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1(投稿小說)|八天原 第六期

無題#1
投稿者:霧畔

A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里,車外的樹以及樹上的花,都依傍著淡淡的金黃,那是傍晚的盛夏獨有的日落,A感覺到,僅是隔著一層車窗,用手機將它捕捉為靜止的圖像,心底也會感到被滿足感灌滿。她想把拍到的日落分享到社交賬號上,卻又轉(zhuǎn)念放棄了這打算,沒有人會對于普通的同人畫手的日常生活有興趣的,可他們會對于很有名氣的畫手抱怨原生家庭莫名其妙共情起來,例如“抱抱太太,摸摸頭,看了太太描述的家庭狀況,其實我也能夠非常感同身受。小的時候我家里人也會……”A嘆了一口氣,真是有一點無聊了吧。大概還要再經(jīng)過夏家莊這一站,就會到那個唯一可以帶她逃離一切的地方——火車站.
A提著的小正方形行李箱差一點讓她在走下公交時摔個徹底,要是真的摔倒了,她會直到死都反思行李箱里帶的貓貓玩偶太過于多余,其實完全不用帶也行,都是自己太依戀于它了。她給屏幕那端的B發(fā)了“到火車站了,明天早晨會來,到時請給個地址”
B是A一個星期前在交友軟件上認識的網(wǎng)友,B的社交賬號上分享的日常大部分都是游戲里抽到的“SSR”一類的角色,各種cp谷子,在A公開求約死的這一則貼子底子,用著顏文字回復(fù)了“有啊,什么時候呢?具體怎么樣談一下可以嗎?拜托啦,(●'?'●)”
A單手拖著小行李箱,在A的正前方走著的是一對年輕情侶,女人靠著男人的肩膀,紐成一團的胳膊像是兩只小麻雀啾啾啾地私語著,他們蜜里調(diào)油的小動作也實在無聊不堪,A選擇低著頭看地磚,地磚和她手里拖的那個物體的邊線并不一樣,到底顏色是相近的灰。A看不出來地磚的灰是哪一種灰,她想,假如此時身邊跟著另一個人,而那另一個人就是B,B會怎樣辯別呢?磚塊漸漸在未散的日落中溶解為橘色果汁了,肆意地流滿了整個地面,悄聲流入每一個匆忙趕著乘車的路人的視線里。該到抬起頭的時候了,A在車站入口處,機械地拿出身份證在檢驗機器上刷了一下,“嗶——”檢驗機器亮起了綠燈,她再一次機械地拖著行李箱走進去。
A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給B發(fā)送了一條消息:“在等車真的很無聊!想好了在你那邊的哪座橋上了嗎?”,B沒有立即回復(fù),A也完全不知道B在忙什么,但這是屬于B的個人生活吧,也沒有必要告訴一個只是一起去自殺的陌生網(wǎng)友,A只要這樣想,就可以安撫掉內(nèi)心越積越多的不安,沒錯,只是這樣簡單的——
絕對不是這樣簡單的。
A憑著B一向待人客氣禮貌的阿宅語氣,大致判斷出了B至少不是搞詐騙的人販子,像這樣在腦海里不停地殺死一個想法之后再分娩出新的想法的游戲?qū)τ贏來說,真是可以從天亮玩到天黑的,反正也沒有其他事要干,也沒有重要的人需要去思念,思念這種舉動也得建立在過去和那個重要的人創(chuàng)造出了一些共同相處的記憶來吧,甘甜也好,苦澀也罷,記憶隨自己心意改造成什么樣都沒什么大問題,但A卻沒有過任何那種獨特的記憶。于是A嘗試再一次想到B,B唯一一次拍到現(xiàn)實里的東西并且分享給她的是月亮,說自己是第一次注意到模糊不清的事物也有一種美感,因為在游戲里的3D場景里看過類似的,A忍不住笑了起來,有網(wǎng)絡(luò)這層黑罩子的隔離,B不可能知道,也看不見A的嘲笑的。她笑夠了之后,立刻回了幾個貓貓表情包附和,A竟覺得和這樣一個不熟悉的可愛的網(wǎng)友一同自殺,比努力為自己的人生增添干涸的意義更能帶來歡欣。
候車大廳廣播里傳來了XXX號列車將會晚點兩個小時的壞消息,A像得了晚期癌癥的八十歲老人一樣重重嘆氣,自言自語道:“怎么會這樣,又要繼續(xù)等了啊,困死困死…”雖然A的眼皮已經(jīng)準(zhǔn)備謝幕了,四肢也不聽使地開始罷工,但她的大腦仍沉浸于亢奮的思考游戲里,同時懶洋洋地拿起手機解鎖了屏幕,通知欄里躍現(xiàn)了B遲來的一句話:“打算在天勝橋?!盇先默默記下了這個橋的名字,然后起身去看候車廳落地窗外的黑夜,也許是大腦耍無賴打贏了身體,再疲倦不堪也要優(yōu)先照顧精神需求。
淡白的月牙孑然一身懸掛著,要是再有一片湖水映作它的鏡子就好了,仿佛上個世紀(jì)的天空,漆藍的絲綢紗巾層層將人裹挾進去,A突然之間有種奇怪的歸屬感,這夜空是她的母親,在她遇到倒霉事時,總愿意帶著笑容耐心聽她從頭到尾哭訴一遍,寬宥她因為欠考慮而搞砸了重要的事。很可惜,A的親生母親并不會那樣溫柔,倒是幻想中的那片夜空可以涂上胭脂粉偽裝成一個理想化的親人安慰她,如果她將這一瞬間的孤獨告訴B,B會不會回應(yīng)她呢?
