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隨著公雞此起彼伏的啼叫與一縷晨曦灑向京華軒二樓窗格，沿街小販的叫賣聲逐漸響起，開封城繁忙的一天宣告開始。

少年與往常一樣起身，穿戴好衣著與護(hù)手，將一張狼皮披在身后用鐵鏈系好，再把一柄古樸的佩劍掛在身后。

出門前，他檢查了下脖頸上的金牌，又匆匆理了幾下碎發(fā)，將護(hù)額稍微往下拉了幾分，確保厚重的劉海能遮住右瞳，以免被外人看出什么端倪。

輕輕推開門，他盤算著像往常一樣先去中庭喝一口早茶發(fā)會兒呆，然后再做盤算，不過今日顯然與前幾日不同。

“啊……大家都在?！?/p>

少年有一絲驚訝，旋即換做笑臉，眼前四位友人已然穿戴整齊精神奕奕，看樣子是準(zhǔn)備出門。

“咦？申大哥，咱們說好要去開封最出名的酒肆礬樓邊聽曲兒邊大快朵頤一番，你該不會是忘了吧？”

少女名為白霜瑤，朱砂色衫明黃裙，年方十七略施粉黛面龐顯得愈發(fā)嬌俏，明媚的笑容恰好與朝陽相應(yīng)，連頭上的藍(lán)色珠花都閃著金色的光澤。

“……啊……瑤妹提醒的是，只是時間尚早，咱們中午餓了再去如何？”

被稱為申大哥的少年，比白霜瑤年長一歲，喚名申子雋，是位剛從泰山深谷中走出不久的少年。天生謹(jǐn)慎與謙虛的性格，讓他在人前常以“野人”自稱，但言行與舉止又與之截然不同，有種飽經(jīng)人事的成熟與老練。

“哼……申大哥，前日我們說的計劃，你看來是忘了個精光！”

少女瞪大眼睛嘴巴微微撅起，顯然有些失望的情緒，但又日漸習(xí)慣這種情景，很快熱情了起來，親昵的拉起少年的衣袖，“走啦，我們路上說！”

（一）竊賊

進(jìn)了朱雀門，朝北走一陣再向右拐便是開封熱鬧的朝市，麥秸巷里曹婆婆肉餅、玉樓包子、孫好手饅頭、賈家瓠羹等京城小吃足以填滿清晨蠢蠢欲動的味蕾。

一行人走走停停，滿眼皆是熱氣騰騰的世間煙火，但他們的目的誠然不只是吃喝游玩。此行是去川中尋找一位故人，但此人身在何處尚未可知，少則月余，長則數(shù)年，期間少不了翻山越嶺與風(fēng)餐露宿，敲定出發(fā)日期后，沿途采買一些必備品就成為眾人的當(dāng)務(wù)之急。

“點(diǎn)珠小妹子與孫道長要閉關(guān)數(shù)月，咱們也不好總是勞煩她們，川中之行還是要悉心準(zhǔn)備一番才是?！?/p>

身著青蓮與木槿紫衣衫的女子晏蘭卿身姿端莊緩步走著，雖是赤足，但纖塵不染的雙足卻始終與地面隔著些許距離，路過一人無不側(cè)目嘖嘖稱奇，莫不是神仙下凡怎能生出如此美貌。見她四周伙伴皆是江湖中人打扮，各個看似不凡，也無人前來造次。

“小前輩與何官人對巴蜀頗為熟悉，與咱們講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如何？”

“老夫記得的不過是些前朝舊事罷了。自古蜀國時川渝等地便有大量驚世駭俗的民間傳說；秦以降巴蜀文化相互交融后，此地人杰地靈之事越傳越廣，因物產(chǎn)豐富就有了‘天府之國’之稱……而且此地的軍事戰(zhàn)略地位也格外重要，時至隋唐……咳……”

想起玄宗時期的禍亂，這位自稱“老夫”的少年也知自己是多言了，干咳一聲話鋒一轉(zhuǎn)，“小鐘離，乖乖坐好。這里人多，別一個不留神走丟了，我可不去找你?！痹景察o在他肩膀上趴著的雪貂，恰好醒了過來，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繞著在少年的胳膊歡快的跑上跑下享受汴京繁華的風(fēng)光。

別看他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jì)，說話總帶著老氣橫秋的感覺，滿頭的銀發(fā)，與銀絲繡制的衣著亦與市井玩鬧的孩童大有不同，價值不菲的綢緞布料更像是富家子弟出身。童聲加上滿臉的稚氣，誰也難料他是自唐代便修煉仙術(shù)的散仙，復(fù)姓淳于，單名一個宿字。

“對了，老夫沒記錯的話，由關(guān)中到成都倒是有好幾條路線，陳倉道、褒邪道、儻駱道、子午道都可抵漢中，米倉道通巴中，金牛道則可連接綿州和成都府。我們此行游歷為主，自是水路陸路皆可?！?/p>

