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腳

王家娶媳婦的消息半個月前已盡人皆知。
一年前,米莊稱得上是大戶人家的還姓趙。轉(zhuǎn)眼一陣饑荒過后就改姓王了。傳言說王家把家底全拿出來收購了附近莊子的土地。都是清一色窮得吃不上飯賤賣土地的人,一畝地白菜價。一年后,王家大張旗鼓地要給小兒子娶親,門不當戶不對也不打緊,只要腳小。誰都知道,女人的腳越小越是干不了活,娶到家里就得“供”起來,白吃白喝享清福。就憑對腳的要求來看,王家實打?qū)嵉匕l(fā)了財。有人感嘆:這饑荒從來就是窮苦人的饑荒。
敲敲打打,迎親回來的隊伍在眾人目光下游行一般朝王家方向移動。王家小兒子騎在一頭年輕的騾子身上,模樣看上去不如騾子威武,倒像是騾子在炫耀自己背上有個人。騾子頭上頂著紅布繡成的紅花,王家小兒子胸前也綁著一朵,有節(jié)奏地一齊上下?lián)u動著。無所事事的男孩們相跟著大紅花轎的轎尾,一路有說有笑嘰嘰喳喳地,猜測著新娘子的容貌。米莊的人大都集中在王家院門的四周,或沿著墻根蹲著或三五成群地擁擠在一塊竊竊私語,有能耐的孩子已經(jīng)爬到老槐樹上向遠處張望著,隨時給樹底下的人通風報信。
在遠離人群集中的地方,墻的拐角處時不時會冒出一顆黑色的腦袋。腦袋所在的位置絕對不是觀看新娘子的好地方,卻也不易被人發(fā)覺。一個男孩眼尖,發(fā)現(xiàn)了那只腦袋,飛也似的跑了過去。
“呀!是個小妮子?!蹦泻央p臂抱在胸前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不好意思,“你……你是干啥的?看著像個小偷。”
“我……我不是小偷?!迸⒏雍π?,“我是來……是來看新娘子的。”
“你才多大就看新娘子,真不害臊?!蹦泻⑺坪跻幌抡剂松巷L。
“你也看,你不害臊?”女孩抬眼注視著男孩的目光。
“我是男的。和你不一樣!”男孩說話時微微揚起了下巴,很快地又恢復原狀。
“怎么就不一樣了?”女孩盯著男孩的雙腳,“就憑你的鞋露腳趾頭?”
男孩縮了縮自己破洞的左腳,才發(fā)現(xiàn)無處可藏,干脆僵在那里任女孩參觀。
“我可不是白看的。我跟我爹學量腳?!?/p>
“量腳?”女孩頭一次聽說。
“嗯?!蹦泻⒁粧咝频膶擂危砹藥追值靡庠谀樕?,“十里八村的新娘子都是我爹給量的腳,誰家娶媳婦嫁閨女都得找我爹。就是以后你嫁人也得找我爹量腳,腳大的沒人要!”
“我才不嫁人!我也不量腳!”女孩有些生氣,微微咬了下嘴唇。
“你叫啥?沒準以后我爹老了,就得我給你量。”男孩絲毫沒有察覺出女孩臉上的慍色。
“不告訴你!”女孩極不愿再聽見和自己的腳有關的言語,便又問道,“王家媳婦有多?。俊?/p>
“三寸?!蹦泻⒄f著做了個噓聲的動作,仿佛這是個秘密。
“三寸是多大?”
“比你的手再小點?!蹦泻⒃谂⑸砩纤褜ち税胩觳耪业胶线m的參照。
女孩把手舉到眼前,左右手比劃著,臉上浮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她想象不到一個人的腳怎么會比她的手掌還要再小些。
“你騙人!”
男孩剛要說出更有力的證據(jù)時,從遠處傳來鏗鏘有力的一陣聲音:
“王家媳婦——三寸整——”這聲音男孩再熟悉不過了。
緊接著,人群中爆發(fā)出短暫的叫好聲,仔細聽還有幾分唏噓驚奇在里面。
“哎呀!王家媳婦過門了!”男孩轉(zhuǎn)身朝人群跑去。
女孩想跟著一塊跑過去看看新娘子,卻被身后的一個聲音給牢牢地抓住了:
“秀蘭,回家!”
