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小說】徐紳士的蝕本生意
男女無防，鬧熱非常。是「今朝上海灘」劇組在為一場前戲征募臨時演員。
昨天，腳本還沒敲定呢。圓桌上，幾個案頭版本你方唱罷我登場，編劇們幾乎撕破了臉皮，莫衷一是。導(dǎo)演驚堂拍木，才又問問演員的心意，巧是巧，編劇團有人串演戲中的「徐紳士」，他起來一語不發(fā)，保持微笑禮貌。這自撰自演的戲，心里頭可美。宇宙規(guī)律向來如此：從無到有，一定到一切確定，越來越取悅于靈長類的心情。
招三個臨時演員就頂用了，畢竟，這出戲說來也簡單：30年代的舊上海馬路，一對貧賤夫妻肩挑著籮筐販兒賣女。誰來買呢？都會中那些不孕不育的富貴閑人，照理說也就是徐紳士。買下之后，傳統(tǒng)的演繹便雙線發(fā)展，或者硬套《棄兒癟三毛傳》等30年代左翼寫實小說的路子也未嘗不可——一邊，徐紳士如何如何用資產(chǎn)的罪惡馴退苦兒心中的良善，另一邊，夫妻倆返鄉(xiāng)，惡霸橫行，無地可種，重新流浪回去，白白成為廉價的無產(chǎn)者。
兩夫妻招來，導(dǎo)演吩咐先餓他一周，口服營養(yǎng)液聊度。他們配合起來，比起最近幾年紅起來的「流量小生」不知敬業(yè)多少。肌肉縮到了見骨節(jié)，乳房蜷成了小巴黎，渾是從人間地獄來的討債鬼。導(dǎo)演問他們還有么有氣力，多少也要挑個二、三十斤的擔(dān)，兩夫妻于是在筐中無物的時候排了一下，晃晃悠悠，勉勉強強。徐紳士不禁拊掌，調(diào)笑說，嘖嘖嘖，這演技，你們待會可得給我留住嘍。
關(guān)于「販兒賣女」，導(dǎo)演解釋說「兒女」是偏義復(fù)合詞在固定搭配語匯中的離合用法，所以不論是兒是女，賣一個就行。他還特別關(guān)心夫妻倆，怕招一兒一女擔(dān)不動。徐紳士想的是，中飯晚飯，七葷八素，能省下來一盒是一盒。話音未落，導(dǎo)演從工作人員那里拉了一個魔方模樣的小姑娘過來，作為魔方挺袖珍的。導(dǎo)演介紹說，這位是馮笑雅，我從「只看現(xiàn)在」劇組挖來的，老戲骨了，一名優(yōu)秀的特型演員?！绺缃憬銈兒?，叫我小雅吧。今天，我可是特地來搭徐紳士的戲的。老鄉(xiāng)，你快看過來啊，這塊這塊，——你不打算為我們的合作講點什么嗎？導(dǎo)演馬上給徐紳士使了個眼色。徐紳士說，期待你的演技，待會還請不吝賜教。
小雅一進籮筐，難堪就來：她是個子不長，四肢伸展有余，可累垮了扛她上路的夫妻倆。如果按照水的密度給這樣的一個身高足有140cm的人形魔方估算體重，簡直驚破人寰，除非她是被秸稈、棉絮，最好是空氣填充大的。要說魔方也不確鑿，她并非活在Minecraft的平行世界，而是與我們同生共死在曲面時空，她是實心囫圇的羊脂球。見此形狀，導(dǎo)演不亂，改挑行為拖行，可這樣靜摩擦力也足夠大的了。導(dǎo)演還是不亂，吩咐兩個力士幫忙從舞臺邊緣運到中央的指定攤位，余事全權(quán)交給后期處理。
徐紳士默許了改動，大概因為這些和他的戲碼不太搭界。等一家三口往攤前插好「五萬塊」的標(biāo)價牌，再走幾個特寫，這才輪到他上鏡。各部門統(tǒng)統(tǒng)到位了。演員們的心心念念醞釀好了。一樁舊社會習(xí)見的買賣發(fā)生了。
