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寧.第十六章.

兩個識于微時的人,在這紅塵俗世最后的關(guān)聯(lián)便也就此斷了。慎修儀本名沈虞歡,和侯家的小公子侯淵頤是自小的情緣。十八歲那年侯淵頤初赴沙場,臨行前,二人執(zhí)手相看淚眼,他說等他凱旋歸來,便讓他爹上沈家提親。小小的人兒總是不慣說離別,他們只說凱旋,誰也不提,倘若兵敗,倘若身死,倘若陰陽兩隔,又要如何再續(xù)前緣。自然也就更不會想到,他們還有可能都好好地活在同一方天地,卻此生再無法相見。等待的日子總是漫長,詩經(jīng)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沈虞歡卻只從火傘高張等到了秋風(fēng)習(xí)習(xí),怎奈等來的卻不是宿宿入夢的意中人,而是心上人的死訊。當(dāng)然,至于侯淵頤后來到底是怎么被忠心的老部下救出來,怎么死里逃生的,沒什么人知道,也沒什么人關(guān)心。只不過在侯公子頻頻建功立業(yè)后,大家都對他初次征戰(zhàn)的經(jīng)歷說一句吉人自有天相,亦或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卻不知侯公子的心已然葬送在那場劫難。當(dāng)時的沈虞歡是執(zhí)拗的,她不信侯淵頤就這樣死了,不信她的少年舍得將她一人孤零零地落在人世。她繼續(xù)等,沙場回來的每一個人她都差人去問,有沒有見過她的侯公子,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是不是還活在世上??捎腥苏f沒見過,也有人說死了,就是沒人肯給她一個她翹首以盼的答案。死訊傳回來的第二十一天,沈家收到了一道旨——是自己家女兒,尚未與人定下婚約的沈虞歡,被列入了這一屆秀女名冊的消息。柔柔弱弱的女兒家也想為自己抗?fàn)幰淮?,沈虞歡連夜收拾行李,只為去他打過仗的地方,倘若他沒死,她就找到他,倘若他死了,她就守著他??伤吘挂唤閶扇崤?,京都的城門都沒出,就被身后快馬追來綁回了沈府,一直幽閉到入宮選秀那一日。再后來的事兒,京都里很多人都聽說過。侯家公子大難不死,屢立戰(zhàn)功,卻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自此流連沙場,也沒人知道他為什么都不多看一眼娶回家的那位家世顯赫端莊風(fēng)雅的美嬌娘,更沒人知道他為什么一次次逃似的遠(yuǎn)離京都,而又在黃沙漫天血流成河的邊疆,對著京都的方向吹響一支玉笛,蕩起一段哀毀骨立的音律。就像宮里的人也都知道,慎修儀沈虞歡不爭寵不奪權(quán),只一味地待皇上好,卻沒人知道她一宿一宿地跪在佛堂里,只為乞求她的少年此去無虞,平安地茍且于世間,哪怕此生再不得見。很多時候,他們可能還會想,如果他早些養(yǎng)好傷回京都,如果她選個更好的時機(jī)逃去戰(zhàn)場尋他,如果她沒有萬念俱灰,沒有挽著那松松散散的發(fā)髻去選秀,沒有像極了七年前同樣萬念俱灰的我……反正也沒有如果了,這一次,胡蘭城傳回侯淵頤的死訊,她又等了二十一天,她知道該是他們相見的時候了。他們最后還能期盼的如果是,如果黃泉路上還能相見,如果蒼天垂憐,真的還有來生……儀貴妃說到最后,用那干枯而蒼白的手指輕按了按鼻尖,我知道她想哭,但她的高貴她的自持不允許她在我面前哭?!副緦m和慎修儀并沒什么往來,本宮只是可惜……」她無力地想解釋什么。人大多時候,都是如此無力的。?