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卻說賈雨村那年得到甄士隱的資助后,隨即起程赴京趕考,居然中了進(jìn)士,如今正巧任此地知府。在街上偶遇封氏的丫鬟后,才得知甄家落破到此,不免有些感嘆。于是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給封氏,并答應(yīng)盡力探訪英蓮的下落。
雨村雖有些才干,但卻十分貪財,且又脾氣傲慢,其他官員對他很是不滿。不久便被上司參了一本,說他生性狡猾,且貪贓枉法,勾結(jié)鄉(xiāng)紳等,使得龍顏大怒,將他革了職。雨村雖然心中憤怒,臉上卻一點兒也不表現(xiàn)出來,仍是談笑自若。因他在任時搜刮了不少錢財,所以在交代過公事并將家人送到原籍安排妥當(dāng)后,便獨自一人到處游玩去了。
一天,雨村到了揚州。因偶遇風(fēng)寒,病在旅店一個月才痊愈。聽說巡鹽御史家想要聘請私塾,便托朋友幫忙,謀了這個差事。且說這欽點御史姓林名海,表字如海,是上次科考的探花。如海年以四十,有個三歲的兒子,可是又于去年死了?,F(xiàn)在只有一個女兒,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二人因沒有兒子,所以愛她如珍寶,看她聰明清秀,便也想讓她讀書識字,權(quán)當(dāng)兒子一般教養(yǎng)。
雨村這個女學(xué)生年紀(jì)小,身體又極柔弱,功課不多,因而十分省力。這樣過了一年,誰知女學(xué)生的母親賈氏竟因病而終。在母親生病時,這女學(xué)生便侍湯奉藥,而后又為母親守喪盡哀。因女學(xué)生過于哀痛,使得舊癥復(fù)發(fā),所以幾天不能來上學(xué)。雨村閑居無聊,便出來散步。
這天,雨村散步到城郊,想要找個地方去喝酒。沒走多遠(yuǎn),就看到了一個酒館。雨村剛一進(jìn)門,里面就有一人起身大笑道:“奇遇,奇遇。”雨村忙看,原來是舊相識,在京城古董行中做生意的冷子興。二人想見落座,飲酒閑談,說了一些離別之后的事情。
雨村問道:“近日京城中有什么新鮮事兒沒有?”子興道:“到?jīng)]有什么新鮮事兒,只是老先生你的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庇甏逍Φ溃骸拔覜]有什么族人在京城啊,這話從何說起?”子興笑道:“你們同姓,怎么不是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沒有玷辱先生的門楣吧?”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可高攀不上?!弊优d嘆道:“老先生不要這樣說。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有些衰落了,不比往日的光景了?!庇甏宓溃骸爱?dāng)日寧榮兩宅的人口極多,怎么就衰落了呢?”冷子興道:“此事說來話長?!庇甏宓溃骸叭ツ晡业浇鹆耆ビ斡[,那天從他家老宅門前經(jīng)過。街東是榮國府,街西是寧國府,這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都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可是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是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的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哪里像是衰敗的樣子?”冷子興笑道:“虧你還是進(jìn)士出身,難道沒有聽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缃耠m說不像往年那樣興盛,但與平常的官宦之家相比,氣象也是不同的。如今人口增多,家事也多,主仆上下,只知道享受榮華富貴,卻都不會操持家用。這大家立業(yè)的,喜愛講究排場,卻不知節(jié)省,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有倒,內(nèi)囊卻早已入不敷出了,這還都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雨村聽說,也思量道:“這樣詩禮之家,怎么會不懂教育的道理?別的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弊优d嘆道:“正說的是這二門呢。待我告訴你:當(dāng)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是長兄,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賈代化襲了官,也養(yǎng)了兩個兒子,長子名賈敷,只到八九歲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只好仙道,終日燒丹煉汞,其他的一概不在心上。幸而他早年生下一個兒子,名叫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做神仙,把官位讓給了他。這位珍爺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哪里肯讀書,只是玩樂。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說榮府你來聽,剛才聽說的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他,原想是參加科考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撫恤先臣,額外賜了賈政一個主事之銜,如今已升為員外郎了。賈政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叫賈珠,十四歲進(jìn)學(xué),不到二十歲就娶妻生子了,卻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出生嘴里就銜著一快五彩晶瑩的玉石,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寶玉。你說奇怪不奇怪?”
雨村笑道:“果然是奇事。只怕來歷不小?!弊优d冷笑道:“大家都這樣說,因而他祖母便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shù),讓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把那些脂粉釵環(huán)抓了來。政老爹大怒,說:‘將來肯定是個酒色之徒!’可史老太還是把他當(dāng)作命根一樣。說來也怪,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頑皮,但要說聰明乖巧,恐怕是一百個也不及他一個。這孩子說起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愕篮眯Σ缓眯Γ繉肀厥巧頍o疑了!”
