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來，我在這座修道院待了還不到三天，就又要匆匆離開，似乎事情的緊迫程度并不允許我在這樣一個天高云闊的地方悠哉游哉。于是就這樣，在回房間收拾完行李之后，我和神谷便又來到了寬敞的中殿當(dāng)中，等待著啟程出發(fā)。

雖然住處與經(jīng)濟問題有了著落，但我們完全不知道李維先生交給我們的事情該從哪里入手，在收集情報方面，我甚至還沒有入門，而神谷看上去也并不是那種消息靈通的人。于是現(xiàn)在能做的，也只能是在預(yù)備好的地方，慢慢等待所有人員到齊之后，再統(tǒng)一開始下一步的行動。但是在那之前——

“神谷小姐，你不覺得李維先生對我們隱瞞了什么嗎？”

我望向修道院的彩色玻璃窗，裝作十分隨意的樣子問身旁這位預(yù)計要和我相處很長時間的女士。她緩緩點了點頭，皺著眉將雙手抱在胸前：

“看樣子他隱瞞的東西可不止一星半點兒，不知道是想在日后計劃敗露時能和我們撇清關(guān)系，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我和他一直都是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所以經(jīng)常會有意無意地去猜忌他的目的，所幸他并沒有動過什么歪心思?！?/p>

“那看來神谷小姐你的警惕心實在是高，不知道有一天你會不會也突然對我開始有意無意的猜忌……”

她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奇怪，隨后又嘆了一口氣，仿佛是為了打消我的顧慮一般地說：

“說句實話，現(xiàn)在的你并不會引起我的猜忌，況且我們不是互相利用。李維先生不是說過么？讓你跟著我，至少這點誠意我還是能拿出來的——前提是你能對得起我給你的誠意?！?/p>

不得不說，就算是極為普通的對話，她也會帶著十分明顯的威壓，不知道是有意為之，還是長年累月之后積累下來的習(xí)慣。不過看上去，她應(yīng)該沒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不好打交道，于是我堅持不懈地繼續(xù)嘗試和她搭話：

“如果圣座透露給李維先生的信息，和寄到圣座的那封為寫信內(nèi)容一致的話，那‘真木智雪’說的話就和李維先生收到的信件說法有出入，受到‘天啟’和毀滅圣座這些，在那個對李維先生所說的話里都沒有體現(xiàn)。但是為什么李維先生沒有把那封拿給我們看？是因為信里還說了某些不能讓我們知道的事情么？”

李維先生身上有著諸多疑點，但我并沒有足夠的理由去當(dāng)面向他質(zhì)詢細節(jié)，眼下也只好寄希望于看起來心思比我縝密的神谷——哪怕這樣的話題其實并不適合用來和一位并不熟絡(luò)的女性搭訕。

不出我所料，神谷只是搖了搖頭，似乎并不想現(xiàn)在和我討論這些事情，但還是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

“秋洋，當(dāng)下我對這些事情的認(rèn)識，可能還不如你思考的那般細致。大概你還沒有感覺到吧，這件事情已經(jīng)讓我有些傷腦筋了，總感覺……你讓我想到了十幾年前的時候，我遇到的一個人，那個人和你差不多，思維很敏銳，不過當(dāng)時把我煩得夠嗆?！?/p>

“那我猜，當(dāng)時的你應(yīng)該沒少對他刻薄吧？不過我感覺你對我已經(jīng)保持了相當(dāng)大的寬容了，但是……有些時候你說話確實會讓人覺得有些壓力大，真的?！?/p>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直接把心里嘀咕的那些話語全都當(dāng)面對她講了出來，倒也不是說我不尊重身旁這位年長我一輪的女性，只是因為她的話語有時會讓我有很強的反抗欲望。在聽了我的那些可能帶有些許不滿的話語之后，神谷看待我的眼神更加奇怪了起來，似乎是對我這樣說出一大堆奇怪的話而感到懷疑。

正當(dāng)我感覺她正在為如何反駁我而思索措辭的時候，第三個的聲音從我們的身后傳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p>

