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提馬
“假如有一天,你要面對無窮的險境,你會怎么辦?”
藍色的女孩在我面前如此說。語氣漫不經心,那雙眼睛同她一般藍色,此刻正眺望藍天。顯然這個問題只是她一時興起,我卻思索許久,目不離開藍色的發(fā)絲,卻難以說出藍色的話語。
“我——”就像被纖細的藍發(fā)糊住了口,我再也不能說下去,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起來。好一會我才能繼續(xù)說話。
“你?”她照舊毫不在意,語調平常,將發(fā)絲挽過耳后。又緩緩剝離它們。
“我想,作為一個懦夫,我絕不會跳到危難面前?!蔽以谀X中組織好字詞,一字一頓地說,“而且有你在。”
“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哦,是分離?!彼f。
我看著她,在隨風飄拂的藍發(fā)間,幽深的腦究竟在想什么呢?
“分離和離開意思一樣,一樣的話就沒有什么替代了?!彼鋈晦D過頭,盯著我的眼睛。此時一陣稍大的清風飄過,蒼白的額頭平順而無波折,僅有碎發(fā),她面掛微笑。唇在藍與白間顯得異常紅,然而那只藍色的小舌伸出。這話其實絕無意思,她的語調亦毫無變化。我卻覺得言中有它意。
到底是什么呢?多年來我每每自問,或是午夜夢回,或是黃昏傷別,或是于——那心傷時刻??偸遣坏闷淞x,興許被那陣風帶走了吧。只剩下沉重的感覺。
那是畢業(yè)的中午,我們兩個逃開典禮來到天與地間的懸崖,腳下浪潮澎湃。最后的澎湃。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那之后我安安穩(wěn)穩(wěn)工作,從一個小職員變成職員。我仍是不優(yōu)秀,盡管我的工作效率很高,老板卻從不表揚我,不過如今沒有糾結的必要。這些年生活頗不自在,老板組長指手畫腳,比如今晚,一場不得不去的宴會。往往要喝個爛醉,渾身無力,第二天醒來發(fā)覺自己在垃圾堆里頭,頭還疼的不得了。這種時候我有怪異的感覺:自己陷入怪圈,每一年做的事似乎前年做過。我的生命會在這之中結束。
“拜托你了,今晚我得好好準備一番?!蓖聫淖簧鲜帐昂冒?,朝著我比劃?!澳灰溃敲米樱?!”
隨后他就走了,我承擔這份不屬于我的任務。做一份主題ppt,特點是沒人看,但是要求你做到最好。窗外太陽西沉,電腦發(fā)出的光照在我的臉上,人逐漸少了,我聞到垃圾桶里放久的食物味道。又酸又臭,但我的心情不算太糟?;貞洜砍吨?,幾乎不留下回轉的余地。能慰藉我的,無非是純潔的學生時代。
藍色的身影猶如生活揮之不去的藍色音樂調,我曾經也如此將任務交付于她。然后,我的大腦呼吸空氣,嗅到悲傷。我能如何呢?只是默默接受罷了。
當歲月不再流動,我們也不必辛勤勞作了吧。我想,不還是任它去吧,冥冥之中,我會再遇見她的。
工作往往如此,一開始萬般不愿,進度難有些微,最后明白無可奈何,才有行進。恰好在日光尚存一絲,我完成了工作。整理完桌子,我便打算去參加宴會了。公司門前貼著我們老板那張干癟的臉,一看便知是不愿運動又想減肥造成的。下面寫著一行字“公司健身榜樣。”
來到大街,走一段路就到了酒店。進門后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鑲著金,在燈光下光澤偏移,進入旋轉門。向服務生出示工作證,便領著我來到那間包廂。一走進,里面濃郁的酒氣襲向我,那位服務生掐著鼻子走開了。
我硬著頭皮尋到一個座位坐下,馬上就有醉醺醺的家伙拿著酒杯過來。不過我可不敢接過,誰知道里面有沒有嘔吐物呢?我從大餐桌旁的桌子上拿過一只杯子,倒了些杜松子酒,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
第二杯喝到一半,一種笑聲從某處開始彌漫,并且每個人都笑起來。這笑非比尋常,乃是“公司模范笑聲”,聽上去又智慧又帥氣——這是組長的評價。接著是高談闊論,“公司模范話語”,員工不能當老板是因為員工不努力,我也笑了起來。
然而他們就像狗一般對非狗靈敏異常,一下子咬住了我。職員陸陸續(xù)續(xù)從座位上站起,要我也學“公司模范笑聲”。于是坐著的只剩下那位老板了,那真人,的的確確是健身榜樣,再進一步想必連人帶盒五斤吧?
