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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篇、「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

2023-05-04 11:46 作者:SDN_  | 我要投稿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個洞。

僅僅為了掩蓋空虛而跳動著。

哪怕是要對你說的話語,

一旦開口……

大概也都只是滿嘴托詞?!?/p>

?


Take 1

寫下與冬天有關(guān)的故事之前,我想先作一個簡短的說明:

幸福的總量,從宏觀的尺度上說,應當是正負相抵的。

這么說或許有些令人費解。換個說法,如果將世界比作一枚足夠大的1元硬幣的話,那么生活在數(shù)字一面的人,與生活在花紋一面的人在數(shù)量上應當是持平的。在一個人獲得幸福的同時,必定地,會有另一個人去承載相當量的不幸。到最后,就像政治家們所玩弄的零和博弈一樣,世界上幸福與不幸的總量,理應是分毫不差的對等。

就算是寒冷而又空洞的冬天,也只不過是滿溢且炎熱的夏日的等量代償。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只是視若無睹地,吞咽著世界給予我們的不幸。

……

?

送走預約表上的最后一位病人后,我坐回到座位上,開始寫這一周的工作日歷。

外面正下著大雪,冷漠的冰晶接連不斷地敲擊著診所的窗子,發(fā)出惱人的噼噼啪啪的雜音。曾有研究表明人類的感官是彼此相通的,視覺和聽覺上的寒冷很容易就能傳導到皮膚,帶來真正的刺骨感。因此,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一陣駭人的寒意在我的胸前翻滾著,像要把心臟打穿一樣,讓人渾身哆嗦。于是,我站起來,向透著雪光的窗子走去。

正想把窗戶關(guān)死的時候,在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站在診所入口的少女。

“今天的會診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沒有回頭看她,“如果需要的話,請和前臺預約下周的時間?!?/p>

“……”

軟木質(zhì)地的窗欞在大雪的堆棧中暴露出了老式木制品的通病:濕水浸泡后極其容易膨脹變形。費了好一番力氣,我才終于把兩扇窗葉擠進相合的位置,插上了窗閂。夾雜著雪片的北風依舊捶打著玻璃,在反射的表面上,我看到少女仍然站在那里。

“也是,今天前臺沒有上班?!蔽肄D(zhuǎn)過身去,指了指少女身后的方向,“那里的臺面上有診所名片,你可以通過電話預約?!?/p>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來的是一位女學生:她背著皮革雙肩書包,穿著明顯與身形不符的大號學生制服,手足無措地站在“診療中”霓虹燈牌的正下方,淡淡茶色的長發(fā)披在腦后,凍得微紅的臉上帶著前來求醫(yī)的人們常見的焦急表情。

更像是高中生,我想。

“……醫(yī)生,請您幫幫我!”她終于開口了,不知是出于緊張還是純粹地因為寒冷的天氣,聲音還帶著顫抖。

“我的心臟,它出問題了……”

“來這里的每個人,心臟都或多或少地有所異常,”我拉開椅子,坐回到座位上,“我會盡我所能幫助每一位病人,前提是,在預定的工作時間里?!?/p>

“我的情況非常緊急……”

“如果你沒有預約,那就請回吧?!?/p>

“可是,醫(yī)生……”眼前的少女仍不依不饒地解釋著。

不過是又一個被不幸填滿的容器。我心里默默地重復著,搖了搖頭。

“小姐,請你在預定的時間就診?!蔽乙砸环N近似說教的神情盯著她,“規(guī)范的就診秩序是為了更多患者的健康。你應該了解,整個鎮(zhèn)上的心腦血管??圃\所只此一家,而工作的負荷已經(jīng)令我相當過勞。為應對緊急情況,我需要保持能夠隨時出急診的精力。如果沒有預約,那不好意思,請你離開?!?/p>

我悄悄地長吐了口氣??v使心里深信著冷漠的均衡論,親口說出這種滿溢著惡意的言語仍然讓我不甚習慣。

“啊……”

成年人的說教奏效了。啞然失語的少女仿佛被嚇到了一般,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發(fā)著抖。窗外的北風仍然沒有停止的跡象,強勁地撞擊著老舊的窗子,“咔咔”的響聲在寂靜的診室里撞來撞去,莫名地激起人不安的預感。

該把她趕走了吧……

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被潑了冷水的少女沒有灰溜溜地走掉。相反,她往診臺的方向又走近了幾步,幾乎要到了我的面前。

“非常對不起,醫(yī)生,但,請您一定要看看這個……”

她抬起了雙手,舉到了衣服領(lǐng)口的位置。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盡管這件學生制襯衣對她而言是顯然的尺碼太大,但袖口的位置卻與她細致有型的手腕嚴絲合縫,干凈的綸類織物恰如其分地敷設在稍帶血色的肌膚上,沒有絲毫過長的跡象。

她把左右手并在一起,捏住了兩側(cè)領(lǐng)子交合的中心。

然后,毫無征兆地,她解開了襯衫領(lǐng)部的第一顆紐扣。

緊接著,她繼續(xù)解開了第二顆,然后是第三顆……

“等一下!”

我?guī)缀跏菑淖簧咸似饋?,迅速地按住了少女的雙手。

為適應青春期少年少女的身體發(fā)育特征,標準學生制式的襯衫上總是有比大部分工作襯衫更多、更密集的紐扣,這也是我學生時代少數(shù)遺留的記憶之一。雖然三顆紐扣的長度遠不足以暴露出少女需要保護的部位,但無論是眼前瓷片一般雪白的肌膚,還是她繼續(xù)往下的動作,都只讓我本能地感到了危險。

“你在干什么?”

事后回憶時我才想起來,作為一位與“心臟”有關(guān)的工作者,早在那時候我就應該明白少女的意圖。只是,不知為何,那個瞬間我的腦中只有被驚嚇的錯愕。

“醫(yī)生,大概,和其他人不一樣,我……”

少女仍舊在顫抖,焦躁的感覺幾乎要傳進我的指尖。

“請您一定要幫幫我……”

她掙脫了我的阻止,再一次將雙手并在胸前,一顆接一顆地,往下解開了襯衫上的扣子。設施落后的舊診室里沒有監(jiān)控設備,此時此刻,無論是對眼前的少女還是對于作為醫(yī)生的我而言,都是不言而喻的道德危機。眼前珍珠一樣乳白的皮膚透著淡淡的緋紅,像一團越積越大的泡沫,緩緩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展開。我只能錯愕地呆在原地,看著少女越來越顯露的裸體,盡量把它想象成學生時代曾學習過的人體標本。

終于,少女解下了襯衣衣擺上的最后一顆扣子。然后,為了我能看清楚些,她卸下了雙肩背包,將打開的襯衣脫下,然后,伸展開了雙臂。

啊……

我終于明白了她急切的理由。

現(xiàn)代社會僵化的審美標準和人群普遍的視角偏見給太多人戴上了枷鎖。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大家在不停地討論著胸部的豐滿,胸肌的剛健,線條的優(yōu)越與肌膚的美學價值,人們不遺余力地競相改造著這一小片包裹著肋骨的肉體,贊美雄偉的形狀,揶揄塌陷的部分。他們絕對難以想象,對于眼前的少女而言,就連參與這樣的討論本身也成為了一種奢望。

