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無恙(羨忘)帝王羨×質(zhì)子機be預(yù)警
若要藍湛回憶起成和二十九年,他能想起很多事。
比如他得了含光君這個封號,比如他千里迢迢自南詔來云邑。
藍湛是徬晚才到云邑皇宮,面見了成和帝魏長澤后,天已然黑透了。
“陛下特命人打掃了西宮的朝歌堂,那附近出了門不遠便是御花園,這陣子桂花正開著,環(huán)境宜人,住起來再舒適不過了。”引路的宮人抬了抬手:“您雖是南詔的皇子,來到了云邑,奴才也只能喚您一聲公子,衣食用度若有什么不周到的盡可以提,只是公子此行既是為了云邑與南詔的和平,入鄉(xiāng)隨俗,云邑的規(guī)矩亦是要守的?!?/p>
“謝過陛下?!彼甲肥撬{湛的貼身隨從,知曉藍湛素日不愛說話,便趕緊代為謝恩。
朝歌堂算不得太大,不過勝在清幽,院子里還有棵榆樹,長的高大茂盛,幾乎越出宮墻,快要中秋了,空氣里果真飄著淡淡的桂花香,隨著夜風(fēng)暗暗浮動。
和他在南詔時住的寢宮很像,都是這樣高高的宮墻,抬起頭四四方方的天空。
住在里面的人,一不小心就被困出了個韶華白首。
這其實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如果他沒有遇見魏嬰的話,他會一直這么覺得。
可那少年眉目舒朗,坐在高高的宮墻上,背后正好是中秋一輪明月,發(fā)間飛揚著一抹鮮紅,更襯臉上的笑燦爛無比,就這么突兀的闖進了他的世界。
“你就是南詔來的那個質(zhì)子么?”
這還是藍湛自南詔來了云邑之后,頭一次見到除了入宮時為他引路的宮人外的人,貿(mào)然的出現(xiàn)在他的墻頭,一聲問候,擾亂了指尖流淌的琴聲。
“沒想到竟有這般好的琴藝。”
藍湛抬起頭,一雙好看的眼睛靜靜的看著他,月光下透著幾分畏怯和警惕。
“十輪霜影轉(zhuǎn)庭梧,此夕羈人獨向隅……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他念著方才他彈的曲子的唱詞,笑道:“你來了有三個多月了吧,想家了?”
來云邑三個多月,倒是少有人聽得懂他的琴,能背出唱詞的更是頭一個。
藍湛抿了抿唇角,看著他不說話。
“嘿……你們南詔人,生的都如你這般好看么?”
“……”
“今日中秋,你一人過是不是也覺得有些無趣?”
“……”
“你是啞巴么,怎么不說話?”
“……”
“我沒學(xué)過琴,笛子倒是會一些,今日未帶在身邊,改日可以合奏一曲,你覺得怎么樣?”
“……”
這大抵就是藍湛第一次見魏嬰的場景,一人喋喋不休,一人未回答只言片語。
這一晚宮中正有宴席,藍湛心道,大約是哪位朝臣家的小公子,誤闖了這寂靜寥落的朝歌堂,不過一場萍水相逢而已。
可是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卻開始常??匆娝?。
閑來無事坐在院子里撫琴,突然就想起來那張笑臉,一抬頭,便見他坐在他的圍墻上,咧著嘴朝他笑。
他似乎知道他不愛說話,他便也沒那么多話了。充其量就是每次在他看見他時朝他擺擺手,道一句:“我是來聽你彈琴的。”
時間久了,好像在寂靜冷清的時間里,變成了一種無聲的陪伴。
他第一次帶上了他的笛子,照例坐在宮墻上,笛聲悠揚,迎合著他的琴聲。
“你不想問問我是誰嗎?”
