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青必讀榜,他肯定能排第一


米蘭昆德拉一直是中國年輕人最愛的外國作家,應(yīng)該沒有之一。即使在碎片化閱讀的今天,他的小說依然在年輕人中廣受歡迎,“生活在別處”“慶祝無意義”“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等具有哲學(xué)意味的文學(xué)概念,持續(xù)地被解讀或解構(gòu)。
董強是米蘭·昆德拉唯一的中國學(xué)生,他曾說:“現(xiàn)在有種說法都說爛了,說誰誰誰是男神,誰誰誰是女神,但昆德拉在文學(xué)界真的是神一般的存在。他是一個非常難以見到的人,深居簡出,大多數(shù)人都見不到他。”
近日,我們采訪了董強以及上海譯文出版社副社長趙武平和譯者王東亮,試圖通過他們講述不同面向的米蘭·昆德拉。
作家米蘭·昆德拉于7月11日在家中去世,享年94歲。
1929年4月1日,米蘭·昆德拉生于捷克,他從小熱愛音樂、繪畫和雕塑。1948年,他考入布拉格查理大學(xué)哲學(xué)系,后又轉(zhuǎn)到電影學(xué)院學(xué)習(xí)導(dǎo)演和編劇。1956年留校任教,教授世界文學(xué),直到30歲寫出第一篇短篇小說,米蘭·昆德拉才確信自己找到了方向。
在中國,米蘭·昆德拉成為了一個文化現(xiàn)象。他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生活在別處》《笑忘錄》《不朽》《慶祝無意義》,隨筆集《帷幕》《相遇》、戲劇《雅克和他的主人》等,在上世紀90年代以來影響了一代青年,他的小說至今仍未過時,被追隨、被崇拜仿佛是他的宿命,但荒謬的是,在他的價值體系中,他是反崇拜的。
米蘭·昆德拉被引進中國后,帶來兩個概念:一個是“媚俗”(Kitsch),一種自我感動的激情,自我偉大化的傾向;還有一個詞是“力脫思特”(Litost)。這是一個捷克語,它描述的是“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自身的可悲境況后產(chǎn)生的自我折磨的狀態(tài)”。


老師與學(xué)生:“撞”上昆德拉
作為米蘭·昆德拉唯一一位中國學(xué)生,北京大學(xué)燕京學(xué)堂院長、博雅特聘教授,傅雷翻譯出版獎組委會主席董強對于老師的感情有點復(fù)雜。
提及與米蘭·昆德拉的初次相遇,董強回憶,當初他去了法國留學(xué),但眼見著一起去的同學(xué)們都紛紛改行,他陷入了迷茫?!耙皇怯X得學(xué)文學(xué)太苦,也沒有什么出路;二是大家都覺得法國文學(xué)太高大上,一時半會也難以搞懂。但我自己又不甘心,就對自己說,還是想做文化,搞懂法國文學(xué)?!?/p>
正彷徨之際,董強偶然聽到米蘭·昆德拉在招博士的消息,于是,就鼓起勇氣給米蘭·昆德拉寫了一封信,“我想試試,算是給自己一個機會”。結(jié)果,在巴黎第八大學(xué)就讀的董強真就被米蘭·昆德拉招到門下。后來,董強覺得,這是人生的一個重要機遇,否則,他很可能就不得不轉(zhuǎn)行了。
“我純粹是‘撞’上了米蘭·昆德拉。我跟他上課的地方是在高等社會科學(xué)院,他當時住在旁邊的一個樓里,有時候還會讓我到他家里上課。米蘭·昆德拉對我來說,便是一種‘活生生的相遇’。董強說道。
在董強看來,無論米蘭·昆德拉的課還是作品,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地方。米蘭·昆德拉改變了董強此前的對他的形象認知,米蘭·昆德拉有很多理論性的東西,而且這都是建立在實踐基礎(chǔ)之上的,從這個角度看,他絕對不是一個學(xué)究型的學(xué)者。

