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屠龍之主·云龍》(7)
“拉牲口的兄弟們先走,別讓牲口亂叫亂踏,這里是‘鬼咬舌’,滑沙了可不好收拾?!毖嗬蠋煕_著行商們揮揮手。
蕭子陵張弓搭箭,長箭直指當先的馬夫。
車越什么都不說,摘下斗笠扣在車夫頭頂,活動雙肩,忽然間雙臂一振,兩道青色的長光從他腰間射出。
他雙刀在手,看著蕭子陵,“翎鷹的兄弟,借過一下,我們的事兒了結(jié)了,再去追也來得及。這里人太多了打不開,這條道上,誰不知道翎鷹的兄弟們是義賊,沒必要殺人的時候不見血為好,血光不吉啊?!?/p>
蕭子陵猶豫了片刻,微微揮手,馬賊群裂開了一個缺口。
“掌柜的你也跟車往前走,我和季驂留下招呼客人?!毖嗬蠋焿旱土寺曇?,“盡快出滾沙峪,就放馬快跑,這里的勝負還難說,別讓人追上?!?/p>
“燕丹你自己可小心了?!饼埓顦蛏像R走了幾步又回頭。
“說好陪你走完這一趟再洗手的嘛,才走了一半呢。”燕老師拿衣袖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聽燕老師的!前進!小心別驚了牲口!滑沙了大家都死!”龍搭橋揚鞭下令。
“大掌柜的大掌柜的,也給我匹馬騎騎?!蔽髟轿浞磻?yīng)過來,屁滾尿流地跟在龍搭橋馬后。
“哪有多余的馬啊?!饼埓顦驀@了口氣,拉了西越武一把,讓他上來和自己共騎。
車夫們心驚膽戰(zhàn)地看著蕭子陵鐵青的臉,車隊從他身旁擦過緩緩前進,蛟龍般的閃電割裂天空,蕭子陵咬著牙,一口白亮的牙齒閃光。
“冊越!里一路喪和我們翎鷹沒完沒了,打了一次又一次,死不瞑目,曾覺得我們‘翎鷹’怕了里們‘龍旗軍’么?”蕭子陵看著車越的目光像是刀子,恨不得從那張含笑的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死不瞑目’不是這個意思……”車越攤攤手,“蕭兄弟,你的兄弟要吃飯,我的兄弟也要吃飯。我早知道你盯上了龍大掌柜的車隊,那晚我們和龍大掌柜一起扎營,我就悄悄跟龍大掌柜說了這件事。你的人看見天明的時候我們分道而行,放心了,卻沒有想到我留了二十個兄弟扮作商人混在商隊里等你吧?龍大掌柜的商隊,現(xiàn)在是我龍旗軍保護,做完這筆生意,我們又能有些錢添置點馬匹了?!?/p>
“你冊越連路富的錢也鉆么?”蕭子陵冷笑,“那點錢也看在你的眼里?”
“哦,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龍大掌柜,可以留步么?”車越說。
“哦哦?!饼埓顦蚶×笋R回頭。
“您這趟活兒棘手,我的兄弟怕要損傷,這價錢……不知道五成可不可以?”車越笑吟吟地。
燕老師的臉色僵住了,開始他們已經(jīng)跟車越說好了這一路保鏢的價格,雖然也是價格不菲,但是絕不至于貨物的五成這么多。臨戰(zhàn),車越一舉把價格漲了十倍!他猶疑地看向龍搭橋。
“你你你……你這卻不是搶錢,你這是訛詐?!蔽髟轿湫÷曊f。
“如果這群馬賊沒有真找上門來我也不會漲價,”車越輕輕地嘆了口氣,“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這些野兵,人本就不多,都是患難里跟著我的好兄弟。要拿他們的命去賺錢,不賣出點價格,我心里說不過去。錢少了,還不夠我們買酒來祭奠他們的呢?!避囋脚ゎ^看著他的兄弟們,搖了搖頭。
“掌柜的……跟他講講價?!蔽髟轿淠切心_商的小氣毛病又發(fā)作了。
龍搭橋豎起手讓他安靜,“車都護這個人我懂的,他不是亂開價的人,不過五成,確實我連回本都難,四成,四成可以么?”