在猶豫不決的幾秒鐘里,她已經(jīng)點了“發(fā)送”的銨鈕。
“沒事啦,先睡會兒吧,睡著能驅(qū)趕一切煩惱,記得別誤了檢票就好。其實有一次,我因為忘記設(shè)鬧鈴,差點錯過自己要坐的那趟_(:з」∠)_”這樣一番溫和的話語,A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困出幻覺了,但這確確實實是B發(fā)來的文字,文字若是拿來騙人也是很有效的工具呢,面對要和自己一起自殺的家伙,必要裝出溫和,好相處的形象吧。A一半的心在嗔怨著,另外一半又因為對方及時關(guān)心了她的負面情緒而開心。
她終于有了一點確定的實感,她的雙腳是踩在這光滑的地板上的,不是踩在那月牙上的。?
不知恍恍惚惚間在夢境里待了多久,她再次睜開惺忪的睡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被前后的兩撥人群推著向前走了,有些凄白的燈光打在了他們每個人每雙眼的睫毛上,每一次細微的眨眼無不透著一股荒涼,A的焦躁與他們的焦躁都在凌晨兩點五十一分的發(fā)車時間之后蒸發(fā)得一干二凈,連大腦也空空蕩蕩的,只想快一點找到座位,找到能夠繼續(xù)沉眠的小角落。A忘記了補口紅,忘記了整理發(fā)型,忘記了整理因為久坐壓出皺折的衣裙,干脆連死也忘記好了.A甚至懶得去上廁所,在這凌晨的車廂上,把最后的生命當(dāng)作夢去溫習(xí)才最要緊.
電子車票上的時間顯示為次日早晨六點十分抵達X城,A抱著“B也許還呼呼大睡,就等我過去找”的念頭閉上了眼,到那時可以知道一直以來所好奇的B的長相,或許還可以…
問問B為什么也想約自殺。
A被耳機里播放的鬧鈴吵醒,一睜眼就看到了腿上放著的白色小手提包,這幾個小時竟像做夢似的長。
從X城車站出口走出來的時候仍舊是單手拖著行李箱的A,為了給自己解悶,隨時留心著路兩旁的草坪,這淡青色的草葉子和抹茶布丁是一樣的,草坪上的灑水機正在給這些草葉下一場小規(guī)模的降雨,有幾顆圓形的小雨珠濺到了路上,像是在護眼紙上的應(yīng)試作文圈圈點點的紅筆印,異常刺眼。她感到一絲厭煩,反復(fù)著刷新聊天記錄,B沒有特地早起發(fā)早安,明明是約好要自殺的重要之人啊,就算在網(wǎng)上相遇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人。A打開了叫車軟件,又不安地按返回鍵看一眼微信余額,錢一定是夠她打車去商場的,B自己定下在商場見面的,萬一B反悔不肯出來了,她微信里剩下的錢也不夠住酒店,而她又不想再回到家里,只好選擇在B所住的這個地方附近去想辦法自殺了,A想到這里,手里好像多了把隱形的白旗
A坐到車上時,也要讓自己的腦子安放在一成不變的景物上,?以排解掉一些不安全感。A仍舊在想為什么要在商場碰面的無聊問題,幻想視線里正前方的那個一百二十秒的紅燈回答她。然而紅燈沉默寡言。
紅色的數(shù)字由“120”漸漸下降到“10”,她焦急地扳了下自己的手指,聞到空氣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煙味,只好猛地咳嗽提醒司機,這才掐滅了煙頭。
“你在哪?還在家里嗎”B瞬間回復(fù)了她,說是在去商場的途中,得知B也在途中,心里高興得能當(dāng)場開出一片花海來。
說實話,對于B來說,A是第六個她在網(wǎng)上認識的想死的人,但A跟其他人好像有點不同,A的社交賬號里都是些同人畫,然而B看那些東西的時候很費力,甚至需要百度搜索,B問A,畫面里這么多意義不明的幾何圖形是哪兒找的啊,A過了半個小時之后,才回復(fù)道,是腦子里想的,一個人待在衣柜里休息的時候會這樣,B憑借這一句話模糊地判斷A是個有點才能的陰暗角色,且她在賬號上產(chǎn)出的同人畫點贊數(shù)和評論數(shù)寥寥,還都些沒人關(guān)注的冷門角色…所以在想死的時候才會發(fā)約死貼子理所當(dāng)然吸引別人目光吧。前五個想死的人都還沒死,仍舊糾結(jié)于死法,B在扔下了“那你可以在先想出怎么死之前打盤游戲去”后,拉黑了他們。
