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列車》是鬼滅宇宙中我最喜歡的篇章，它引發(fā)我拓展去思考一對概念——有限VS無限。

因為得知生命有限，所以我們努力活著，并為自己賦予意義。這樣的我們，當然幻想“無限”這件事，追尋抵抗死亡、延續(xù)生命的可能性。實現(xiàn)無限，仿佛開拓了新的發(fā)展，但這是真的嗎？

（全文必須有嚴重劇透，請謹慎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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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象級動畫《鬼滅之刃》，基本設定是人類對抗鬼的故事?？此坪唵斡譀]有新意，但在極簡的背后似乎有一些別的東西。鬼，被當做未知的代表，正是與人相違背才顯出可怕。作品中的鬼不強調(diào)異樣的外形、嚇人的行為、扭曲的心理，而強調(diào)他們超常的能力。鬼的能力，來自“無限”，時間和空間上都無限延伸的“無限”。這是我所看到的第一重“無限”，作品直觀呈現(xiàn)的，擁有“無限”的鬼VS只能“有限”的人。

猗窩座與煉獄杏壽郎對戰(zhàn)時，明白地說出了這個道理：鬼由于生命無限，得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修煉，技術逐漸精煉，身體復原加快，所以人是不可能戰(zhàn)勝鬼的，人要變得強大，只有選擇做鬼。“你的身體還沒到達巔峰，你的劍術也還沒凝練，你現(xiàn)在死了，這些都隨你而去，不再存世，你甘心嗎？”“我太喜歡你了，你有無限發(fā)展的能力，只需假以時日，你不想跟我一直斗下去嗎，一起成為強者？”

這就是鬼的邏輯。物化了自己，也簡化了何以為人。他們索求“無限”，多是為了承載失控的私欲，卻借變強、復仇之類的說法來欺騙自己和他人。根據(jù)作品設定，鬼都是由人變成的，人在特定時刻做了選擇，就沒有回頭路。人生路上某一時刻，遇到了挫折，產(chǎn)生了一個小目標，只需翻過去就應該繼續(xù)前進，是為正常的欲念。鬼的扭曲在于把小目標看成了終極目標，為了翻過去不擇手段，最后真翻過去了，也迷失了，沒法再前進，也就是讓自己的欲望失控了。煉獄犧牲前用“人有限，卻是生而如此”回應，在他的走馬燈里，母親從小教導“你之所以生而強大，是因為你要去保護弱者”。用行動回應了母親，煉獄得以笑著善終；與此對立，猗窩座陷入恐慌，在烈日下逃走。作者用這樣一個結(jié)局區(qū)別了做人和做鬼，強硬地回答了那些可能被鬼話蠱惑的看官。他對于不需要開辟討論空間的是非決斷問題，不留情面。

人逐漸變成鬼的意象，也在這個精彩故事里完美呈現(xiàn)。之前的劇情，鬼通過1V1、1Vn地殺人、吃人獲取能量，是榮易想象的；下弦之鬼魘夢卻創(chuàng)造性地把自己變成了整個列車，幾百乘客只要上了車就困在其中，塑造了一個逃不出的地獄。魘夢并非靠自己完成，而是先蠱惑了一部分人的心，讓他們成為幫兇。這部分人各有悲慘身世，值得同情，卻放縱了自己的求生欲，賣他人性命獲益。這實際是在倫理學的討論中常見的議題，面對非你即我的生存對峙，你將如何抉擇。很多人是站在求生欲這一方的，但這個作品輸出了別的觀點。每個幫兇需要進入一個人的心靈，破壞其精神核心，讓其徹底失去反抗而死。每個心靈的視覺呈現(xiàn)是不同的，等同于潛意識領域。一個幫兇進入炭治郎的心靈時，看到了海天一色的場景，許多白色小人看見了他，過來拉他的手，其他小人一起陪著去看那顆潔凈的核心球。他們就這樣看著那顆球，它不躲不閃，不刺目也不發(fā)暗，只是暖暖地照著周邊的一片區(qū)域。這個幫兇得到了治愈，原來無需背離人性、無需背負害人的枷鎖，安心接受自己患病必死的結(jié)局，靜靜地等待那一刻，也算死得其所。命運就是，每個人都會遭遇變故，那是上天投下的網(wǎng)，它終將絞殺我們，人只能從縫隙中逃離。借口求生，把網(wǎng)踢給別人，不僅不能掙脫，反而更容易纏繞，這是自己編織的更收緊、更困頓的另一個網(wǎng)，先絞殺我們的很可能是這個失控的自己。