少女的胸前,破了一個洞。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一個洞:仿佛被制餅的模具取走了一塊一般,少女在人體學意義上的“胸部”,鎖骨以下胃部以上的位置,從前胸到后背,完完整整地空出了一個直徑將近有二十厘米的圓柱形大洞。

如同詭異小說中所描寫的受害人,她的肋骨與脊椎都不知所蹤——至少我想象不出它們?nèi)ツ牧恕卣摲稳~與心臟??斩吹能|體猶如被冬日的寒風無情地打穿了,不住地打著冷顫。

「心缺」。

我想起了曾經(jīng)很熟悉的醫(yī)學文獻上的名詞。

所以,襯衫的尺碼才顯得如此夸張。我后知后覺地想。為女性設計的學生制服當然會考慮到第二性征發(fā)育下體型的起伏,而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只會讓多出來的布料空空飄蕩。

“醫(yī)生,我的心臟,它不見了……”

強烈的北風從診室的門口冒冒失失地擠進室內(nèi),恰好穿過了少女的胸膛,一下接一下地,抽打著我的后背,讓我冷汗涔涔。


?


“在你的心上,開了一個洞。

世人所謂的「音樂」二字,到底是什么玩意?

若只是這樣徒勞地張開嘴巴,

而保持著沉默的話……

那就一生都無法得到回報??!”

?


Take 2

「心臟」,從生理學的角度,是人體內(nèi)推動血液循環(huán)的器官。

我知道這是再常識不過的常識,也并沒有蔑視讀者知識水平的意思。我想要強調(diào)的是,「心臟」不過是個只與血液有關(guān)的泵動器官,而與所謂的思想、情感、觸動之類的腦部機能,完全沒有任何聯(lián)系。

所以,像英語中所說的“Heartbroken”“Warm-hearted”;中文里所流傳的“一心一意”“心馳神往”;日語常說的“心が通う”,都不過是些荒謬無理的說法。

人們常論道的“心意”,實際上與心臟的機能毫無關(guān)聯(lián)。

因此,無論在學生時代發(fā)表的論文還是日常談論中,我都堅持認為「心缺」是一種完全隨機,沒有定向的偶發(fā)疾?。号c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無關(guān),沒有實際的病因。

患上「心缺」的人們,不過是毫無理由地,成為了不幸的容器。

……

?

“……無理取鬧的說法?!蔽以谛睦锍靶χ约耗涿畹耐性~。

喜怒無常的北風此時已經(jīng)暫時停止了呼嘯,但毫無緣由可言的大雪仍在漫天飄落,星星點點,填補著夏日所欠下的空虛。我小呷了一口手里冒著熱氣的拿鐵,透過咖啡館的大落地窗,觀察著硬幣背面的世界。

寬闊的圓形廣場被完全純白的雪層所覆蓋,仿佛豌豆公主身下那二十層的鴨絨被,夸張地鋪蓋在古樸的石磚路板上,只露出行人們參差交錯的足跡。失去了冬風的強勁,白紗一般的雪花只能慢慢悠悠地從灰色的天空中降下,輕若無物地,擦過路人們攢動的肩頭。敏銳的人群當然不會錯過冬日里難得的風停時刻,街道上的人流正在肉眼可見地增多。

而在廣場的正中央,站著一位,穿著超大號棕色貍貓玩偶服的少女。

是的——超大號,深棕色,貍貓頭套,玩偶服少女。

……

“冬季特惠啦??!星川咖啡,第二杯半價哦?。∠壬〗?,看一下我們的新品……”

略帶一點稚嫩的吆喝聲從落地窗另一側(cè)傳來。穿著玩偶服的少女賣力地在大得離譜的手套上抽出兩張傳單,遞給了面前似乎是情侶的一對男女。那兩人似乎對此相當有興趣,不斷用手指戳著她頭飾上毛茸茸的貍貓耳朵,發(fā)出嘰嘰咯咯的笑聲。

太滑稽了。我暗自想著,盡力按住自己想要笑出來的蘋果肌。

雖然并不出于惡意,但在一位心缺患者身上取樂總是讓我有些罪惡感。

特別是,對于一名在幾個月內(nèi)就會死亡的重度心缺者。

回到先前的話題。幾乎是可想而知地,病理學界對于所謂“心缺是完全隨機的偶發(fā)疾病”的說法持完全否定,甚至是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更有甚者認為這樣的看法根本不能稱之為學術(shù)觀點,而只是對他們工作荒謬無禮的侮辱。

“怎么可能會有毫無緣由的疾病?”

我完全能理解這樣的想法。畢竟,研究疾病發(fā)生的機制與原因是病理學最本質(zhì)的工作,更是太多,太多研究者們一生為之奮斗的事業(yè),而我卻妄想告訴他們,某種疾病的病因是像小孩子丟皮球一樣全然隨心所欲的。這就像對物理學家們宣稱“牛頓三大定律其實是上帝隨便捏出來的”一樣——他們絕對會認為你精神有問題。

同樣,不言而喻的,沒有人對我那些充斥著均衡論的論文抱有好感,也沒有人和卑劣的我一樣,選擇對他人的不幸冷眼相待。

鵝毛大雪依舊懶洋洋地在半空中游蕩。我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接近正午了。于是,我收了收桌上的砂糖包裝袋,向服務員再要了一杯咖啡。

與此同時,廣場上的少女正把剩下的寥寥幾張傳單塞進口袋里,拖著笨重的道具服裝,往咖啡館這邊笨拙地跑來。

難怪店長會雇用她,我心里想,在廣告這一行業(yè),滑稽可愛反而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點。

一進門,她就急切地跑向我的座位。

“哈,哈,”少女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醫(yī)生,您久等了……”

“不著急,你先好好收拾一下。”

我?guī)兔Π阉念^套取下來,脫下了那套臃腫的貍貓服裝。尺碼明顯大于體型的白色襯衫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一陣不舒服。

“坐吧,”我將新上的咖啡推到她的面前,“喝點熱的暖暖身子?!?/p>

“??!……”

她顯然對此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會讓咖啡館在我的工資里扣的……”

我苦笑了一下。少女是那種不擅于接受他人善意的人。

“不必感到特別,咖啡錢算在我的工作經(jīng)費內(nèi)?!?/p>

“經(jīng)費?”

“是的。心缺患者的日常觀察所需費用都在可申請醫(yī)療經(jīng)費范圍之內(nèi)。”

“日?!^察?”

少女對我的說明仍然相當困惑。

“醫(yī)生,您的意思是……”她頓了一下,眼神飄忽不定地轉(zhuǎn)動著,“您需要像上午一樣,一直觀察我的生活嗎?”

