猛地一震:“她要流產(chǎn)了!”
藍兔立刻拔劍,在紫兔將小女孩抱開后挑斷孕婦和其余婦人手上的麻繩。
蓮姑扶起孕婦,低聲問道:“幾個月了?”
孕婦棉裙上一片血紅,臉色卻蒼白地可怕:“七、七……”
“七個月!”蓮姑點點頭,安慰道,“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能活下來的,你別怕,能活下來的……”
見孕婦仍在不斷流血,蓮姑立刻喚其他婦人前來幫忙,可她們在冰天雪地里被捆了許久,早已四肢酸軟無力,站不起身來。藍兔見狀,上前扶住孕婦,和蓮姑一同將人送進唯一點著燈火的祠堂內(nèi)。
祠堂之內(nèi)只有散亂的桌椅,沒有床板可用。蓮姑四顧一眼,十分為難。
藍兔想了想踢走凳子清出一片空地,脫下鶴氅鋪在地上。蓮姑也脫下自己的棉衣,鋪在鶴氅一側(cè),扶著孕婦慢慢躺下。
“得趕緊燒熱水,還有麻布剪刀!”蓮姑飛速解開孕婦半紅的棉裙,扔到一邊。突然想到什么,連忙將藍兔推出去,“把宮女找過來,想辦法熱水,不能停的,知道嗎?”
藍兔點點頭,關(guān)上門見院中的人們東奔西顧,急急忙忙,不少人彼此踩絆,跌倒在地,孩子們嚇得大聲哭起來,場面一片混亂。
藍兔定定神,來到院中央的臘梅花下,氣沉丹田揚聲喊道:“大家都停一下!”
聲音在院落中久久回蕩,令眾人不由自主停下腳步。
紫兔迅速跑過來,守在藍兔身邊,緊張地望著她。藍兔立刻要她集結(jié)宮女找到灶火燒熱水,然后找到麻布剪刀盡早送過來。
紫兔領(lǐng)命而去,藍兔回過頭來望著這些扶老攜幼的婦女。她心中其實也七上八下,但她知道,若是自己露怯,大家只會更慌張,那場面便徹底無法控制了。她暗自捏著拳頭,逼迫自己用平靜地語氣說道:“我知道,大家都害怕,都想早些回到家。但是里面還有一個孕婦要生產(chǎn),她是你們的街坊鄰居,她馬上要生下一個孩子了。死掉的人回不來了,我們總要想辦法保住新的希望,對不對?”
眾人默默低下頭,有孩子的婦人都望著手邊的孩子,很快便抬起頭來,用信任的目光望著藍兔。
藍兔心中一松,輕聲道:“有老人家孩子的,就先送他們回去吧。年輕姑娘們,請暫時留在這里,幫我們準(zhǔn)備東西。我們初來乍到,東西在哪兒都不知道。若是有穩(wěn)婆,還請進去幫忙,謝謝大家了?!?/p>
藍兔說完,斂衽向眾人行了一禮。
院內(nèi)一時無聲,只能聽到祠堂內(nèi)傳來的女人哀嚎。
眾人面面相覷一會兒,一個頭發(fā)半百的老婦人走出來:“我是這鎮(zhèn)上的穩(wěn)婆,那孩子本來就定好了要我接生的,叫老婆子進去吧。”
藍兔微微點頭,推開門讓這婆婆閃身進去。
而后又陸陸續(xù)續(xù)走出幾個豆蔻少女:“祠堂里就有一個小廚房,旁邊是大家做棉被的地方,剪刀銀針都有。只不過沒有附近沒有水井,怕是燒不出熱水來?!?/p>
“無妨,”藍兔笑道,“鎮(zhèn)中央不是有水井嗎,我?guī)淼慕忝脗儠p功,來回不過片刻,不足為慮。”
為首的少女點點頭,帶著眾人點亮小廚房的燈籠,立刻升起騰騰火焰。
藍兔喚回幾個宮女,要她們立刻打水。
見剩余的人們并不動身,藍兔勸道:“有這些人也就夠了,大家回家歇息去吧。”
孰料此話一出,眾人卻紛紛落淚。
“我們當(dāng)家的……都被殺了,都被扔在院子里。我們、我們不敢回去?!币粋€婦人抽噎哀泣。
藍兔一時愣住,聽到身后祠堂內(nèi),那孕婦的哀嚎聲越發(fā)慘烈,只覺得心也要被這叫聲給撕裂了。
他還沒出生,就已經(jīng)沒了父親。而昨天,一切還不是這樣的,這個鎮(zhèn)子還不是這樣絕望死寂的。
這個孩子本不該是這樣來到世上的呀!