“掌柜的你這講價的口氣就誠懇萬分!”西越武豎起大拇指。
“三層!”蕭子陵斷喝。
“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看不得冊越那個奸桑!里不用護他龍旗軍四層,里打開貨物,我紫搶里三層!大家都便宜!”蕭子陵臉上青筋直跳,“冊越里也別假惺惺用兄弟當借口!”
“這也可以?”西越武聽得目瞪口呆,“好馬則,你看起來卻不像我想的那么傻……”
車越?jīng)]有料到這意外的一擊,一時間愣在那里,張口結(jié)舌,許久,他嘆了口氣,“那我要是降價到兩成呢?”
“一……一層半!”
“一層……不,一成?!避囋娇扌Σ坏?。
“半層!”蕭子陵怒喝。
“再降就都沒得分了,”車越仰天嘆息,雙刀一振,“還是馬賊做馬賊的事,護軍做護軍的事,打了吧!”
電光再次裂空而降,車越豹子一般撲出,凌空斬斷蕭子陵撲面射來的牙箭,雙刀帶著尖利的嘯聲。
馬賊和野兵都放聲咆哮。
惡戰(zhàn)開始。
天都發(fā)怒了似的,閃電一道道跟在車隊后面往下劈,馱馬們一改往日的憊怠,拉著大車一路小跑。后面的喊殺聲越來越遠了,西越武這才從把腦袋探了出來。他一路上坐在龍搭橋的馬后,生怕后面來一支冷箭,所以一直烏龜似的把腦袋縮在衣領(lǐng)里,心想若是冷箭射身上,還有那件塞滿老棉絮的夾衣可以擋上一擋,要是射頭,那頭算不得濃密的頭發(fā)可就擋不住了。
“掌柜的,快啊快啊!”他一疊聲地催龍搭橋,“馬賊追上來了!”
“快不得,”龍搭橋語氣平靜,“馬賊挑這里動手有理由的,大家都怕動靜太大引發(fā)滑沙,不敢馬上廝殺,否則我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p>
“掌柜的你看著一點都不怕的樣子?!蔽髟轿湟汇?。
“怕,怎么不怕?但是怕就能成事了么?”龍搭橋幽幽地說,“這領(lǐng)頭的人,因為自己心里怕就輕舉妄動,那是害了兄弟們?!?/p>
“可要被木棍戳屁股的,誰不怕?”西越武直哆嗦。
“什么木棍戳屁股?”龍搭橋沒理解,他哪里明白此刻西越武滿腦子都是被馬賊戳穿晾干的尸體被插在隔壁攤上。
“唉喲!媽誒!我東西掉了!”西越武伸手在腰間一摸,驚叫起來。
那個要命的鐵盒子不見了,原本他走一路一路手都按著腰間,像是懷孕的女人,就是怕鐵盒子掉了??墒莿偛盘拥锰珎}促了,雙手只顧緊緊抓著龍搭橋的腰帶。應(yīng)該是在被拉上馬背的時候丟失的,西越武隱隱約約記得那時“啪”的一聲響。
“要死要活的當口,還在乎什么東西?”龍搭橋勸他,“也就是些錢,你家也不缺這些個錢,在淮安城不是還有個鋪面么?”
“可是……”西越武嘴唇哆嗦著,急得眼睛里淚花都閃。
淮安城那個鋪面是他編出來的,因為商隊里都是有些錢的主兒,西越武不愿意遭人白眼,就說家里還有個小鋪面,出來是給家中進貨的。鐵盒子里的東西在龍搭橋那里確實值不得多少錢,但是對西越武來說,比命還貴重。他前次行商時不小心被人教唆著賭博,把本兒都輸?shù)袅耍依锢夏锖退麅煽谌藢韼啄甑拈_銷都看這一趟了,為了辦那個鐵盒子里的貨,老娘是把結(jié)婚時老爹下聘的一對手鐲典當了,這真真正正是家里最后一件值錢的東西了,是老爹留下的最后一個念想。
西越武沒法想回到家跟老娘說貨丟了,怎么能丟了呢?好似把老娘當鐲子前那一晚上啪啪往下掉的淚珠子也丟了似的。
西越武傻愣愣地半天,忽然一咬牙,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往回跑。
“小兄弟!”龍搭橋在他背后大喊。
西越武真想回頭,回頭竄上龍大掌柜的馬背逃命,抓著龍大掌柜的腰帶,縮在龍大掌柜并不魁梧卻極可靠的背后。
但他用手指把耳朵捂上了,撒丫子往黑暗里飛跑。
龍搭橋愣了許久,惡狠狠地把鞭子往黑暗里一扔,“滾!有錢還得有命花!”
