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島:他是大唐最后的“劍客”,也是最苦悶的詩人
文/C叔

前文:《劍客》(上):“劍客”還是“詩奴”,局外人賈島的硬核人生
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賈島寫了一首“奇怪”的詩,而這首詩最終改變了賈島的命運,今天我們來聊聊這首《劍客》背后的故事。
當人們回望過去,總會發(fā)現(xiàn),人生最輝煌的“機會”,往往會在不經(jīng)意間錯過。
01
出局
賈島的第一次科舉,就是他最接近官場的時刻。
有人將賈島和仕途絕緣的原因歸咎于一首詩,那是公元822年,長慶二年,賈島在參加科舉后寫了一首《病蟬》(也有種說法這是他應試的詩):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
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
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
黃雀并鳶鳥,俱懷害爾情。
在詩中賈島自喻為折了翼,飛不得的病蟬,即使淪落至此,這只病蟬仍努力前行,其聲仍清,不愿流于庸俗,美麗的黃雀在遠處觀望,其實是在等待捕獵的時機。
聽起來就像一個失敗者的無病呻吟,一個屢試不第者的被迫害妄想癥。

宋代計有功《唐詩紀事》中記載:
“島久不第,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蜃鄭u與平曾等為“十惡”,逐之?!?/p>
這個“十惡”有些耐人尋味的地方,諷喻詩是唐詩里的一大門類,覺得賈島的詩刺耳,不錄取就是了,而因為被諷刺幾句就要奪人功名,甚至被刻上“十惡”的烙印,大唐朝廷就只有這點氣度嗎?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因此也有另一種說法,說賈島作《題興化園亭》諷刺裴度。
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
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庭君始知。
興化寺園亭,是裴度任中書令時修建的一處有水池亭閣的憩園。當然,為了建這處園林,裴度在興化里大興土木,或許還涉及到一些拆遷工作。
《唐詩紀事》載:
“晉公度初立第于街西興化里,鑿池種竹,起臺榭。島方下第,或以為執(zhí)政惡之,故不在選,怨憤題詩?!?/p>
不過話說古人罵人也講究用典。詩里說,“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p>
說你把別人家都拆了,結果不栽桃李卻種外表好看的薔薇,這是有出處的。

我們今天講“桃李滿天下”,出處是白居易的《奉和令公綠野堂種花》:
綠野堂開占物華,路人指道令公家。
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
綠野堂就是裴度在洛陽的宅子,白居易是夸獎裴度培養(yǎng)出許多好學生。
結果到賈島這就成了“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庭君始知?!边@就有點當面打臉的意思了。
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學子,寫詩罵前任宰相,平定藩鎮(zhèn)割據(jù)的功臣,然后就被裴度挾私報復?
個人認為,以裴度的氣量和為人,根本不會往心里去。就像明代宋棠在《唐人絕句精華》中所言:“此雖出于怨憤,然以警豪貴之家,亦一劑清涼散也。”
另外裴度此時日子也不好過,822年,也就是賈島再次落榜的同年,裴度剛被解除兵權,改任代理司徒,當時裴度的政敵李逢吉為了扳倒他,構陷的惡名一天比一天多,饒是如此,賈島的詩也沒被拿來構陷裴度。
足見,這首詩不過就是一劑清涼散而已。
那么,真正容不下賈島的,到底是什么?
02
十年之間
從賈島的詩句中可以看出,他實際已經(jīng)放棄了仕途。
賈島曾經(jīng)想去敲開仕途的門,但有一天他突然放棄了,就像有一天你不想再抽煙,有一天你不再想去街邊的那個餐廳,有一天你不再愛那個人,有些事總是發(fā)生在突然之間。
公元812年,在韓愈的安排下,賈島來到長安,住在延壽里。

延壽里位于皇城西北邊,緊鄰西市,和《長安十二時辰》里的靖安司所在光德坊,僅一墻之隔。夾在“政治”和“經(jīng)濟”之間,拿今天眼光看,算是黃金地段。
賈島曾寫詩《延康吟》:
寄居延壽里,為與延康鄰。
不愛延康里,愛此里中人。
人非十年故,人非九族親。
人有不朽語,得之煙山春。
延康里和延壽里就隔了個光德坊,賈島說的“愛此里中人”就是住在延康里的張籍。
雖然在這一年,賈島科舉失敗,但他終于開始真正在長安生活,見證了長安的繁華,也見證了帝國的無奈。
公元815年六月初三的凌晨,尚在夜色中的長安城被一陣呼喊聲驚醒,宰相武元衡在上朝的路上遇刺,刺客割下武元衡的頭,留下一具無頭尸身,揚長而去。