A從來沒有討論過怎么死,似乎也不關(guān)心死后如何,關(guān)于想死的話也視作日常用語了,連偶爾發(fā)來的日常分享里也彌漫出倦怠的病人放任自己的病惡化至死的氣息
“A是動真格的想自殺啊,是真的啊,太好了”昏暗的房間里手機屏幕上微弱如螢火的白光映照出女孩竊笑的神色
響亮,干脆的鬧鈴終于在第n遍吼叫中完成了使B睜開眼睛的任務(wù),在無數(shù)個空白的晝夜里被迫頂著這個生了蛆的人生活下去,姑且算是達到了100級的厭恨,B打開衣柜,扒開一層層放在最上面的褲子,外套,衛(wèi)衣,翻到那件過了時的米黃色百褶裙,裙邊有兩圈藏藍色橫線作裝飾,想著既然是去相約自殺,選這件提前拿水沖過,踩過,扔到過垃圾桶里再撿回來的衣服是最合適不過了。這時B又想起,那第三個主動找她一起約死的女孩,竟然認為,自殺一定要有儀式感,要穿上十幾年來最珍愛的衣服,精心化妝,選一個風(fēng)景好的地方,以自己想象中那樣美麗而脆弱的外形去死的話……B忍住了自蠕動的腸胃而不斷上涌至嗓子眼里的惡心感,希望著,祈愿著自己不會在A面前忍受不住而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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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門口的階梯上坐著一個桃紅色半袖的婦人,因為那婦人有一雙杏核般大的雙眼,所以B立即看得走不動路了,B十分好奇,那桃紅色像浸了水,看起來有種沉甸甸的重量,婦人臉上掛著的淚珠子也一般重嗎?婦人身旁有個坐得板正的小孩子,一雙發(fā)愚發(fā)癡的瞳孔盯著B看個不停,那眼神要看穿什么東西似的,B不禁心里打了個寒顫,總覺得自己也跟著掉進那陰慘的洞窟里了,趕緊把目光移向別處,抽出裙子口袋里的手機,A的最新回復(fù):“我到你說的這個商場了,我在往東門口走”
沒過幾分鐘,?B就看到了一個估摸有二十幾歲的高挑的身穿淺藍布裙子的女性朝她這里走過來了,?然而在這個女性的身后停著電動車的小棚子處,又有一個也穿這種淺藍布的八十多歲的老年人,同樣是穿著淺藍色,倒顯得這個女性身上也散發(fā)出一種死氣來了,B給A發(fā)消息問道:“你,是那個穿著淺藍色衣服的女生嗎?”“是”
——B感覺到自己被這一個“是”字嚇到大腦完全空白了,B想找個柜子,找衛(wèi)生間里最后一個隔間蹲下去躲著,相比對方不加精心打扮就已經(jīng)鶴立雞群的容貌,自己正穿著的這些舊衣服多么罪惡,本來長相就已經(jīng)丑陋到連親媽就憎厭無比的程度……B很快把這些念頭通通壓了下去,今天,她們是去尋死的,其他任何事都不能算是個事情。
然而A確實是唯一愿意線下來找B的網(wǎng)友,只是想不到,A會是這樣漂亮的人,而這樣漂亮的人也會認為自己無藥可救,連一點拼命掙扎的念頭也扔掉了
A開口第一句話便是:“你是網(wǎng)上這個叫:‘再吃谷就紫砂’的人嗎?”,A?用她平時用來詢問學(xué)生會里的成員的語氣說話,不帶有一點情緒變化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為了確認事實,為了分解事實,為了加工事實,為了使其變?yōu)槟@鈨煽傻模巳硕甲蠖M右耳出的廢話。她有這樣的權(quán)力欺騙,歪曲校規(guī)。而她的權(quán)力也僅限于她作為可以呼吸的生命體,僅限于某所有著教學(xué)樓,圖書館,餐廳,宿舍,健身房,小影劇院…的學(xué)校,除此之外,她于任何人都沒有這種居高臨下的權(quán)力。卻可以用與之相同的語氣對他們交流,與“任何人”.完成.口頭上的交流,像百度百科一樣,設(shè)問,解答,設(shè)問,再解答.唯獨她內(nèi)心感知到的柔軟的東西如同煮爛了,沒嚼勁的米粒,無法坦率告訴“任何人”.
