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蝶
原理端著茶盤,腳剛踫到書房門檻,愣住了,看著落日輝下的書柜,右手伸向磨砂玻璃,摁實,抖了下。
面對最后一次先生的書,這樣告別,顯然是怠慢。先生曾說過這樣的話———以后,我們可以一起看很多書。從那天開始,原理放寬心,和先生在雨后看書、在咖啡邊看書、在鮮花后回到書來。半年前,在她們初遇的這個客廳,先生半倚??匆乖碌穆杜_搖椅,悄沒聲地走了。原理每天晚上,總是回憶,這把椅子是什么時候從外邊搬了進來。古銅椅子一動不動,她總聽先生埋怨說上個月配的眼鏡怎么還沒見。
先生一不在,立即處理他心頭嘴底愛著的藏書,原理甚至也認為這是種隆重,而不是輕慲。先生剛咽氣的幾天,原理將自己完全放在了這個不大的書齋。隨地偎著蒲團,渴了去摸窗邊桌上的面包,覺出餓的時候往往窗外星辰在天。然后她忘記膝頭先生囑咐自己讀熟讀透的書,看著窗子,漸漸就會聽到一種鳥叫。原理想起這是好多年前,在老家,一種樹間飛鳥過去拋下的聲音。然后她想再聽往年暮夏的金蛉子,聳著耳朵,除了小園里陣風(fēng)抖過蕉葉的沙沙聲,只剩下寂靜。她看書本的第306頁,半天,原理閉上眼,才覺這已在清瑟的冬。
‘連這聲音也是寂靜’。原理嚇了一跳,轉(zhuǎn)眼盯著低頭的燈好久,才認清那是自己的聲音。寂靜充斥著書架子,窗外垂下的藤,先生說過那盞落地?zé)糇詈貌环旁诳坎A牵袝r兩片不同的光系相互打攪,他沒法讓勞累的眼睛看得清離得最近的蕉葉上那根裂脈。他曾經(jīng)在這根宛若血管游離的筋脈上,反復(fù)思考過2666里阿琴波爾弟最后一部書的名字。甚至有次原理只是輕微挪了一個厘米,他反而將2666在書架子上的位置遠離開自己,到了東面的盡頭,而那是他除了科塔薩爾以外最深感沉迷的一本小說啊。為此,原理總感覺自己那些日子很丑,早餐映著晨曦送咖啡到桌,都不敢多看在搖椅上睡過去的先生一次。原理坐在蒲團,朝東面厚厚的2666瞟了一眼,現(xiàn)在也還是厚的出奇,盯住他鐵灰色的凋落般的書脊,原理的心頭浮了股恨,似乎正是這本書將先生提前領(lǐng)到了人生的終點。
35年前,原理在這幢間間見得著夕陽的屋子,總想到天堂的模樣。先生是大學(xué)教授,會看上位保潔,而最終自己又坐到了他的對面,平平穩(wěn)穩(wěn)地過了幾十年。照顧先生,粗茶淡飯,從不抱怨,每當(dāng)原理害怕先生感到枯燥,先生總和藹地看向她這邊,說你看以后,倆個人還可以看很多很多書。
有段時間,先生經(jīng)常說這樣一句話,他講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看窗,原里聽著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按蠹s是四年前,還是……五年了,也在8月的第三天下大雨。”有一次,原里切著茄子跟紅柿子,窗外就落起了雨。盼過幾天的雨天,原里聽到了反不抬頭,繼續(xù)悶悶切著。但不久,她就忍不住朝窗看出去。起初,只是弱的雨點,片刻,一道道斜的透明雨刀不停打在西山,原里舍不得這難得的雨滴,拿著菜刀,錯了身子,宛如樁雕像,只是雙腿彎曲,向了山陵,她害怕這雨會突然停住,但是只一味望著它也不會改變雨的時間,于是原里像目送故人。等待著什么的時候,聽到了身后不知哪個房間傳近的先生的這句話。
‘什么?你說的什么……’
等到下午偶然走過客廳的沙發(fā),撇了一眼背上的日歷牌,即使翻到明天,也還是2號。
