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看周圍沒有下人在，便自己起身去打了開水，回來幫師父把茶續(xù)上。孟若虛見狀嗔怪著自己女兒：“丫頭，你也不知道過去幫忙。你師兄好歹是個四品官，讓他總是來來回回的跑像個什么話?！?/p>

春妮樂呵呵地看著父親，開始了自己最擅長的事：“也不知道是誰，在四品官房里把人家罵的頭都不敢抬呢！”

“那怎么啦！”老師父眼睛一瞪：“幾品他也是我徒弟！”

展昭知道他們父女兩個平時就是這個樣子，笑著搖搖頭，雙手把師父的杯子放穩(wěn)，又把春妮和昕兒的水杯斟滿，最后給自己也倒上。他邊做這些邊微笑著說：“師父沒關(guān)系，我來就好了。這活本該是昕兒的，但他現(xiàn)在還不太方便，我是他哥，就算我替他了。再說春妮也遠來是客，總不能讓客人動手?！?/p>

“喏，你聽見你大徒弟說啦！”春妮有些得意地說著，起身雙手接過師兄遞來的杯子。

孟若虛假做生氣，一拍桌子：“怎么跟爹說話呢，我真是把你給寵壞了！”

昕兒一直沒吭聲，小眼睛跟著說話的聲音滴溜溜來回轉(zhuǎn)著，一個人吃吃的偷笑。孟春妮見狀，哪肯放過他，迅雷不及掩耳的抬手“啪”地拍了下那小腦袋。

“哥，你看，師姐欺負我。”少年委屈巴巴地縮起脖子，抬手去捂腦袋，故意可憐兮兮地眨著眼睛看向哥哥，裝得很疼的樣子。

展昭沒說話，只笑著揉揉昕兒的頭發(fā)。好久了啊，我身邊好久都沒這么熱鬧過了，那時間長到我已經(jīng)快要不習慣這種熱鬧，長到我?guī)缀跬俗约涸?jīng)也在這樣熱鬧的氣氛里生活過。

孟若虛皺皺眉，沖著女兒跟小徒弟：“你們倆就不能有個正經(jīng)？”

“家里有個人正經(jīng)就好了?。《几鷰熜帜敲凑?jīng)多無聊。”春妮朝小師弟挑挑眉毛：“昕兒你說是吧？”

“才不是呢，我要和哥哥一樣！”昕兒想都沒想就回答。

“跟你哥一樣有什么好，活那么累。一點都沒意思?！贝耗萦昧c了下昕兒的鼻子：“長大你就知道了?！?/p>

昕兒哼了一聲，沒理睬師姐。展昭坐到孟若虛對面，謙恭地說：“師父，好容易來京城一趟，您有什么打算嗎？正好我這兩天不忙，可以多陪陪您跟春妮?！?/p>

“打算？沒啥打算。知道開封府公事忙，也不想過來打擾你，這次本來也是為這小子才來的?！崩蟼b客指指自己小徒弟：“真夠愣的。傷筋動骨一百天，不過我們待不了那么久，知道你平時也沒空，不多打攪你了。過幾天看他情況再好些我就領(lǐng)他們師姐弟回山東。”

展昭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禮：“既然這樣，那不如就由徒兒安排吧。經(jīng)年未見，也讓我一盡弟子之義?！?/p>

“回去？我不回去?！标績郝牭綆煾傅脑?，忽然有點急了：“我不想回山東?！?/p>

“不回山東？那你想去哪?！睅煾钙婀值乜粗⊥降堋?/p>

“我……我就留在這……我要跟哥哥在一起……”昕兒知道師父一定不同意，聲音滿心虛的。

“不行。”孟若虛回絕的很干脆：“說什么傻話呢？別給你哥添麻煩，再養(yǎng)幾天傷就跟我回去?！鞭D(zhuǎn)頭又看著女兒：“丫頭，你給我把這小子盯住了，別一眼看不見又不知道哪去了?！?/p>

春妮點頭答應爹，又無奈地向昕兒搖搖頭，滿臉的表情都寫著“哎，師姐也沒辦法呀。”

昕兒不再吭氣，他坐在那撅著嘴巴，低頭用右臂抱住自己的身體，雖然不服氣，但也似乎很明白自己在這件事上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的。