緊接著,就在距離賈島兩坊之隔的通化坊,御史中丞裴度也遭遇刺客,老仆人拼死抵抗,裴度被刺三刀跌入水坑,撿回一條命。
同一天,兩位當朝重臣在天子腳下遇刺,就在武元衡遇刺的時候,白居易也正在上朝的路上,幾乎親歷刺殺現(xiàn)場,眼前景象帶給他的沖擊,讓他無法理智思考,當天上朝直接越級上書唐憲宗要緝拿刺客,嚴懲兇手。
而面對宰相遇刺的局面,除了白居易,所有大臣居然都保持緘默。
因為這并非一次簡單的刺殺案,其背后是自“安史之亂”后,困擾大唐多年的“藩鎮(zhèn)割據(jù)”問題。此時唐憲宗正致力于削藩,朝廷和藩鎮(zhèn)也正在激烈博弈。
說起唐朝皇帝,唐太宗、唐高宗、武則天到唐玄宗都耳熟能詳,而在歷史書上,到玄宗往后就不太細說了,因為他們日子都不好過。

肅宗和玄宗一起逃出長安,連登基都是在靈武,往后唐代宗,被吐蕃打到長安,再次出逃。接著唐德宗,嘗試過削藩,結果爆發(fā)了“涇原兵變”,又被迫逃出長安城。到唐順宗,自己身體不好,搭了個班子連削藩帶改革,一次性得罪所有人,結果爆發(fā)“二王八司馬”事件,僅在位200天。
因此,沒人能保證這次削藩就一定能成功,現(xiàn)在,支持削藩的武元衡和裴度又相繼遇刺。
或許是為了保護,也或許是責怪他的魯莽,白居易被貶江州,一曲《琵琶行》讓他告別過往,從此“獨善其身”。
不過憲宗沒有停下腳步,公元817年,李朔雪夜下蔡州,掃平淮西,公元818年,淄青節(jié)度使李師道,也就是武元衡遇刺案的幕后主使,被殺。

至此,自安史之亂后引發(fā)、困擾六位皇帝數(shù)十年的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在唐憲宗的手上重新獲得了統(tǒng)一,史稱“元和中興”。
李朔收復蔡州后,連在“二王八司馬”事件中,被憲宗一貶再貶的劉禹錫都作詩感嘆:
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
路傍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泣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
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
當時長安城的所有人都以為,好日子終于要到來,大唐的往日榮光即將恢復。
對于范陽人賈島尤其感到歡欣鼓舞,雖然安史之亂被平定,但范陽依然明里暗里和朝廷對抗,在“河朔三鎮(zhèn)”,老弱耕稼,丁壯征役,老百姓的田產(chǎn)被兼并,除了當兵根本沒有其他出路,幼時的賈島也因此被父母所放棄。
而現(xiàn)在大唐重歸一統(tǒng),終于可以過上“耕者有其田”的日子了。
然后,公元820年,憲宗在宮中暴亡,成為第一位被宦官弒殺的皇帝,史稱“元和宮變”。
憲宗死后,穆宗李恒即位,李恒作為皇帝可以說一無是處,除了縱情享樂。

穆宗的生活軌跡相當簡單,每天三件事,打獵、宴會、吃藥。上早完朝就帶著神策軍的儀仗以及六軍諸使、諸王、駙馬千余人出發(fā)狩獵,到日落歸來開宴會,欣賞歌舞表演,打賞歌伎倡優(yōu),毫無節(jié)制。
他有一次在看雜技時對給事中丁公著說:
“比聞外間公卿士庶時為歡宴,蓋時和民安,甚慰予心?!?/p>
聽說外面公卿都在宴會作樂,說明國泰民安,我很欣慰啊。
然而此時邊境吃緊,好不容易平定的藩鎮(zhèn)蠢蠢欲動,大臣遇到邊關急奏皇帝,卻連人都找不到。
而由于夜夜笙歌,穆宗癡迷金石丹藥,公元824年,僅僅在位4年的李恒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于寢殿駕崩,時年30歲。
幾代皇帝幾十年“平定藩鎮(zhèn)”的努力,李恒僅僅用了四年就全部敗光。
公元821年,盧龍鎮(zhèn),也就是賈島的故鄉(xiāng),范陽,再次兵變。
公元822年,魏博、成德兵變,整個“河朔三鎮(zhèn)”復叛。
03
改變
從公元812到822年,賈島和大唐一起經(jīng)歷了幾段大起大落
假如對于大環(huán)境的變化,只能無奈接受的話,那么還有幾件事,成為改變賈島的“導火索”。
公元814年,最欣賞賈島的孟郊在去靈寶的路上死去。賈島寫下《哭孟郊》:
身死聲名在,多應萬古傳。
寡妻無子息,破宅帶林泉。
冢近登山道,詩隨過海船。
故人相吊后,斜日下寒天。
死亡并不會讓人悲傷,除非發(fā)生在自己的身邊。
公元819年,唐憲宗迎佛骨,全國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為迎奉佛骨不惜傾家蕩產(chǎn)。百官均不敢言,只有韓愈站出來,寫下《論佛骨表》,憲宗看完大怒,要殺韓愈,在裴度等人勸說下,才改貶官潮州。

