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唐家這比爛賬，還得從二十六年前說起，那一年我父親也是二十六歲，在族里的安排下終于不得不成了親。但他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人，對那個聯(lián)姻的女人也不感興趣，于是之后不久，便離開了唐家。

“天地廣闊，冰封北國，煙雨江南，旖旎南疆，這許多的景色都已看過，正不知該往何處去時，不知哪里傳來吟詩聲，帶著熏熏酒氣飛過醉月樓頭，正是李太白的那句——?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fēng)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

……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向西而行。

我父親是個瀟灑的人，又愛管閑事，在江湖上朋友很多，仇人更多，他出關(guān)的消息傳出去之后，西域黑市上立馬有人出千金買他的人頭，一路上來殺他的刺客多不勝數(shù)——我母親便是其中一個。

那天夜里，父親夜宿在樓蘭城外洺河邊的一片蘆葦蕩中，清涼的夜風(fēng)里除了蟬鳴蛙叫，還有一陣陣若有若無的絲弦聲，他總說那個夏夜的星月，是他見過最明亮的，讓他忍不住伸手去摘，然而就在他剛要碰到的那個剎那，一道白光閃過，電光之間，父親翻身飛退，堪堪避過幾枚淬了毒的暗器。

一擊不成，那人立刻從蘆葦叢中閃身飛出，手持雙刀，快地如同離弦之箭，不過一呼吸間，已經(jīng)攜凌厲殺意再度逼殺而至，父親袖劍彈出，擋住致命一擊，這才看清對方是個女殺手，穿著紅衣紅裙，臉藏在兜帽的之下——這便是我娘。

我娘是明教的專司暗殺的刺客，刀法在教中并不算高，失了一招斃命的先手，數(shù)招之內(nèi)便落了下風(fēng)。

失手的刺客，下場只有死，無外乎是死在對方手上，或是自盡免受折磨。我娘雖是女子，骨子里的傲氣卻從來不輸男人，被擒之后只是直勾勾瞪著我爹——‘在你殺死我之前，我會牢牢記著你這張臉，帶到來世，下輩子叫你也死在我手上’。

我爹聽了，不怒反笑：‘在我們中原，入了輪回就要喝孟婆湯，過奈何橋，你這么用心記著我的臉，說不定下輩子會愛上我?！?/p>

爹放了娘親，卻提出一個條件:‘我不殺你，我初來乍到西域，人生地不熟，需要一個向?qū)В闩阄乙粋€月，帶我去看這里最美的風(fēng)景，最烈的美酒，和最美的女人——當(dāng)然，你要是想，隨時都可以來殺我，如何？’

后來我娘對我說，或許是那個晚上的月光太盛，落在爹臉上眼中，某個瞬間竟與圣殿里那座明尊像的影子重疊起來，讓她鬼使神差般答應(yīng)了。

后來的一個月，他們一起去了許多地方，西域最美的地方是大漠里的不老泉和三生樹，最烈的酒藏在碎葉城城主的地窖里，最美的女子當(dāng)數(shù)樓蘭國尚未出閣的公主，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從最初的劍拔弩張變成了一起躲避各路追兵，交付后背。

最后那天晚上，他們來到了樓蘭都城腳下，打算潛進(jìn)王宮，一睹樓蘭公主的芳容，據(jù)說所有見過公主容貌的男子無一不深陷愛河，向她臣服。我爹背上的傷口卻不知為何突然裂開了，只得先找了間客棧包扎。

娘將藥買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趴在床上睡著了，他睡得很沉，連娘親走到了他面前都未曾發(fā)覺。

娘親說，她在燈下看了他很久，發(fā)現(xiàn)原來那張總是一副落拓不羈模樣的臉不笑了之后，看起來那么落寞。她緩緩拔出了匕首，貼近了他的側(cè)頸，只要再稍稍用力，便能取下唐門少主的首級——為了圣教，為了自己，為了當(dāng)年在楓華谷一戰(zhàn)中死去的祖輩，她本不該有絲毫猶豫。

但到臨了那一刻，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下不了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把無知無覺的刀。

她嘆了一口氣，任由匕首掉落在地，驚醒了爹。

我爹睜開眼睛，也輕嘆了一聲，就這樣彼此對視了片刻，他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抓了她的手便往外走。

‘去哪里？’

‘帶你去我覺得天底下最美的地方?！?/p>

他帶著她在無人的長街上一路狂奔，躍過檐瓦城門，穿過荒野沙漠，最后在月亮爬到最高時分，來到他們初遇的那片蘆葦蕩。

‘天底下最美的地方，因為明尊讓我在這里遇上你。’

‘不去見樓蘭公主了嗎？’

‘不必了，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就在我眼前?！?/p>

父親輕輕握住娘的雙肩，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靠近她:‘現(xiàn)在我想品嘗世上最甜的美酒?！?/p>

“老頭子真是有一套。”陸洺說到這里，停下來打趣了他爹一句，“我要是有他一半不要臉，說不定早就與阿寧你修成正果了。”

“……”還沉浸在他爹娘的過往中，我后知后覺才反應(yīng)過來，想起他曾經(jīng)的輕薄舉動，忍不住道：“在這方面你也不遑多讓。?！?/p>

被我拆臺他也不惱，只咧嘴一笑。

我追問道:“后來呢？”