昕兒就那么一聲不吭地保持那個姿勢坐著，期間孟春妮還打算逗逗他，他也沒理。孟若虛和女兒又跟展昭聊了一會，起身準備回客房歇息，展昭趕忙跟著去送，他本想回身提醒下弟弟，卻看昕兒已經(jīng)自己站起來默默地跟在身后了。兄弟倆送師父回房之后便也一同往臥室走，昕兒幾次抬頭想跟哥哥講話，但話到嘴邊又生生硬憋回去了。

“你想跟哥哥說什么？還是說，你想要問我什么？”展昭早看出弟弟明明有話想說，可等了半天也沒見他開腔，眼看兩人已經(jīng)推門走進臥室，他見昕兒憋得實在難受，便先開口引了個話頭。

“哥?！标績罕緛砗孟竦皖^思索著什么，忽然揚起頭來望著哥哥的眼睛，他抿了抿嘴唇，似乎前言不搭后語的來了一句：“哥，你放心，你不想說的事情，我是不會問的。”

聽到這話，展昭愣住了。其實他從在堂上聽黃凌問昕兒那幾句話，心中就一直非常矛盾，他很怕弟弟下堂之后會追問自己父母究竟如何亡故，他實在并不愿意再提起那件事情。但是若不追問，又顯得太不正常，畢竟十幾年了，昕兒確實從來沒有問過他這件事情，難道這孩子真的毫不關(guān)心自己的身世嗎？

適才黃凌咄咄逼人的引著昕兒要燃起他的仇恨，可那少年竟表現(xiàn)的出乎哥哥和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平靜，他說的字字句句都仿佛深思熟慮過，仿佛成千上百次的演練過。他其實是很想知道的，不是嗎？所以他才會無數(shù)次的在腦海中想象，不斷的與自己對話，不斷的嘗試說服自己。若不是曾經(jīng)在心中反復思忖過這種情形，他怎么可能在堂上做到這樣的波瀾不驚？

我以為我要保護他，所以我不能提起，我要獨自扛下這沉重痛苦的過去。但昕兒他又何嘗不是在保護我，他為了不要我再想起難過的往事，寧愿獨自在無眠的夜晚里反反復復去想象、去思考、去折磨自己的內(nèi)心，也還要在我面前裝的毫不在意。

對不起，昕兒，總有一天哥哥會告訴你一切的，你會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只是現(xiàn)在，哥哥還沒有準備好而已。

“那就不要問了。”展昭抬手攬弟弟過來，語氣溫柔的說：“覺得傷好些了嗎？如果很不舒服，你一定跟哥哥講?！?/p>

“嗯，還好，不碰它就不會很痛了?！标績汗怨缘膽?。可他還是有話想說，他有很重要的話想說，只是他很怕會被拒絕，又實在想不到如何去反駁。

“哥?！标績航K于還是鼓起了勇氣，想要為自己去爭取一下：“你想不想我留下來陪你？”

“那天你不是說，開封府你再也不想呆了？”展昭其實明白弟弟的心思，但他盡量想用不太嚴肅的方式勸他放棄這念頭。

“那天鬧脾氣是我不對，話趕話就說到那里了。再說開封府不開封府的對我來說確實也沒什么，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闭龟靠粗绺纾骸暗阌植豢细一厝ィ俏揖痛粼谶@唄。”

展昭說：“你不會喜歡這里的，這里的人，這里每天發(fā)生的事情。你現(xiàn)在并不適合在這的?！?/p>

“我喜歡你就行了呀！”昕兒顯然并不在乎。

“再說師父不是也不同意么?！闭拐延帜脦煾府敁跫疲骸皫熋缟?，我們不能違抗?！?/p>

“只要你說愿意我留下，我一定有辦法讓師父答應的！我們是親兄弟啊，他沒理由非分開我們不可?！?/p>

“……不。不行的昕兒。你得跟師父師姐回魯南?！闭拐演p拍著弟弟的手臂：“哥哥之后一定會抽空回去看你們的，相信哥哥，好嗎？”

