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們走吧?！彼f，然后招了招手。天一直在下小雨，后來下大了，雨滴在空中的軌跡很清晰，雜亂地交叉在一起，起先路上還能看見撐傘的人，后來大概我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或者說他們都走出了雨中，我還在走，鏡片被雨水弄得什么也看不清，罩著一層霧，淋雨的時候，很容易就會想起童年，但很快就開始想一些煩心事了，很容易就開始自憐，有一種要融化的感覺。周圍空無一人讓我感到很輕松，我感覺自己隱藏起來了，有那么一下我想我要一直淋下去。但是一會兒衣服就濕透了，粘在身上，很重，我就恢復(fù)了正常，想要趕快到一個又干又亮的暖和的地方坐下。那時候大概是冬天，也許是秋天，總之在雨中，我有一種錯覺，我正在消失。然后我就碰見她了。

??她站在雨中的時候顯得很突兀，我一下就看見她了。她沒有撐傘，但在雨中她也顯得很清晰，我拿下眼鏡想看的清楚一些，但我有一些近視，必須走近她，她的頭發(fā)不長不短，大概可以所作是中頭發(fā)，末端有些翹起，剛剛碰到肩膀，她肩膀有些窄。她似乎沒有被雨淋到，頭發(fā)還是干的，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怎么了，你想摸摸我的頭發(fā)嗎？”她說。我趕緊說沒有。

“我說，我們是要去哪里？”

??“你就先跟著我走吧，相信我?！彼f。我跟著她走了一會兒以后，她說，“哇，你還真的跟我走啊，不怕我騙你嗎?！蔽倚α诵Γ蟾胚€沒長大，我想如果我見過敏華上高中的時候，應(yīng)該就是她這個樣子。然后她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有時候想想真是滑稽，你總會記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而對重要的事情卻一點也不上心，我想現(xiàn)在碰上她的話，我大概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有一次，我在路上碰見一個中年女人，背影很像她，我還以為是個年輕女孩。她聳起肩膀夾著一部手機，一邊在化妝，我站在她身后，聽她接聽電話時的聲調(diào)，我覺得那一定就是她了，我準(zhǔn)備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膀，該怎么說，要說些什么，我都想好了。

??接下來我要談?wù)勥@個故事了，她是這么說的：很久以前有一個父親和女孩，后來女孩不小心去世了，父親很傷心，他一直很傷心，有一天，他從水里救起一個差點被淹死的老人，老人吐完了水以后對他說，天吶，我快死掉的時候，我以前的整個人生好像走馬燈一樣閃了過去。他很相信，他覺得老人說的一定是對的。于是一天，他躺在浴缸中，用繩子把自己綁了起來，在他一頭栽進水里以前，他打了個電話給他的一位醫(yī)生朋友，讓他到家中坐坐，他會打開門鎖。于是，在他快要死掉的時候，他能回到過去的一個時間點，她還活著的時候，然后他的朋友會救起他。

??“然后呢，他成功了嗎。成功了以后又該怎么辦呢?！蔽覇?。

??“我也不知道，總之，在他躺進水中的時候，他聽見朋友的敲門聲，他朋友說，啊，對不起，街道有個女人早產(chǎn)了，我必須得過去看看。在他最后的時刻里，他看到女孩躺在一條小溪里面，太陽把她照的渾身發(fā)亮。”

??“這個故事還真不簡單，但反正挺讓人難過的?！蔽艺f。過了一會兒，她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好了，別難過了，你知道，這只是個故事罷了?！?/p>

??在大雨里你很難聽見別的聲音，雨水打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會發(fā)出聲響，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清楚地聽見她說話的聲音，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我才注意到她穿的很少，只是一件短褲和一件短袖。

??“你不冷嗎？你得多穿點衣服”