我們回過頭，先前站在修道院長身后的那名修女，現(xiàn)在正穿著常服、拖著行李箱朝我們走來，看起來應(yīng)該是要和我們同行。我打量了一下她之前被寬松的修女服所遮蓋的全身，感受到了她也是一位青春靚麗，并且有些活潑的少女。她來到我們面前，十分自然地自我介紹：

“我叫夏洛蒂·斯賓賽(Charlotte Spencer)，院長閣下讓我開車送你們，然后跟著你們一起到卡斯?fàn)柕浅侨ィ薜涝涸谀抢镉幸患矣∷⒌?，我過去借著照看生意，協(xié)助你們調(diào)查。那就請多多指教了，神谷博士，還有這位先生。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大概可以提供一些幫助?！?/p>

神谷客客氣氣地向她欠身，然后指了指我：

“他叫林秋洋，從宿英城那邊過來的，你們應(yīng)該……年齡差不多？”

夏洛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神谷，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

“應(yīng)該差不多吧……我馬上就二十一歲了，感覺林先生應(yīng)該還是比我年長幾歲吧。”

我繼續(xù)端詳著她，她的身材勻稱而纖細，讓人有一種忍不住就想去保護她的欲望，但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我身上所欠缺的一種活力——倒不如說，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向他人展現(xiàn)活力的年齡了吧。于是我輕輕點了點頭，盡可能地以一種柔和的語氣對她說：

“差不多，不過無所謂，不管怎么樣，這邊都辛苦你了，今后還要你來關(guān)照我們，非常感謝！”

夏洛蒂笑了，然后指向了修道院的大門：

“那我們出發(fā)吧，時候也不早了，從這里到卡斯?fàn)柕怯幸欢诬嚦?，天已?jīng)快黑了?！?/p>

的確，雖然福塞爾修道院在地圖上看，確實與卡斯?fàn)柕峭谝粋€州的轄區(qū)內(nèi)，但要到主城區(qū)，還是有很長的一段路。當(dāng)夏洛蒂驅(qū)車穿過數(shù)個城鎮(zhèn)，最后停在一棟大樓旁的馬路邊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她示意我們先下車上樓，然后又開著車轉(zhuǎn)個彎駛進了地下停車場。

在將所有行李從人行道搬到門前的臺階之后，終于，我站在了租好的房屋前，將鑰匙插入鎖孔中，輕輕推開了屋子的大門。穿過門廳的走廊打開燈，我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屋子，似乎還比較寬敞，一層是客廳廚房那些生活設(shè)施，二層則應(yīng)該是幾間臥室，再往上的三層應(yīng)該是閣樓，也有可能是住人的地方。神谷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又往二層看了看，直接提著箱子走上了樓梯，于是我跟在她的后面，一起來到二層。

臥室倒也已經(jīng)布置好，單人間的格局也不算局促，一張床，一副桌椅，再加上一個衣柜和五斗柜，足夠安置我這些本身就不怎么多的行李。等我花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把這些行李處理得差不多，走出房門朝著客廳望去時，神谷和夏洛蒂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喝起茶來了。

準(zhǔn)確來說也并不是喝茶，在她們的面前，茶幾上攤開著地圖，還有幾份打印的文件。我走到神谷的身邊輕輕坐下，然后拿著一個空茶杯倒上一杯熱茶，慢慢抿了一口。

“既然你們都到了，那我就說明一下好了，院長閣下派我前來并不是要干涉你們的調(diào)查，我的工作僅僅是打理這座屋子和照看印刷店，在此之上協(xié)助你們搜集情報，你們可以放心。”

夏洛蒂開門見山地解釋了自己為什么要跟隨前來的理由，看樣子她并不想讓我們對她有更多的猜疑。神谷點了點頭：

“那就辛苦你了，夏洛蒂小姐。話說回來，你在修道院里，應(yīng)該是李維先生的秘書？”

