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北京接連下了好幾天的雨，而且據(jù)氣象局說，今年的雨是數(shù)十年來所未見的大。然而誰又能想到，京城在接受滂沱大雨的洗禮之前，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個月的驕陽炙烤。六月中旬到下旬那段時間，無論是北京還是天津，天氣都是異常的炎熱。那陣在學校，考試已經(jīng)結(jié)束，而夏令營尚未開始。白天我都是待在屋子里，在宿舍吹著空調(diào)看著復(fù)習資料。說是準備夏令營，但其實是慨嘆于考試終于結(jié)束，趁著還沒回家的空檔趕忙休息。休息還要用“趕忙”這個詞來修飾未免顯得不合常理，人是需要忙碌的，忙碌地進行生產(chǎn)生活，忙碌地創(chuàng)造生命價值。每個人都像乘著一條滿載希冀的船，在名為生命的河流上溯游不止，而休息是這條船不可缺少的修繕，它能夠在我們朝著目標不懈奮斗的間隙給予慰藉，在我們耳邊輕語，“就快到了，你已經(jīng)很棒了”。這么一看，休息是一種對忙碌生活的補充與升華，而“趕忙休息”則顯得有些不合情理了。

????????細細想來，我這一學期在準備考試的同時，不僅順利完成了數(shù)門課程的大作業(yè)，還抽出了中間任何可能的時間準備夏令營的筆試。現(xiàn)在回憶上個學期，我不禁感嘆當時是如何安排時間完成如此多的任務(wù)的，雖不至于“暴霜露，斬荊棘”，但至少也可以說是“弗之怠”了。考試結(jié)束前，我每天都端坐在書桌旁認真復(fù)習，只有早起鍛煉和晚上吃飯時才肯走出宿舍，體會一下盛夏的熱情?？纪暝嚭?，我約上同學出去打球。剛出宿舍門，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炎熱的空氣瞬間包圍了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皮膚，死死封鎖住了體內(nèi)的汗液。刺眼的陽光仿佛是和熱浪商量好一般，也鋪滿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

????????“今兒怎么這么熱？”

????????“這不前幾天都是這么熱！”

????????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前幾天確實熱得也是如此，但是我一門心思單純撲在了復(fù)習上?，F(xiàn)在回頭再看，四十度，哦，確實是從未有過的熱。我認為我是復(fù)習得有點呆了，但我不是聞一多先生，還遠遠不及“目不窺園，足不下樓，兀兀窮年，瀝盡心血”的地步。

????????后來回到家，天氣仍是這樣。北京的熱一點也不輸天津，白天陽光炙烤大地，炙熱的空氣裹挾住每一絲涼意，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我每天從家里出來去姥姥家，路上都要殫精竭慮地找一條盡可能經(jīng)過很多陰涼的路徑；在過馬路時，也總是要在有樹蔭的一側(cè)走夠了才肯過到馬路另一邊。此情此景，倒頗有一種“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之意。有時實在熱得不行了，我就會叫外賣。點好外賣以后，商家界面會出來預(yù)計送達時間。我點了很多次外賣，每一次外賣員都能準時送達，無論風雨日曬。

????????每天出門的時候，總能看到外賣員騎著電動車，身穿統(tǒng)一的或是黃色或是藍色的工作服，滿載一箱的外賣穿行于人來人往的都市森林。到了晚上，尤其是夏天，空氣依然很悶熱，但外賣員的工作仍要繼續(xù)。從高處向下俯瞰，車水馬龍的街道猶如璀璨銀河，鋪灑在兩岸如群山環(huán)抱的高樓大廈間。這條銀河從不知多遠的遠方傾瀉而來，細小的分支流入樓宇間的罅縫中，其間裹挾了繁星一般的車流，而后又向另一邊的遠方奔涌而去不復(fù)返。曾經(jīng)看過一些報道，一名外賣員每天送的外賣有四五十單，而在一些高峰時段則會有大幾十單。在夏天，往往天氣越熱，外賣需求越多。為了生活，他們不得不接下更多的單，在更加炎熱的天氣里駛過更多的街道，穿梭更多的樓宇。我在取外賣時，對他們能夠做的只是雙手接過外賣，道一聲“謝謝”“辛苦”?！靶膽n炭賤愿天寒”想來大抵如此。

二

????????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高溫天氣后，京城終于迎來了夢寐以求的甘霖。但是這場雨似乎下得過于大了，和之前的炎熱正好形成了兩個極端。從將近兩周之前，北京就開始下雨，時大時小但是一直沒有停，甚至前幾天連下了兩天的暴雨。那陣兒京城完全被陰云籠罩，人們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數(shù)十年難遇的洪澇上來，全然忽略了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高溫。老天爺或許是有脾氣的。之前人們一直怨聲載道，憤懣于為何還不降雨，讓蒼生飽受炎熱之苦。好，你們不是要下雨嗎，給你們便是。于是乎一連下了十天，山川為之震眩，風云為之匯集，連老人們都說今年的雨是幾十年不曾遇見的大。這雨水夠了嗎？太多了。面對如此情形，人是無能為力的，只能盡己所能保住自己的安全，并為其他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同時祈盼上天讓這場降雨盡快結(jié)束。