??“我嗎？我不冷，如果你覺得我冷的話，可以把你的外套給我穿呀?！?/p>

??我趕緊把外套脫下來，她接著說：“我在和你開玩笑呢，你瞧，你的外套都濕透了，而且我們馬上就能走出去了?！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們剛剛穿過蕉城路，接下來要走很長的一段上坡路到一個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她一直走在我前面，有幾分鐘我沒看見她。這條路的盡頭有一顆巨大的榕樹，樹干很寬，從樹冠垂下許多藤條。我到的時候，她坐在那顆大榕樹一條巨大的枝干上，她把兩只手按在樹皮上，前后搖擺著小腿。

??“終于到了，我們走吧。”她一邊說，一邊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氣球，她鼓起腮把氣球吹滿，氣球變得很大。她抓住氣球，然后從榕樹上往下跳，雨水不停地流過氣球的表面。她降落到地上，拍了拍氣球。

??“只要進去就好了，我們就能去找蘋果床了?！彼牧藲馇蛞院螅瑲馇驖q的更大了，她帶我進去氣球內(nèi)部，我們坐在里面，氣球開始往上升。一直到高空沒有雨的地方。我透過氣球的表面朝下看，整座城市好像泡在濃霧里?！疤昧?，我們總算可以去找蘋果床了?！彼种貜?fù)了一遍同樣意思的話，然后抓住我的手。

??氣球到達一定高度后開始順著高空的激流飄，逐漸平穩(wěn)下來。

??“什么是蘋果床??？”我問。

??“有這么長，這么寬，”她用手臂比劃它的輪廓“它是木頭做的，和別的床一樣，但它很軟，一躺下就會一整個人陷進去，然后會聞見蘋果的香味。總之——“她停頓了一下，“睡在里面就好像是躺在一顆柔軟的蘋果的果核里?！?/p>

??“那枕頭和被子呢，我的意思是，床上有枕頭和被子嗎？”

??“蘋果床和暖和，不用被子，枕頭的話，只要用手墊著就行了?！?/p>

??“你為什么非要找這張床，哪張床不都一樣?！?/p>

??“你難道不想直到睡在蘋果里是什么感覺嗎，你可找不到那么大一顆蘋果裝得下我?！彼檬种钢h處一塊巨大的云團。“我們只要朝著那塊云走就行了，我家就在它下面，豆莢下面，那朵云，我看它就知道快要到家了?！?/p>

??她指著的云很長，那塊云是有很多塊云一起聚集起來的，形狀一直在變化，有時候看起來像一塊透鏡，有時候和豆莢一模一樣。氣球正在云霧間穿行，運行的很平穩(wěn)。

??“要到了?！彼似饋恚九吭跉馇蛏?。她咬了一下食指的指甲，指甲上出現(xiàn)一個尖角，她用尖角在氣球頂部劃了一個小口，高空中的空氣涌了進來，夾雜著雪片和一些碎冰，里面一下變得很冷，底部有一層結(jié)結(jié)實實的雪面逐漸堆積起來，她用手擦了擦鼻子?！皠e害怕，我們就要到了。”她告訴我。

??可以看到地面的時候，氣球里的雪已經(jīng)夠到了膝蓋，她抱著腿坐在雪面上，臉被凍地有些紅，氣球安穩(wěn)地落在地上。我們從氣球里出來的時候，雪花一下噴發(fā)出來，她把身上的雪花抖落下來，身上的淡紅色也逐漸開始消退，我看了看四周，似乎是一片森林邊的空地。有一座小屋在面前。她推開門，小屋很明亮，陳設(shè)簡單，地板是紅瓷磚，木質(zhì)的床和椅子，就像新鮮的黃油，沙發(fā)和枕頭擁有檸檬般的淡綠色。椅子的坐墊是用干稻草編織的，坐起來很軟。

??“你先睡一覺吧，睡醒了我們再出發(fā)。你只能在沙發(fā)上睡了?！?/p>

??我問她怎么沒有床在房間里，她靠在沙發(fā)的一邊，緩慢地說：“我嗎，其實我睡不著，我的意思是我會一直醒著的，不管是什么時候。”她站起來在房間走來走去，“還好，我是開玩笑的，你就安心在這睡吧，我去趟城里，準(zhǔn)備準(zhǔn)備，到時候我肯定就在城里睡了，不過現(xiàn)在還早，你如果睡不著的話，我們可以去森林走走……”在她說話的時候，我就睡著了，我醒來的時候，她說她已經(jīng)萬事俱備了，她打開窗戶，窗戶連通著一個巨大的滑梯，滑梯看起來很寬，裝得下我，是在小型的兒童樂園里可以見到的種類，她維護的很好，塑料表面很光滑，沒有毛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搬來這么個大家伙。