“差不多是這樣，院長閣下的文件基本是由我整理，有的時候還會被他拜托送信件到另一個修道院或者教堂——我猜大概是一些不方便郵寄的材料吧?！?/p>

不方便郵寄的材料，大概是護照或者某些文件的原件吧，這些確實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去運送，這些東西如果丟失的話，損失絕對不是用賠償就能夠彌補的。

“不過和其他人一起外出，尤其是還是進行調(diào)查這樣的事情，我還是第一次接到這種任務(wù)，所以還請你們多多指教?！?/p>

夏洛蒂站起身來，向我們行了一個屈膝禮。

“不敢當(dāng)，夏洛蒂小姐，你請坐，我們還需要你來幫忙和李維先生溝通，不必那么客氣?！?/p>

神谷連忙擺手，我也不自主地露出了笑容，給她們兩位面前的茶杯續(xù)上熱茶。而當(dāng)我再次看著神谷的笑顏時，卻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讓我十分在意的神情——她的眼睛里仿佛閃爍著星星，但又在那光芒當(dāng)中有暗含著一絲陰暗。就仿佛是見到舊友一般心生歡喜，但在表面的歡愉之下，又因為特殊的依戀而產(chǎn)生的某種甜蜜的感傷。

“嗯？秋洋，為什么我感覺你很少笑？好像這幾天里，我只看到你剛剛笑了一下，結(jié)果笑完之后馬上你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了。你這樣的性子和你的名字看上去反差有點大呀?！?/p>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疑慮，神谷開始左顧而言它，可能她并不想讓我們知道她的內(nèi)心活動吧。

“神谷小姐才是，明明你也和我一樣不茍言笑，甚至說話的時候還會莫名其妙地給別人帶來壓力——明明名字讓人感覺像是羽翼一樣輕柔，然而實際上卻讓人難以接近。雖然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某些行為上讓你覺得不舒服了，但我還是想和你好好相處?！?/p>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我很想用一種輕松的口吻和她交流，但話到嘴邊，卻又像是找茬一般地針鋒相對。不得不說，有時候我感覺，我的情商還真是低到一種境界，原本只是不想取悅他人，最后卻不由自主地變成了一只刺猬。神谷看待我的眼神變得一言難盡起來，我猜想她還想說些什么，可能是準(zhǔn)備解釋些什么吧，但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沒說出口。倒是一旁的夏洛蒂笑了起來：

“林先生和神谷博士看起來關(guān)系還真是不錯，明明離你們第一次見面才過了兩天多一點，現(xiàn)在就能這樣彼此毫無芥蒂地說話，大概這就是惺惺相惜吧……”

也許她這樣說，也只是來打個圓場，我正在整理措辭來否認(rèn)掉她的話，然而神谷搶先一步轉(zhuǎn)過身去，看著夏洛蒂說道：

“我并不覺得我和秋洋的關(guān)系有你認(rèn)為的那么融洽，我和他目前就只是合作關(guān)系而已——李維先生把他委派給我，跟著我一起行動，僅此而已。”

果然她就是一個不留情面的人，我不由得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rèn)，她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十分排斥，大概在這個層面上，我和她又極其相似——從某種意義上說，夏洛蒂說得十分正確。不過面對神谷如此強的威壓，夏洛蒂也只好抬起雙手，尷尬地笑著為自己剛才所說的話打著圓場：

“抱歉抱歉，看來是我會錯意了……大概就是因為我不太會察言觀色，才會在修道院里沒有什么朋友，院長閣下也才不會把那些重要的工作交給我吧……抱歉，我以后會注意的?！?/p>

話說既然到這個份上，神谷也不會得理不饒人。她嘆了口氣，擺擺手換了一副輕松的口吻：

“好吧好吧，我今后會注意我的說話方式，你們跟我說話的時候沒有必要小心翼翼的，不然給我的感覺真的很奇怪，我很不習(xí)慣這樣的感覺……哦對了，夏洛蒂小姐，你叫我羽音就好，有一個人叫我神谷就夠了。”