昕兒還想繼續(xù)爭，但展昭的語氣卻忽然變得不容置喙：“乖，就聽哥哥的。咱們不說這個了?！?/p>

昕兒很失望，但也沒再說什么，他知道哥哥這人是很難勸動的。

“好了，先歇會，晚上哥哥領(lǐng)你們下館子?！闭拐严胱尩艿荛_心點。

昕兒倒看不出是不是開心：“哥你歇著吧。我躺好多天了，待不住，想自己轉(zhuǎn)轉(zhuǎn)。我不會離開府衙的，一會我就回來?！?/p>

展昭想想，點點頭，囑咐弟弟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早些回來，便讓他出去了。昕兒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他現(xiàn)在只是很想要走走看看，找一找有沒有什么能讓哥哥答應自己留下的理由。

“展昕嗎？你一個人出來散步？”昕兒沒走太遠，忽然聽到一個溫文的聲音叫自己，回身一看，是公孫策站在自己剛剛路過的房間門前。

“公孫先生，您好。”少年很禮貌的打招呼：“我哥說，這段時間您一直照顧我來著。非常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闭f罷朝公孫先生鞠躬致謝。

“不麻煩不麻煩。你真的很堅強呢?！惫珜O策很和藹地笑著，把展昕讓到自己房間：“不忙的話在我這坐一會，我們可以聊聊?！?/p>

昕兒沒拒絕，跟著公孫策進了屋。公孫先生的房間應該跟哥哥的差不多大，但是墻邊立了一排柜子，所以顯得空間窄小些。展昕好奇的湊到那些柜子邊，看到里里外外都整齊的擺滿了書籍，頓時覺得整個屋子都好像微微散著墨香。

“這里這么多書，您都看過嗎？”昕兒問公孫先生。

“這里的嗎？差不多都看過了。里面還有些拓本跟碑帖，我有時也會臨摹?！惫珜O策打開柜子給他展示，昕兒隨手拿起一本《李太白文集》翻閱，是本朝工部郎中宋敏求的增補刻本，剛剛刊行不久，看著還蠻新的。

“你也讀詩嗎？我知道展護衛(wèi)是學過詩文的?！惫珜O策問道。

“我嗎？我讀過一些，師父跟孔師叔教我的?！y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李太白的詩，這句我很喜歡?！闭龟恐雷约涸诎嚅T弄斧，有點靦腆的笑笑，把書合上放回原處：“我哥他以前去過學堂，我沒有，我一直都在師父家。”

“《俠客行》，很適合你呢。你喜歡讀書嗎？”公孫策招呼昕兒一起坐下。

“說不上多喜歡。我喜歡練武。”昕兒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也有可能，我連練武也不喜歡?！?/p>

公孫策沒想到他這么說，于是問道：“哦？為什么？練武很辛苦吧？是不是師父很嚴格？”

“師父，練武這件事他要求的是很嚴格沒錯了。要是說辛苦，最開始也真的是很辛苦，一個馬步蹲上半天，等到師父說可以，兩條腿又麻又酸又痛，都快不是自己的了。”昕兒自嘲著：“我可能沒有哥哥天分那么好吧，所以老是被罰站樁。但我不怕痛也不怕吃苦，我不是因為這個說不喜歡練武的?！?/p>

“那是為什么呢？”

“我只是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去評價喜不喜歡，畢竟我?guī)缀跻矝]做過其他別的事情。”昕兒的話忽然好像有點深奧：“雖然也有跟著師父出門行走江湖的時候，但基本上來說，我從記事開始，生活里重要的就只是練武這件事而已。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也許是因為師父哥哥還有師姐都是練武的吧。我沒有什么機會去考慮是不是喜歡。”

“哦……”公孫策點點頭，感覺這孩子心思還蠻細膩的。

“但我真的很想練好！我每天都很用功的。我練得好，師父跟哥哥都會很開心，我最喜歡看哥哥笑了?！闭龟空f著，自己也笑起來：“我想以后也能跟哥哥那么厲害！”

“是，你說過，你最喜歡展護衛(wèi)了。我們也都很喜歡他。他是個很好的人。”公孫策也笑著。

“公孫先生，那你是不是跟我哥哥很熟悉？”

“算是吧，我們是每天一起工作的同僚跟伙伴。怎么？”

“公孫先生，”昕兒忽然仰起頭，表情變得有點嚴肅：“那你告訴我好不好，你覺得我哥哥在這里快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