“是的,大致如此。不過,如果你對此反感,也完全有拒絕的權(quán)利?!?/p>

“啊,不不……我只是,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我稍稍偏過頭去,瞥了一眼窗外。大雪仍舊沒完沒了地飄落在廣場,就算是正午也感受不到絲毫晴天的氣息。這里是硬幣背面的世界,而且,不存在任何緣由。總有人希求著對此做出解釋,可最后都只化作悲傷的徒勞無功。

我淺淺的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地開始復述,曾經(jīng)熟悉的條文上的內(nèi)容。

“以下,我向你宣讀的,是醫(yī)療部門對一般心缺癥的應對方案。”

“目前,「心缺」的病因和癥狀都尚不明晰,而且由于病例的極度罕見,該領(lǐng)域的研究存在著巨大的真空。因此,原則上需要盡可能地對患病群體進行全時段臨床觀察,對重癥患者進行全時段日常觀察,以便獲取更多相關(guān)信息,增大其恢復健康的希望?!?/p>

“為此,我代表醫(yī)療部門,請求對您的日常生活進行全時段監(jiān)控?!?/p>

盡管這樣也無濟于事。我默默地想。當然,我沒有把它說出來。

“……”

少女沉默地盯著咖啡杯上空的熱氣,仿佛一只沉思的河蚌,下唇無言地半張著,視線深處的困惑仍舊沒有絲毫消解。這樣的反應突兀地觸動了我回憶里的某一根弦:大概,這就是醫(yī)生與病患不幸的交界點之一吧。就像捧著報告的醫(yī)生對你說“我們不知道你的心臟去哪了”時一樣,不會有人對此抱有任何樂觀。

咖啡館里的喧鬧在此刻顯得如此寂靜,讓人喉嚨發(fā)緊。

終于,少女抬起了雙眼,輕飄飄地說:

“醫(yī)生……我想,這大概很難……”

“咳,是吧?!蔽夜首鬏p松地干咳了一聲,“坦白說,全時段觀察對個人隱私是極大的侵犯,我并不會強迫你接受……”

“不,不?!鄙倥畵u了搖頭,“我不介意接受觀察,只是……”

“只是?”

“對醫(yī)生您來說,應該會相當辛苦……”

雖然后來被證明是錯的,但在那一瞬間,我還是相當懷疑眼前的少女大大低估了成年人一天的工作量與工作強度。在我預想之中,監(jiān)視一位女子高中生已經(jīng)是一名醫(yī)務工作者所能接到的最輕松的工作之一,遑論目前正是寒假時間,我甚至不需要與學校交涉。

“不會的……醫(yī)生的工作就是如此,更何況現(xiàn)在你正在放假吧。”

“嗯……”

面前的少女眨了眨眼,輕輕攪動著杯里的咖啡,被牛奶所覆蓋的液面上淺薄地映射出少女的臉頰。

良久,她還是搖了搖頭。

“正是因為寒假,我想,大概會更辛苦吧……”

“什么?”

這回輪到我大惑不解了。

?

……

三十分鐘后,我坐在了一家港式餐廳里。

當然,并不是因為我餓了。少女在領(lǐng)完咖啡店的當日報酬后便急急忙忙地跑去了乘公交車,我只是跟隨著我的病人,一路來到了這里。

任何經(jīng)營中式菜的地方在正午都會變得極其火爆:狹小的平層小店外擠滿了排隊的客人,像景觀池里扎堆的紅鯉魚一般,一個接一個地涌進舊式的雙開玻璃門里;餐廳里盡可能放置了大量的凳子,但一眼望去仍然人頭涌涌,座無虛席;黑白衣裝的服務員們靈巧地在聚堆的客人之間穿梭,手上拿著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賬單紙,口中念著只有后廚和配餐們才聽得懂的,不知何意的咒語。

而我所觀察的少女,便是其中之一。

“8臺珍奶飛冰七糖,10臺餐蛋面菠蘿油冰可,6臺催餐……”

好像并不在乎是否有人聽到一般,少女往黑洞洞的后廚窗口里喊完一串莫名其妙的指令后,便馬上端起面前的一盤套餐,往另一邊的客人走去。無論是利落的步子和平穩(wěn)的動作,都根本無法看出這是一位心缺患者的身手。

這是什么情況……

我正坐在角落里一張小桌子前,不自在地往人頭攢動的餐廳里左顧右盼。坐在對面的是來拼桌的一位滿臉橫肉的中年男性。他正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地盯著他的智能手機,粗大的手指在屏幕上用力的又戳又點,仿佛這樣就能讓系統(tǒng)運行得快些。

我怯意地縮了縮肩膀。雖然我不對任何群體抱有偏見,但與這類人,尤其是陌生人接觸,總是讓我相當不舒服。

“勞駕!”

對面的男人突然咆哮似的大吼了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謹慎地環(huán)顧著四周,但似乎其他客人們對此都毫無反應。

“好的,稍等!”

剛把一份菜品送到位的少女回過頭來,舉起右手向著這邊揮了揮,用幾乎同樣大的聲音應答著。

我回想著上午的情景。完成咖啡店的工作后,少女馬不停蹄地繼續(xù)來到這家餐廳上班,兼職第二份工作——這是我所沒有預料到的。高中的記憶已經(jīng)與我脫節(jié)太久了,就現(xiàn)在來說,一般的高中生們都流行做兩份兼職嗎?我困惑地回憶著。

少女依舊干凈利落地穿過人群,來到我們的桌前。她從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圓珠筆和點單紙,手腕輕輕一抖,就把厚厚一疊的賬紙翻到了空白的一頁。

“先生,請問要點什么呢?”

滿臉橫肉的男人依舊皺著眉頭,盯著智能手機。

“豬扒A餐加飯加扒走青椒走洋蔥,西多士少焦,大珍珠奶茶飛冰多給兩包糖,不要紙巾?!?/p>

“好的?!?/p>

未免語速有些太快了點……我正這樣想著,但眼前的少女幾乎只用了幾秒便記好男人的所有要求。

“有沒有其他需要?”

“沒了?!?/p>

少女將點單紙翻過了一頁,然后,轉(zhuǎn)向了我的方向。

“啊,醫(yī)生……”

見到是我,少女怔了一下,仔細地瞧著我臉上的表情。

然后,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東西一樣,露出了一個大大的微笑。

“醫(yī)生,您想吃點什么呢?”

“呃……”

太耀眼了。我心里不禁這樣感嘆。與其說是她適合這身裝束,倒不如說這套衣服就是為她量身定做的:緊致而修型的服務生套裝裹住了少女纖細的四肢,不僅雕刻著她干練敏捷的氣質(zhì),更將她不失優(yōu)雅的活力展現(xiàn)得一覽無遺。

絡繹往來的人潮絕對無法想象,在這一套精致的服務生制服之下,是一具被打穿了一個洞的軀體。

“嗯,呃,那個……”

我忽然就想不起要點什么了。發(fā)緊的嘴唇徒勞地張開著,卻只吐出一些毫無意義的音節(jié)。

微笑的少女瞧著我臉上窘迫的表情,不知為何,好像笑的更歡了。

“醫(yī)生,如果沒想好的話,我推薦您試試新上市的通心粉C餐哦!”