“哦……好的，羽音小姐。”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會從神谷的只言片語當(dāng)中感受到她在針對我，但現(xiàn)在并不是糾結(jié)這些的時候。我重新把實現(xiàn)轉(zhuǎn)到地圖上：

“圣座的事情，感覺沒有什么頭緒……我們該從哪里查起啊？”

夏洛蒂放下了手中的白瓷茶杯，指了指地圖上的一處地標(biāo)：

“市里有一座離這里大概半個小時車程的大教堂，叫……科爾米耶大教堂(Cathédrale Colmiers)，是這片地區(qū)比較大的一座天主教堂，大概等我們安頓下來之后，他們就會派人來和我們接洽了吧……院長閣下是這么交代我的，但我也不確定他們什么時候會來這里?！?/p>

“那，你有沒有讀過圣座收到的那封恐嚇信？或者有沒有聽李維先生說過和它有關(guān)的信息？”

神谷搔了搔臉，看著夏洛蒂的眼睛。夏洛蒂卻抬起頭望向了天花板上的吊燈：

“我沒有看到過原文，但我見到過院長閣下似乎是讀過圣座寄來的拷貝，在讀完一遍之后，他就燒掉了那一張寫滿文字的紙張。我當(dāng)時好奇地問了一句，他只推脫說，那是一份德語文件，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德語文件，那看樣子這封信可能就是從德國或者奧地利寄出的，不過現(xiàn)在就下結(jié)論顯得頗為武斷。神谷沉思了一陣，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然后喝完杯中的紅茶，站起身走進廚房，將杯碟放入水槽當(dāng)中，回到樓梯：

“現(xiàn)在我們還什么都不清楚，在這里分析，恐怕也只是和閑聊一樣，不會有半點進展。要不這樣，這兩天我親自去一趟教堂，今天就先休息吧，時候也確實不早了。”

說完她便順著樓梯上了二層，然后閃進自己的房間?？蛷d里便只留下了略帶困意并且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以及茶幾另一邊正在安靜打字的夏洛蒂，雖然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大概也能猜到她是在向李維先生匯報我們的工作進展。靜默的環(huán)境讓我覺得有些坐立難安，于是我掏出了手機，點開了社交軟件開始漫無目的地瀏覽著。

今天并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發(fā)生，兩年前在全世界爆發(fā)的科羅納瘟疫雖然基本在大多數(shù)地區(qū)得到了控制，但依舊肆虐在隔絕于世界島的孤立大陸與舊大陸的一隅。而在那時就瀕臨崩潰的經(jīng)濟，似乎到了現(xiàn)在也沒能完全恢復(fù)——卡斯?fàn)柕堑囊雇?，冷清的街道似乎就是最好的佐證。

沒有什么能令人打起精神的事情，我撐著頭倚在沙發(fā)窩里，無所事事地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重新打開瀏覽器，隨意地搜索著與那場浩劫有關(guān)的記錄，細細回想起來，那時的我過得并不輕松。在那一場動亂還尚未平息之時，病毒就在擁擠的人群當(dāng)中散播開來，尚未完成的調(diào)查也被迫中止，那段時間里我除了待在六十平方呎的房間里，幾乎無處可去。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將近半年，細細想來，我那陰沉的性格應(yīng)該就是那段時間加重的。

往事不堪回首，但時不時我又會不自主地想要回味那時隱藏在記憶深處，當(dāng)時并未察覺的細節(jié)。但每每回想，卻又是徒勞而一無所獲，久而久之，我便開始時不時懷疑起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的意義。但隨之而來的卻又是無盡的焦慮，甚至連冥想都無法將自己從這種糾結(jié)當(dāng)中剝離出來。在這樣的思緒之中，我輕輕地瞥見了一篇關(guān)于兩年前關(guān)于貝魯特港口爆炸的報道，但除了對于爆炸物與爆炸現(xiàn)場的那種千篇一律的介紹之外，沒有任何有價值的內(nèi)容。我熄滅了手機屏幕，看向依然在不停地打著字的夏洛蒂，輕輕嘆了口氣，端起茶壺，給她又倒上了一杯茶：