夜幕降臨，霓虹微醺，街上冷冷清清，只見從日式居酒屋出來一個人，那是徐紳士在蕩馬路，他獨白道：「記得去年，探梅時節(jié)。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醉倒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也罷，也罷，是時候該回我的寓所了。可就算回去，還不是獨身一人？何不如以這天為廬、這地為席，以夜色為我的情人，好了殘生好盡余歡呢?！?/p>
小雅趕忙接話：「別再說了，再這樣我可要哭泣了。徐哥哥啊我的傻哥哥，你怎么會是一個人？快過來買我，買我回去作伴吧，我很實惠的，只需要五萬塊法幣！」徐紳士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小雅完全是無腳本即興演出的，至于自己原本所寫，連無言的啜泣都沒有，在買到紳士家以前，只是一個5歲的小女孩無邪的吮指。舞臺下，各機位的燈光清一色寵幸小雅。
已經(jīng)沒法叫停了，叫停也在導(dǎo)演的分內(nèi)，自己越俎代庖就不對了。何況，小雅戲內(nèi)戲外的一舉一動也已經(jīng)是「司馬昭之心」，不能再回避問題養(yǎng)之為患了。剛好趁著小雅自行發(fā)揮的余暇，徐紳士背向她多踱了幾步，爭取想出什么對策來?！敢埠谩Ｏ葘⒂嬀陀??！?/p>
徐紳士走到小雅面前，詢問夫妻倆：「請問，我這里只有四萬塊，還賣不賣？」
夫妻倆有氣無力地說：「不賣…不賣…足量要足金?！?/p>
徐紳士繼續(xù)追問：「哪怕你們就要餓死了都不賣？」
「不賣…不賣…」臺詞才說了半句，夫妻倆實在餓得難捱，雙雙昏厥。導(dǎo)演不慌，讓工作人員抬他們下去，先領(lǐng)盒飯救急，說下面可以只剩下小雅和徐紳士的戲份。
徐紳士有些慍怒，也有些無奈，從口袋中掏出四萬塊，牛頭不對馬嘴地把最后一句中規(guī)中矩的臺詞講完：「很好，很好，我買了。這筆生意真劃算，以后要多找癟三做做?！谷缓螅瑥馁I下苦兒到回家沿途，整場戲一度完全陷入無腳本狀態(tài)。徐紳士按照自己對故事的理解另辟蹊徑，小雅不改初心離譜豁邊地調(diào)他的情愫，兩人的搭戲可謂雞同鴨講。
「好了好了，barabara還沒完沒了是吧，你只是我買的一件商品，可曉得？」
「我就是怕你不睬我，那我就多說說話，女人對男人的要求能有多少？」
女人？男人？天吶，導(dǎo)演的死腦筋是吃花生米還是做豆腐花了，還不cut？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為什么你爹娘瘦骨又少肉，你卻豬玀賽大象？」
「你怎么曉得我喜歡吃？等到你家生活，你每天給我做美食，不許帶重樣的。」
「你只曉得吃不曉得別的是吧？」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你之前不也喜歡的？對了，我還關(guān)心你的作息?！?/p>
「謝謝你哦，幫幫忙哦，我不是沒媽，不需要找個后媽來關(guān)心我。」
「人家才不想做你后媽呢，想做那個，你說的，情人。」
「情人啊，好啊，那我們就此拗斷，可以吧？」
「不可以，我們都沒開始，怎么感覺你一點也不認真，漫不經(jīng)心似的。」
「我可是買你回來做女兒的，你要拎清楚這一點。我們是在拍戲！」