????????記得剛開始下雨的時候，那天是在一個下午，天空灰蒙蒙的，但云朵還沒有陰得發(fā)黑。外面冷風呼嘯著，像是一頭野獸的低鳴，想盡一切可能的途徑鉆入室內(nèi)。之后開始下雨，先是細小的雨滴連成柱，密密地如針織一般落到窗戶上，留下如同流星劃破天際一般的痕跡。這時的雨滴落到窗戶上是滴滴答答的，你仔細聽的話是能夠區(qū)分出雨滴之間的聲音的。后來雨逐漸變大，滴滴答答的雨聲也變成了嘈雜的白噪音似的聲音。往窗外望去，針織一般的雨水連在一起變成了雨幕，一層一層地覆蓋在玻璃上。那時我正在看《我與地壇》，文學的世界將我與現(xiàn)實的風雨分隔開來，忽然抬頭，才發(fā)現(xiàn)雨已經(jīng)下得這么大了。

????????從下午到晚上，雨一直下個不停。我想，也許明天就天晴了吧。但是到了明天一看，雨還在下，而且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將門窗全部關(guān)緊，一個人兀自躺在床上，任外面的風雨如何嘶吼，如何想鉆進屋內(nèi)破壞一番，我自巋然不動。

????????夏天的夜晚有兩種，一種是悶熱的夜，一種是濕冷的夜。前者在白天經(jīng)受了高溫的炙烤煎熬，到了晚上大地的余威不減，向空氣中散發(fā)著白天積攢的熱量。晚上抬頭向天空望去，往往能看到繁星點點，云破月來，樹影婆娑。這種夜晚是不適合悶在家里睡覺的，而應(yīng)該出去盡情娛樂，看燈紅酒綠，聽蟬鳴樹梢，約上三兩玩伴，找個靜謐或是喧鬧的地方歡飲達旦。后一種夜晚經(jīng)常伴隨著整夜的冷雨，在這時候外面的車流會有所減少，也因此這樣的夜晚反而會比平常要來的安靜。連綿的雨從屋檐落下成為雨幕，發(fā)出讓人心如止水的白噪音，這種夜晚是很適合睡覺的。然而一般來說，第二天往往天氣會放晴，一連下好幾天雨確實是不常見的。到了晚上，回想起已經(jīng)聽了好幾天的雨聲，又開始期盼明天的天朗氣清，更覺時光難捱，“長夜沾濕何由徹”！

三

????????據(jù)《我與地壇》里寫，史鐵生從小到大都是在北京生活，但他的祖籍是河北涿州的。我和史鐵生不能算相似，我是大一的時候才從涿州搬到北京來住。涿州的歷史其實遠比北京要悠久。當年劉關(guān)張三兄弟在此結(jié)義，揭開了三國這樣一段傳奇悲壯的歲月。而后又出了酈道元和他的《水經(jīng)注》，盧照鄰和他的唐詩王國，趙匡胤黃袍加身一舉建立大宋。時至今日，一提到涿州，歷史人文往往是繞不開的話題。每次高中放假回老家的時候，進到涿州路段，遠遠望去總能看到有三尊劉關(guān)張身騎戰(zhàn)馬的雕像巍然屹立，迎接八方來客。記得初中上語文課的時候，老師講到《三峽》一課，都會提一嘴：“道元村知道嗎，就在咱們學校后頭！”千年歷史在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傳承至今，千年文脈在一代人與一代人之間口耳相傳。

????????就是這樣一座城市，今年卻遭受了如此天災(zāi)。從未有過的暴雨殃及到了京津冀的大片地區(qū)，涿州城內(nèi)也因此暴雨受到了嚴重影響。本來單純下雨的話，影響是不及這么大的，涿州經(jīng)歷的大雨多了去了?？墒怯捎诒边呉蛔鞘械男购?，涿州這座城市迎來了堪稱災(zāi)難的洪水。最開始的情形是往年的大雨一般，條條道路的積水沒過腳面。后來水越來越大，漸漸到了小腿，甚至到了膝蓋。洪水淹沒了沿街的所有商鋪、醫(yī)院、學校，甚至是居民房屋，路上隨處可見小轎車沉在水中，僅留車頂露在水面上。政府緊急封鎖危險道路，轉(zhuǎn)移群眾，發(fā)放搶險物資。一開始指揮搶險的人員站在馬路兩側(cè)，后來水高了，就站高一點；水又漲高了，就站到更高的臺子上；水又高了，就站到天橋上，或是干脆直接坐在皮劃艇上，一邊任洪水洶涌一邊搶險。