覺察了他看過去的目光,那少年問的饒有興趣。
他也覺得自己應(yīng)該問一問他是誰,可張了張口,卻始終沒有問出口——出于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他其實并不那么想知道他是誰。
因為從前的生活經(jīng)驗告訴他,很多事情迷迷糊糊是最好,一旦放在了陽光下,很快就會如同朝露,消失的無影無蹤。
在藍湛的記憶里,他從沒有過父親的,打有記憶起,他便和母親生活在冷宮里,后來母親去世,他便一個人活著。幼年時他沒見過冷宮以外的世界,他知道自己是皇子,可是又是個和其它皇子云泥之別的皇子。
只是云泥之別,到底是多大的差距,他卻從來都不清楚,也許只是他們生活的屋子冬暖夏涼,他卻要靠縮成一團來抵御冬日的嚴寒;他們錦衣玉食,他卻連吃飽也要奢望;他們衣來伸手,他卻要事事親力親為。
除了這些,似乎也沒有什么。
沒有體驗過光明的人,真的不會覺得活在黑暗里有何不妥。
要說他生命里究竟有什么特別的人,怕是只有一個師傅。
初次相遇,師傅給了餓極了的他一包點心,那時九歲的藍湛第一次知道,這世間竟有這般精致又好吃的點心。
他告訴他,他是朝中忠正侍郎府上的幕僚。
師傅每月十五才會進一次宮,相處時間不算長,但卻已經(jīng)是他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依靠和溫暖。
從師傅口中,他學(xué)到了詩書兵法,撫琴煮茶,知曉了皇家禮儀,知曉了天下戰(zhàn)亂,民生疾苦。
他開始想,若有一天他能走出冷宮,走上朝堂和戰(zhàn)場,或許也可建功立業(yè),謀一個太平天下。
“……五皇子藍湛,賜字忘機,封含光君,即日起移居易安宮,布告天下,咸使聞之……”
那封詔書究竟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其實似乎沒有在他腦子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只記得動作僵硬的接過詔書時,頭頂上的太陽,散發(fā)著刺目的光。
第一次穿這般繁復(fù)沉重的衣服,很不習(xí)慣,那朝堂的臺階很高,一步一步,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他慢慢往上走,猛然想起師傅的臉。
他從前總覺得,師傅將滿腔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其實很可惜。
上天不薄,師傅,我總算走出了原先那方天地,日后必當(dāng)盡心竭力,去追逐你同我說過的太平盛世。
那一刻,他是欣喜的。
一朝踏入大殿,金碧輝煌,敦肅恢宏迷了眼。
天子坐明堂,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險些讓他以為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之后,他還是在那一方冷宮,遙遙望著從未見過的天空。
跪下來的那一刻許是太用力了,膝蓋隱隱作痛。
只是不及一句“師傅”被生生咽下,換成了一句,兒臣拜見父皇。
藍湛覺得,很多時候生活也很幽默,他活了十六年,從未見過什么圣旨詔書,還以為這輩子他和這種東西大約沒什么緣分。
可是,他從來不知道,這東西竟能沉重至此,沉重到輕描淡寫的就去改變一個人的人生,全然不容人掙扎。
“……含光君藍忘機,今年滿十六,聰慧知禮,特遣其前往云邑,以茲兩國諦和平之約……”
云邑與南詔國土相鄰,幾十年來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兩國元氣均傷,于是協(xié)商締十年和平之約。
按照規(guī)矩,南詔戰(zhàn)敗,須送皇室直系子弟去云邑為質(zhì),締約方可生效。
他抬起頭,見坐在天子身邊的,是他素未謀面的兄長,是父皇選好的接班人,是他的云泥之別。
其實很諷刺,原來他這么多年,活在一個如此刻意編制的謊言中,當(dāng)頭一盆冷水將他從以為擺脫了黑暗的人生里掙脫出來的美夢中澆醒,可沒人愿意給他一個解釋。
沒有人給他解釋,為什么那樣龐大的天下無端突然要壓在他的身上,只有他自己慢慢的悟,最終悟出了宿命這個理由。
生于皇室,有些命運永遠也擺脫不了。
父皇說,他背負的是整個南詔與云邑的和平,他的犧牲換來的是兩國百姓安穩(wěn)的生活,終歸是值得的。
原來藍湛依舊沒有父親,可他的師傅,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甚至無人知曉他存在過。
他很想問一句為什么,但張了張口,卻終究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兒臣,領(lǐng)旨?!?/p>
明月照庭中,記憶實在太過冗長,再抬起頭,那人已消失于宮墻上,同他素日的習(xí)慣一樣,悄無聲息的來,悄無聲息的去。
那日后,他便消失不來了。夜里孤寂哀怨的琴聲依舊會響,墻頭卻再不見風(fēng)里飛揚的紅色發(fā)帶。
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藍湛始終沒有說什么。只是偶爾一抬頭,見墻頭沒有人,便會突然覺得這琴彈的索然無味。
思追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前問:“公子是在等墻頭那人么?”