陸洺沒有馬上開口，只是張開了手掌，似飛蛾撲火般湊近了跳動的火焰，直到相隔不過一指寬才停下來，過了一會，他才接著道：“我爹原本就是江湖里來去的人物，我娘又是明教刺客，他們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阻撓才算是安穩(wěn)地在一起了，有了我之后，更是不想再沾染江湖爭斗，便在西域和中原交界的一個小城里隱姓埋名住了下來。說是城，其實比村落寨子大不了多少，家家戶戶都認(rèn)識，哪家宰了羊，都要請左鄰右舍吃上一頓。城北有一眼泉，城里所有人都賴著它而活，我記得每天早上爹都會帶我去挑水，去的時候把我放在桶里，回來的時候我就坐他肩上，他還說要再給我生個妹妹，到時候一個桶放一個，原本我也要有個妹妹的，卻被那個女人……”

他聲音驀地一頓，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任由那火苗舔舐上手掌，發(fā)出一陣刺鼻的焦味。

我連忙將他攔下，卻不知該怎么開口安慰他，末了只道:“有些事情，你若不想再想起可以不用說的?！?/p>

“沒什么不能說的。”他將我的手包入掌心，再轉(zhuǎn)過頭來時，又是那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樣。

“我在那個小城里長到五歲，我爹白天去鎮(zhèn)上的講武堂幫工，娘如同所有的普通村婦般在家做活，我一直以為自己就是武師的兒子。

直到不知哪一天開始，父親開始不見人影，起初是十天半個月，后來甚至半年才回來一次，待上幾天又出門去了。娘跟我說爹是去關(guān)內(nèi)做生意，很快就會回來。可我總覺得，自從爹開始往返關(guān)內(nèi)之后，整個人都變了，臉上再也沒有往日爽朗的笑容，話也少了，有時候，爹和娘會一起在屋頂看太陽落山，兩個人就那樣看著，一句話也不說?！?/p>

“伯父并非是回關(guān)內(nèi)做生意吧？”

陸洺道:“你說的沒錯，他其實是回唐家去了，那段時間祖父病危，不顧長老們反對，也要差人來尋父親回去接管唐家，想來，我爹對他也是有愧的。

我那時真是被寵壞了，見不到爹便整天對著我娘耍脾氣，不是故意打翻家里的水缸就是把娘種的一小片蘭花弄得亂七八糟，惹得我娘第一次下狠手揍了我。

娘看著嚎啕大哭的我，終于還是不忍心，將我抱入懷中:‘洺兒是不是很想爹爹？’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她又指著城外的方向?qū)ξ艺f:‘你知道城外面有什么嗎？’

我搖頭。

‘那是明尊庇佑不到地方，有數(shù)不清邪神和猛獸，爹爹就在那里，即使是這樣，你也不怕嗎?！?/p>

我立馬蹦起來嚷道:‘我要去救爹爹！’

娘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嘆息著緊緊摟住了我。

過了幾天之后，爹回來了，臉色依舊不好。那天晚上，我被噩夢驚醒，醒來卻發(fā)現(xiàn)爹娘都不在房里，只聽到屋外傳來刻意壓低的爭吵聲。

娘說:‘我不是你們中原女人，我不在乎什么名分，為了跟你在一起，圣教我回不去了，哥哥也不認(rèn)我了，現(xiàn)在我只有你跟洺兒了，你說的那些我都不在乎?！?/p>

爹無奈嘆了一聲，卻是絲毫不讓:‘現(xiàn)在唐家局勢錯綜復(fù)雜，你們跟我回去難保不會出什么意外，斷然不行。’

‘你以為留在這里就安全了么？他們既然能找到你，就不知道我和洺兒么？這幾天已經(jīng)來了三撥不同的人了。’娘親的聲音放軟了些:‘唐循，我太久沒有握刀了，再這樣下去，我怕我連自己是誰都忘了，讓我跟你回去，讓我和洺兒站在你身邊?！?/p>

過了許久，爹都沒有說話。

我扒著門框，夜風(fēng)吹得臉生疼，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馬上要從黑暗里飛出來將我抓走，終于忍不住叫了一聲。

爹看到我，立馬快步過來將我抱起，包進(jìn)外衣里，摸著我的臉和手道:‘洺兒怎么醒了，做噩夢了嗎？’

我回憶起夢里駭人的畫面:‘我夢見爹不要我了，有一只拍著翅膀露著獠牙，比房子還高的怪獸要把我抓走?！?/p>

‘爹怎么會不要你，夢境都是反的?！M(jìn)了屋，爹用棉被將我嚴(yán)嚴(yán)實實裹了起來，笑道:‘小調(diào)皮蛋，爹恨不得把你包起來，走到哪揣到哪哩?！?/p>

不知為何，那時還年幼的我，竟無端從他話中聽出一絲離別的意味，鼻頭一酸，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弄得父親手忙腳亂:‘祖宗誒，怎么又哭了？’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好像只要我一直哭鬧下去，爹娘就會一直在身邊哄著我，直到天邊泛白，才掛著涕淚迷迷糊糊睡去。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馬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