鬼還有一個可悲的、難以啟齒的秘密，關于他們的能量來源。真的是只要同意做鬼、自行修煉，就比人類強大了嗎？在鬼王無慘眼中，他們被選中的原因，是做人時欲求不滿，并有偏執(zhí)特質(zhì)，遇到蠱惑容易放棄思考、幻想捷徑。變成鬼后，他們通過分得無慘贈予的血液來獲得增強，由此開啟死循環(huán)——越想討好，心理越變態(tài)，對人類越殘忍；越不擇手段，越能獲得提升，越快與僅存的人性割裂。他們以為，做鬼之后，就自由了，就能掌控自己，就能扭轉(zhuǎn)生活軌跡，實際依舊無力反抗，也沒能跨越階級。如此“無限”，是真的滿足了鬼自身想要的力量無限、生命體驗的無限呢，還是無限迎合一個工具人的身份而已？這個設定是一個有趣的階級意象。在正常的人類社會，階級是由生產(chǎn)關系和社會分工決定的，它當然也代表社會角色、地位的不同，但底層邏輯必須是與經(jīng)濟生活息息相關的。到了鬼的世界，階級成了一個單聲道的東西，無慘獨孤求敗數(shù)千年，所有資源的占領權和決策權都歸于一人，階級只是他設想出來的玩物，并非真實存在和運行，也不需要。在這個基礎上推演他所鼓吹的“無限”的意義，就更為可笑了，因為其他的鬼存在的意義從一開始就是偽命題。

反觀人這一方的生存邏輯。前赴后繼的鬼殺隊，以身做餌的人，甘為人肉盾牌的人，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他們很可能看不到的未來上，值得嗎？為什么？是什么支撐著他們？正因人是有限的，生命有盡頭，能力有高低，男女各人有別，所以人會心存敬畏和感恩，會為了守護寶貴的一點點東西而努力。比如善逸，師父教導他“如果只會一招，就集中一點，練到登峰造極”，于是成就了他，使他成為漫畫改動畫后最燒經(jīng)費的人物——雖然只有一招，但實在華麗。九柱里的蝴蝶忍，身為瘦小的女性，就發(fā)揮制毒特長，輔助力量型隊員的進攻，最終決戰(zhàn)時她的毒成了大殺器。正因人深知自己“有限”，專注于自己擅長的領域，反而能創(chuàng)造各自不同的生命史，相輔相成，再經(jīng)歷歲月累積，使人類整體的歷史豐富為“無限”。與此相對，鬼的世界只是一部內(nèi)卷的供養(yǎng)史，認知、行動和意義都極為有限，縱使活過九千年，仍乏善可陳。作品里出現(xiàn)的許多鬼，在生命盡頭展現(xiàn)出僅存的人性瞬間，才是最動人的部分。在這里，他們回憶了生而為人時或歡快、或苦惱、或執(zhí)著、或憤恨的事情，這些記憶在最后一刻出現(xiàn)，既交代了引誘他們變鬼的欲念為何，更象征著鬼終其一生仍是羨慕人、延續(xù)人的基因。有限和無限在這里反轉(zhuǎ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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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講講我理解的第二重“無限”，人內(nèi)心的自我博弈。

煉獄作為九柱中最為溫暖、開朗、寬容的形象，早早死去，作者將漫迷撕裂。我粗略看過全集，得知將一次次心碎，也一次次更加堅定。這大概就是生而為人的真相。后續(xù)作品中更讓我動容的，不是以煉獄為代表的生而堅定不移，卻是那些搖擺、反復的人，他們的存在更真實，讓人產(chǎn)生代入感。煉獄的父親就是一個代表。這個曾經(jīng)強大的男人，經(jīng)歷了戰(zhàn)斗失敗、妻子早逝等諸多打擊后，對曾經(jīng)的信仰產(chǎn)生了懷疑，退出隊伍，終日飲酒自棄。煉獄之死對父親是又一次沉重打擊，也把家族推向兩難選擇的浪尖：弟弟千壽郎天生不具備戰(zhàn)力，他選擇了整理和修復家族文書，輔助繼承者；父親若繼續(xù)沉淪，炎柱將在這一代斷去傳承。（根據(jù)《游郭篇》交代）

這是“無限”向后看和“有限”向前沖的對決。煉獄在世時，父親的角色是隱藏的，當有人主動沖鋒陷陣時，退縮逃離不需負責；當保護屏障消失，人被往前推，也許才明了，自己不僅僅是自己。這一幕之所以非常能引起共情，是因為我們大部分人，缺乏杏壽郎的堅定，也不如千壽郎自知。我們大多會如老煉獄一般，花費半生做著自己看不到終點的事情，經(jīng)歷磨難，陷入苦痛，在一段時間里停滯，然后被推一把，可能再次出發(fā)。有一種心理學說法，痛苦也是人的舒適區(qū)，因為熟悉了、習慣了、容易駕馭，所以很難脫離；走出痛苦去體驗未來，反而是未知的，更令人生畏。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困陷于過去的人。如何喚醒他，作品設定可謂舉重若輕。父親一直害怕聽到煉獄的遺言，不想被責難，也不想被期待。但煉獄只留下一句：“父親，請您保重身體。”僅此一句。我想，當老煉獄再次舉起酒瓶，想繼續(xù)沉淪于酒精帶來的平和時，他可能沒法再面對自己。相對于失去了生命的兒子、隊員、甚至妻子，活著的他，就已經(jīng)足夠強大了啊。有幸活著的人，身體，是你的身體，也不只是你的身體，你不該只留一副軀殼而已。父親最終重操戰(zhàn)刀，回歸隊伍，決定燃燒有限的生命。他代表了依舊迷惑、被世事推著向前、愿意伸出手去撥開迷霧的行動派，值得我們吶喊老兵不死。