“神谷小姐還真是特別喜歡跟人過不去……明明已經(jīng)對她那么客氣了，她還是像是在找茬一樣地對我。李維先生讓我跟著她一起調(diào)查，真的不是在為難我么？”

雖然我十分清楚，這些埋怨的話說給夏洛蒂聽，也不是妥當(dāng)?shù)淖龇?，但我卻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感想說了出來。她將目光從電腦屏幕轉(zhuǎn)移到我身上，歪了歪頭思考了一會兒，認(rèn)真地回應(yīng)了我的話：

“林先生，我想羽音小姐并不是一個不知道通情達理的人，也許她內(nèi)心里其實還挺溫柔，可能就和你差不多吧。”

“我？我可不認(rèn)為我是一個溫柔的人。”

我也站起身來，走向廚房放下了杯碟，又回到夏洛蒂身邊：

“我對人客氣，只是因為我覺得以這樣的方式對待別人，能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以最短的時間打發(fā)掉那些來找我的人，僅此而已。”

她正在打字的雙手在半空中停住片刻，又重新開始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她沒有望向我，只是一邊盯著屏幕，一邊對我說著：

“以這些行為來界定溫柔與否本來就沒有意義，你和羽音小姐會這樣，恰恰是因為你們都在互相小心翼翼地和對方交流吧。就像是兩只刺猬，明明想要靠近取暖，卻又被對方的刺扎到，最后保持著一種無可奈何的距離感。”

我沉默著，從她身邊離開，走到樓梯面前。在踏上去之前，我遲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依然在整理信息的夏洛蒂：

“早點休息吧，斯賓賽小姐，不要勉強自己熬到深夜。”

“我知道了，謝謝你，林先生，祝你好夢。”

有那么一瞬間，我看著這位比我年輕幾歲的女性，仿佛看到了過去熬夜趕報告的自己。也許是感同身受吧，我跟她道了個禮節(jié)性的晚安，然后走上了二層，來到自己的房間門前，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了。

?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身上的錢都可以給你！”

一片黑暗之中，一個驚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讓人感到陌生的同時，也有些不寒而栗。腳步聲響起，絕望的求饒聲越來越近，顫抖的聲音中帶著歇斯底里：

“這件事情不是我策劃的，是大主教的意思，求求你放過我！我發(fā)誓再也不會摻和這件事情，我現(xiàn)在只想好好當(dāng)一個神父！”

但腳步聲依舊回響著，不僅如此，死寂的四周，開始出現(xiàn)別的喧囂，似乎這里還存在著龐大數(shù)量的人群，他們喊著嘈雜的口號，凌亂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在其中還摻雜著玻璃破碎的聲音，火焰的呼嘯，以及一些刺耳的，年輕而又狂妄的笑聲。

面前那個聲音依然在求饒，但下一秒，仿佛被子彈擊中一樣，絕望的聲音就變成了尖銳的哀嚎，此情此景，就像是獵手已經(jīng)對獵物那千篇一律的言語感到了厭倦，于是舉起了獵槍，卻沒有一槍斃命，而是觀察著獵物瀕死掙扎時的樣子。痛苦讓哀嚎一直持續(xù)著，而身體機能的逐步喪失又讓眼前的聲音越來越弱，等到幾乎再也聽不到這樣的苦痛時，一聲爆裂的槍聲從耳邊響起，然后所有的嘈雜都在耳邊消失得一干二凈。

“這樣一來，就能告一段落了吧……”

另一個聲音出現(xiàn)在黑暗當(dāng)中，而等到話音剛落，刺耳的噪聲與強烈的光影瞬間充斥在身旁，讓人感到了強烈的不適。周圍的一切連帶著黑暗與強光都開始變形旋轉(zhuǎn)，像一個漩渦一樣，將所有的東西顛倒扭曲，直到最后無盡的擠壓，消失在飄渺虛無的意識深處。

?