她眨眨眼睛,將已涌上眼眶的淚水逼回去,對眾人擠出一個微笑:“我明白了,大家要是不敢回去,就先到耳房里去生火取暖。不過耳房終究太狹小了,離得近的,可以找我?guī)淼慕忝脗儙湍銈兪帐?,騰出房子們供大家住一晚?!?/p>
小姑娘們已經(jīng)燒好了熱水,藍兔連忙開門,讓她們將水送進去,等到人出來又重新關(guān)上門。
呼嘯的北風(fēng)將鵝黃的臘梅花吹得瑟瑟浮動,但那細小的鵝黃花朵,依舊緊緊貼在樹干上。
“我也只有這一句話了,走了的人,我們只能記在心里,活著的人仍舊要好好活著。”藍兔輕聲說,“我們有老人,我們有孩子,我們現(xiàn)在是頂天的人。所以諸位,無論如何,我們得活下去。”
這句話說動了眾人,她們在紫兔的指揮下井然有序的活動起來。
只有一位小姑娘守在欄桿下,滴溜溜的大眼睛緊張不安地望著祠堂。
這是孕婦的女兒,她嘴角處被磨損得厲害,是剛才為母親解麻繩時弄的。藍兔在她對面跪坐下來,用袖子幫她擦去嘴角的血污。
“你阿娘不會有事,不要擔(dān)心?!彼郎厝岬赝?。
小姑娘抬眼望著她:“謝謝姐姐。”
藍兔勉強笑笑,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沒有這一場飛來橫禍,沒有這一聲道謝。
血腥氣越來越刺鼻,眾人的心也被那一聲聲慘叫高高吊起。
藍兔捂著小姑娘的耳朵,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突然想起什么,低聲問她:“這附近有藥鋪嗎?”
小姑娘點點頭。
“你幫我指路好不好?”她抱起小姑娘,離開祠堂,在漫天大雪之中來到一片漆黑的藥鋪。
剛一推開門,便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小姑娘低頭一看,勉強看到一張定格了的驚悸的臉。
她嚇得叫了一聲,然后捂著嘴不停流淚。
藍兔拍拍她的后背作為安慰,隨即吹亮火折子點上油燈,來到藥柜前,抓出幾支人參何首烏草草包上揣進懷里,帶著小姑娘重新回到祠堂。
“紫兔,快去煎藥!”
紫兔捏著藥包,不知道怎么個意思。
藍兔取出一只人參,飛快說道:“孕婦受了驚嚇又動了那么久,生完孩子肯定虛脫了,快煎一點兒補藥來,說不定能趕得上!”
紫兔明白過來,連連點頭轉(zhuǎn)身跑進廚房。
藍兔微微打開房門,將人參交給蓮姑姑。
蓮姑姑剛想接過,但手上全是鮮血,無奈嘆了口氣,對藍兔道:“宮主你來吧,把人參削成小片,送進她嘴里要她含著?!?/p>
藍兔立刻將小姑娘放在地上,說了句“別擔(dān)心”就關(guān)上房門,按蓮姑所說將人參削好,塞進孕婦的嘴里。
孕婦張口含住,壓低了喊叫聲開始用力。
藍兔身處在濃重的血腥氣里,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孕婦身旁,一片片往她嘴里送人參。
熱水接連不斷地被送進來,血水被一盆盆潑出去,在那株臘梅花底下凝成了淡褐色的冰塊。
半個時辰過去,藍兔一邊送人參一邊幫孕婦擦去額角的汗珠,只覺得自己也要被抽干力氣,快要堅持不住了。
終于,蓮姑姑驚喜地叫了一聲:“出來了出來了,是個男孩!”