雨村神色一變,止住冷子興道:“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的來歷。大概政老前輩也錯以為他是淫魔色鬼了?!弊优d聽后,忙向他請教其中的緣故。雨村道:“天地間的人,除了大仁大惡兩種外,其余的都沒有什么大的不同。想那些大仁者,都是應(yīng)運而生的;而大惡者,則是應(yīng)劫而生。大仁者,能治理天下;大惡者,卻擾亂天下。仁者所秉承的是清明靈秀的天地正氣;而惡者所秉承的是殘忍乖僻的天地邪氣。這寶玉就是所謂的仁者,將他放在萬人中,他的聰俊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而乖僻邪謬不近人情的樣子,又是在萬萬人之下的。如果生在公侯富貴之家,他就是情癡情種;如果生在詩書清貧之族,則是逸士高人;假使生于貧寒的人家里,也肯定是不甘受別人驅(qū)使的走卒,必為奇優(yōu)名倡。”
子興道:“照你這樣說來,則是‘成者王侯敗者寇’了?!庇甏宓溃骸罢谴艘?。你還有所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剛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到了大概也是這一派人物。遠(yuǎn)的不說,只這金陵城內(nèi),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知道嗎?”子興道:“沒有不知道他家的!這甄府和賈府既是老親,又為世交。兩家來往,是極其親熱的。就是我也和他家來往不是一天兩天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舉薦我到甄府教書。我這個學(xué)生,雖是啟蒙,卻比考舉人的還要費心。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須得有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才能認(rèn)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殖Ω男P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比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以?!m性情暴虐浮躁,頑劣憨癡,但一放了學(xué),進(jìn)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就溫柔平和,聰敏文雅,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為此,他父親也曾下死打過幾次,但他就是不能改。每當(dāng)打疼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打急了只管叫姐姐妹妹做什么?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zhàn)??你豈不愧些!’他回答得最妙,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阏f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因為孫子而責(zé)怪老師和兒子,因此我就辭了這差事,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教書了。你看,這等子弟,是不能守祖父根基,聽從師長規(guī)諫的。只可惜他家?guī)讉€姐妹都是少有的?!?/p>
子興道:“賈府中現(xiàn)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是正月初一生的,所以叫元春,因賢孝才德,選入宮做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赦老爹的妾生的,名叫迎春;三小姐是政老爹小妾所生的,名為探春;四小姐是寧府珍爺?shù)拿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所以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起讀書,聽說個個都很不錯。而現(xiàn)在你東家林公的夫人,就是榮府中赦、政二公的妹妹,在家時名叫賈敏的,也是不錯的?!庇甏迮陌感Φ溃骸肮植坏眠@女學(xué)生凡讀到書中有‘敏’字的,都念作‘密’字,每次都是這樣,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兩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天聽你一說,原來是這樣啊。難怪我這女學(xué)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其他女子相同。今天才知她是榮府的孫女,可惜她母親上個月病逝了?!弊优d嘆道:“老姐妹四個,這個是最小的,也沒了。長一輩的姐妹,一個也沒了。不知這小一輩的,將來會怎樣呢?!?/p>
雨村道:“剛才說這政公,有銜玉而生的兒子,還育長子所留下的一個孫子。難道這赦老就一個兒孫也沒有?”子興道:“政公有了寶玉之后,他的小妾又生了一個,但不知怎樣。你要說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子名賈璉,今年二十多歲,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的內(nèi)侄女。這位璉爺也是不肯讀書,在世面上往來應(yīng)酬?,F(xiàn)在在政老爹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wù)。誰知自娶了他的夫人之后,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模樣又極標(biāo)致,言談又爽利,心機(jī)又極深細(xì),在男人中也是萬不及一的?!庇甏宓溃骸爸活櫿f話,竟多吃了幾杯?!弊优d笑道:“說著別人的閑話,正好下酒,多吃幾杯何妨?!庇甏逑虼巴饪纯?,說道:“天也晚了,怕關(guān)了城門。我們進(jìn)城再慢慢談吧。”
于是,二人起身,算完酒賬。剛要走時,聽見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庇甏寤仡^望去,原來是舊日同僚一起被革職的張如圭。他打聽到京城中有消息說,被革職的人經(jīng)奏準(zhǔn)后可以復(fù)官,便四下尋找門路。正遇見雨村,所以連忙道喜。雨村聽后很是欣喜,匆忙說了幾句,就各自回家了。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xiàn)計,令雨村去找林如海,讓他幫忙去求賈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