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他們,帶來世界上不同地方的文學(xué)


李文俊先生離開后,家人整理舊物,從一本舊雜志中發(fā)現(xiàn)他一幅字,十年前寫的。“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語出魯迅《野草》,題字中稱魯迅為“迅翁”。文俊先生兒媳馬小起說,老爸一直特別喜歡這句話,尤其到晚年,常跟她提及,似乎是對生死相別的一種理解與準(zhǔn)備。
與李文俊先生在同一天離開的另一位著名譯者楊苡,她所留下的題簽、贈言,也在朋友圈被高頻轉(zhuǎn)發(fā),我想這都是出于一種相通的敬愛。他們留下的,都不是書家之作,而是天真自然的,獨屬于時間中的某個人的筆跡,帶著這個生命所特有的經(jīng)歷、意志與風(fēng)度。似乎僅僅從這幾行疏淡之中,我們就能感受到他(她)的一生、感受到歲月的呼嘯而過。
無數(shù)陌生讀者為什么如此不舍地追懷李文俊、楊苡,包括前不久離開的郭宏安、王智量、柳鳴九、唐月梅、許淵沖等老一代著名譯者,也都是出于這樣一種難以說清但濃烈于懷的感觸:他們深厚而樸素的生命,帶走了什么,又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作者?| 魯敏
?編輯?| 譚山山


? 一種“認(rèn)譯者”的天真之氣
當(dāng)然,最顯見的是閱讀影響,尤其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期那大門敞開、強光涌入般的閱讀狂飆。當(dāng)時的青年們有著許多對外國經(jīng)典的最初閱讀記憶:如何連夜“跑書”挑燈接力,囫圇吞棗地共享一套好不容易借來的名著;如何挖空心思討好圖書管理員或某位家有藏書的親戚;如何在巴掌大的小縣城新華書店初遇《紅與黑》,讀完大呼“我就是于連、于連就是我”。
柳鳴九先生主編的《法國二十世紀(jì)文學(xué)叢書》與《世界小說流派經(jīng)典文庫》,加在一起得有百十多本了,多少人受惠于此啊,永遠(yuǎn)記得薄軟的封面上,仿佛是油墨印刻的三個硬瘦字體:柳鳴九。又有多少寫作者遇上《變形記》《局外人》時,有如打開第三只天眼:哦,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由此一步踏入當(dāng)代文學(xué)的場域。

關(guān)于世界文學(xué)對中國文學(xué)各種路數(shù)流派風(fēng)格的喚起與影響,是比較文學(xué)研究的大選題,此處不做展開。只講一個細(xì)節(jié),在先鋒文學(xué)起來的當(dāng)兒,甚至有一種寫法,就叫“翻譯腔”“翻譯體”,作家們所醉心模擬或致敬的,其實是翻譯家們的譯筆,由此也可見翻譯作品對中文寫作的影響之深。
我們還是回到閱讀。閱讀跟飲食的經(jīng)驗是同一個原理,母親與故鄉(xiāng)的食物自然是天下第一,但第一口的“不同”風(fēng)味,也常會有驚天動地之撼,會加速推動我們在體魄器量上的延展與成長,乃至在將來的審美趣味里形成一種頑固和深情的偏好。這種成長期中的重要閱讀經(jīng)驗,總帶有一種童貞般的真摯情感,包裹著對文壇巨匠經(jīng)典之作的眩暈效應(yīng)與五體投地,而這,也常常也會移情并投射到譯者身上,并由此產(chǎn)生一種“認(rèn)譯者”的天真之氣,仿佛??思{就是李文俊的、加繆就是郭宏安的、普希金就是王智量的、三島由紀(jì)夫就是唐月梅的,等等。哪怕后來的譯者版本,可能會有更全面的資料參考、更開放的當(dāng)下性處理。
這僅僅是閱讀口味上的固執(zhí)嗎?我想這里面其實還包含著人們對這些“初一代”譯者真摯的尊崇與感激。自然,而今這些名著與巨匠已是人人掛在嘴邊堆在案頭,各種版本線上線下唾手可得,相當(dāng)多80后、90后讀者有不錯的外語基礎(chǔ),可直接閱讀原版。但,時間倒推上世紀(jì)四五十年,回到所有這一切的來路與源頭,實在是一條極為不易的漫長過程,正是靠著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出生的這一大批譯者,靠著他們跋山涉水的接力開拓與終身勞作,方從最遙遠(yuǎn)最陌生處為無數(shù)饑渴的雙眼帶來世界上不同地方的文學(xué)。