“小前輩說的是，川中地區(qū)河流交錯山嶺綿延，找人如同大海撈針，咱們不妨先在成都府尋上一個上好的客棧落腳，之后再做尋人打算。說起來何某當(dāng)年因軍務(wù)由陳倉穿劍門到達(dá)綿州，路上除了一騎風(fēng)塵，景色可是全然沒有見過，這游玩的事情還是交給白家妹子安排吧！”

手持長槍的高大男子名為何殤之，太原習(xí)武世家子弟，身著盔甲，腰背直挺步履帶風(fēng)，一派嚴(yán)于律己的軍人風(fēng)范，臉上一道淺淺的傷疤讓他本該英挺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滄桑，而他眼神中總帶有一股淡淡的哀傷平日寡言少語，唯有飲酒時性情中爽朗的一面才得以展現(xiàn)。

此時，他望著不遠(yuǎn)處正在給包子吹氣的少女白霜瑤，面帶微笑，流露出慈愛的神情，本是漂泊無定的人牽掛之事不由得多了一件。

眼看大家說說笑笑已經(jīng)走遠(yuǎn)，申子雋默默無語遠(yuǎn)遠(yuǎn)跟在大家身后，幾天內(nèi)接二連三失去重要之人，讓他時常沉浸在那些前塵往事之中，打開地界之門，會有什么在等著他？到達(dá)“彼方”之后就能讓人界獲得太平嗎？真正擺脫“人之劍”對他的影響后，他還能繼續(xù)作為申子雋活著嗎？之后呢，他將何去何從？

那柄放在隨身包袱中的劍，安靜的像一個普普通通的鐵疙瘩，只是他再也不想拿起它。血液中涌動著強(qiáng)烈的不安與對戰(zhàn)斗的渴望，愈演愈烈，他不得不告誡自己，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只要伙伴還在身邊，他依然是申子雋，不會成為“他”。

“抓小偷！快來人??！”少女的一聲尖叫，引來街上行人紛紛側(cè)目，喜歡熱鬧的人聚集起來，讓原本就不寬闊的路更加擁擠。

只見一個身著灰色布衣的瘦弱少年靈活的游走在坊間，很快便甩掉人群，拐到小甜水巷邊的一條昏暗小道，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換上青布長衫走出巷子時，申子雋已經(jīng)站在他眼前。

“這位小哥，正所謂好狗不擋道，奉勸你一句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少年打量了一下申子雋，發(fā)現(xiàn)他一身江湖打扮，看起來就不太好惹的樣子，眼神中帶著一絲慌亂，眼珠快速掃了一下四周環(huán)境準(zhǔn)備找個破綻逃出生天。

只是申子雋并不想讓路給他，反而作勢握住劍柄，隨時準(zhǔn)備出手，他輕快的一笑，眼神中卻全無笑意緊緊盯著灰衣少年的一舉一動。

“這位兄弟說笑了，我往前走，你向后退，何來擋道一說？”

于是，申子雋向前邁了一大步，少年內(nèi)心大呼這人雖然掛劍的位置極為別致，但直覺告訴他這是位劍術(shù)高手，這下可栽了，少年只能不斷后退，不出五步便被逼到墻角，已然是插翅難飛。

“可惡！是我學(xué)藝不精，若叔父還在，我豈會被你逼到這份上！”

少年扭過頭不情愿的把一個小布包丟給申子雋，一臉聽天由命，“要?dú)⒁芜€是報官隨你！”只是咕嚕咕嚕幾聲，肚子的慘叫出賣了他，讓這些嘴硬都變成徒勞。

“做這些前，不妨先把肚子填飽，你雖身著布袍，但也是纖塵不染舉止有度，想來并非一般市井之徒，是遭遇了什么變故嗎？”

“啐！少惺惺作態(tài)貓哭耗子假慈悲，我梁上梟今天落在你手里不過是我命數(shù)不濟(jì)！十八年后還是一條好漢！”少年盤算著歸還失物后，一般人都會放松警惕，等他打開小布包的一剎那，就腳底抹油走為上計。

“哦？原來你就是‘梁上梟……前輩’，沒想到江湖上的傳言有誤，前輩竟然如此年輕?！憋@然申子雋對少年的言論更感興趣，“哎，看來我和飛天鼠‘老’前輩的那點(diǎn)淵源不提也罷。等我找根繩子就把前輩捆了送去開封府，告訴判官梁大人我抓了天下第一神偷！這可足夠論功行賞了，不僅光耀門楣，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愁吃喝，真是美事一件！”