“走!我們加緊!”他帶馬走了幾步,猛地回頭看向黑暗里,西越武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了。
“掌柜的別管那小子了,那小子一條命……”一名行商壓低了聲音,“還沒半車貨值錢?!?/p>
龍搭橋沉默良久,幽幽地嘆了口氣,“兄弟,我們做生意做得也很久了,可別忘記,我們這些人……不只是生意人吶!你們帶隊繼續(xù)前進,出了滾沙峪也不要停,我們會順著車轍追上你們的!”
他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那個殺聲四起的地方奔去。
西越武縮在一塊砂巖后面探頭探腦。他并不傻,回來找鐵盒子歸找鐵盒子,撲進殺人場里可是不智的選擇,西越家就沒出過半個能舞刀弄劍的角色。
剛才那片地方,狂風暴雨里,馬賊和野兵正在酣斗,喊殺聲震天。
但神奇地,居然沒有一個人倒下,雙方人數(shù)差不多,幾乎是一對一地顫抖,每個人都在放聲咆哮,但是真正砍中的時候都留了幾分力量,頂多只是受傷,卻不至于殞命。
因為雙方的領(lǐng)頭人還在議價。
“里落是裝作敗退,我分里龍旗軍三層!”蕭子陵右手仍舊握著長弓,左手劈刀。
車越平靜地夾住蕭子陵的綿刀,“我龍旗軍不跟馬賊合作,何況這一單我能賺四成,為什么要你的三成?”
他也未盡全力,雙刀在手,但是左手刀始終虛垂著,不愿占蕭子陵的便宜。
“里仄四逼我!我們?nèi)羧卧饋?,里的兄弟定費見血!”蕭子陵旋身揮斬。
“你若是退卻,我的四成里有你一半!”車越淡淡地說著,長刀自下而上撩起。
雙方武器在雨中交擊,為了不讓兩柄利刃的刃口受傷,雙方在最后一瞬都微微擰動手腕,以刀背碰撞。
“我搶棱搶八層!要里的兩層?里當我四乞丐?”蕭子陵一揚眉,接著撲上。
“我那四成光明正大,你那八成是黑錢。龍旗軍雖然是野兵,不做強盜的勾當!”
“硬蔥好人!戈壁灘上,里冊越?jīng)]有做過壞四?里當我灑么?”