“呃,好,就要那個吧……”

“好的,請問還有其他需要嗎?”

少女歡快地應答著,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衰減半分。我相信那是出于職業(yè)緣故。

“沒有了……”

“好咧!”

她干脆地把筆和點單紙收進口袋里,往后廚那邊走去,只留下我還坐在餐廳的角落,有些愣愣的,仿佛大腦還沒轉(zhuǎn)過彎來。

如果患上心缺的人也能如此活力四射,那心臟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呢……

“我說啊,現(xiàn)在的小孩……”

對面的男人突然放下了手機,用粗重的嗓音和我搭起話來,又把我嚇了一跳。

“哈???”

“現(xiàn)在的小孩,打起工來還真是相當勤奮啊?!?/p>

“呃……也是呢?!?/p>

我隨口應答了一句。他似乎在回想著什么,眼神不住地往側(cè)上方瞟。

“我家的女兒,這個假期也到外面做兼職了?!彼f。

“嗯……”

“她說是在招聘網(wǎng)站上找到的,在城西那邊做派傳單?!?/p>

“哈?也是做兩份工作嗎?”

“你說什么呢?”男人皺了皺眉頭,好像對我的疑問相當不屑。“當然是做一份,怎么能讓她這么辛苦?”

“這樣啊……”

“哎,你?!蹦腥送蝗挥么执蟮氖种钢噶酥肝?。

“你不會,是想讓你家小孩打好幾份工吧?”

“哈?不,我沒……”

“跟你講啊,現(xiàn)在的小孩子,還是學業(yè)為重,不能太累著,出去干活主要是積累點社會經(jīng)驗,不用強求一定要賺到多少錢。你啊,不能太……”

滿臉橫肉的大叔突然開始大談起了家庭教育,頗有一番教訓我的意思。我無奈地聽著,留意著店里匆匆走過的每一位服務員:缺少了心臟的少女仍然在人群之間忙碌地穿梭,一刻不停地,奔忙在硬幣背面的世界上。

為什么呢……我困惑地想著。

?

……

兩個小時后,我又來到了小鎮(zhèn)東邊的林場。

出于少女顯而易見的焦急和我一貫的不緊不慢,我們沒能坐上同一班公交車。跟丟了目標的我只能通過短信詢問少女的下一個目的地。但真正收到“×鎮(zhèn)東區(qū)林木資源基地”的位置之后,一路上,我都相當懷疑她是否發(fā)錯了地址。

畢竟,在我的認知里,“女子高中生”與“林場”兩個詞,完全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然而,少女就在那里。

她就站在樹林與荒原的交界處,在茫茫全白的雪地和深邃油綠的松針之間,戴著鵝黃色的安全帽,以及同樣鵝黃色的封閉耳罩,套著一條統(tǒng)一制式的橙色反光工裝褲,只有上身的白色襯衣還保留著學生的特征。

這又是什么情況……

幾日的積雪讓略帶坡度的山路變得額外難走。我穿著向管理處借的雪地靴,費勁地在厚重的冰晶里拖動著步子,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醫(yī)生,您來了……”

見到我走近,一身裝備的少女摘下了隔音耳罩。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一根粗壯的樹墩前面,右手上正拿著一根大得嚇人的榔頭,而不遠處的地上還放著一把斑駁老舊的銀色鏈鋸。

“……這是在做什么?”我問。

“正如醫(yī)生您所見呀!”

“不會,是要謀殺我吧?!?/p>

“不是啦!……”

我指了指她手上的榔頭,地上的鋸子,和周圍的曠野。

“先用錘子敲暈,然后用電鋸分尸,最后埋在根本不會有人來的樹林里。這樣,我就消失在這個小鎮(zhèn)上了,完美?!?/p>

“您的想象太離譜了……”

“抱歉,只是,在我的理解里,高中生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兼職去當伐木工的才對?!?/p>

“是醫(yī)生您對高中生的定義太狹隘了啦……”

少女放下了榔頭,用厚實的橡膠手套掃了掃樹樁上新積的雪,然后,長出了一口氣一般,放松地坐了上去。她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也來坐下。

好吧……畢竟是走了一段山路,我也不免有一些疲勞。

粗壯的樹墩幾乎有一張寫字桌一般大,對于這類供給砍伐的速生經(jīng)濟林而言,這樣的尺寸已經(jīng)是遠超標準的寬闊;但若是作為兩個人的座位,就難免顯得有些擁擠了。我緊挨著少女坐下,幾乎要貼上她松弛的橙色工裝長褲。明顯是剛剛勞作完的少女還在夸張地往外冒著熱氣,帶著青春期獨有的活力與悸動,一點一點地,彌漫向我的左臂,甚至融化了我肩頭上的落雪。

坐的好近呢。我突然毫無厘頭地想。

小說家們總是描寫著“近得幾乎能聽見心跳”的距離。但是,對于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呢?

她還保有著心跳的權(quán)利嗎?

如果有……那什么時候會徹底消失呢?

……

“我說,醫(yī)生啊……”

“呃!”

少女的聲音把我從走神里拽了出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身旁的少女正側(cè)過臉來盯著我看,而我剛才的反應顯然有些失態(tài)。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表情,然后,“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有什么好笑的?!?/p>

“醫(yī)生啊,我有一個猜測?!彼ξ卣f。

“什么?”

“醫(yī)生……說不定應付不來人多的場合呢?!?/p>

“哈啊?”

我正想反駁少女的話語,張開了嘴巴,擠動著喉嚨,卻發(fā)現(xiàn)連一句完整的駁論也組織不出來,最后,我只能把意見灰溜溜地吞回肚子里。

“……因為,在餐廳里醫(yī)生的表情,和現(xiàn)在在曠野里醫(yī)生的表情,真的非常不一樣?!?/p>

“是嗎……”

“哦,和診所里的醫(yī)生也很不一樣……總覺得,現(xiàn)在的醫(yī)生,要放松多了?!?/p>

“……”

正午才稍微緩下去的飄雪此刻似乎又變大了一些,不帶溫度的雪花接連不斷地飛落著,一粒一粒地,擾動著我和少女的面頰。我原本以為停息的北風也會接續(xù)上它的呼嘯,但幸運的是,風并沒有刮起來,天邊的遠處仍然留著一小份下午的日光,正如少女的言語一般,輕松愜意地,打到了我們之間。

“……也許是吧?!?/p>

怕生、內(nèi)向、人群恐懼……我本以為成年之后的我已經(jīng)丟掉了這些幼稚的特征,沒想到它們并沒有徹底走遠。

“所以,你真的在這邊兼職伐木?”我將話題帶回到最初。

“是真的哦,這里給的報酬很高呢。”

“高報酬的工作總是特別辛苦才對。”

“如果把標準定為‘能完成就好’的話,我覺得我干得還不錯哦!”