另一處自我博弈，在《無限列車篇》炭治郎的夢境中。魘夢可以操控人陷入沉睡，夢中是他建構(gòu)的此人最快樂的回憶或想象。人被困在其中，不想脫身，更有甚者主動求夢，不惜賣掉他人性命?！澳阆胍利惖膲魡?？我可以為你實現(xiàn)?！边@個設定頗有廣告意味，真相也跟廣告一樣，一頭是欺騙，一頭是自我暗示。炭治郎的夢里，母親和四個弟妹，沒有被無慘殺死，一家人還生活在一起，每天的日常是砍柴、摘野菜、搶飯吃，其樂融融。夢境、酒精和藥物，都會為我們開辟舒適區(qū)，關閉真實和虛幻的邊界。人一旦相信生命可以單線循環(huán)、可以由自己完全掌控，一旦停止感知事物的兩面性、停止接收負面信息，就失衡了，離癲狂不遠了。

炭治郎夢境的崩塌，得益于他和妹妹禰豆子共同經(jīng)歷的“后來”?！澳芑氐竭^去就好了”，一家人的日子永世難忘，但只剩兄妹倆之后，多年的相依為命、共同戰(zhàn)斗，同樣刻骨銘心?？鞓穪碓从诒缓亲o，也成型于守護他人，越成長，越難說哪一種更值得珍惜。作品設定，陷入夢境的人要通過自殺來回到現(xiàn)實，象征著人在陷入苦思時如何自救，以及自救的決心和勇氣大?。ú皇墙趟糇詺?！不是教唆自殺！不是教唆自殺?。＿吔邕€在時，看穿妄想時，把夢中的自己殺掉吧，回來現(xiàn)實，看現(xiàn)實的世界，愛現(xiàn)實的人。在這里，炭治郎是被禰豆子喚醒的，溶在骨血里的守護妹妹的使命，讓他逐漸明晰自己擁有的是“有限”年月，而不是夢境中的“無限”快樂。

相信大多數(shù)人都曾經(jīng)歷苦痛，也妄圖挽回過去，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只是不希望美夢醒來，又要面對現(xiàn)實里一地雞毛。炭治郎邁出這一步，非常貼合人生的真相，如何意識，如何面對，如何自救，如何康復。鬼失去做人的心，他建構(gòu)的夢境必然崩塌，因為人會基于經(jīng)驗和本能產(chǎn)生懷疑。美夢無限地好，幸福的片段無限地循環(huán)，但是缺乏其他情緒。在現(xiàn)實的過去，哪怕一家人其樂融融，炭治郎作為長子依然要承擔很多守護責任，他每天憂心挖的炭夠不夠多、價格好不好，還要想禰豆子的衣服是不是舊了、茂和花子是不是又打架了。他可不是笑嘻嘻就能過日子。鬼所理解的“無限”是困局，幸福是剪出的時間碎片里的反復兜轉(zhuǎn)。只有人才理解，幸福必然與一堆反義詞相生，它是“有限”的，它從來沒有單獨存在的可能。

兄妹羈絆這一幕，因此尤其感動我。當炭治郎終于完成自我博弈，選好去路，砍下與美夢訣別的一刀，我能感受他心中有多么不舍。明明可以永遠留在這里，只感受幸福的?。≈灰_過自己，只要頭腦清空，只要再吃一碗媽媽做的飯菜，只要再抱一次年幼的弟妹，只要留在這里就等于救回了他們……但炭治郎說著“對不起”，忽視背后弟妹的哭喊，跑走了，他決心把有限的生命投向未來。他決然回到現(xiàn)實的原因，是堅信還有使命，堅信有人在等他，堅信世界需要他，他還不能放棄自己去做夢。我們在陷入崩潰時，一定一定，也要為自己賦予意義，不要去那邊，要記得回來，要愛這個有限的自己。人比其他物種強大，是因為發(fā)展出了對抗自身生物性也是劣根性的能力。

最后回到開頭的問題。我們渴望“無限”，渴求生命得到延續(xù)和發(fā)展，渴求死亡不要終結(jié)曾經(jīng)的存在。這種“無限”是通過“有限”來實現(xiàn)的，正因為我們知道自己能夠生存、能夠掌控的時空非常有限，所以努力地活著，但凡活出了一點意義，被別人看到了、尊重了、理解了、肯定了，都當作多得，都對此感恩。然后還要繼續(xù)前行，因為我們不滿足實現(xiàn)小目標、翻越小山坡，既然短短的一段時間就能活出意義，為什么不用整個生命追尋更多呢？相反地，如果生命真的“無限”增長，是多么恐怖。人會珍惜非稀有之物嗎？今天隨便過過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明天又是一天，昨天、今天、明天和后天，每一天都是同一天。我們也許會真的困在其中，茍延沒有信仰也沒有目的的生活，永久舒適也永久無用，這跟噩夢沒什么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