秀蘭飛快地像一只躲避天敵的小鹿,回了家。
王家媳婦出轎后趴在新郎官的背上,頭上蒙著一塊紅布,連脖子也看不清,腳上光禿禿地無遮無攔,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那雙腳足以令見者震驚,以至于紅蓋頭下的模樣反倒失去了眾人的關心。量腳師傅用特制的量具在那雙“畸形”的腳上比劃幾下,高呼:“三寸整——”時,王家長輩們臉上貼了金箔似的,熠熠生輝。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王家媳婦被背進了院門,從那以后就再沒露過面。
自從王家媳婦過了門,秀蘭的耳邊就響起了母親的聲音:
“秀蘭,你也到了裹腳的年齡了?!?/p>
“秀蘭,不裹小腳婆家難找。”
“秀蘭,你看王家媳婦,裹了小腳嫁了個金窩窩,一輩子吃穿不愁。”
“秀蘭,娘就是裹腳晚了幾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只能嫁給你爹一輩子吃苦受罪?!?/p>
“秀蘭,娘不會害你,你沒見過面的姥姥裹腳,你姥姥的姥姥也裹腳,女人哪有不裹腳的?!?/p>
“秀蘭,你要是害怕就先自己裹,適應適應,娘再給你裹——聽話!”
秀蘭一個人在屋子里,房門緊閉。光打窗戶紙透進去,剛好照在一半的床上,屋子大半都隱匿在昏暗中。六條兩指寬雪白的長布條整齊地擺在床頭,秀蘭脫了鞋,露出一雙白嫩的腳,腳趾肚上的小繭子在接觸到床面時明顯有些生硬麻木。她屈膝坐著,一時有些茫然,她不讓娘親在一旁指導,聽了娘親說了幾句纏足的要領便獨自進了屋。秀蘭拿起一根布條,邊緣整齊,可見娘親撕布時的嫻熟。她回憶著纏足的步驟,先把大腳趾除外的四根腳趾向腳心纏過去,稍微感到疼就停止……秀蘭照著娘親的方法一步一步地為難著自己的腳趾頭。
“對不起。對不起……”秀蘭一邊纏著一邊低聲道歉。她是在哄自己的腳聽話。
秀蘭娘倚在自己房屋的門框邊,心情如守候在產(chǎn)房外一般。
門開了,一只手出現(xiàn)在門框上,另一只手緊隨其后,秀蘭的身子從昏暗移進明亮,腿上兩只五花大綁的腳勝似踩在無數(shù)釘子之上,看起來,動與不動都難以忍受。
“秀蘭,到娘這來?!蹦镉H呼喚著。
秀蘭的額上滲出無數(shù)細密的汗珠,嘴唇因牙齒的壓迫而早早地失掉了血色,她的兩只手脫離了門框,艱難地朝著娘親的方向移動,她突然想起來自己剛學會走路時,也是第一個走向娘親。
“啊——”秀蘭狠狠地跌在地上,磕破了下巴,直直地趴在地上,用滿是黃土的嘴失聲痛哭,任憑秀蘭娘如何拉拽都不起來,“娘——我不嫁人了——我不嫁人了”
院子中滿是撕心裂肺的哭喊,秀蘭娘拉拽秀蘭時不慎失去平衡也摔坐在地上。猛然間,秀蘭娘看見了自己腿上的兩只腳,旁邊是裹著白布的秀蘭的雙腳。秀蘭娘很快地想到在不久的將來,秀蘭的腳也將變成和自己腿上的這雙腳一樣,一樣地丑陋,一樣地遭罪。想到這,她眼里冒出了淚花,那一瞬間她深感自己罪孽深重。那種感覺無關任何禮教思想,僅僅是母親對女兒的最樸素的情感。
?夜里,秀蘭躺在床上,她想到白天的事竟有些愧疚:自己的痛哭并不全因裹腳的難受,還因為自己磕破了下巴。秀蘭看見娘親眼眶里的淚花,深感是自己把娘親弄哭了,就如同自己對娘親撒了一個謊,騙取了娘親的同情。秀蘭乜眼望著窗外的月亮,漸漸地月亮變得忽大忽小,睡眼朦朧之際,秀蘭爹娘的微語順著窗戶縫傳進了她的耳朵。
“不給秀蘭裹了,行不?”
“不裹,以后嫁給挑大糞的?”
“天下總有不裹的姑娘,都能嫁給挑大糞的?”
“嫁給誰不打緊,我不能讓米莊人傳我的閑話,說我閆家閨女大腳,我丟不起那人!”