后來我把這些事兒告知了婉妃,婉妃說這么看,沈虞歡才是這宮里最聰明也最蠢的女人,皇上到處把人當(dāng)作影子,唯獨(dú)她,竟會利用皇上來排遣相思??上Я耍詈筇硬贿^情關(guān),不如當(dāng)年就跟著侯淵頤去了,省得這么些年逢場作戲,都沒為自己活過。我說,那寶賢殿這把火,總算是為自己活了一次。想來也真是可憐,這世上竟然有人,為自己活的方式就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抬頭看了眼停在宮墻上的烏鶇,撲騰了兩下翅膀,伴著另一只鳥兒飛走了。婉妃問我,那后來我和侯淵盈說了什么,不會真的把我是太子舊人的事情都告知她了吧。我低著眉眼,摸了摸什么都沒有,空空如也,兩袖清風(fēng),寸草不生的肚子道:「她真正想要的,可能并不是真相,而是一個讓自己輸?shù)貌荒敲措y堪的托辭吧。如果我是太子舊人,如果我是被安排進(jìn)宮的,如果我是被人特意拿來對付侯老尚書,她聽了心里都會舒服一點(diǎn)。那樣她輸,就是因?yàn)樘嗳讼胨阌嬎腔噬媳蝗嗣闪搜?,而不是她自己沒用,不是皇上對她對侯家向來無情。」婉妃不屑地翻了個白眼:「為什么要讓侯淵盈心里舒服?我不能看她太舒服,她一舒服我就不舒服?!拐f著她戳戳我胳膊肘,「所以你怎么和她說的,你不會真讓她舒服了吧?」「我就說……」我又摸了摸啥也沒有的肚子,「誰叫我肚子爭氣,皇上與我第一次在安元寺遇見,我就……就懷上了呢?!雇皴豢伤甲h地捂住嘴,面露幾分嫌棄:「你們,不是吧……」「當(dāng)然不是了?!刮乙卜怂谎郏高@個答案,可能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答案了。就當(dāng)答謝當(dāng)初鶯常在唱歌擾民,她愿意幫我換住所的人情。」婉妃松了口氣似的拍拍胸脯,又連往嘴里塞上幾個葡萄,繼而恢復(fù)親切的姨母笑,對著我平平無奇的肚子噓寒問暖。?十二月十二,日子一日日的過,如水寡淡,卻如火燙手。我并沒有想好是否要給別人的孩子當(dāng)母親,我無法判斷搶別人的骨肉是否道德,因?yàn)槲乙矡o從知曉,如果這個謊被拆穿,這對母子的命數(shù)又當(dāng)如何?;蛟S就如皇上所說,對于一個母親來說,能讓自己的孩子繼承大統(tǒng),坐擁天下,已經(jīng)是最大的冀望與福澤了。如果沒有這出貍貓換太子,這個孩子可能都活不下來,這位母親,可能也一早成為后宮權(quán)謀下的犧牲品?;噬铣砜次遥参蚁胍?,哪怕是安元寺山后那只毛色純黑,四肢雪白,被人戲稱為烏云踏雪,來去無蹤的野貓,他都能隔日就給我找回來。我時常出去走一走,有時會刻意從寶賢殿外過,看著一日日新搭起的樓閣,突然就想起跪在佛堂搖搖欲墜的沈虞歡,想起她那雙多情的眼睛,我看過好幾回,卻始終沒看出那雙瞳仁里裝著的,是她心中永遠(yuǎn)停留在十八歲的少年。今日我在清曄池右岸晃悠,難得瞧見一個生影子,遠(yuǎn)遠(yuǎn)看她帶著三兩個宮人,妃嬪的打扮,想必也是宮里有位分的人,卻是我過去從未見著的。我打了個呵欠,懶懶地偎在池畔的惜存亭里,招呼過來引鳶,抬起手一指:「皇上幾時又招新人了?」我想起上一個還是吵人的鶯常在,不由得直皺起眉頭,「這次這個是跳舞的還是唱戲的?」引鳶望了望,趕忙按下來我的手:「主子唐突了,這位是懋嬪娘娘,位分可要比主子還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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