“我先下去了?！八f。她坐在窗沿上，用手抓住窗戶的兩邊，然后跳到樓梯上，她個子很小，滑得很快，過了一會兒，我也鉆出了窗戶，到了滑梯上，她滑的比我快，她在前頭對我喊：”這里已經(jīng)黑得什么也看不見了。”滑到終點的時候，四周一片漆黑。我摸索著，摸到一塊濕潤的，充滿粉末的平面，不是很平整，大概是樹皮。

“你知道為什么這么黑嗎？”她說，“因為我沒有睜開眼睛?！彼f完這句話以后，我就看見她了，她的眼睛不大，但是在黑暗中發(fā)亮，她的瞳仁是棕色的，我看見她眼睛里缺了一角的圓形反光，然后周圍一下亮了起來。她晃了晃手里的手電筒。我跟著她走出樹林。

“你真的從來沒睡著過嗎？我只要一天晚上睡不著就夠難受了”我說。

“我嗎？”她說。

“應(yīng)該是吧。”

“在我小時候，雖然說我現(xiàn)在也不大，但在更小的時候，我也能睡，我還做過夢呢?！彼贿呎f，一邊拿著手電筒往前走。

“什么樣的夢？”我問。

?她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她說，“我夢見我在一個鐵箱子里，那箱子跑的真快，我就進去一小會兒，們打開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認得了。我還覺得身體很重，如果我愿意的話，我應(yīng)該可以記得更清楚?！?/p>

??我們走出了樹林，到了大概是公園的一條小道，周圍可以看見大塊的草坪，草坪之間種著幾顆銀杏樹，枯黃的葉片已經(jīng)落光了，堆積在樹的周圍。我想，如果是晴天，大概會有很多人帶著帳篷來這里野餐，我也一直想這樣來一次次，阿萍她們總是很忙，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走在石子路上的時候，把手交叉在身后，整個人搖搖晃晃的，這多少讓我想起敏華還是小孩子時的樣子，我見過幾次，那時候我在外面做生意。

“那之后呢？”

“然后我就醒來了，之后我就很少睡了?！彼f的很快。我想對她來說，這一定非常痛苦。

順著石子路走了一會兒，我們就到了有光亮的地方，是一條大道，她告訴我這是第九大道。路上人很少，我想大概已經(jīng)深夜了，路的盡頭是閃爍的紅綠燈，路燈的黃色燈光，汽車的白燈，有規(guī)律地交替跳動，看起來像一群深海的熱帶魚。就算是晚上，這里也十分明亮，天空是很淡的紫色，天邊視野的盡頭彌散著霧一樣的白光。我們不說話的時候，一直可以聽見汽車壓過路面的聲音。

她看起來有些恐懼，我聽見她小聲地對自己說：”我以為這里很會很黑呢?！蔽覀兠媲坝幸粔K路牌，朝前是余松路，往右是柏樹堡，往左是沙濱路。我們朝著柏樹堡走。有一架飛機開了過去。

“要是我有一架能一直開下去的飛機就好了?！彼蝗徽f，”

“你要去哪兒要要不了多久，飛機一會兒就到了?！?/p>

“我要開到外面去，那樣我就不用回地球了?！边^了一會兒，她認真地對我說，“別擔(dān)心，如果我有的話，我會帶上你的?！?/p>

“我還有個女兒，能帶上她嗎？”我問。

“當(dāng)然可以，沒問題，飛機可以裝得下許多人，不過我們還得找一個人來開飛機呢?！?/p>

“那如果她問你，能不能帶上我媽媽，那怎么辦？”

“那就帶唄?！?/p>

“那如果她媽媽要帶上媽媽的媽媽，還有媽媽的爸爸，媽媽的媽媽呢？”