徐紳士意識到漏嘴了。導(dǎo)演戰(zhàn)術(shù)咳嗽了，看起來「第四堵墻」搖搖欲墜。
「人生如戲，我喜歡你?！?/p>
「等會等會，你要做什么？」
「寶兒，快來接受我的花式表白：我的男朋友不抽煙（特別好），不挑食，愛干凈，會做飯，細心，對父母孝順（特別好），雖然說話很直男，有時讓我很生氣。我感覺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吸引我，一種是特別英俊的，還有一種就是你這樣的?！?/p>
「好，好，好，我無話可說，好話都被你吃光又吐光了。贊美你是豬玀都小看你了，我應(yīng)該稱之為饕餮，現(xiàn)代的情人是你，上古的神獸也是你。別說不夸你，就怕看不懂?！?/p>
「哇塞，你贊我了，好難得的驚喜啊，好吧好吧，給你個面子，我做你的女兒了，反正女兒也是情人，情人也就是女兒，自由切換對我來說灑灑水。爸爸，我們?nèi)ツ睦镅?？?/p>
「回他媽的家！」
徐紳士的家并未打通「第四堵墻」，導(dǎo)演來不及叫人了，只好打手勢安排在墻外演，反正聚光燈往上一照，比五星級酒店的琉璃罩還亮堂。徐紳士學(xué)聰明了，避開話語的鋒芒，說走累了，裝睡不理。心想：「這一覺，熬到飯點就抹油開溜。」小雅沒有屈服，她在獨角戲里自白和徐紳士戲外的戀愛史，巨細靡遺，可堪董狐之筆。徐紳士情知這是在激將，但一任她在很多關(guān)鍵地方添油加醋，很是惱火，想要發(fā)作。臺上尷尬之際，突然臺下嘩然騷動，導(dǎo)演和全體工作人員臉色倉皇，情況很不對勁。
導(dǎo)演忙喊：「馮老師，馮老師，先停一下吧，實在不好意思！」
徐紳士心想：「哼，所謂不好意思其實就是歹，也算鬼有自知之明，巴不得你們這幫歹徒統(tǒng)統(tǒng)下地獄去呢。這回我做觀眾，倒要看看你們的戲鬧不鬧猛、齷不齷齪。」
沒半個小時，人都跑光了。最后，只剩下兩個人：演徐紳士的那個編劇，演小雅的馮笑雅；還有演貧賤夫妻的一男一女的尸體，大腹便便地安息在飯盒邊上。
「觀眾跑光了，這戲才演得下去。馮笑雅，你怎么不演了呢？」
「我哪里在演，說的都是心里話，你又不是不曉得?！?/p>
「我說的也是心里話——為了讓你聽之心死的話?！?/p>
「你為什么要那么決絕呢？我只是喜歡你，沒別的意思?！?/p>
「好好演完剩下的戲份吧，等謝幕了，再意思別的意思?！?/p>
「好的，爸爸，你要女兒做點什么呢？」
徐紳士跑到剛才道具組的地方，推了輛板車上臺，命小雅坐上去。
「爸爸要帶我兜風(fēng)嗎？」
徐紳士辛苦地推著板車，向無人處反復(fù)吶喊：
「胖嘟嘟、圓滾滾、膩心心黃花閨女的有賣，另送五萬塊！」
「胖嘟嘟、圓滾滾、膩心心黃花閨女的有賣，另送五萬塊！」
「胖嘟嘟、圓滾滾、膩心心黃花閨女的有賣，另送五萬塊！」
……
這場戲以后，徐紳士退出了編劇協(xié)會，也離開了上海灘。更神奇的是，21世紀(jì)20年代的今天，沒有任何個人或社團組織能聯(lián)絡(luò)上他——他會像本·拉登連智能通訊工具也不用的嗎？我想會的。畢竟，他上一次在互聯(lián)網(wǎng)屏蔽馮笑雅之后，進而遭到她數(shù)以萬計的短信轟炸，其威力并不亞于美軍不惜砸下重磅摧毀一頂清真的帳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