少女指了指我們身后,樹墩的背面,倒伏著一棵深木紅色的大油杉。

“林業(yè)的人倒是真的放心把活給你來干……”

“當然啦,”少女有些驕傲,“我都在這干了好久了?!?/p>

“好久?”

今天的天氣是少有的風停日,但之前的幾周可絕對沒有今天的運氣:紛紛揚揚的暴風雪一刻不停地攻擊著小鎮(zhèn),就連路上的行人也幾乎要被埋到雪堆之中。在這樣惡劣的季節(jié)里,伐木的工作能進行“好久”嗎?

“前幾天也在工作嗎?”

“是呀,”少女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除非是雪大到運木頭的卡車上不了山,否則我都會來上班的?!?/p>

“……”

我想象那樣可怕的天氣,在一片荒蕪的曠野里,炮彈一般的大雪覆蓋住了僅存的視野,粗暴地堆疊在大地上。以及,在這樣無法忍受的天氣中,依舊提著鏈鋸,佇立在林場邊緣的少女。

“……為什么,要這么拼命呢?”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自覺地問出了這句話。

原來我也會問“為什么”嗎?脫口而出后,我才后知后覺地想到這一點。

明明是硬幣背面的世界,明明一切的不幸都毫無理由……

即便認可著這些惡劣的想法,也會有迫切想要追尋的“為什么”嗎?

“……”

又一次地,少女露出了那種像河蚌一樣的沉思的表情。她的雙唇無言地張開著,雙眼只是盯著厚重的積雪,眼神的深處有一些異于常人的,隱隱發(fā)著亮光的東西。

“……醫(yī)生,您很快就會知道了。”

少女站了起來,舒展了一下空洞的腰背。

“如果,您還繼續(xù)觀察的話?!?/p>

她走到旁邊去,提起了那把顯然已經(jīng)用過很多次的油驅(qū)鏈鋸。

“休息結(jié)束,要干活咯!”

還沒等我做出更多的反應,行動第一的少女已經(jīng)自顧自地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再一次掏出了她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活力。伴隨著一聲粗獷的轟鳴,鏈鋸急速地轉(zhuǎn)動起來,反射著雪光的鋸片切割著寒冷的空氣,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甩掉了上面沾染的厚層積雪。

到底是為什么呢……我困惑地想著。

兇狠的鏈鋸流沙一般往外噴瀉著木屑,順滑平整地,在油松的根部切下一塊三棱錐狀的木料。缺掉了部分支撐的大樹在徐徐而下的飄雪中顫抖著,讓人想起少女胸前缺失的洞口。干凈利落地環(huán)切一圈后,油鋸的咆哮聲驟然停止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鐵錘敲擊橡膠楔子的叮當聲。古老的木工們將受力傳導的智慧凝聚在一方小小的楔子上,在世代的相傳后,最終成為了少女為生活奮斗的工具。

明明是那么雄壯的大樹,只是缺少了一塊,便會就此倒塌嗎?

真是不可思議……

那么,缺失了心臟的少女,又會在何時倒下呢?

蒼翠的油松在抖動了幾下后,便再也支撐不住碩大的身軀,往被鋸出缺口的一側(cè)傾倒而去。我不住地思考著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看著眼前的景象,樹枝斷裂的噪聲只讓我覺得喧吵。

?

……

就這樣,跟隨著終日忙碌奔走的少女,我一直在不同的地方穿梭來往,直到午夜的降臨。

做完林場的工作后又到了晚市的飯點時間,少女回到了先前去過的港式餐廳,重復起了服務員的工作。晚市結(jié)束后,我本以為少女會就此回家休息,但她轉(zhuǎn)頭就跑向了餐廳對街的一家酒吧,換上了招待的衣服。

一直忙到半夜,我們才終于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

“醫(yī)生,我可以自己背包啦……”

“原則上不行,作為一名心臟疾病患者,你今天的工作量已經(jīng)大幅超標了?!?/p>

“唔唔……”

我們并排走在冬夜的郊外。不習慣接受善意的少女總想奪回她的雙肩背包,于是,我只能動了動肩膀,把它背在了遠離少女的那一側(cè)。

“抱歉,給醫(yī)生您添了很多麻煩……”

“沒關(guān)系。倒不如說,你的工作要比我的日常辛苦多了?!?/p>

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這樣想。雖然醫(yī)務工作的壓力在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不斷地逐年攀升,但誠實地說,即使是算上出急診和手術(shù)的日子,我也未曾有過如此充實的一天。

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在一天之內(nèi),做了4份兼職。

“……我只是在一旁看著,但你可是真的在拼命?!?/p>

“嘿嘿,沒有啦……”

“我可沒有表揚你的意思?!?/p>

漫天的大雪仍舊沒完沒了地在空中盤旋,即便陰暗的積雨云已經(jīng)遮蔽起所有的星甸,這些鉆石一樣的冰晶卻依舊閃現(xiàn)著輕微的光澤,銀河一般鋪滿了整塊天空。不知道哪篇文獻曾經(jīng)提到過寒冷對人體感官的麻痹作用,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著這個觀點的正確性,但愿,就算沒有溫暖,寒冬的低溫也能至少麻木少女的疲憊吧。

“話說,你真的去酒吧打工了呢。”我開口說道。

“嗯哼,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也不是??傆X得一個高中女生,獨自一人,去那種地方……”

我咬著嘴唇組織著語言,想著怎么才能恰如其分的表達我的意思。

“……有點危險就是了?!弊詈笪抑荒苓@么說。

身旁的少女側(cè)過身來,又開始像觀察籠子里的動物一樣,瞧著我的表情。

然后,又一次地,露出了那種強大得能消滅一切的笑容。

“嗯哼……醫(yī)生對我相當關(guān)心呢~”她故意拉高著語調(diào)。

“……你的說法真的很奇怪。”

“嘿嘿……”

少女又轉(zhuǎn)回身去,不知怎的,好像情緒高漲了起來。

“總而言之,酒吧里的前輩們都很關(guān)照我,來的客人們也都很正常啦。偶爾遇到有喝醉的大叔騷擾,我也會義正言辭地拒絕掉的?!?/p>

“……”

“醫(yī)生,不用擔心喔?”少女沖我眨了眨眼,“我都是做正經(jīng)的工作來賺錢的啦。那種不符合道德的,出賣身體的事情,我是不會做的哦!”

“那就好……”

“也就是說,看過我裸體的人,只有醫(yī)生一個哦~”

“那種事還是不要拿來開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

歇息了好久的北風在黑夜的鼓動下再次蘇醒,從傍晚開始,強勁的大風便又一次呼嘯起來,卷著雪與冰的殘片,粗暴地奪走了日間遺留的珍貴的熱量。但此刻,在冬夜的郊野里,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寒冷的刺激,只有少女活力而昂揚的言語在半空中回響,仿佛溫暖純白的光球,無視了所有的悲傷與不幸,將世界包裹在光芒之中。

即使,是在硬幣背面的世界。

即使,本該泵動的身體失去了聲音。

即使,所有的不幸都毫無緣由……

也能微笑著,叫喊著,奔忙著,張開雙臂,揮舞著銀色的油鋸,為自己而努力著……

說不定,她不只是一個被不幸填滿的容器而已。我自顧自地想。

“你還真是……了不起呢?!?/p>

“嗯?”