“這樣的話，我就要把所有人帶上了……不過還好，我可沒有一架真的飛機，所以也不用想這些事情了，不過你放心，有的話我肯定帶上你。”

我們走到了一輛三輪車旁邊，車后面拉著一個玻璃大箱子，里面擺著一些油炸食品，小零食之類的，有一口鍋，可以做一些簡單的食物，炒面炒飯之類的，攤主正在炒東西，光著上半身，有些駝背，駝起的地方牢牢地放著一條毛巾，天氣不熱，但他流的汗很多，他時不時地就要擦一下，我們走近看，鍋有點黑，油也有點黑，但炒出來的面條冒著油光，聞起來也香，炒面上蓋著一個邊緣燒焦的荷包蛋。他把勺子插在米飯上，端著遞給路邊一排坐著的年輕人。他們看起來大概是學(xué)生，有六個人，坐在路邊的臺階上，互相聊著天，有幾個人已經(jīng)在埋頭吃了。她要了一個面包，又讓老板炸了兩根香腸。她用牙齒撕開面包的包裝，然后扯開面包，把香腸放到里面。

?“這就是我的漢堡”她說，把面包掰成兩半，給了我一半，她吃了一口繼續(xù)說，“你做夢，你都夢些什么呢?！?/p>

?“我很少做夢，做了也不記得，我一般都是倒頭就睡?！?/p>

說完這句話，我想起敏華在車上一直跟我說，“我昨天夢見我把一條狗撞死了?！蔽遗闼メt(yī)院做了個手術(shù)，送她回家。我在開車，她坐在副駕駛上，在看手機，車況不錯，

我開的很快。她對著手機屏幕說：“爸，昨天我夢到我撞了一只狗?！?/p>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前面有一個拐口，我想最好不要碰上紅燈，過了那個拐口，我編了幾句話，我對她說我以前也夢見這種夢，我夢到我撞死了一個人，我很害怕，然后就醒來了，醒來以后害怕的感覺還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對她說：“沒事，做個夢而已，什么亂七八糟的夢不到啊?！?/p>

她用手指劃了幾下手機，我不知道她在玩些什么，她的手機在放一首歌，沒有歌詞，鼓點很強，我覺得吵。她說：“爸，昨天我夢見我把一條狗給撞死了?！蔽也恢涝撜f些什么，旁邊有一輛巨大的卡車開了過去，我在想如果我們兩輛車撞上會怎么樣。

“別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了?！蔽艺f。敏華把音樂關(guān)了，然后跟我說：“爸，我夢到有一只狗被我給撞死了?！蔽沂治罩较虮P，沒有說話，一直到敏華下車。

“嘗嘗，可好吃了?！彼f。

“真的還挺好吃的，你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蔽乙Я艘豢?。

“我也忘記了?！彼粗?。有幾次，我想問起她的過去，但是沒有把握住機會。我吃的很快，她把剩下的給了我，我一口塞進去。然后，我在想敏華下車的時候，我干什么跟她說那句話呢，我為什么要跟她說呢？我說，“我如果你想把自己毀掉的話，我沒關(guān)系，真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把自己毀掉的話，我也沒有什么辦法?！?/p>

我和她經(jīng)過鬧市區(qū)的時候，有很多店鋪開車門，大都是足浴店和夜宵店。路上碰到了幾個喝醉的，我們繞開了，還有幾個女孩。頭發(fā)染成金色，拉直，穿著一套學(xué)生制服，裙子很短，露出大腿根，套著絲襪，化著濃妝，睫毛很長，分辨不出年齡，也許是二十歲，也許是四十歲，身上一股很濃的香水味。說話帶著很重的口音，貴州，河南那些地方。其中一個還帶著一個小孩，很黑，扎著小辮子，在路邊站著，昏昏欲睡的樣子。在我更年輕一點的時候，我對這些人很感興趣，但現(xiàn)在只讓我厭煩，坦白地說，她們身上的味道讓我想吐，我想快點避開她們。