米蘭·昆德拉的授課方式很自由,這讓董強印象最為深刻。米蘭·昆德拉喜歡聽學(xué)生講,自己反而表達得不多;他喜歡給學(xué)生們聽音樂,并探討音樂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米蘭·昆德拉也有自己的小癖好,每次上課之前,他都會在門外掛一塊小牌子,上書“正在錄音,請勿打擾”。
作為一位世界級的文豪,婚姻生活里的米蘭·昆德拉卻顯得非常柔軟。在董強學(xué)成回國后,很多人希望他能夠請老師米蘭·昆德拉來中國,但每次,都遭到了老師的拒絕。這讓董強一頭霧水,一次他忍不住問老師原因。米蘭·昆德拉說,他個人不愿意做公開講座,以前講過一兩次,但每次講完都有人問“怎么看待人類命運”之類的問題,他說自己就是小說家,哪里知道人類的命運是什么呢。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他的夫人薇拉的耳朵有點問題,如果飛機升至一定高度,就會受不了,她無法坐長途飛機,所以,米蘭·昆德拉遠的地方也都不會去,因為,無論他去到哪里都要夫人陪伴。
曾經(jīng),董強想過寫一篇文章,題目都想好了,就叫“不跟昆德拉照相”,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米蘭·昆德拉的照片基本都是他的夫人拍的,他不讓別人照相。
由此看來,早些年一直流傳的“八卦”——米蘭·昆德拉作為世界級文豪,對夫人絕對地依戀和百依百順——都不是空穴來風(fēng)。


譯者與作者:尋找昆德拉
《笑忘錄》《尋找昆德拉》的譯者王東亮,現(xiàn)居法國巴黎。他和米蘭·昆德拉的幾次“相遇”也都發(fā)生在巴黎。
王東亮最早聽說米蘭·昆德拉這個名字是在1990年年初,剛到巴黎第八大學(xué)報到的時候?!皩W(xué)校安排我和一位丹麥學(xué)生、一位比利時學(xué)生同住在一處公寓。某天我正在廚房吃早餐,丹麥室友走進來說,他一夜未睡讀完了一本書,并強烈推薦給我。之后,他打開熱水龍頭給自己沖了杯速溶咖啡醒神,出門前又回過頭來,一字一頓地用那并不十分流利的法語對我說,在巴黎,才最能體驗到存在的虛妄(le non-sens de la vie)?!?/p>
這天的早餐令王東亮至今難以忘懷,因為用水龍頭的熱水直接沖咖啡的做派實在令人吃驚,又因為幾乎剛到巴黎安頓下來就聽人說起在巴黎最能感受到人生無意義,更因為被丹麥室友強烈推薦的那本書——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10年之后,2000年左右,回國工作的王東亮有一次出差回到巴黎,學(xué)弟董強帶他參加了《小說工作坊》的一次活動,并告訴王東亮,米蘭·昆德拉本人也參加?;顒邮窃谔飯@圣母堂街夜禱劇院咖啡廳,離盧森堡公園不遠。王東亮記得,米蘭·昆德拉身形高大,站在一處略顯隱蔽又可以俯瞰全場的地方,他的目光正像其照片中慣常流露的那種冷峻深邃,似乎在看著什么又似乎在想著什么。
“這次活動并沒有安排米蘭·昆德拉演講,周圍的人也仿佛在保護著他沉默的權(quán)利,沒人過去打擾他?!蓖鯑|亮說,這是自己唯一一次與米蘭·昆德拉真正的相遇。

王東亮再次與米蘭·昆德拉“相遇”,是接受上海譯文出版社的邀請翻譯小說《笑忘錄》。
雖然米蘭·昆德拉的大部分作品,王東亮都很喜歡,但《笑忘錄》是讀得最多的一本。王東亮將伽里瑪出版社Folio版《笑忘錄》帶在身邊10多年之久,不時拿出來讀一讀,于他個人而言,這個過程仿佛是在慢慢療傷?!袄サ吕@部作品談到了某些傷痛,如父親之死,而我們這代中國青年也曾擁有過類似的共同體驗,我本人也是在經(jīng)歷了母親的早逝之后久久難以自拔。”
作為譯者,王東亮也一直在尋找昆德拉。因為在他看來,閱讀昆德拉是愉快且益智的,它通常能使人大開眼界,層層剝離出人們慣常熟視無睹的某些事物的真相以及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閱讀昆德拉同樣是令人難堪的,他總是無情透視著生命的本質(zhì)、人性的本質(zhì),讓讀者不得不直面自身的存在,無路可逃。
將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不斷引入中國,一直走在尋找昆德拉的路上,上海譯文出版社無疑是一個重要推手。其副社長趙武平從2002年第一次與米蘭·昆德拉見面,到2005年《無知》中文版的出版,與米蘭·昆德拉就翻譯文本中各種問題進行的傳真通信,累加起來就有二三百頁之多。
對此,趙武平說:“對我個人而言,昆德拉對中國翻譯家與出版社編輯的尊重和支持,是所有參與昆德拉作品中文版出版工作的編輯莫大的欣慰。昆德拉作為當代世界文學(xué)的杰出代表,近幾十年來始終與主流文壇保持一定距離,從來不憑空發(fā)表議論,堅持完善和實踐自己的小說美學(xué)理論,持續(xù)不斷推出新作,令人尊敬和欽佩。”