“嗯…是,抱歉這個名字,很奇怪的吧”扎著低低的馬尾辮的女孩說。
“我本來的名字叫這個,你看”B讓A看了一眼她手機里備忘錄上的幾個黑字,A便難忍笑意,干脆捂起嘴,她覺得自己跟B交談起來大概是不用像百度百科那樣繃得緊緊的了,B介紹自己名字時都拘謹?shù)降媒柚ぞ?,就這么一個和她相似的點在她眼里十分可愛,也格外令她高興
還沒等A再說什么,B搶著問了起來,一會是你今天為什么穿這件衣服,一會又是你平時打不打游戲,像是專程采訪明星的八卦小記者一樣,B的眼睛里有什么正在不斷跳躍著,是映在眼珠上的那座銀白的寫字樓嗎,A暗暗想著。
“我媽的衣柜里都是些淺藍色的裙子呢,她很喜歡的。所以我也得必須這樣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她見一次扔一次”
提到衣服顏色時的A,心情很糟糕啊,B有一點后悔自己剛才問那么一堆問題出來,可衣服顏色怎樣挑按自己喜好來不就可以了嗎,為什么要這樣聽母親的話…B的心情也開始變得煩悶,重重地往下沉,沉到了無法再沉的地步時竟有一種雙腳落地的僥幸
“不過…因為,我不是特別注意穿在身上的衣服的顏色,也對牌子之類的東西沒興趣,衣服只要過膝的長裙,寬大一些就夠了,B,你……”
在即將問對方喜歡什么顏色的衣服時,A看見了她的米黃色百褶裙褶子都早已無力地塌下去了,裙邊的藏藍色橫線銜接處還有一塊不小的黑色污跡,A心里覺得這裙子一定與一些不想被人知道的過往有關(guān)系,A不禁憐憫地重新打量一次眼前這個女孩;也許想自殺的原因可能是家里人對待她的方式么,然而這女孩的主頁又常有谷柄圖與游戲截圖,沒有一句關(guān)于抱怨生活抱怨學(xué)校的話。
“B,你有定下幾點去天勝橋嗎?”?
“定下了啊,對了,我叫你什么會妥當(dāng)一些?就你的網(wǎng)名‘A’也可以嗎?”
“可以可以,你喜歡就好”
“A,真的連一款游戲也不玩嗎?家里管的這么嚴?”
“不玩的,前幾天下載的養(yǎng)成類文字游戲也刪掉啦,倒沒有因為家里人管得嚴,只是…只是,我媽那人比較神經(jīng)病,什么都要插一刀才心滿意足”
“這樣啊,那么A要是之后有不開心的事跟我講也沒事哦。如果咱倆今天,今天被人搶救回來,活著的話…當(dāng)然還是最好不要被搶救了”
聽完這句的A瞪圓了眼睛看向B,B正看著手機里的地圖導(dǎo)航,這人是自來熟么?和只認識了一個禮拜多的網(wǎng)友用“咱們”這樣親近的稱呼啊,A想道。
“要不去商場里待著好了,隨便坐哪兒坐很久也不會被趕的”
B十分自然地握起A的右手向商場門口走著,A卻不知道該把目光投向哪一個方位,作賊心虛一般地瞄著那只和自己的手指頭扣在一起的左手,左手中指還戴著黑色小戒指,那枚小戒指的存在實在麻煩,既然有了戀人,B為什么還要跟別人相約自殺?以及為什么要像對待親近的人一樣溫柔地對她?B如果不是偽裝起來的,一切都會讓她難以接受。
“商場里會有穿玩偶服的工作人員吧?不知這地方有沒有,至少我住的那地方會有,還能一起拍照的”
“先進去不就知道啦”
B轉(zhuǎn)過頭來說話的一瞬,周遭風(fēng)景都擁抱著太陽白而透亮的碎沫,下眼瞼有黑眼圈的B?,主動拉起她的手的B,對著她微笑的B。
然后這個片段會無限地重復(fù)播放下去,一圈又一圈繞上去的階梯,A被迫停在踏上一階又一階的過程中,永遠望不到盡頭。

八天原第一次刊載別人的投稿,很榮幸
據(jù)作者說 不一定能寫完
請感受到此為止的趣味
祝您有美好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