“我想她們大概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白天是什么樣子，那個小孩——”她說到一半，我打斷了她，“都是自找的，除了這么說，還有什么說法呢，都是自找的?！蔽艺f。

“這大概就是你睡不著的好處，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睡不著的話至少還有這么一丁點好處，不管白天還是晚上你都看得見，是不是？”我繼續(xù)說。

“別這樣?！彼f。

我們一直在夜里漫游，一直到四點，我想那時候我們到了一天的真空時間，路過一家正在準(zhǔn)備開張的早餐店以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有的路燈也開始熄滅。

“我覺得我們馬上能找到它了，現(xiàn)在總算沒有人了，它肯定能睡著了，我們趁著蘋果床睡著的時候，一下躺上去，它就跑不掉了?！?/p>

“蘋果床也得睡覺嗎？”我問。

“當(dāng)然，如果一張床自己都睡不好，那怎么讓躺在她身上的人睡著呢?！?/p>

“你在晚上睡不著的時候都干些什么，在很無聊的時候。”

“是啊，有時候確實無聊透了，我會屏住呼吸，很神奇，只要屏住呼吸就夠了，一整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彼f。我學(xué)著她屏住呼吸，周圍一切都安靜下來了。她重新把手電筒打開，我們似乎是坐在一艘潛水艇里正在緩慢地下沉，很快，我們行走到了城市的終點。前方是層疊的高架橋，最高的一條是火車軌道，高架橋下有一片花田，但沒開什么花。她停了下來。

“也許我該走了?！彼f。

“怎么了。”

她坐到花田里的一張長椅上，脫下鞋子，靠在椅背上。“我想蘋果床應(yīng)該不在這兒，我不知道我得花多久找到它，這大概比我想象的難?！?/p>

“再找?guī)滋?，又不著急，說不定找得到呢。”

“沒什么，其實睡不著覺也沒什么，我想有很多人都睡不著?！?/p>

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問她，能不能抱她一下。她說，好啊，當(dāng)然可以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張開手，我小心地抱了她一下，她的后背沒有什么溫度，我感到很安心。

“也許有一天我會去找你，我該怎么找到你呢?！?/p>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會到哪里去，更遠的地方吧，我想，一個用的到我手電筒的地方?？赡艿糜煤枚鄠€氣球?！?/p>

“再找一天吧，就一天?！?/p>

“好，那我們得先去找個地方睡覺了?！彼┥闲?，走到我前面。

??我們到了旅館?！拔矣幸环N奇怪的感覺，我累了，我從來沒有這么累過，我想要一動不動地躺著。”她拉上窗簾，倒在床上。

??“你肯定是困了。你趕緊試試能不能睡著?！蔽野褵絷P(guān)上，躺到沙發(fā)上。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我睡得很死，沙發(fā)的扶手上留下了一塊口水漬。我走到床邊，她側(cè)身躺在床上，抱著被子。

??“你醒了?！彼傲顺鰜?。

??“睡得怎么樣？”我問。

??“可能睡了一會兒，我也不清楚。”她翻了個身子，把自己裹進被子里。“我想我應(yīng)該沒睡著吧。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清醒了?！?/p>

??我坐到床邊。我能想象在我睡著的時候她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是什么感覺。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幾乎有些失聲。我想起來外套里可能還有幾粒安眠藥。

??“等等，我有些好東西?！蔽移鹕砣ツ脪熘耐馓?，整個摸了一遍，然后把它倒過來抖幾下。我沒找到。過了一會兒，我又重新拿起來，我重新摸了一遍，在內(nèi)襯里找到三顆。藥片很小一粒，有些受潮了，我捏碎以后包在紙巾里，我想這大概會起效更快，我倒了杯水，拿到床邊。