譯者與作品的相遇
比如李文俊,最廣為人知的是他引薦并大量翻譯了??思{作品,由此滋養(yǎng)了幾代讀者、作家與研究者。其實他還以“拓荒者”的獨到眼光譯介了許多當(dāng)時還不為中國讀者所知的名作名篇。
影響了許多中國作家的卡夫卡(莫言、余華、馬原、殘雪等都曾撰文談及),最早就是1960年代初李文俊在《世界文學(xué)》做編輯時,借著一個“內(nèi)部發(fā)行”的選譯機會,他提出譯介卡夫卡的選題,并帶頭翻譯了《變形記》等五個中短篇,后于1966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以《審判及其他》為名出版。
“垮掉的一代”凱魯亞克的代表作《在路上》,也是他與施咸榮等同期譯者合作,嘗試從節(jié)譯、選譯開始,一步步向讀者推出的。熱銷至今的《傷心咖啡館之歌》,李文俊是在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讀的企鵝原版,當(dāng)時即印象深刻。十多年后,他和一幫譯者策劃引進一批美國當(dāng)代小說,他提出的就是這本《傷咖》,譯出后先在1979年創(chuàng)刊的《外國文藝》上刊出,從此麥卡勒斯以及她更多的作品,收獲了一茬又一茬的中國年輕讀者。

比李文俊早一些的蕭乾先生(1910-1999),他與《尤利西斯》的相遇也是一個“長故事”。1929年,他聽說英語文學(xué)里出了個“叛逆者”喬伊斯,可他先后就讀的燕京大學(xué)、輔仁大學(xué)圖書館都找不到此書。十年后他到倫敦讀書,總算買到奧德賽出版社的兩卷本(1935年版),但沒有索引和注釋,勉強讀完。直到幾年后去劍橋讀研做論文,他又重新拾起閉門苦讀,然而此時戰(zhàn)火紛飛,他丟下未竟的學(xué)位和喬伊斯,跑去做隨軍記者了。這一擱,就是五十年。
1990年,譯林出版社聽說他當(dāng)年“摸過”這本天書,便尋上門來邀譯。蕭、文夫婦決定聯(lián)手合譯,這時他已80歲,剛剛動完兩個大手術(shù)。此后歷時1500多天,推出首譯,光是注釋文字就約30萬字。3年后,蕭老病故,之后若干版本的修訂、維護、校正,皆是文潔若獨力所支。這樣的翻譯作品,與外部世界的變遷、與譯者個體的生命,如此壯闊起伏,如此血肉相連,想想看,能不“認(rèn)譯者”嗎?

? [愛爾蘭] 詹姆斯·喬伊斯 著,蕭乾 / 文潔若 譯
譯林出版社,2021-7

他們不僅是譯者,
也是相關(guān)作家的研究專家
熱烈的情感投射只是一個方面,真正讓譯者長久不衰、代代流傳的當(dāng)然是他們的譯作,他們的專業(yè)處置與美學(xué)主張,包括母語素養(yǎng)、語言風(fēng)格等,諸如“信達雅”(嚴(yán)復(fù)),“寧錯務(wù)順”(梁實秋),“寧信而不順”(魯迅),“求神似大過形似”(傅雷),“音美形美意美,求優(yōu)似不劣似”(許淵沖),等等。這都是大研究,實不可妄談。這里且說兩個邊角處。
一是譯者序或譯后記,這是譯者在相關(guān)語種、作家作品研究功力上“深入淺出”的直接體現(xiàn)。比如法語翻譯家郭宏安,人稱他是研究、批評、翻譯三駕馬車,在出版波德萊爾、加繆、夏多布里昂等諸多譯作時,總會奉上他極為精彩的譯者序,兼具學(xué)院批評理論與文學(xué)中人的浪漫激情,像《紅與黑》的代譯序《誰是“幸福的少數(shù)人”》,就是一篇獨立的對社會人之幸福觀的深刻闡釋?!稅褐ā烦撕荛L的序言,還有《跋》,闡述他對譯詩的理解與實踐,可謂是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當(dāng)然這對郭先生而言,只是從他的波德萊爾研究和多年翻譯實踐中所舀出的一小勺而已。