????????洪水最大的時候是7月31號，這之后城內(nèi)所有建筑的一層都浸沒在水下了。市區(qū)尚且如此，鄉(xiāng)下的情況更不容樂觀。聽新聞上說，城西的大馬村已經(jīng)完全被洪水淹沒，唯一還能看到痕跡的只有村口的一塊大牌樓。我們老家那個村情況相對要樂觀一些，但村里的積水也能沒過膝蓋。洪水覆蓋了大片大片的莊稼地，樹啊玉米桿啊什么的，想要直起身再挺一挺，但面對洶涌的洪水最終還是敗下陣來，無力地癱倒下去，沉沒在了水底。姥姥斷言：“地里到了來年也收不了莊稼了！”太姥姥仙逝后，被埋葬在我家地里。后來我們家搬到了北京去住，只有清明祭日等時間才回來祭祖。冬天雪落到墳上，遠看像一座白色的小山包；夏天暴雨沖刷，雨后還要特意回來填土。無論是房屋建筑還是樹林農(nóng)田，尚且無力抵擋，不知經(jīng)過這一輪洪水的沖擊，那一方墳塋是否安在。

????????對于我的故鄉(xiāng)，我當然是希望它安好的，希望天災(zāi)盡快過去，希望人禍不再發(fā)生；希望處于危難中的人們能夠盡快得到援助，希望災(zāi)后重建的城市能再現(xiàn)它的意氣風發(fā)。我也聽到，有一些人在聽說洪澇災(zāi)害即將到來后，第一時間驅(qū)車逃離；還有的人暗暗發(fā)誓，這場風波過去后，無論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一定要遠離故鄉(xiāng)。安土重遷應(yīng)是刻在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基因，但面對如此多的人想要遠離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資源流失日趨嚴重，人人都很難對此評述，也許只能看著當前的現(xiàn)狀，然后對著北方的一座超大城市喟然長嘆。

四

????????在我的記憶中，出現(xiàn)如此大的暴雨還有一次，是在十一年前。那時我還在上小學，我和同學約好晚上要去夜市擺攤賣東西。為了賺人生的第一桶金，我們忙前忙后準備了很多，把舊玩具、舊雜志等等一切認為可以當成珍寶出售的東西收拾出來。當天傍晚吃過晚飯后，我和媽媽帶著東西，跨過一道道斜陽，穿過一條條小巷，到了夜市上我們預(yù)先尋好的地方，和同學匯合后，擺起攤叫賣了起來。說是珍寶，但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其實都是待回收的雜物，比如說漫畫書，都是我翻過數(shù)十遍早已看膩，“韋編三絕”的東西，也自然那天晚上，我們的收獲甚微。

????????出發(fā)之前，天氣預(yù)報就說晚上有大雨，但我們并沒有當回事，想著賣得差不多了就回去。后來我們賣到一半，天空開始往下掉雨點，之后雨越來越密。我們遂趕忙收拾東西回家去。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剛往回走沒多久，雨突然大了起來，霰彈一般的雨滴砸到傘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路上的水也漲了，步行已是十分吃力。我和媽媽一步接著一步，艱難地到了小區(qū)門口。這時風也刮了起來，夾雜著雨滴從各個方向吹過來，雨傘一會兒往東偏，一會兒往西偏，像是一塊面團，被風雨隨意地蹂躪成各種形狀。

????????終于我們進了家門，像是在外打仗后終于找到了安全區(qū)。我們放下傘和搬回來的雜物，換下早已被淋濕的衣服。如此大的風雨足以摧毀電力設(shè)施與供水系統(tǒng)，所以也不要想什么洗澡之類的事情了。簡單擦干身體后，我們便早早入睡。我回想著當天晚上的成果，才發(fā)現(xiàn)帶的東西竟然一樣也沒有賣出去，唯一算得上成果的事或許是一個小姑娘在父母的陪同下到了我們的攤位，小心翼翼地翻看我們帶來的漫畫書，然后詢問價格?！斑@本書多少錢？”“便宜賣，四塊五！”后來媽媽告訴我，原來在夜市擺攤是需要向城管獲取資格的，當天確實也有城管在現(xiàn)場。只是看我們是小孩子，就沒有跑到我們那里問責。

????????說來很奇怪，當天晚上下了這么大的雨，第二天雨竟然停了，太陽高高掛在空中，照耀著昨天山呼海嘯般的暴雨留下的戰(zhàn)果，昨天之前的天氣也是格外晴朗，仿佛昨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如夢幻一般。我給我那個同學打電話，“昨天都是因為下雨咱們沒有賣出去！”“對，今天再去試一次！”然而后來，我們的第二次擺攤計劃終究沒有實施。那天下的雨后來被稱為“7·21特大暴雨”。那場暴雨連同當時沒賣出去的漫畫書，連同我們的人生第一桶金的經(jīng)歷，還有連同之后在涿州發(fā)生的各種事情，一起被封存在了過往的記憶中，像是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中一片作書簽的楓葉一般，若不打開書看，就不會發(fā)現(xiàn)夾層中還有一片葉子。今年的暴雨讓我不禁回頭翻看這本筆記本，才發(fā)現(xiàn)這中間還夾著這樣一片楓葉，它緘默不語，靜靜等待后人的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