“自言自語而已?!蔽逸p飄飄地說。

……

?

最終,我們在柏油路邊不遠處的一個小平房前停了下來。

“我們到了哦?!鄙倥f。

“這是……你的家?”

“是哦,怎么啦?”

“不,沒有……”

我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屋子。宅邸的占地面積不算小,但就其外觀上來評價,這遠遠算不上一個好的住所。

紅磚水泥式的結(jié)構(gòu)組成了整棟建筑的骨架,在這個被鋼筋混凝土所填滿的世界里顯得老舊而過時;白色的石灰墻皮上滿是青苔侵染的黑痕,一片一片地連接,有些地方甚至大塊地脫落下來;屋頂上還留有老式的電視天線和家庭水塔,就連進入的門口也還保留著木門加掛鎖的設計;只有門口信箱上斑駁的姓氏信息,才讓我勉強相信這是少女的居所。

“算不上很好的房子呢?!?/p>

“嗯,畢竟是從爺爺奶奶他們那里繼承下來的老屋子。”

少女踮起了腳尖,拉開了我肩上背包的拉鏈,在皮革制的夾層里翻找著門鎖的鑰匙。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雖然大門是從外面鎖上的,但屋子里卻亮著燈。

“爸爸媽媽在家嗎?”我問。

“大概是……不在的吧?!?/p>

“那是爺爺奶奶?”

“我的爺爺奶奶,很早前就去世啦。”

“……抱歉?!?/p>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找到了鑰匙的少女緩緩走到門前,將銅黃色的匙柄輕柔地推進了鎖孔里,在寂靜的冬夜里發(fā)出了金屬碰撞的輕微嚓嚓聲。

少女突然回過頭來。

“……醫(yī)生,您問過我,為什么要這么努力地工作,對吧?!?/p>

仿佛要解開某種謎底一般,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朝我拋出了一個問題。河蚌一般亮閃閃的眼睛捉住了我的視線,讓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為什么呢?”

“您很快就會知道了哦。”

隨著鎖芯里清脆而相合的咔嗒聲,泛著銅銹的大鎖松開了它的臂膀,將舊式的木門透出一個小縫。

“醫(yī)生,您對小動物過敏嗎?”少女突然無厘頭地問了一句。

“???”

“就是,比如貓貓狗狗之類的。”

“呃……應該不吧?!?/p>

“那就太好了,請您進來。”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少女便拉著我的衣角走進了住宅。

眼前的景象讓我瞠目結(jié)舌。

?

貓。

漢語里難以用單字表示復數(shù)的概念,如果用英語表達,此處毫無疑問應該是“Cats”。

好多的貓。

僅僅第一眼望去,便有約莫十只的成年體型的貓分布在住宅前院里的各個角落。

只從毛質(zhì)和體型上粗略判斷,十只中的大部分都是高級寵物里常見的短毛貓和緬因貓。他們有的懶散地四處踱著步,在前院厚厚的積雪上踩出一連串梅花形狀的腳?。挥械纳煺怪ψ影抢覊ι系奶μ\,輕輕一躍便跳上了低矮的墻頭;而更多的貓,正蜷縮著毛乎乎的軀干,橫躺在院子里有屋檐遮陰的地方,雙目輕閉地打著小盹。毛線團一般的身體在呼嘯的強風中安穩(wěn)平和地一起一伏,仿佛一首輕巧溫柔的安眠曲,在冬夜的暴雪中輕聲歌唱。

“這是怎么回事……”

不,不只是貓而已。只要仔細看就能發(fā)現(xiàn),前院角落的石墩上還放著一排金屬籠子,里面是三只顏色各異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鸚鵡狀飛禽。而在靠近里屋的一側(cè),透著微弱柔黃色燈光的房屋門口,還靜靜地趴著兩只沉睡在夢鄉(xiāng)里的大型犬。其中一只有云朵一樣潔白的長毛,我猜那是薩摩耶犬,另一只的毛色是油亮順滑的紅棕色,毛層淺薄,雙耳下垂,脖子上松弛地掛著一只皮革制項圈,我一時想不起它的類別。

“那是康帕內(nèi)拉哦?!?/p>

“什么?”

“狗狗的名字啦,那只棕毛拉布拉多?!?/p>

“我不是問這個……”

少女并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她靜靜地走到里屋的門邊,蹲下身子,雙手輕柔地撫摸著兩只大型犬毛茸茸的頭頂。溫暖纖細的觸感似乎把它們從睡夢里喚醒起來,漆黑的眼珠半睜著,又好像依舊帶著睡意,只是一動不動地依偎在少女的膝下。窸窣的動靜也引起了貓咪們的注意。看到主人的身影,這些蒲公英球一樣柔軟的小動物們從院子的各個角落跑動起來,脊背上帶著幾點新鮮的落雪,軟乎乎地聚集在少女的身邊。

此時此刻的少女,仿佛古代神話里隱隱提及的下凡圣母一般,被神圣的使節(jié)和渺小的民眾們簇擁起來,在暴雪冬夜的正中央,不斷散發(fā)著慈愛與溫柔的光輝。

這到底是什么?

少女突然回過頭來,看著我的方向。

“醫(yī)生,你有想過養(yǎng)寵物嗎?”她問。

“我?從來沒有?!?/p>

“不喜歡小貓小狗嗎?”

“也不是……”我組織著語言,“診所的工作很忙,只是我覺得自己并不能負擔起他們的幸?!??!?/p>

“嗯……”

少女淺淺地笑了一下,一只黑白相間的短毛貓一躍跳進了她的臂彎。

那顯然是一個苦笑。

“果然,醫(yī)生您是個好人呢?!?/p>

什么意思?

冬夜的大雪還在繼續(xù),冷漠的冰晶一頭扎進腳下的雪層里,讓院子里的積雪越來越厚。

“這些孩子,都是在城里的救助站里收養(yǎng)來的哦?!?/p>

到底是什么驅(qū)動著這座城市毫無理由的暴雪呢?我知道這是大氣物理學者應該研究的知識,但此時此刻,我只認為它是冬天惡俗無聊的惡作劇。

“他們都很可愛,只是有些挑食啦……所以,就算我每天一刻不停地工作,也僅僅是勉強負擔得起他們的生活而已。”

原來如此。高級品種的寵物貓犬早已脫離了正常野生動物的食譜,刁鉆的口味集中在那幾款貴若黃金的專用飼料上。雖然我并不了解其中的市場,但可想而知,要飼養(yǎng)這么一大群饑腸轆轆的貴族寵物,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只好透支自己的一切勞動與時間。

“他們的主人拋棄了這些小家伙,因為人類已經(jīng)無法給予額外的幸?!热蝗绱耍瑸楹芜€要給他們以幸福的希望?”