藍湛愣了片刻,輕輕搖頭。
他或許只是偶爾聽見了不一樣的琴聲,覺得有意思便駐足一段時間聽一聽,聽久了,厭煩了便不再來,不過一場萍水相逢,風(fēng)過則離散,沒有什么值得等的。
就這么過了一個多月,所有的生活都按部就班的恢復(fù)了平靜,思追時長在左右伺候著,只覺得眼前這人安靜沉默的簡直快要沒了少年氣息,他再也沒有抬頭看過,好像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那里的人只是偶然丟進平靜潭水里的石子,帶起過層層漣漪,可終究石沉潭底,了無痕跡。
這天恰逢云邑太后壽辰,皇帝擺下宴席宴請諸臣為太后賀壽,一時間皇宮里有了幾分熱鬧氣息。
“公子,云邑太后壽辰,照規(guī)矩,您也是要前往鶴鳴殿賀壽的,壽禮思追已經(jīng)替您備好了,您……”
他是前往云邑為質(zhì)的,自然沒有一直躲在這朝歌堂里不見人的道理。
藍湛淺淺的笑了笑:“我知道了?!?/p>
從前未想過,頭一回參加這樣盛大的宴席,竟是在這異國他鄉(xiāng)。
他素日愛穿白衣,只是思及此次畢竟是賀壽,便換了那么一身藍袍,顯得精神一些。
他坐在角落里盡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總歸是說多錯多,他沒在這樣的場合與人相處過,索性便避著些,免得丟了南詔的臉。
只是有些事,總是躲也躲不掉的。
“宮中的曲樂,歷年來也就這些,莫說陛下,臣等也都聽膩了,看膩了,這么些年也未翻個新花樣出來?!?/p>
金子勛乃是云邑主將金光善的次子,此次隨父親征戰(zhàn)是得了勝的,在席上說起話都狂傲了幾分。
金光善立刻重重的剜了自家兒子一眼。
倒是陛下很給這個面子,笑道:“無妨,卿既這么說,可有什么別的更好的東西,能博太后的興致也好?!?/p>
“這宮里的舞樂已經(jīng)是上成的了,臣下乃一屆武夫,不懂風(fēng)雅,只是前些日子路過了朝歌堂,聽見一陣琴聲甚是美妙,一打聽,原來是藍公子的住處,也不知今日我等能不能有幸聽上一曲?!?/p>
這話落在堂上頓時引來了許多目光,藍湛雖不大明白朝堂上言語交鋒,但金子勛有意將他拎到眾人之前存心不愿給他安生他確是看出來了。
南詔與云邑的文化風(fēng)俗各不相同,曲子也不大一樣,他并不了解云邑的曲子,貿(mào)然彈奏,實在怕出了亂子。
“忘機慚愧,只是雕蟲小技,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故而……”
“藍公子謙虛,莫不是瞧不上我云邑不成?”