婆婆用襁褓將孩子裹起來,擦干他身上的血污輕輕拍拍孩子后背。
響亮的啼哭代替了哀嚎,藍兔一直直挺的身板稍稍彎下來,紫兔恰好捧著藥趕到,同樣跪在孕婦面前為她喂藥。
“您的孩子生下來了?!彼{兔望著產(chǎn)婦迷蒙的眼睛,輕輕笑道。
她將孩子抱給母親看,剛生下來的無比幼小的孩子,眼睛還緊緊閉著,兩個小拳頭虛虛握著,不安分地?fù)]舞著。
一個剛出土的新生命,一個還有著蓬勃希望的未來。
藍兔捏著幼嫩的拳頭想,這就是要守護的東西了,新的希望,新的未來。他值得所有人犧牲自己,許他一個美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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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新年已至,清脆的鞭炮響聲中,冬日漸漸遠去。
玉蟾宮眾人安置好青溪鎮(zhèn)那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回到宮內(nèi)時已是正月十五。院內(nèi)梅花密密匝匝放于枝頭,在小燈籠的照耀下分外嬌嫩,為還料峭的北風(fēng)點綴一點春意。
“蓮姑姑,從先是我剛愎自用,冒犯您了?!背酝隃珗A,為祖宗供上香燭,藍兔在紫兔和蓮姑的陪同下走出祠堂,輕聲向蓮姑道歉,“我從前思慮太多,難免有求全之毀,傷了姑姑的心?!?/p>
姑姑終究不是她的對立面,終究是愿意在緊急關(guān)頭把劍扔給她的人。
蓮姑微微搖頭:“宮主沒有做錯,是我想錯了,玉蟾宮最初就是為庇護孤女而設(shè)立,后來家業(yè)漸長,只能算是意外之喜,扶危濟困才是其根本之道。我從前走進岔道,本末倒置,反教宮主為我操了不少心,想想也是慚愧?!?/p>
她突然咳嗽幾聲,藍兔連忙扶住她。原本笑嘻嘻望著兩人的紫兔也慌忙繞到蓮姑身旁。
兩人扶著蓮姑依欄坐下,從她懷中找出枇杷露喂蓮姑服下。
蓮姑飲了幾勺,按下藍兔和紫兔的手,望著兩人擔(dān)憂的眼光,慈愛笑道:“不過說到底,我也已經(jīng)老了,玉蟾宮終究是屬于你們這些新人。只要你們矢志不渝,玉蟾宮就不會走偏……宮主,如今你已完全繼承了冰魄劍,我的責(zé)任也算是完成了,將來去九泉之下見過先宮主,雖然難免慚愧,但也終究還能說一聲……不負(fù)所托。”
“姑姑說哪里話!”藍兔緊緊握著她的手,“您還身體康健著,不過偶感風(fēng)寒,怎么就說這些喪氣話?!?/p>
蓮姑微微搖頭:“各人的命各人知道,我的大限在哪里我自然明白,宮主也不要傷心,死生本就是常事,從前亂世之中,人命不知何等輕賤,我能僥幸活下來,活到今天這個份兒上,已經(jīng)是天大的福分了?!?/p>
藍兔垂眸,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姑姑……”
“宮主從小就說,要做提三尺劍安天下的巾幗英雄,如今正是揮灑抱負(fù)的時候,千萬不要記掛我們,別被我們拖累了腳步……”
半月后,蓮姑在睡夢之中溘然長逝,藍兔為她舉辦了一場葬禮,與送母親時一樣,穿著粗麻毛邊的斬衰服。
舉哀時,藍兔突然發(fā)現(xiàn),蓮姑在這世上竟當(dāng)真沒有一個親人,靈前只有玉蟾宮這些受她教養(yǎng)長大的大小宮女哀哀哭泣。
藍兔突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教導(dǎo)的那句,永遠不要隨意去評判別人,哪怕她的選擇在你看來是萬不能理解的。
從前她總以為自己懂了也做到了,今日她才明白,自己離母親的所說的那種境界,還差得很遠。
她將蓮姑葬在母親的墳塋旁,相隔三年,這對經(jīng)歷過數(shù)十年風(fēng)雨的主仆重又聚首。
“諸位?!鄙徆梦财邥r,藍兔對著玉蟾宮眾人說道,“魔教最近動作不少,想來不過多久,便會找上我們玉蟾宮,到時候我難免要做出毀家紓難之舉。這玉蟾宮看似巍峨,但在魔教傾軋之下,也不見得能保住。我到時候定然不會死保玉蟾宮,而會隨其余七劍傳人遠去,那么大家……”
她深吸一口氣:“魔教窮兇極惡,大家可化整為零,到各地繡莊去,暫且忍耐隱藏,待到……”
“屬下愿與玉蟾宮共存亡!”紫兔率先跪在地上,抬頭仰望藍兔,“誓死追隨宮主!”