這就有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痹缟蠈懙淖嗍?,晚上就被勒令離京。
賈島寫下《寄韓潮州愈》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
隔嶺篇章來華岳,出關書信過瀧流。
峰懸驛路殘云斷,海浸城根老樹秋。
一夕瘴煙風卷盡,月明初上浪西樓。
忠誠的代價是差一點就要執(zhí)行的死刑,賈島對“死亡”的理解又進了一小步。
就在賈島科舉的前一年,長慶元年,爆發(fā)了一場嚴重的科舉舞弊案。

時任西川節(jié)度使段文昌,翰林學士李紳,就是寫出“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那位,各自給主考官錢徽遞了條子,結果錢徽為人正直,兩人推薦的人都沒能過關。
于是段文昌就上奏穆宗,“皆子弟藝薄,不當在選中”,說錢徽錄取的都是無才的公卿子弟,此事最終牽連到李宗閔、牛增儒等為首的科舉士子派和以李德裕為首的官宦子弟派。
這也拉開了后來困擾大唐四十年的“牛李黨爭”的序幕。
這場科舉舞弊不是歷史上的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賈島開始明白,所謂的科舉不過是一場“鬧劇”,人才的選拔,才能不是關鍵,明確自己站在正確隊伍里才是。
明白這些以后,賈島決定做點什么。
04
劍客
近代小說家蔡東藩說:
“穆敬二朝,藩鎮(zhèn)之亂未消,朋黨之禍又起。內外交訌,唐室益危。加以穆宗荒耽,敬宗尤甚,萬幾叢脞,唐之不亡亦僅矣?!?/p>
越是昏庸的皇帝身邊,越有飛黃騰達的權臣,明白人早就明白,既然皇帝對大唐興衰都不感興趣,臣子們自然要開始自謀出路,為了保住“我”和“我們”的利益,于是有了藩鎮(zhèn)割據(jù),有了黨爭,有了宦官弄權,說到底都是為了那份來之不易的利益的延續(xù)。
在了解這些規(guī)則后,聰明人會立刻擁抱變化,普通人會適應變化,再不濟也可以保持沉默,但也有些傻子會選擇站出來。

公元822年,長安城內依舊一片祥和,據(jù)說上元燈會的排場甚至不亞于天寶,舞姬的舞姿撩撥著文人的目光,一場場宴會在坊市和宮廷間流動,絲竹管弦之聲在城中回蕩,大唐在一片觥籌交錯的氛圍中陷入微醺,友情和利益在推杯換盞之間交換,歌伎的歌聲或者高亢,或者柔和,伴隨著這一切,帝國的運轉似乎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
打破這片寧靜的人是“書呆子”浪仙,他在科舉過程中寫出了那首《病蟬》,不論是科舉時或科舉后,總之他的這首詩流傳在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他在提醒人們,眼前的燈火輝煌,不過是落日中的那一抹余暉,大唐帝國就像一顆即將熄滅的太陽,長日將盡。
其實賈島呼喊的聲音并不大,酒桌上的人物們都知道,這樣的聲音很快會被淹沒,但不知為什么,賈島的詩卻在他們腦中盤旋,攪亂他們的思緒。
關于大唐的現(xiàn)狀,其實誰都知道,但大家也都明白,這是無解的問題。盡管問題難以解決,但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并不復雜。
于是賈島被按了個“十惡”的罪名。
看著賈島的離去,灞橋上的學子們開始議論起這個“問題人物”,有人說他傻,有人說他笨,有人說賈島臨走前其實還寫了一首詩:
十年磨一劍, 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 誰有不平事?
劍客?誰是劍客?今日又為什么需要劍客?
司馬遷在《史記·刺客列傳》中是這樣結尾的:
“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劍客精神的核心,在于“不欺其志”,也就是不違背自己的良心。
在長安的十年,賈島看遍了長安的“不平事”,同時他看到的,別人也都看到了,然而卻沒人愿意站出來,即使尊嚴被踐踏。所謂尊嚴,就是追求公正和自由時需要付出的代價。
《病蟬》和《劍客》這兩首詩,就是賈島發(fā)自內心的吶喊,為此,他付出了“遠大前程”這一代價,賈島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僅僅持續(xù)了一天,從此他將走向孤僻和苦寒。
在離開長安的那一天,灞橋上刮起一陣桀驁不馴的風,橋邊的柳枝隨風起舞,連云都讓出地方,順著風的方向,人們看到一人一驢正迎風奔跑,越跑越快,他的手里似乎拿著劍,孤獨地沖向敵陣,義無反顧。

后人總說賈島孤寂、苦寒,讀他的詩更覺寂寥、冷僻。
可誰又曾知道,他燃起過的那團火。
鄭智化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
我有我的痛
我有我的夢
裝瘋賣傻的時候
你不要笑我
也許有一天
你我再相逢
睜開眼睛看清楚
我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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