陽光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我的臉上，讓我剛睜開眼，就迅速地閉上，然后迅速翻了個身，望向陌生的天花板。臥房是如此寬敞，以至于陽光能夠自由地穿梭其間——如此大的面積，在原來我居住的地方，大概會被分割成至少四塊，分開出租吧。一想到從前的逼仄景象，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然后慢慢地呼出，嘗試著讓身心慢慢舒緩。明明換到了更好的居住條件，但我卻變得比往常更為焦慮，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打開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八點半了，很久沒有過這么長的睡眠時間，看樣子在這里的第一晚，我休息得不錯。不過話雖這么說，某位女士對于我現(xiàn)在才起床會不會有什么意見，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

“秋洋，看樣子你昨晚休息得不錯？”

果不其然，當(dāng)我穿戴整齊走出房間，就看到神谷坐在客廳邊的餐桌上，一邊悠閑地喝著咖啡，一邊用一種揶揄之間卻帶著關(guān)切的口吻與站在二層樓梯口的我交談著。

“還好了，這里環(huán)境比宿英城好太多了，確實睡眠質(zhì)量比在那邊要好不少，只不過……”

我思考片刻，還是把臨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嗯？只不過？”

神谷隨口一問，然后轉(zhuǎn)過身去拿咖啡壺，似乎并沒有過多在意我剛才的遲疑。扶著欄桿走下樓梯，我慢慢走到餐桌邊，看到了桌上裝著壽司的盤子，抬起頭又看了她一眼。

“啊，這是我剛剛在樓下便利店買的，出去買早飯的時候看到了，就買了一兩盒?！?/p>

她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倒了一杯咖啡。

“斯賓賽小姐呢？她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么？”

我坐了下來，一番禱告之后，拿起了筷子，卻沒有看到夏洛蒂的身影。

“她一大早就出門了，說是去科爾米耶大教堂接人過來，好像是李維先生發(fā)過來的指令……反正出去有一陣時候就是了?！?/p>

“那還真是辛苦……她好像從昨天開始到現(xiàn)在都沒怎么休息……能夠吃得消么？”

“唉……不知道李維先生怎么想的，把一大堆瑣事都塞給她，哪怕給她配個助手也好吧……還是說他覺得夏洛蒂小姐一個人就能勝任多個人的工作？想不通，我已經(jīng)有好好對她說別那么勞累了，希望她能夠聽進去吧?！?/p>

神谷聳了聳肩，似乎也頗為無奈。我夾了一個壽司，輕輕咬下一塊細細咀嚼，然后喝了一口溫?zé)岬目Х?，嘆了口氣：

“我還是沒有搞明白，為什么你們會讓我一個局外人來參與這件事情的調(diào)查。說極端一點，我曾經(jīng)……抱歉，沒什么。但是把我叫過來，甚至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就自說自話地把我安排給你當(dāng)副手，這樣真的好嗎？如果我中途退出的話……你會責(zé)怪我么？”

我自言自語地嘀咕，雖然使用了第二人稱，但并不是說給神谷聽的。但她畢竟還是聽到了，在沉默了一陣之后，她放下手中的手機，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的眼睛。仿佛一陣電流從腳底躥升到頭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神谷那藍色的眼瞳在某一次的眨眼過后變成了血紅色，而我似乎是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眼瞳中的血紅色隨著再一次眨眼瞬間消去，而我也像是被卸下十字架一樣，從方才的煎熬當(dāng)中解脫。

“秋洋，我知道的，雖然我們做的事情最終可能會讓我們痛苦不堪，但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愿意看到你選擇我們都不想接受的那種結(jié)局。”

我并不知道我能否完成李維先生交代的任務(wù)，實際上，長時間以來，我都并不看好我自己，成績并不突出，性格優(yōu)柔孤僻，說話不留情面，這才是真正的我。所以完全搞不懂為什么會讓我來這里——上面的長老們也未免對我太過于期待了吧……呵，真是無聊至極。