‘那一年的3號的雨,整個的天都是灰的’。先生每當(dāng)望著后山雨中的綠柏,原里就不得不再聽一遍談話的緣由。那是先生的母親最后一夏,與先生的父親由天天傍晚鍛煉的地方順便捎回塊大豆腐,先生高興地眺望即將近山的豪雨,往雪白涼豆腐上澆灌香油醬。三人各有心事,吃著豆腐,雨憋足幾個時辰,夜里8點的黑漆中,一下兩小時。先生不斷透過廚道的窗看雨,然后高興地回頭看母親一眼,這時母親往往沒有表情,也不怎么夾往常愛吃的奶豆腐。先生假裝欣慰,低下頭,吃飯。
‘這里要有個高背小椅,會更好’。這也是先生看見雨時常說的話。
如果真有了這么個高椅,會怎樣。先生一人單單孤孤地靠住窗,往外看下著雨或雨后的青山,然后,原里在曲里拐彎的廚房間,錯開一扇地槽上滿土的落地窗,也從陽臺上的窗,看出去。然后,雨仍然在下。
先生的病,正可能是那個時候,悄悄地開始的。
原里把膝上攤開想看完的書又闔上了,放到書櫥,撫過一溜散發(fā)油墨香的暗色系書脊后,啪的一聲扭上了古銅高櫥的扣鎖。
透過玻璃,原里看了眼書堆中忙碌的人,回頭望了望墻面上的小鐘。再用不過半時,先生積攢了半生心血的書籍,會經(jīng)收購人的手,源源不斷地輸送到二手書商那里。這是好的想法,原里一想到,也是可能靜靜地如同碎紙滾入打漿機的情景,那只空余出來的手就敲了門,書旁的人停下了,‘喝點水再清理也不遲’。收購人很是驚訝,忙不迭接過精致的咖啡杯,臉上露出訕然來。原里不便多待,環(huán)視了一屋子扇型滿地的書章,裝著笑轉(zhuǎn)身離開了。
以為歇口水,先生的書可慢一些離遠這個世界,原里這樣想過。
廊道上的光線,已是夕陽。花園的雀叫遠了,衫子上的駝色映紅,這是先生最后一次為她買下的衣裳。她淺淺地仰高頭,手不知不覺推動邊門——門里一一浮現(xiàn)常日的書桌,再見先生的書房窗前椅,原里愣了,棕椅背上,一個茸茸黑發(fā)頭頂,像等著這個開門的人,那人緩緩地也搖了過來。原里感到一種粉色,漸漸地由屋中一角逐漸清晰,一位齊眉短發(fā)的英俊男子,簡單的鐵灰套頭衫子袖里蜷了兩肘,此刻靜穩(wěn)地撐架在冰涼的椅扶,像先生過去的慣常,原里打了個寒噤,大略看得著一雙淺藍牛仔褲中露出的輕俏的瘦腿子。
‘你是……’這是原里的心話。他卻感到了,悄悄地站起,但倚住桌,不走。窗外先生手植的紫藤抖了陣風(fēng),他回頭看了看:我是潤一。
擎滿舊書的收購人,扎煞雙手,從原里斜身后錯了來:你還介紹起來了,還不過來收尸。
原里猝然回神,收購人不好意思看地,等慢孱孱蹭桌角過來的潤一?!眠@樣說’。收購人看住潤一背影,再看看原里的臉色,怒色都不容易收回,嘴里仍辯著:夫人,對不住了。
原里面向窗外紫藤,像樁偶人,倚住墻。先生書房的座鐘一秒一秒嗒嗒走,她感到失去點東西,手撫了撫自己麻紗下的雙臂。門外廊子里,啪啪的摔書聲,原里的心一刺,轉(zhuǎn)過頭,脖子原來僵了,捋了幾次。手一落搭,踫到剛才那支手肘待的地方,深看進去。深色椅子的邊角,有幾片晃動的細影子,想到什么,眼光抬高,潤一細瘦體子映照的墻影,出現(xiàn)在連廊,與書籍漸渾為一塊。
影子在晃動,高且直的書梯或左或右,潤一的左肩略高于右邊,麻利地使著肩力,捆扎著麻繩。密陀陀的濃發(fā),隨往來書的高低,上下飛揚。忽的,這單調(diào)的黑停了,浮雕式高挺的鼻不見,面部化作了渾圓,靜悶悶的月下剪影,到那面對墻上相片樣掛了起來。原里的手一驚,錯開椅手,一摞先生留言用的稿紙沓沓沓,雪片似地摔到地磚。