[法] 阿貝爾·加繆 著,郭宏安 譯
譯林出版社,2021-6
許多譯者最后都成為相關(guān)作家的研究專家,但這也不是天成的。李文俊就談過,他特別注意收集與??思{相關(guān)的隨筆、書信、演講以及他人回憶等資料,而這個做法他又是從老前輩汝龍先生(1916-1991)那里學(xué)來的,當(dāng)時汝龍在平明出版社所出的每一冊契訶夫小說集,都附上他所能搜羅到的背景資料。正是這樣的積累之下,除了??思{作品,李文俊先生還創(chuàng)作或編譯了《??思{評論集》《??思{評傳》《??思{畫傳》《??思{隨筆》《??思{的神話》等相關(guān)圖書,被尊為福克納研究權(quán)威。
除了序跋,還有注腳與注釋,往往最見譯者的耐煩與耐力。像前述《尤利西斯》的海量注釋,即是典型體現(xiàn)。蕭、文二老在翻譯時參照了十幾個版本,不斷刷新喬伊斯學(xué)的最新研究成果,又兼顧各語種的修訂,可謂窮目力所見、窮版本之盡、窮學(xué)界之力,最終使得這本天書的注釋成為汪洋大注。而出于“不想打擾閱讀整體感”的想法,蕭、文二老一直堅持保留“章后注”。記得我看書時,一藍一金兩條布簽帶,一個夾正文,一個夾章末,得像紡織女工一樣,前后來回地翻飛對照。

李文俊 編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一根牽繩在前,一盞燈火在上”
李文俊的譯序與譯注處置,是安靜、簡潔、妥帖的。我初讀《喧嘩與騷動》時,25歲的樣子,剛開始接觸意識流,有點膽怯,虧得有李文俊的譯本序在前,他對書中的人物特性、結(jié)構(gòu)設(shè)置、敘事視角等,都有明白詳盡的指引,提醒讀者注意各個人物出場時所攜帶的時空備忘與暗示性細(xì)節(jié);而在譯文中,他也通過字體變化和有分寸的腳注加以提醒。
此書不厚,但我讀得很慢,李先生像一根牽繩在前、一盞燈火在上,倚靠著他,我磕磕絆絆地走完全程。這次經(jīng)歷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后來讀別的??思{作品,也還是會找到李文俊的相關(guān)研究文章先過一眼打個底子。比如《我彌留之際》,后來又有好幾個版本,從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李文俊的譯序《“他們在苦熬”》每讀一次,仍會心中有感。
當(dāng)然,從譯者角度來說,他們期望有更廣的涉獵。李文俊就開玩笑地說過,不能總是福克納的“跟班”或“馬仔”,而要“拓寬戲路”。所以晚近這些年里,他譯了簡·奧斯汀的《愛瑪》、艾略特的詩劇《大教堂兇殺案》,復(fù)譯海明威的《老人與?!?/strong>、童書《小熊維尼阿噗》,還有美國前總統(tǒng)夫人南茜·里根的《我愛你,羅尼》。

[美] 威廉·??思{ 著,李文俊 譯
99讀書人 |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9
李文俊眾多拓寬“戲路”的譯作中,以2009年所譯的《逃離》影響最大,至今仍一再重版。當(dāng)時門羅還沒有拿到諾獎,又從來只寫短篇,故聽起來較為小眾,李文俊的引薦使她獲得大量中國讀者。蘇童老師就老跟我們推薦門羅,各個場合都講,當(dāng)中也有李文俊的譯筆功力使然。
李文俊一直對譯文有求精之癖。據(jù)青年學(xué)者徐兆正回憶,2017年他聽李先生談過,說最后的翻譯計劃是重新譯一下《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完成之后就決意收手了。徐兆正后來找到重譯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福克納作品精選系列”收入新版)讀了,深感老人文字臻熟至于極品。新譯之時,李文俊87歲。想想真是感慨和臉紅,李文俊到老,還在拓展方向、還在做修訂計劃、還在步履不停地精益求精。

[美] 威廉·??思{ 著,李文俊 / 陶潔 譯
99讀書人 |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9