因為幸福與不幸都只是不可言說的無理互補……

是嗎?

唯有此時此刻,我對自己這種毫不講道理的想法感到無比羞愧。

“可能,所謂的幸福和不幸,都只是完全沒有道理的事情吧……”

唯獨不要這么說……

“我的爸爸媽媽……也許并不喜歡沒有心臟的孩子吧。他們很早就離開了我,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去了哦?!?/p>

……什么?

我呆滯地僵立在原地,仿佛受到了雷擊一般無法動彈,只有偶爾飄進屋檐下的雪花才讓我感到溫度的存在。

也就是說,她自始至終是一個人生活的?

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在沒有一個人陪伴的地方,獨自承受著這場毫無理由可言的暴雪。

“醫(yī)生,我有時候會想,幸福與不幸也許就是彼此平衡的東西吧!——你看,正是留下了我的不幸,我的爸爸媽媽才能幸福地繼續(xù)生活下去……正是留下了這些小家伙們的不幸,他們曾經(jīng)的主人才能幸福地繼續(xù)生活下去……正是透支著我自己的不幸,這些小家伙們才再次得到了幸福??!……”

回過神來的時候,少女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嘶啞,在冬夜的暴風里悲傷地啜泣著。明明是輕不可聞的抽噎,在我的耳邊卻如此震耳欲聾。

“所以啊,醫(yī)生!也許,我失去了心臟,也會讓更多,更多的人得到幸福吧……我一點兒也不希求著能再活多久,能否再活下去,有沒有幸?!紵o所謂了啊!……我只是,真切地希望著,這些小家伙不要再被拋棄,不要再讓他們流離失所,那樣就好了,就可以了……”

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緊緊地、溫柔地擁抱著那只名為康帕內(nèi)拉的大狗,就像身邊的貓咪們緊緊地環(huán)抱著她一樣。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凍紅的面頰滴在冬夜的大地上,又在一瞬間被嘶鳴割裂的暴風驟雪所吞沒,仿佛連實實在在的眼淚也隨著少女胸前的空洞一起,化為了空虛無義的虛無。

不……

什么啊。

到底在說什么啊。

哪有什么幸福與不幸……

我只能看見,一位善良的少女,一位本該被溫柔以待的少女,在平白無故地被這個可惡可憎的世界所欺凌。

僅此而已……

一只長著雪一樣純白色長毛的緬因貓緩緩踱步到了我與少女中間,張開了冒著尖牙的大口,朝我低吼了一聲,仿佛譴責著我的冷漠與懦弱。

啊——

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想法,我想沖過去抱住少女,但我清楚地知道那行不通。十余只散發(fā)著溫暖的小動物早已將心上破了個洞的少女包圍起來,猶如一張溫柔的毛毯,將那個毫無道理的空洞安穩(wěn)肅穆地保護在其中,連同著嚎啕大哭的少女,不受一點風雪的進犯。在她身邊的是他們,理應就是他們。他們遠遠比一個信奉均衡論的無恥醫(yī)生更有千倍、萬倍的資格。

哈……

去他媽的幸福與不幸。

不幸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毫無意義的廢物。

幸福也是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毫無意義的廢物。

……最后造物主把幸福弄成了一種完全摸不著頭腦的東西,然后不耐煩地,順手隨意便撒向了人類。于是困惑的人們逐漸可怕地發(fā)現(xiàn)所謂的幸福完全無跡可循:他的落點完全隨機。不管你做過什么,亦或是心意如何……

明明就是分給誰都無所謂的東西……

但我至少,希望面前的少女能分到一點,淺薄的幸福。

哪怕只有一點。

我能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即便僵直了所有的肌肉,也無法鼓動起足夠的勇氣。

就這么決定了。

我重重地撫著鎖骨的下方,被人們稱之為「心臟」的位置,壓抑住自己滿溢而出的情緒。沒錯,這里本來就該有聲音——每分鐘六十至一百次,收縮與舒展,泵動著人類體內(nèi)所有溫暖的聲音。

縱使我什么也沒感覺到。

于是,我借著暴虐的北風,夾雜著刺骨的冰晶,嘶啞地對少女說:

“我向你保證,你的心缺,絕對能治好……”

不,應該更加、更加確切些。

“……我一定把你的心臟找回來?!?/p>

?


?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一個洞,

被你的話語轟出洞來。

事到如今我才終于知曉,

「唯有你是我的音樂」……

這種鬼話根本就什么也不算啊,Eimy!”

?


Take 3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快樂王子》的故事。

那是奧斯卡·王爾德一篇相當著名的童話,相信大家都有所耳聞。即使不記得這個標題,也一定對里面的情節(jié)留有印象。

生前不知憂傷為何物的快樂王子,死后被鑄為華貴宏偉的雕像,俯視著城市里所有的窮苦與不幸。因為不忍看見窮困的男孩受病痛折磨,他拜托燕子,將自己劍柄上的紅寶石送給他;因為同情窮困潦倒的劇作家,他拜托燕子,將自己雙眼里的藍寶石贈與他;因為可憐廣場上挨餓受凍的窮人,他拜托燕子,啄下自己身上的金箔帶給他們。極寒的嚴冬過后,來不及遷徙的燕子凍死在雕像腳下,變得丑陋難看的快樂王子也被人們推進了焚化爐。路過于此的天使受上帝之托要帶走這座城市里最寶貴的兩樣東西,于是,他帶走了燕子的尸體,與快樂王子那顆無法熔化的鉛心。

我還記得,童年時的我非常討厭這個故事。

“善良的人,無私奉獻的人,為他人而操勞的人,不過都淪為了這個世界創(chuàng)造幸福的犧牲品,吞沒在幸福與不幸無恥的均衡論里,到最后只剩下一顆丑陋的鉛心?!?/p>

年幼的我曾憤恨地想。

而在這個冬天,我遇見了一位少女。

她義無反顧地為世界奉獻著自己的一切。

甚至連一顆「心」也沒留下。

……

?

我把外衣最頂上的紐扣扣緊,長呼了一口氣。

暖濕的氣流帶著肺里殘存的二氧化碳,在面前的空中快速凝華膨脹,散開了一團略帶著冰晶的水汽霧花,即便在皚皚白雪的背景下也顯得格外明顯。雖然天空已然放晴,但鵝毛一般的雪團仍舊不知休止地在半空中盤旋,帶著刀割刺骨的低溫沖向大地。我往后退了半步,縮在診所門口的屋檐下,但寒冷的感覺仍然一陣陣地滲進皮膚表面里,流向空洞無物的胸腔。

果然人類的感官是彼此相通的吧……

就在我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背后傳來了走動的聲音。

“到了嗎?”