??“快試試，我平常睡不著的時候來點這個一下就睡著了，睡到第二天中午都沒問題?！蔽艺f。

??“我想這只能讓人昏過去。醒來以后會很感覺很不好受吧?！彼f。

??“不管是昏過去還是睡著了，總之先試試吧?！蔽野咽种赴吹椒勰├?，粉末有些酸，主要是苦，吞進以后會在喉嚨里留下一點甜味。她把紙巾舉到嘴邊，把剩下的倒在舌頭上。整個世界溶化了。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總之，整個世界一下化掉了。不是變成水泥一樣，總之，它化掉以后我才知道它有這么清澈，簡直是透明的。所有東西都變軟了，溶化了，變成液體狀的，碎掉的倒影。我和她浮了起來。被子像一圈氣泡消散開來。我們游過玻璃，天空也溶化了，像平穩(wěn)的海浪堆疊著。路燈變成一團夜光藻，散射出一團多邊形光暈。樹木變成幾只巨大的魔鬼魚，懸浮在空中，樹鱗反射著光亮，透過樹葉可以看見里面那根棕色的骨頭在流動。有一顆槐樹穿過我們，風(fēng)液化在里面，我們聽見風(fēng)經(jīng)過樹葉的聲音。

??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我聽見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巴郏覀兡_底下的路都逃走了……這下我們肯定要迷路了。”

?“還好他們都睡著了，要是他們知道我們搞成這樣，我們肯定要被抓進去了?！蹦切┱谒X的人都浮了起來，有一對夫婦在我們上面，他們背對著對方，躺在一棵欒樹里面，那顆欒樹就像一個巨大的粉色水母。

??“還好我們只吃了這一點，再多吃一點的話，整個世界都肯定都會變成煙霧飄走?！彼f。一棟樓房游了過去，像一只鯨魚，把這條路上一整排槐樹都吃了進去。

??“是啊。”我笑了起來。她把腳繃直，分開一個很小的角度，然后把手在身體兩側(cè)張開，開始往上游，在她身后留下一團渦流，我順著渦流跟著她。大概是安眠藥有些起效了，我變得有些困，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我逐漸失去意識，她回來拖住我，然后跟我說：“不能睡著了，如果現(xiàn)在沉下去，就再也停不下了。”

我和敏華進了醫(yī)院里。我想，這個醫(yī)院大概已經(jīng)不用再設(shè)一個太平間了，它本身就已經(jīng)夠像了。在他想到太平間是太平間的太平間的概念時，他笑了出來。敏華看了他一眼。那是敏華第二次流產(chǎn)，或者說是打胎。還是在第二次我才知道流產(chǎn)和打胎兩者的區(qū)別，后者得把肚子里的東西搗碎以后弄出來。第一次她沒來找我，第二次她讓我陪著。我不知道她讓我一起來的原因。她對一切的流程都很熟悉，太熟悉了，我真的只要坐在旁邊等她就行。她去了幾個科室做各種各樣的檢查，開了點藥。第二天一大早，我又陪她去，沒等一會兒，她就被推進手術(shù)室了。我在大廳等她的時候，我看見有一對，你搞不清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我想，在這個醫(yī)院里大概有成百上千種不同的關(guān)系，然后那個女孩就跪下來了。他們搞的太有戲劇性了，我想他們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們把自己搞得就像是在演戲一樣。那個男人還戴著眼鏡。女孩朝他說話的時候，他還時不時地在推他那該死的眼鏡腳，好像一切還不夠戲劇化似的。然后那個女孩就開始發(fā)瘋了，她抓住男人的小腿，我看指甲都已經(jīng)嵌進去了，然后那個男人就火了，他把他的手從那個寶貝眼鏡腳拿下來，甩到她臉上，那可真是夠清脆的一聲。然后那個女人就開始哭了。她本來就在哭，這下哭的有些不一樣了。然后就自己躺在床上，進了手術(shù)室，她還問醫(yī)生：“到我了嗎?！彼穆曇暨B抖都不抖一下。我跑到衛(wèi)生間去抽煙，他媽的衛(wèi)生間里已經(jīng)擠滿了抽煙的了。然后我就坐到衛(wèi)生間門口。過了很久，大概是很久。敏華走到我面前。

“躲在這里干什么？”她問我。

我想我該去扶她一下，但是我只是站起來跟她說，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問的太棒了。

然后她又說：“比你想象的簡單，是吧，比你想的要簡單的多，不是嗎，其實我自己來也能解決。”