藍湛著實是沒受過這般刁難,愣了片刻,無奈道:“那還請陛下容忘機回去取琴?!?/p>
“唉,何必跑這一趟。”金子勛笑道:“琴這東西,差的應(yīng)是不多的吧,藍公子將就將就就是了?!?/p>
說著,他擺手叫大殿偏側(cè)的琴師退下,便指著那位子道:“藍公子請?!?/p>
堂下之位,技士之琴,跪坐之資,有意的折辱已經(jīng)不加掩飾。
藍湛站在原地不動。
“藍公子請啊?!苯鹱觿捉袢蘸攘藘杀?,更是仗著軍功在身,因此頗有幾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氣勢。
眾人皆無聲看戲。陛下還未有阻止的意思,多半就是默認了,實在沒有必要去做此等吃力不討好之事。
“沒有這個必要吧?!?/p>
眾人皆回頭,只見門口站著身影高挑的少年,腰間形影不離的插著一支笛子,紅發(fā)帶在黑發(fā)間猶為張揚。
目光觸及的瞬間,藍湛還是本能的覺得呼吸停滯了一下。
“參見太子殿下?!?/p>
少年隨性的擺擺手,示意眾臣不必多禮,轉(zhuǎn)頭笑嘻嘻的道:“兒臣來晚了,還望太后父皇贖罪?!?/p>
太后最是寶貝這個孫子,忙叫他免禮,笑的眼角的皺紋都深邃了幾分,吩咐人將空座位換到自己身邊來,留給這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
“可巧兒臣也聽過藍公子撫琴,確為一絕,方才在外頭遇見他身邊伺候的,已經(jīng)叫他拿了琴來,不如兒臣同他合奏一曲,就當(dāng)是今日來遲給太后賠罪,藍公子既為兩國和平而來,兒臣也算是盡我云邑的風(fēng)度,如何?”
這孩子總算還有點眼色,自古帝王者當(dāng)眼界長遠,不論成敗,都忌諱太過逞一時之氣。魏長澤端坐于堂上,眼中難得流露出一絲贊許來。
“如此,甚好。”
門外思追已匆匆忙忙的取了忘機琴來了,魏嬰擺手示意人將那琴支在大殿中央,友好的沖藍湛笑了一下。
“藍公子請?!?/p>
笛聲率先響起,正是初見時他彈的那首曲子,少年眼中帶著幾分狡黠,明亮如天上星。
樂聲自只見流淌,仿若月夜之下靜謐山林里的清泉石上流,一個活潑張揚,一個柔和內(nèi)斂,偏偏又相得益彰。
金子勛有意為難落了空,還想再說些什么,只是魏嬰怎么說也是太子,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他只好不情不愿的閉了嘴。
思追見眼前困境已解,暗自由衷的松了口氣。
“咱們這會是要感謝太子殿下的……”待藍湛回了席,思追上前低聲道。
藍湛沉默著點點頭,心里卻想,只是不曾料到,再見是這番景象。
退了席后便等在外面一處不起眼的地方,待魏嬰和周圍人寒暄的差不多了,這才上前去見禮:“方才多謝太子殿下解圍。”
“舉手之勞,不必介懷。”魏嬰露齒一笑:“金子勛那家伙也是舞刀弄槍的習(xí)慣了,腦子不大好使,他們那種在戰(zhàn)場上出生入死的,總是對南詔人難免有些情緒,藍公子也請體諒。”
“無妨?!?/p>
對方聞言笑著抓了抓頭發(fā):“我前些天被我父皇關(guān)禁閉了……有些日子沒溜去你那里聽琴,那首曲子,幸虧是沒有記錯?!?/p>
他說話的語氣,好像是在對待一個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
可是沒來由的,他卻想起了他在宴席之上坐著的樣子,不笑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同他的父皇十分相似的感覺。
人與人,始終都是有差別的。
“太子殿下往后無事,便不要來朝歌堂了罷?!?/p>
“免得叫有心人聽了去,有損殿下聲名?!?/p>
藍湛看見,那少年臉上的笑容瞬間有些僵硬,透露著幾分不知所措,便垂下了目光,低聲留下一句告辭,便行色匆匆的走進夜色里。
單薄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濃濃的黑夜之中。
這一夜,從他帶著太子殿下這個名頭出現(xiàn),他就知道,他的琴,已經(jīng)喪失了唯一的聽眾。
他該就此遠離他了,不然遲早有一日,他會變成他生命里的劫。

我?guī)е履X洞猝不及防的就來了,回歸我的老本行,沒錯這是個虐的~(狗頭∪?ω?∪)