原里現(xiàn)在的書柜空空如也。在接下去的一個月,她常看著本聊齋在這屋出神。
墻上鐘已敲11響,透過臥室花窗,可看到斜了尾葉的芭蕉。原里理開待在框邊的簾子,一朵薔薇,淡粉裝扮,貼著蕉葉,像有風(fēng),在搖。不久,她聽書房里有了種呻吟,原里皺眉,走到書房,朝里看,黑熒熒的。一回來閉上眼,那個聲音又在近,原里鬼使神差,披件紗衣,疑疑惑惑將手推上隔壁的古銅鎖。書桌旁座椅里,潤一膝上抱著個年輕的胴體,上下翻沉間,潤一迷離地錯開女子左眼,溫情地看她。原里嚇著了,像摸了火爐子炸開了手,耳際不停的呻吟里,裹緊紗衣,快步回了原路,去睡。
清晨六點的時候,原里是被驚醒的。朦朧間,窗外,一片冬景,枯枝零葉,蕭索落寞。不多久,扶著臉的原里,想起了那個夢。
沒有先生的清晨,原里人沿著垂下木香藤的石坡路,走過一塊不同花樣的地磚,自己心底記數(shù)下一天。有幾次,幾支槐米大小的木香花,淺藍下坡的海景前,原里站一會兒就狠狠地離開,走不幾步,一陣海風(fēng)吹過,心頭冷得發(fā)疼。她今天是要去哪,轉(zhuǎn)過身來的頭發(fā)飄高,空氣彌散木香,先生在沒在,她眼前的景致在往回走。幸好身邊不缺石頭,她坐穩(wěn) ,身子正了,腦子不聽使,眼前花香海深。晚上,如果先生在,是會喜歡見她,一水青裙,圍在腰際,始終淺笑,迎他桌面上的醋魚、宣雞、油鴨??墒窍壬辉?,一水青圍裙,廚房舊木板門后掛著,她也笑,不過沖花,桌面上有的,不過芹菜豆角鹵醬。
想到了冰箱空無一物,不得不撐了重身,走先生走過的舊路,進了隔家百米的便利店子。旋門出來的購物袋,紅花綠玉,昨日的香芹,前天的菜韭,折價半月的鴨咸蛋,她停留冷柜多久,輾轉(zhuǎn)的目光,刀魚的新鮮,周邊都沒有先生。推銷員花嘴下的十斤掛面,她看著磨砂袋子,想是不是自己放進去的。眺望遠方,一箭之地外是海,想到這詞兒,先生更正過的箋字,在落鎖的單車座上顯了形?,F(xiàn)在原里終于知道,箭與箋,根本就是幻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眼前的車子,手中的袋子,無關(guān)與有關(guān),真如千里溝壑,難以逾越。她后悔了,薄薄體子被風(fēng)吹,瞅著蒙塵的車子只管發(fā)呆。
慢慢地,眼尾過來一角白棉衫,近得不能再近,聽到了呼吸的微聲,原里只是眼向上仰,自己的心刺了下,他是一路跟了自己來的么。眼前的熟影在黃昏里,她看不清他。等那太陽光消失,他在夢里走出來。年輕的面相,眉是濃的。望著他中分的頭發(fā),原里想那天真不該去記憶。書桌上方的窗寬,光線不淺,他是不是就與今天有了分別?!敖o我吧?怎么了?!睗櫼坏穆曇粢琅f溫柔。
可她已經(jīng)62歲了。她怎么會這樣幸運,聽得到這樣的聲音的呢?
片云陰過來,接著起了風(fēng),他不等她首肯,小伙子力道大,兩三個袋子在手,如同空氣,原里后來回憶,都不清楚他是怎樣輕易就掛上了面前的車把子。
他上去了。自己呢?原里的心咚咚咚。他不動,身子稍錯,注視她,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好像至多不過25歲的樣子。轉(zhuǎn)覺自己老得頹態(tài),便重了身子,俯下頭,地面上的馬兜鈴也憂郁?!吧蟻?!啊”他不是在一起說的,前面分明是種命令的語態(tài)。原里笑了。此刻真怕風(fēng),一近他就沒了。不好讓他等,蟬鳴更濃,花氣滲過,自己今天是不該來這。
如果那樣,就踫不上他了?