“等等，你說認(rèn)識飛天鼠，那你可知梁上梟的下落？”少年此時也顧不上與申子雋唇槍舌劍，緊緊抓住他的護(hù)手，“江湖傳言說他已經(jīng)死了……快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兄弟別急，不妨我們到前街食鋪?zhàn)聛碚f？”見少年完全沒有逃跑的意思，申子雋暗暗松了口氣。

看來這少年與聶三前輩當(dāng)真有些淵源，見他窮困潦倒本想好心出手幫他一把，這下似乎又扯出更多南北神偷的故事，這讓申子雋連日來沉郁的心情，稍微有了一些好轉(zhuǎn)。

少年名為聶繇，神偷梁上梟聶三是他的三叔。

申子雋也將神偷之窟的經(jīng)歷隱去霸劍相關(guān)的情報，細(xì)說給了眼前的少年。

“原來叔父是因受雇于遼人，盜取寶物在天玄門被殺，飛天鼠也因此事遠(yuǎn)走高飛……唉，沒想到叔父走的如此狼狽，所謂武林正派所行之事竟如此齷齪，無論如何感謝申兄跟我說了這么多。”聶繇面露悲色，狠狠咬了下牙齒。

“聶兄還請節(jié)哀，南北神偷雖說名聲響亮，但終究是受人掣肘命懸一線的偏門生意。”

“……申兄放心，我以后不會再做偷盜之事，你也知我只有三腳貓的功夫，要成為神偷還差的太遠(yuǎn)?！?/p>

想起自己被逼無奈走上叔父的老路，聶繇自嘲的笑了笑，將眼前的茶水一飲而盡。

“說來慚愧，我從小體弱多病，這幾手功夫還是小時候硬求著叔父教我的，天資不足悟性尚淺，一路到開封也只能找富家小姐下手，想著千金們錦衣玉食，少點(diǎn)錢財也無甚大礙，再加上一路上屢屢得手，讓我不禁相信自己也是塊當(dāng)飛賊的料?！?/p>

“聶家雖出身草莽，卻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惡之徒，叔父向來是劫富濟(jì)貧。他常說干這行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家中只他一人如此鋌而走險便好，聶姓后生不得以此為生，離家前他便囑咐家父把他除名。之后他每隔一段時間會悄悄捎回一些金銀細(xì)軟首飾珠寶，一是貼補(bǔ)家用，二是銷贓。后來家境日漸富裕，他便再也不曾露面，贓物由不同的人后半夜送來，從未留下只言片語?！?/p>

“原來如此，聶兄稱自己是梁上梟并非假借名號，而是準(zhǔn)備孤注一擲從官府那里打探消息。但這樣太過冒險，只會丟了身家性命，幸而你并未對其他人提起，只不過申某好奇的是你又為何要放棄錦衣玉食遠(yuǎn)走他鄉(xiāng)四處尋他呢？”

“唉……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家父深知不義之財不可久留，也想給家人積德，平日樂善好施，時常打點(diǎn)街鄰，是口碑極好的‘大善人’，與他往來生意的人也見他實(shí)實(shí)在在一來二去成了友人。父親五十大壽宴請賓客，前來捧場的人眾多，家父大悅，酒醉時說起兄友弟恭之事……”

“看來是賓客中混了別有用心之人，猜出梁上梟與令尊的淵源?！?/p>

“正如申兄所說。壽宴后不久，一批新到的珠寶尚未來得及銷贓，家父便被官府被抓了現(xiàn)行，籍沒家財不說，不論老幼一律收押審問。為了不讓我受牢獄之苦，父親買通獄卒讓我逃走?？蓢@現(xiàn)在的我如同過街老鼠般，連家鄉(xiāng)都不敢回?zé)o處容身……”

思及家人，聶繇難免捶胸頓足，悲從中來，連連長嘆。

“聶兄莫急，說起來前輩因曾機(jī)緣巧合有恩于我，這十貫?zāi)闱夷弥?。你言談舉止不俗，不妨以此為根本重新來過，改頭換面游歷天下，說不定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命運(yùn)與歸屬?！鄙曜与h不由分說的將錢袋推向聶繇，不容拒絕。

“申兄，你救我于水火，現(xiàn)在的我卻無以為報……”少年見推脫不過，將一個造型奇特的哨子遞給申子雋，“這個哨子似乎是某種異獸的骨做成的，據(jù)說是件千年古物。自從祖上在戰(zhàn)場偶得此物后，就一直是由家族的長子保管。父親在獄中將它托付給我，說是時機(jī)合適便能發(fā)現(xiàn)它的精妙之處，我雖天天帶著它，卻沒能研究明白它究竟有何用途，只覺得拿著有些涼爽，放在耳邊好像有微弱的聲音傳出來。猜想這應(yīng)該是貴重之物，若是申兄不嫌棄還請收下?！?/p>

本不應(yīng)該收下此物，但申子雋卻覺得這哨子頗感眼熟，鬼使神差的拿起放入里衣，霎時一股寒意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