來者是診所里與我同科室的另外一位醫(yī)生。

“快到了?!?/p>

我回應著他的問題,隨手指向診所外側(cè)所連接的公路盡頭。

不遠處的路口,在積雪與薄雪覆蓋的交界處,出現(xiàn)了一輛黑色的運貨車。通體全黑的車子不斷碾過新鮮的落雪,發(fā)出了猶如書頁翻動一般的沙沙聲,連遠在這邊的我們也能聽見。

“看上去像運鈔車一樣。”身后的同事說。

“也許真的有押運的武裝吧?!蔽译S意地附和著他的說法。

“畢竟是運心臟的車子。”

小小的黑點在一片純白的背景中逐漸放大,帶著汽油和尾煙的氣味,朝診所的門口開來。不知為何,它每靠近一點,我胸腔里的寒冷就仿佛會加重一分。

“手術(shù)準備好了?”我反問他。

“麻醉科都搞定了,材料到了就能做開胸?!?/p>

“嗯,謝謝了?!?/p>

“你確定不親自來做嗎?”

即使不轉(zhuǎn)過身去,我也能感覺到銳利的視線刺在我的背后。

“……我不要?!?/p>

沉默代替了我們之間的言語,只剩不知何意的北風仍舊在半空呼嘯。

酷似運鈔車的車子終于在診所門前停下了。仔細一看,與其說他是運鈔車,倒不如說更像重刑犯的囚車:車子外殼上的裝甲層實在是太厚了,連車窗玻璃都是防窺視涂料的深黑色,讓人不禁懷疑,偌大臃腫的運貨箱里裝載的到底是軍火還是金條。

當然,我們知道這兩個答案都不對。

兩名西裝革履,身材高挑的男人從主副駕駛位上跳了下來,打開了運貨箱的雙開門。大團大團的冷氣如同被解開束縛了一般,向車子外的曠野噴射出來;縱使暴風雪已經(jīng)將室外的氣溫降低到了零下幾十度,濃煙一般的冷凝氣仍舊彌漫在漆黑的貨車尾部,幾乎掩蓋住了車尾霧燈的光芒。

“用干冰保存的?”

“更像是液氮吧?!?/p>

西裝革履的男人從貨箱里搬出一只大玻璃皿一樣的容器,放在了我們面前。

那里面,在淡黃色的溶液中央,是一顆完整的心臟。

眼前的男人沒有對此作太多的說明,而只是取出了一份像模像樣的公文,落款處是國家醫(yī)療部。

“請貴診所的負責人于此處簽字。”

我沒有遲疑便走上前去。這時,我感到身后的人拉住了我的肩膀。

“你清楚你在干什么嗎?”

仿佛要警告我一般,他的聲音變得嚴厲而兇狠。

“嗯?!?/p>

“你是不是忘了,你為這一刻等了多久?”

“沒忘,十多年吧?!?/p>

“我們這種小診所,可能幾十年才能排上一顆心臟的配額,你知道嗎?”

“當然知道?!?/p>

“那你清楚你自己的狀況嗎!”

“大概,不剩幾個月了吧?!?/p>

“……!”

背后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咬牙切齒。他狠狠地揪住了我的衣領(lǐng),似乎要把我從夢境里喚醒。

“我希望你明白,這座城市里的患者更需要一位高明的心腦血管專家,而不是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女高中生!”

“為什么?”

我這是……在問誰呢?

“為什么……因為你才是他們幸福的希望??!”

嘖。我咂了咂嘴,甩開了揪住我肩膀的手。

“幸福與不幸……這種無聊的話題,已經(jīng)聊夠了。”

“如果非要有一個人來吞下這些不知所謂的不幸……那就讓我來好了。”

我不帶一絲遲疑地在公文的尾端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頭也不回地,向診所的深處走去。

?

空曠的診所走廊里沒有開燈,暗綠色的啞光瓷磚上微微反射著窗口純白色的雪光,讓這條仿若無盡的長廊顯得更加昏昏欲睡。獨自一人的皮鞋聲在空蕩的空間里悠長地回響,一點一點,往更深處的辦公室方向延伸而去。

幸福與不幸的總量,真的是分毫不差的彼此對等嗎?

干燥壓抑的室內(nèi)讓我的喉嚨緊得說不出話來,干渴的雙唇如同暴露在炎日表面的砂土一樣板結(jié)皸裂。縱使嚴寒的溫度仍讓人渾身顫抖,我還是焦躁難耐地,仿佛解開了什么束縛般,松開了外衣上的紐扣。

到底為什么會這么冷呢?

?“你是他們幸福的希望”什么的,換做是平時的我,一定會堅決地藐視他的說法,與他大吵一架吧。畢竟幸福絕不是憑渺小的某個人便能憑空創(chuàng)造的,所謂得到幸福的那些人,不過都是從他人的不幸里代換而來的贏家。

但我連一句駁論都說不出來……

因為我怕自己會動搖。

已經(jīng)走到辦公室的門口了,焦躁的感覺仍然沒有半點消解,反而只是無情地越來越緊,如同處刑架上粗糙毛刺的絞索,將本就稀薄的空氣阻礙在呼吸系統(tǒng)的外部。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將外衣上的紐扣松到了盡頭。

因為我的偏見根本毫無道理。

我將辦公室的門重重地關(guān)上,鎖緊,然后,將笨重的皮質(zhì)大衣脫下,隨意地丟在地上。

因為,有那么一位少女,她將自己的鉛心都奉獻了出去,只是為了創(chuàng)造那么一點點的,微不足道的幸福。

從西伯利亞高壓而來的大風仍然在城市的上空大搖大擺地俯沖而過,卷起所有懷著惡意的動能,粗暴地捶打著軟木質(zhì)地的舊玻璃窗。我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仍然一顆接一顆地,解開著打底襯衫上的紐扣。

“這不是……將我駁得無話可說了嗎?”

辦公桌上散亂地堆積著上一周的所有就診檔案,其中最顯眼的是最表面上的兩份:不同于其他的打印紙張,兩疊泛黃色的信箋紙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不知是什么的敘述,每一份的標題上都輕飄飄地綴著“日常觀察記錄”幾個大字。

夾在底下的那份上,寫著少女的名字。

而覆在上面的那份,寫著我的名字。

我將身上的最后一件襯衣也隨意地脫下,然后,站到了辦公桌旁的梳妝鏡前。

無趣的冬日曾蠻不講理地連帶著人體身上的血液循環(huán)器官,偷走了一名少女的幸福。

而現(xiàn)在,我要把這份幸福,一點不剩地盡數(shù)歸還回去。

鏡子里的男人赤裸著上身,面容憔悴,膚色呈現(xiàn)出令人悲傷的靡黃,瘦弱的身材與一名普通的診所醫(yī)師無異。唯一的不同,就出現(xiàn)在他胸口的中央,鎖骨以下胃部以上的位置。

那里從前胸到后背,破了一個直徑將近二十厘米的空洞。

那顯然是一具心缺患者的軀體。

?



“因此,我的心上破了個洞,

在空洞的另一端,你曾經(jīng)居住其中。

這個無法恢復的洞眼,

正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寬、越來越寬……

唯余下,心上破了個洞的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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