我又笑起來,耳中隱隱約約聽見和我一樣的笑聲。笑得更放肆了。那群職員擁住了我,團團圍住,黑壓壓的臉沒一張是笑的。老板也站起了,顫顫巍巍地,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
“你,你,你你你你?!彼_始大喘氣,他的身體不能連續(xù)說七個字。他邊圍著的人撫著他的胸口,他們的胸前都有公司模范員工勛章。我從沒見過他們幾個工作。
組長推搡著我使我向后,腳被人絆倒,就要摔倒,然而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我,那手將我向前彈去,撞開那黑壓壓的人群。右手不知何時多了只酒瓶,人群散近,老板在眼前。
我感受著身體的慣性,雙手把住酒瓶,大口吸氣,將空氣填入肚子里,再化作力量填充雙臂。血管在肌肉上蠕動,肌肉頓時團結成三個球,互相積壓著爆發(fā)出強大力量。
“啪”。厚厚的酒瓶砸在老板頭上,碎裂開來。原來那是瓶香檳。
“爽了?!倍厒鱽磔p飄飄的話語,平淡如水。“走吧?!?/p>
我仍沉浸在揮酒瓶的手感中,回過神來,已經到了一處山崖。正如她總是如同緘默的說話——我一直認為說話是表達情感的——我不知不覺來到這里??赡苓€坐了車,因為后面有輛通體藍色的汽車。
長著青草的地上覆蓋地毯,秋季的風吹過,我紅紅的臉溫度消減下來。黑色的天空懸掛數顆星辰,它們釋放著它們的光。星光不及她,她正坐在我面前,藍色的發(fā)一如既往。
“我失敗了,我的夢想崩殂了?!彼f,“我打算今晚跑到某個沒人認得我的地方,重新生活。本來打算吃頓飯,后來你知道了?!?br/>我靜靜地傾聽,撲通撲通地心臟平緩下來,話語聽不出來失望。我很想說什么,然而說不出什么,我不具備說好話的能力。所以總是她在說話。
“我賺到了錢,通過一些手段,購入一家公司,拆分,獲利。”她仍是那種語調。我不免想到了像老板這種人,本認為此事不好,這樣看,也不錯啊。
“不錯,正是像那種沒什么用的人的公司?!彼f,“總之,我自由了?!?/p>
學生時代,莫斯提馬具備獨一無二的天賦,從頭到腳,完美無瑕。能在畢業(yè)典禮脫身,正是憑借她的優(yōu)秀。這種智慧使她總能找到各種話題,我卻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夢想。從未提及。
“真好,這也很正常吧?”我說,我不確定是否聽上去正常,可能有嫉妒吧。
“去鄉(xiāng)下,當畫師?!彼f,“如果總是干毫無意義的事,那就去畫畫吧?!?/p>
當年離別之言猶在耳,我不能確定她是什么意思。
“那很好啊?!蔽一卮?,“會開畫展嗎?”
她笑了起來,正是那種無溫度的笑。
“我選擇讓你當畫家,當然,我提供資金,你只能畫我。”她說,笑的時候才有點點感情浮動。
月亮姍姍來遲,凄清的白光照在她身上,我才發(fā)現,她穿著一身藍色亮片連衣裙,耳邊墜著一只耳墜,恰好挽起發(fā)絲,她似乎不再將它們放下了。譏諷意味的笑容顯得冷漠,仍像少女,卻已有了典雅嫻熟。
也許只有我尚未成長,我的心中的一塊劇烈的顫動著。自卑,我想。
“跟我走吧?”她說,終于認真,玩味卻驅不散,仍有殘留于藍色眼瞳。
這種震顫直傳達至喉間。
“好?!?/p>
之后又是同之前相同,過程中仿佛靈魂出竅,回神時已經來到一處偏僻村莊。只有一些老人和孩子,大片的菠菜在冷寂的田中搖曳生姿。一幢尤為特殊的別墅立在森林中。躺在床上時,天已半邊魚肚白。
醒來,便是中午的事了。是被莫斯提馬踹醒的。她裸著足揣在我的身上。接著被逼到廚房做了些東西糊口。隨便對付過去后,她又牽著我的手來到田地中央的小道。
一副畫板立在別墅前,她站在小道上。我拾起畫筆,開始描繪。她將手放在背后,身子向前傾,腳仍贅余,沾染些許泥土。
我的心又震顫起來,用藍色描繪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