“但愿如此吧，不過我不認(rèn)為我能夠十分完美地完成我要做的那些事情，畢竟調(diào)查也好，還是搜集情報也罷，甚至有可能是械斗什么的，我根本就不擅長。如果你們認(rèn)為我的存在只會拖你們的后腿的話，我會識趣地退出，總之不要對我抱有太大的期望吧，我也不值得你們對我寄予什么厚望。”

神谷愣了一會兒，皺著眉用大拇指按揉著太陽穴，重新拿起了手機：

“秋洋，為什么你年紀(jì)輕輕的就那么消沉……還是說在別人面前貶低自己，你認(rèn)為會博得別人的同情？而且說到底，上面的人并不是因為對我們寄予厚望才把這種事情交給我們，而是因為我們這樣的身份，平時可以為他們所用，關(guān)鍵時刻，如果他們的目的暴露，也能快速地與我們割席，僅此而已，我們不是萬里挑一的精英，只是最方便的替罪羊。所以這件事情，并不值得你如此心神不寧?！?/p>

聽她這么一說，我的心里似乎得到了些許寬慰，但又馬上變得沉重起來——替罪羊，那現(xiàn)在和之前的事情又有什么本質(zhì)上的不同呢？一切都毫無意義罷了。

但即便如此，既然神谷對這件事沒有任何怨言，那我再想要抱怨似乎也顯得不那么合理，這樣想著，我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將一塊壽司送進嘴里。神谷端著咖啡離開了餐桌，走到我身邊，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我轉(zhuǎn)過頭望向她，她的眼中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那樣的不解，反而有了些許溫柔。仿佛涓涓細流從我的心中淌過，我的情緒似乎不如剛才那么低落消沉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在她那冰川一般的面容里，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神……谷小姐？”

我輕輕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但她只是搖了搖頭，又繼續(xù)端著她的咖啡走到了客廳里，悠閑地坐在了沙發(fā)上，安靜地看著窗外的天空。

“秋洋，我曾經(jīng)認(rèn)識一個人，我很欣賞那個人淡漠的性格，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夠在他的內(nèi)心掀起波瀾。他沒有熱切的目光，也沒有開朗的笑容，眼中只有當(dāng)下的道路，除此之外，便不再摻雜多余的心緒，不愿糾結(jié)更加深層的隱秘。即便如此，他卻并不冷漠，只是將身心都給了他心中重要的東西……不得不承認(rèn)，我不擅長和他打交道，但是我確實十分羨慕他，甚至可以說是嫉妒?！?/p>

她輕聲地對我說著，但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回憶著某些美好而又感傷的過往。

“那個人，大概對神谷來說很重要吧？”

她愣了一下，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咖啡，沉默了一陣，然后搖搖頭：

“不，只是一個過客，僅此而已。本來這是很久遠的事情，只不過……你讓我又回想了起來……這只是多余的話，秋洋你沒必要往心里去?！?/p>

“哦……好的?！?/p>

我并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變得吞吞吐吐，但眼下我也并不想去關(guān)注那些瑣碎的事情。只有盡早完成我們的調(diào)查任務(wù)，我才會更快地脫離這種無法言說的焦慮。門外傳來了匆匆的腳步聲，神谷將咖啡杯放到茶幾上，轉(zhuǎn)過頭看向我：

“夏洛蒂小姐快回來了，別想那么多以后的事情，不然你會越來越焦慮。稍微做一下準(zhǔn)備吧，圣座那邊的人估計會跟著她一起過來?！?/p>

我點了點頭，默默站起身來，端起空著的盤子準(zhǔn)備走向廚房。剛邁出沒兩步，她的聲音又在身后響起：

“如果你還是有什么顧慮的話，那就先跟在我身后好了，只要我還活著，你就是安全的，放心吧，不要有那么大的壓力?！?/p>

我回過頭去，怔怔地看著她，她背對著我，依舊是看向窗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仿佛一座石刻雕塑一般。雖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想，這個時候的神谷，大概應(yīng)該也是一臉云淡風(fēng)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