后面的對話秀蘭已經(jīng)聽不清了,她緩緩把薄被拉扯到頭頂,使僅有的月光帶來的明亮也全然在眼前消失后,秀蘭無聲地哭了起來。
米莊的秋夜一如既往地靜,趁著月色,墻根處野草里的鳴蟲奮力地宣泄著自己的聲音,它們仿佛也清楚自己的命運將很快地在這個秋天終結(jié)。
一早,秀蘭推開門,就看見爹站在門外。秀蘭爹先看見了秀蘭紅腫的眼睛,心里的話被一陣沉默壓了下去。片刻,他把扛在肩頭的鋤頭朝地上一杵,接著發(fā)出審判般的聲音:
“秀蘭,腳是一定要裹的,你娘裹了,你不該不裹,就是這么個理?!?/p>
秀蘭在接到“審判”的言辭后臉上沒有一絲變化,秀蘭爹倒是因此感到詫異,最終想也沒想就扛上鋤頭走出了院子。
一轉(zhuǎn)臉,秀蘭娘就站在院子里,手中是裹腳的布條?;秀遍g,秀蘭想起米莊來過的一位說書人,說黑白鬼帶著勾魂索把陽壽已盡的人勾走時,那人就死了。她那時常常做夢都在想勾魂索的樣子,總也想不出什么結(jié)果?,F(xiàn)在,“勾魂索”就要勾走她的雙腳了。秀蘭娘的眼睛和秀蘭的如出一轍,一看就知道是昨夜流過淚的。
娘兒倆無言。秀蘭又想起說書先生的一句話“閻王叫誰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鞭D(zhuǎn)身就進了自己的屋子,秀蘭娘相跟著也進去了。
“秀蘭娘!秀蘭娘!”秀蘭爹一路跑回了家,聲音已經(jīng)先人一步傳到了屋子里。
等到秀蘭娘回過神來,秀蘭爹已經(jīng)把裹腳布從秀蘭的腳上扯了下來,盡管秀蘭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卻明白了故事中法場救人時一聲“刀下留人”是多么不可思議和驚心動魄。等秀蘭爹緩過氣來,才又開口:
“出大事了。村頭新貼的告示,說什么解放婦女的腳,要是誰家里查出來裹腳布,就要治罪……這是要變天??!”秀蘭爹說著就奔去尋覓藏裹腳布的地方了。
屋子里,秀蘭娘把秀蘭攬在懷里,低語著:“不遭罪了好,不遭罪了好。”
米莊人把告示總結(jié)為兩個字:放腳。
可憐的王家媳婦一夜之間成了米莊人口中的“反面教材”。昔日的三寸金蓮,即使裹腳布的禁錮解除了,卻也回不到最初的樣子,王家媳婦在裹腳與放腳之中痛苦不堪。王家人幾乎抬不起頭面對鄰里,儼然成了米莊最大的一個笑話。
緊接著告示而來的是一頭掛著鈴鐺的驢子。騎著它在米莊巡游的是身著制服背著桿槍的一個兵。那頭驢子沒有了紅花戴在腦袋上,還是有村人覺得眼熟。
米莊各戶只要聽見鈴鐺的聲響就互相傳言:放腳的來啦!那些看到告示后無動于衷的人也免不了及時地把裹腳布藏到花費心思才想出來的保險之地。
“家里有裹腳的!拴上脖子游街!屢犯不改的,直接槍斃!”鈴鐺響一陣,兵就扯嗓子喊一陣。
游街示眾,告示上寫的清清楚楚,這“槍斃”純屬是“放腳人”添油加醋的雷霆之詞,卻比游街示眾什么的管用太多。
秀蘭常常聽著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的鈴鐺聲出了神,只要這一天聽到鈴聲打村里過,秀蘭和她的腳都輕松一陣。
鈴鐺聲和驢子一起,在一個月后就消失了。
兵在離開前舉槍對天放了三槍,震得米莊鴉雀無聲。
那些被藏匿在各處的裹腳布也因為時隔太久不見天日而徹底找不到了。
秋日的一個黃昏,秀蘭沿著墻根往家走,不遠處的一個黑影也扶著墻面緩慢地移動著。秀蘭歡快地從一旁過去,一個年輕的聲音攔住了她的腳步:
“你是……誰家的閨女?”
秀蘭轉(zhuǎn)過身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年輕且陌生的女人面孔:
“閆家的?!?/p>
陌生女人因腳小不停地前后來回調(diào)整著,一只手扶著墻以此保持平衡:
“你的腳……沒裹吧?”
“沒——沒趕上?!毙闾m微笑著。
“你趕上好時候了……”陌生女人說著,眼睛里有了一絲笑意,邊說邊自顧自地繼續(xù)扶著墻面走著,“好天,我出來走走……出來走走”
余暉下,那個年輕女人的腳踩在夕陽與墻體間的光影中,忽明忽暗。秀蘭一個人站立在原地癡癡地想:
那大概就是王家媳婦了吧。(存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