潤一細瘦如燕的體子已經(jīng)架在了車座,此刻她能看全的,不過是他的背。但只這一方,原里感覺到了許多過去流失的東西。是在哪見過的,白得耀眼的T恤,像了弓子,曲肱住緊致的軀干,再不會見到的影子,現(xiàn)在正清楚無誤地給了她一個后身,做了要求,等著。
原里花了好多年,去想那個有風(fēng)的午后。逐漸地,她發(fā)覺那原來還是一個夢。不然,他怎么一個字也沒有去說?猝然相遇,兩次見面的路人,她想過他是可以有許多話的。在那個沒有一句話的他的背后,她的頭慢慢在靠近,丟開了先生,先生卻在遠處朝她笑。和煦間,潤一傳近過獨特的嗓音:要快了?我要快了……?她朝這一整天不歇的暖風(fēng),頭仰啊仰啊。潤一腿劃圈的力度在大,車子像飛,原里的手不知所措,在他腰間閃躲。自己的身子漸漸變重,他的背依舊是挺,手中不放心的貼身物袋與坡道藤相勾相離。耳際刮吹的風(fēng),呼呼生嘯,試到座底的紗衣陸續(xù)下滑。那只始終高擎不肯落低的手,開始猶豫。有幾次,觸到溫暖的身板,戰(zhàn)兢縮回。可努力高抬的腳立即沾了地,車子扭了一深扭,差點要倒,這只手,于是毫不遲疑,像賞花前意外蹭滅花蕊子碎屑,忍不住香氣,穩(wěn)穩(wěn)地摁住了瓣子。原里不再拘緊自個兒,風(fēng)吹亂著篷篷的棕卷發(fā),與潤一寬闊的肩體,作了安心的隔,沉浸在幸福之海的原里,沒發(fā)覺書柜那方隔扇薄了下去。
她先是聞到了梔子的濃韻香,后來便到了開滿淡粉薔薇的老園,但沒有看到該在那剪枝的先生。她陸續(xù)見著許多幾年前已經(jīng)枯死的花,金臘梅、紫海棠、粉紫藤、綠月季。糯月色的婆婆丁,竟在了纻上。姜汁黃的紫花地丁,與不高的桑椹相纏。
漫天的暖風(fēng),變幻著花香,原里一路微笑。
她想到了一處天臺。那是在風(fēng)里,剛來的陣雨沒停,山前涼階在山腳,原里也沒再靠墻,離灰蒙帶雨的潮氣,只差一層紗窗。開始她是注意遠山的,雨后,再遠的山石縫隙,春筍般的地草覆過了松,鏡子雖是將將擦凈,不久牛毛細雨,紗眼外點逗號地吹來,她甚至以為山陵已經(jīng)沒有了松。過去先生盛贊過的柏,如今她也不像頭年,找不到后,慌神無主。她只是愣看,飽覽一遍,竟還是那一年的千花萬穗。忽然地,眼眶中就闖進了那盞燈?;壹偶诺墓舛d燈桿子,山沿作了溜,依山麓彎了又彎。來到她這樓底,終年不燃的泡體罩頂,汪了一跡子淺雨水。燈左沿一株野樹,也不幾年,風(fēng)中晃搖間,幾乎與桿體般高。樹樁跟,水洼的陰翳,映照地或濃或淡,只不過葉杪,舍不得半逝半明的影,與燈箱緣偶落成的葉的陰影,一雙溫柔的手般,拂滿拂開。起初的淺淺一條黑線影,那壯厚的葉群,總不肯讓它松氣,只是一口,它都不讓,像了撼動亦是惡意地,那本來靜靜的影子,連續(xù)波動,葉片沙沙,浮影被迫跟著。
后來,原里看到,這水汽逐漸向后走,落到繩子上,那上邊晾著多少日子不敢動的古琴裹。琴套的黑邊破了口,她當(dāng)年裁下年畫般大紅布頭綘補,先生看見問她這是作岳山衣的么?,F(xiàn)在,都在風(fēng)里,飄。
車子就在這時,沒有一點聲音,倒在了野草叢里。等到原里再睜得開眼睛,除了還是在了夏天,意識里與眼前無二致,野草外,依稀有嗡嗡的響蟲。
臺風(fēng)天到來的那個晚上,原里這一年頭一次,聽到了久違的紡織娘的鳴聲,但是斷的。她聽著不像悲,不是歡樂,只是在叫。幾年來,她多半是平躺在雙人床的邊側(cè),自己過去的老位,眨著眼,想象這種蟲子的模樣,一邊記著聽,她給自己說像挽歌。
紡織娘只要想起這一年該有自己的時候,耗盡生命般,聲嘶力竭地銀玲般張著嘴,原里知道不該是聲嘶力竭,可她怎么想聽上去宛如天簌,連續(xù)朝尾音抬仰不收手的苦吟,像抵達不到的夢,荒美里徒勞。
第二天清早,原里倚住地窗框,可眺望到先生精手布致的花園子。這樣的日子,還有一年,兩年,或者,是360天以前的12個小時,這永遠屬于原里一個人的目光,對著見過盛宴的庭園看下去。
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