“誓死追隨宮主!”眾人紛紛跪在地上,遠遠望去如同一片皎皎白雪。
藍兔淚盈于睫,卻還是露出一個微笑:“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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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迎得春來非自足,百花千卉共芬芳
一年悄然而過,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玉蟾宮,迎春從橋邊伸展出柔嫩的枝條,嬌小嫩黃的話多點綴其間,迸躍出滿園春色。
春意融融,藍兔心里卻越發(fā)沉重,背著冰魄劍獨立橋上,望著天上一絲一縷羽毛狀的云彩。
“宮主,您在這兒做什么?”紫兔剛結(jié)算好給山下鐵匠鋪的工錢,給各宮女分派好長劍,準(zhǔn)備回大殿去向藍兔匯報,沒想到藍兔在這里。
見藍兔仰頭望著天空,紫兔也好奇地抬頭望去。
一只羽翼潔白,微閃藍光的鴿子咕咕飛來,它靈活地在空中飛動,如同藍白閃電一般。
“這只鴿子長得可真好看!”紫兔不由夸贊。
“這是靈鴿?!彼{兔抬起手臂,靈鴿聽話地落下來。
“靈鴿傳書,七劍待命。紫兔,我快要走了?!彼斐鍪?,輕輕點著靈鴿鮮紅的喙。
“那可太好了,宮主的夙愿馬上就要實現(xiàn)了!”紫兔拊掌大喜。
“是啊?!彼{兔微微點頭,望著靈鴿黑晶石一樣的眼睛,“西海峰林已經(jīng)遭到襲擊,聽說白貓前輩依然壯烈犧牲,虹貓少俠攜麒麟突圍。紫兔,你快布置下去,讓大家都進入備戰(zhàn)狀態(tài)。也別忘把各種藥材都備齊送到后山西殿,我想虹貓少俠獨自突圍,一定有傷在身,須得及時醫(yī)治?!?/p>
“是!”紫兔領(lǐng)命退下。
藍兔撫摸著鴿子的翎毛,回到大殿內(nèi),喚宮女為靈鴿添上食水,取出自己常用的箋紙,沉思片刻提筆寫道:“訊息收到,靜候雙劍合璧?!?/p>
拿起宮主印,重重蓋上箋紙。
“小乖乖,過來!”她對著靈鴿招招手,小心翼翼將信筒系在它腳上,而后點著它的額頭笑道,“去找虹貓少俠,把他帶過來,好不好?”
靈鴿頗通人性,點點頭振翅飛去。
藍兔來到窗邊,注視著靈鴿漸漸遠去的身影。
虹貓少俠,這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否也和她一樣,經(jīng)歷過許許多多或快樂或坎坷的歲月,一直走到今天呢?
我等著你過來,等著你與我雙劍合璧,去找到更多還未謀面卻神交已久的戰(zhàn)友,完成我們從持劍那一日起,便心之所向九死不悔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