“我做過違心的事,但是不跟馬賊合作,我拿了你的贓款,你出去只要一說,我這面龍旗就臟了。”車越四顧,目光一閃,長刀凌空橫掃。這一記閃擊凌厲異常,遠不似剛才敷衍的進攻,長刀的青光在他手中展開為扇面般的寒泓,蕭子陵在生死間隙中雙膝跪地,身體后仰,自刀光下滑過。
“里看粗來了!”蕭子陵側(cè)滾之后,疾奔幾步,離開車越數(shù)丈遠才停下,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笑。
“怎么?”龍搭橋趴在西越武身邊,扭頭四顧,一下子明白車越為什么忽然翻臉了。
馬賊少了足足六個人,你來我往的拼殺中,蕭子陵的兄弟一個一個悄悄地從戰(zhàn)場上撤出,現(xiàn)在他們無疑正追向車隊。
還有幾個路護跟著車隊,但若是事發(fā)突然,他們未必能勝過熟悉地形的馬賊,而剩下的都是些行商,雖然也佩刀,卻沒多少戰(zhàn)斗力。
“玩這種花樣?!避囋铰曇衾鋮?,低頭看著自己的雙刀。
雙刀交錯,緩緩展開,仿佛大鷹舒展雙翼,即使西越武這種不懂刀術(shù)的也明白,車越這是動怒了。
“好!”蕭子陵把綿刀插進沙地里,一手握弓,一手抽出三支銅牙箭。
車越如果全速撲近,只需一瞬間,可蕭子陵居然選擇了以弓箭對敵,無疑對自己的箭術(shù)有著極強的信心。
“所有去保護車隊,這里交給我?!避囋降吐曊f。
他這句話就是嚴厲無比的軍令,所有野兵一愣之后,立刻后撤,撲入黑暗之中,而把主將留在一群馬賊的圍攻之下。對主將的信任不言而言。
蕭子陵沉默了片刻,也揮揮手,馬賊們明白他的意思,尾隨著野兵追逐車隊而去。
“里很有總!”蕭子陵豎起大拇指。
“翎鷹蕭子陵對于殺我沒什么興趣,你要的只是那些貨物,你不會把人留下來先圍殺我的。你圍殺我的當口,我的兄弟們就已經(jīng)追上車隊了。你就再無機會?!避囋降卣f,猛地一揚眉,瞳子中映著雷電當空劈下,“而你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人了,只剩一條死路!”
“不,”蕭子陵搖頭,看著走到車越背后,品字形站住的燕老師和季驂,亮了亮手中的三支銅牙箭,“我有三茲箭,足夠了?!?/p>
三個人都一愣,蕭子陵說那話,信心十足。三支箭射殺這樣的三個好手,聽起來完全是不可能的事。
“可我有四個人?!避囋胶鋈粧伻ルp手長刀,擊掌。
地面微微震動,馬蹄聲從黑暗中傳來,一匹黑馬,漆黑如墨的馬從蕭子陵背后逼近,黑暗中一點獰厲的光芒閃動。
那是一支箭的箭簇在閃光。
雷電再次劈落,一道藍紫色的光縱貫天地間,照亮了那匹黑馬和馬上的騎兵,烏黑的鯪甲上流動著光芒,烏金色的長槍上流動著光芒,銀色的箭簇上也流動著光芒,那雙罕見的黑瞳里,卻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死寂。
那名野兵,姬云烈。
"還給你!姬云烈咆哮,箭離弦而出。
這是一次成功的突襲,弓箭對弓箭,比誰更快。
西越武明白了,這是一場復(fù)仇,射姬云烈那一箭的就是蕭子陵,現(xiàn)在他要討回,以一模一樣的方式。
“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家伙……啊不,真是個恩怨分明的好漢!”西越武脫口而出,不愧他機靈的名聲,這個時候他還擔心姬云烈聽見了。
蕭子陵無處可躲,品字形的三個人堵住了他閃避的路,正面則空蕩蕩的沒有任何障礙物,一箭破空而來。
蕭子陵在瞬間張弓,他居然選擇了回射!
那是神乎其技的箭術(shù),姬云烈和蕭子陵之間,不過百步的距離,這個距離上姬云烈只需微微抬高手臂,箭路只是微微彎曲,命中蕭子陵只是兩次眨眼的時間。但是蕭子陵就是在這兩次扎眼的空隙里,對空射出一箭。
箭路和姬云烈一模一樣!
“躲開!”車越大吼。
他是戰(zhàn)場上的老手,意識到蕭子陵那一箭很棘手,太快了,而且在黑暗中看不清來箭的方向,姬云烈又在馬上,閃避并不自如。
相殺之箭,生死看的是雙方的運氣。
車越踏上一步,卻未趁機進攻。他在意姬云烈的生死,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黑暗里看不清的兩支箭上。
姬云烈的黑馬長嘶著站住,和蕭子陵之間只剩下十丈的距離,紫電在天空中翻騰,兩人借著電光冷冷地對視。
蕭子陵伸手摸了摸胸口,姬野也伸手摸了摸戰(zhàn)馬的前胸。
“沒中……”
“沒粽……”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嘟噥,只是口音略有些區(qū)別。
沒有一支箭命中,盡管剛才的一瞬間,兩個人都感覺到黑暗里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都有了將死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