還有一件事呢，有一天阿萍對我說：“你說這些小貓怎么辦，我都讓你別養(yǎng)了，但現(xiàn)在怎么弄？”

我看著陽臺上的貓窩，有六只貓，全部趴在小狗的肚子上，這只貓第一天來我家的時候，我就喊它小狗，是只母貓。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懷孕的，總之，它難產(chǎn)了，救回來以后醫(yī)生說它養(yǎng)不活那么多，肯定養(yǎng)不活那么多。

??“你必須扔掉幾個。”她說。

??“扔掉不就死了嗎？”

??“是啊，扔掉不就死了嗎，你挑三只，明天我去扔了”

我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然后阿萍說：“你也不要這么虛偽了，弄得你做出多大的犧牲一樣，要做噩夢的話晚上也是我是做。你女兒墮胎的時候也沒這么難過呀，是不是，?！?/p>

第二天我挑了難看的三只，阿萍替我把它們裝進籃子里，然后把它們丟進水里，她把一整件事情做完的時候，沒有提一個字。然后小狗就開始找孩子了，它給剩下的三個喂完奶就開始找了，有幾次它跳到窗戶外面。

都還沒完。我和敏華從車上下來一起走回家。一回家我就開始跟阿萍吵了一架，吵得很兇，砸掉了不少東西，我也不知道我為了什么而吵，我們吵了些什么。我只記得我問她，我說：“就算我不在身邊，難道你連這都教不會，你連要找個可以戴套的男朋友都教不會嗎？”我想我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大概在房間外面，但我還是說了，這大概是我的天賦所在。

她打胎的時候，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我也希望我能有點感覺，我想為應(yīng)該難過地快要死了，但是我我沒有感覺，一點也沒有。晚上我去喝水的時候，小狗在籠子里看著我，然后跟我撒嬌。我把籠子打開，她蹭了蹭我，然后開始找孩子。它不停地叫，到處找來找去。我哭了，小狗把敏華吵醒了，她走出房間，看到我在哭，她看到我哭地很厲害。我跟她說對不起，她說沒什么，這沒什么。她看了我一眼，我想她應(yīng)該是失望透頂了。

我清醒了，她拖著我一直游，在水里她的手很燙，到了一片有光亮的地方，她吹了一個氣球，拉著我往上升，我們冒出水中，我們到了一個游泳池里。

??“哇，你剛才雖然把眼睛閉上了，但真是說個不停?！?/p>

??“是嗎？”

??“我都聽到了。”

??“這些事情聽和不聽大概沒有什么區(qū)別?！?/p>

??“我能理解你?！彼f，“你已經(jīng)說出來了，你也許要和她們多說說話?！?/p>

??“我想我說的已經(jīng)太多了?！?/p>

??“我明白，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但這些事情你已經(jīng)說出了，你反復(fù)地說，只會更難過。”

??“嗯。”

??“我想，如果我找到個蘋果床的話，我可以把小狗和三只小貓都接走，我想蘋果床一定放得下她們?！?/p>

???后來，她聽見了呼吸的聲音，我們走到了一架長得像鋼琴的樂器邊上，底下有兩塊巨大的踏板，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腳踏風(fēng)琴。我把耳朵貼緊它，可以聽見輕微的口琴聲，但似乎經(jīng)過風(fēng)管被放大拉長，形成有節(jié)奏的緩慢呼吸聲。風(fēng)琴的琴鍵在自動敲打。她伸出手指按下一顆琴鍵，在踏板下開始涌出數(shù)不清的橡皮小鴨，他們擠在一起，把我們裹住，沖入腳踏風(fēng)琴下面的一個四方形的窄門。我們四周都是橡皮小鴨，他們像云一樣在四周漂浮，閃爍在各自的球形軌道上，所有軌道的圓心有一只橡皮大鴨，我想那只橡皮大鴨有大象那么大。身子是亮黃色的，看起來十分柔軟。它翹起它黑色的橡膠嘴巴，黑色的橢圓眼睛俯視著我們。他說：“我今天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來找我吧”