除了皇皇譯作,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太多
這些翻譯上的故事,每個譯家都有很多。比如楊苡怎樣在巴金的鼓勵下重譯艾米莉·勃朗特,并殫思竭慮地構(gòu)想書名,終于在一個雷電交加之夜,突然想到“呼嘯山莊”這一神來之名(此前梁實秋版本名為《咆哮山莊》)。
再比如王智量先生與他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譯稿那幾度輾轉(zhuǎn)的故事,絕對可以講上幾萬字,尤其是何其芳先生在他下鄉(xiāng)勞動改造的前一天,特意找機會叮囑他“《奧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咯!”的“廁所故事”,流傳甚廣。而讓我印象最深的,則是他從蘭州回滬時,隨身行李里盛滿各種各樣碎紙片:因村里沒有條件,他就把想好的譯句寫在撕下來的糊墻報紙或者衛(wèi)生紙、香煙盒上……此書最終得以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和1950年他初讀《葉甫蓋尼·奧涅金》相隔32年。如今,俄羅斯所有的普希金紀(jì)念館中,都陳列著王智量的譯本。
而智量先生在他的華師大一村住著,三口人,四十多平米,節(jié)儉得“可怕”。朋友們回憶他時都會提到他“絕對不浪費任何食物”,在外吃飯,哪怕只剩半塊炸豬排,也堅持帶走。一次性的干凈餐盤他也會留著,墨筆畫上活靈活現(xiàn)的蝦斗圖,送給來往小友。他的書房一直掛著屠格涅夫畫像,上有其名句:“你想要幸福嗎?先得學(xué)會受苦?!蓖踔橇孔類壅f的一句話則是“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想想他一生經(jīng)過的事情,再想想這兩句短短的話!無緣得見智量先生,只看過他晚年照片上的笑容,明亮、溫暖、毫無掛礙。

百歲老人楊苡的笑也總是爽朗的,還有她聊天中的口舌伶俐、玩笑不斷,但凡見過,都會印象深刻。南京大學(xué)余斌教授對她長期訪談十年左右,終成一部口述史《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余教授說,如果全世界搞一個百歲老人記憶力比賽的話,楊老師得拿頭名。我們每次去拜訪時,都是大家圍坐,聽她信手拈來,準(zhǔn)確到年月、場景與對話地講述往事故人。不記得是哪次,同行者全是男士,大家告辭時,她拉我在后,像小女孩一樣頑皮地笑著,悄悄往我手里塞了一個瓷人偶……
是的,她知曉并穿越百年的世情苦難,可又葆有童心未泯的熱情,她的柜子、架上、沙發(fā)、床邊,擺著一排排的布娃娃和人偶,還有各種材質(zhì)做成的貓頭鷹。她的屋子不大,50平米里擠擠挨挨放滿書報、娃娃,掛滿照片與字畫,家具上披著她喜歡的藍印花布。她終身都沒有什么大的名頭,就是南京師范大學(xué)的一名教員。她生前即已立好遺囑,要把她這間小屋捐獻給南京市作家協(xié)會,“希望大家能繼續(xù)在這里讀書”。

我有時會把這些故事“販賣”給年輕人或?qū)W生們聽,也許今后還會講,其實也是在與他們共勉——的確,在此時此際的生活中,紛繁的學(xué)業(yè)或職業(yè)生涯中,我們總會遇到各樣的苦痛與艱難,身陷階段性的泥濘,或是踏上獨行逆行的孤獨旅程,想想這些可敬可親可愛的前輩,除了皇皇譯作,他們還給我們留下了太多。他們身上,不僅有著堅韌深厚的專業(yè)之精神、歲月滄桑的時代刻痕,更有對生命和命運的理解、對世俗名利的平靜取舍、對愛與美的堅信與守望。
2023年1月7日,離農(nóng)歷兔年近了,小起做了滿桌好菜,一家人燈下共享,突然,李文俊先生問:“聽,什么聲音?”小起逗趣,故意說:“我啃骨頭的聲音?!薄安?,”他說,“是時鐘,時間一分一秒在過去……”20天后,老人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他在十年前就抄寫了最喜愛的一句話: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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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魯敏
編輯丨譚山山
校對 | 向陽
今?日 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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