讀者與作者:重讀昆德拉
董強坦言,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師在國內(nèi)這么有名,擁有諸多擁躉。事實上,就連米蘭·昆德拉本人都不太清楚這一點,在他與董強的聊天中就曾流露出這種疑惑。
米蘭·昆德拉去世的消息一出,很快就登上了微博熱搜,在董強看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訴求和命運,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很好地陪伴了那個時代的人,給他們帶來了精神上的愉悅。而今,太多人需要懷舊,太多人覺得他是那么親切”。
對于米蘭·昆德拉在中國如此受歡迎的原因,董強認為,一方面,當時的青年讀他的書有一種代入感;另一方面,更多的還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體現(xiàn)出的一種精神以及他的個人風(fēng)格,讓中國讀者有種認同感。米蘭·昆德拉的東西不沉重,但又很深刻,顯得很輕松,帶有微笑、帶有幽默,但同時又舉重若輕。這個跟中國美學(xué)其實很接近。中國人有自己的智慧,面對一些沉重的東西,我們也能夠從幽默的角度、反諷的角度去看。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共同點。
曾經(jīng),米蘭·昆德拉是一個傳奇,紅極一時,幾乎站在神壇之上。相較于人們對他的欣賞和閱讀的鋪天蓋地,后來有些人說,他有點過時了。董強覺得,這種變化很正常,畢竟社會一直在變。
“但我們現(xiàn)在依然要讀昆德拉,對于現(xiàn)今這有著特別的意義。”董強說道。從文學(xué)角度看,如今文學(xué)遇到了不少危機,尤其受到了其他表達方式,諸如圖像、影像、多媒體的挑戰(zhàn),而且人們的欣賞習(xí)慣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喜歡讀簡短的東西,以至于小說這種建立在語言之上的傳統(tǒng)文學(xué)種類,如何繼續(xù)在時代變化中發(fā)出最強的聲音,就變成了一個大問題。

在如此背景之下,閱讀《小說的藝術(shù)》時就不難發(fā)現(xiàn),米蘭·昆德拉為小說指明了不同的方向。董強提及,米蘭·昆德拉的一些理念可以讓小說煥發(fā)新的生機。
“他最重要的理念是,小說是對存在的探究。他不是存在主義者,國內(nèi)很多人弄混了。比如,他跟薩特不一樣。但是,‘存在’這個概念——通俗地說,即我們說的‘生活’的概念——昆德拉提出小說要去探索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探索過的那些角落,就像個探照燈一樣,去照從未照到過的地方。隨著社會發(fā)展、世界變化,到處都有一些新主題的出現(xiàn),這個時候文學(xué)可以大展身手。如果大家能夠深入理解昆德拉,是非常有益的?!?/p>
在董強看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較注重實際,也關(guān)心世界。年輕人閱讀米蘭·昆德拉的另一重意義也在于此——從米蘭·昆德拉的生活經(jīng)歷看,他從東歐到西歐,可以說,他對整個歐洲的理解程度遠超只在一地生活過的人們。歐洲對世界文明、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影響還是很大的,米蘭·昆德拉對中歐文化的認識,可以讓年輕人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產(chǎn)生更深入的理解?!伴喿x昆德拉,可以讓我們變得更加智慧,也能夠更好地去面對一些挑戰(zhàn),無論是來自社會的,還是來自歷史的。”
當然,閱讀米蘭·昆德拉的作品也需要智慧。在董強看來,“昆德拉是一個很成熟的作家,他的很多思維是反幼稚、反年輕,甚至是反青春的”。這就是后來米蘭·昆德拉否定了自己原來寫的一些東西的重要原因——他愿意做一個晚熟的人,他要最深刻地思考人生。米蘭·昆德拉覺得很多年輕人的想法很幼稚,在他看來,年輕人愿意趨向一些激進的東西。以至于,他總是帶著距離去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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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Sofia
編輯丨尤蕾
校對丨賴曉妮?黃思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