??“你們就一直在這里飄來飄去嗎？”她問。

??“我們在記錄?！毕鹌ご篪喺f?！澳銈兊拿總€行動都被我們清清楚楚記下來了，在上面的腳踏風(fēng)琴敲擊的時候?！?/p>

??“那你肯定知道蘋果床在哪吧?！彼谄鹉_尖問，想更靠近那只大鴨子。

??“是啊，而且我知道在哪里，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你說吧，怎么樣你才能說?！?/p>

??“明天我就能說，今天我下班了?！?/p>

??“那你下班了不是還在這里嘛？”她說。

??“我下班是為了明天更好上班，明天再來一趟吧，早點來。”

??“好，謝謝你，明天什么時候上班？”

??“這也得明天再說了，我今天已經(jīng)下班了，我明天才能給你查呢。”那只大鴨子說。

???我看著它亮黃色的橡膠肚子，看起來真夠軟的。我想給他肚子上來上一腳。

“我們總算找到了，明天來就行，我就知道我們一定能找到?！彼α似饋?，身體在輕微地抖動。外面天還沒亮，鉆出腳踏風(fēng)琴以后，我們長吸了一口氣，空氣很涼爽。她伸了一個懶腰。

??我們走了一段路以后，我問她為什么她游得這么快。

??“我以前和扇鰭目友會的人混了幾天。他們都是一幫游泳好手?！?/p>

??我沒聽懂她說了什么，我想扇鰭目友會大概是一個日本名字。

??“扇鰭目就是一種魚類，長著圓錐形牙齒，鼻孔朝內(nèi)的都算是這里面，他們很喜歡這種魚，總之，扇鰭目交配的時候，會扭在一起，像是我們身體里螺旋的兩根鏈子，他們是這么說，而且，這些長著牙齒的魚還是我們的祖先，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在發(fā)瘋，總之，好久以前，它們從海洋爬到陸地，沒有人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蟻?，它們不能在陸地呼吸，也不會走路，于是它們掌握了一種訣竅，長出了四只腳，然后變成了我們?！?/p>

??“他們不是想回到水里吧。那昨天晚上他們肯定高興死了?！?/p>

??“他們相信生活的全部真相就在這些長著牙齒的老魚里，他們也在找蘋果床呢。他們認為它是世界的盡頭，只要躺在上面就會陷入永恒的沉睡，當(dāng)然，也能醒過來。因為扇鰭目都沒有眼皮，在他們的反復(fù)觀察中，他們覺得扇鰭目沒辦法睡覺，無論是扇鰭目先生，還是扇鰭目女士，這是唯一的缺點。所以我就加入他們啦，我也沒辦法睡覺?！?/p>

??“我想，只要是魚大概都沒有眼皮吧?！?/p>

??“是呀，后來我養(yǎng)了只金魚，她睡覺的時候就瞪著兩只比它腦袋還大的眼睛，但是我把它撈出來的時候，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我想它一定是睡著了。所以我就離開他們了?！?/p>

??“他們能這么想也挺不錯的?！?/p>

??“那群家伙瘋瘋癲癲的，但我想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從來不打人，他們說魚類沒有手，拿不起槍，他們還教會了我吐泡泡?！彼淖齑娇p隙里冒出了許多細密的氣泡。

然后我們走到附近的一個公交車站，那個時候我應(yīng)該起身看一下站牌，記住我們到底在什么地方，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和她坐在車站的椅子上。她告訴我，她說，她突然感覺很困，非常困，她想，如果現(xiàn)在睡著的話，她一定能睡上一千年。不久，她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我也很困。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一條小溪里，整條溪面都在發(fā)亮。溪水很清澈，有個中年男人坐在釣魚箱上釣魚，戴著漁夫帽，一動不動。我過去喊了他兩聲，他告訴我現(xiàn)在是五點鐘，然后給我指了一條出去的路。我走到馬路上，打車回家，路途很短，很快就到家了。

我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yīng)，我翻開門口的地毯，鑰匙在底下。我打開門，然后又打開更多的門，沒有一個人在家里，誰知道她們都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